七月一溜小跑去厨房给公仪玥盛姜汤去了,公仪玥则独自一人回房。穿过庭院时,正撞见公仪睿立在那里。此刻天色并不好,公仪玥料想自家老父亲应当不是出来夜观天象的,也应当不是嫌屋子里太热大半夜出来吹冷风凉快凉快的,那大概就是在等她吧?
这其实有些难得,因为她虽跟自家老父亲同住一个屋檐下,但一年也见不上几次,公仪玥一直觉得自己更像是公仪睿不知从哪儿捡回来的一株盆栽——虽然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在,但平日里也懒得多看一眼。
公仪睿果然是在等她,也果然没给她一个正眼。
“见过六皇子了?”
一听见这三个字,公仪玥立马想起了那串红豆手链,不禁眉头一皱,冷冷道,“见过了。”
公仪睿只“嗯”了一声,便没再说话,意思是谈话已经结束,她可以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了。
公仪玥脑子里很乱,关于陆雪、关于母亲、关于七皇子,她有许多想要问的,但又知道就算她问出来,公仪睿也多半只是当没听到。于是只能有些避重就轻地试探着问道,“日中则昃,月满则亏。当今圣上疑心病越发重了,父亲有什么野心不藏一藏么?”
公仪睿闻言瞥了她一眼,答非所问道,“方才是七皇子的马车送你回来的?”
“是。”
“回房吧。”
果然,是这么个反应。公仪玥也不再管他,听话头也不回地回房了。
半晌,公仪睿这才后知后觉一般看向了公仪玥离开的方向,面无表情的脸上开始缓缓生出了些情绪。
当朝丞相,未来国丈,如此身份可能让人理所当然地觉得他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公仪玥有时在心里也会称他为自家老父亲,而他本人也确实蓄着长须,气质是与其身份和别人预期一致的成熟稳重,然而其实他才刚过而立之年不多久,若有人有兴趣又有胆量仔细端详一下那张被胡须掩藏得很好的脸的话,就会发现,他其实甚至能称得上是个美男子。
毕竟是大昭第一美人的父亲。
他手中握着一把玉制的凤头簪,思绪不知飘向了何处,脸色也变得极其柔和。古板严肃的气场一收敛,年轻时的风华便难以掩饰了,如此站在庭院之中,被院中的枯树衬着,像一幅传世名画一般,萧条衰败却又美得震撼人心。
他在仿佛静止的时空中不知立了多久,才柔声道,“阿雪,你终于快要回家了。”眼中所见的,仿佛不是此刻漫天飞舞的雪花,而是盛放飘落的樱花。
永阳二十六年的除夕夜几乎承载了公仪玥五岁之后人生的全部波澜,又是见鬼又是被表白又是遇险又是各种怀疑人生,这么一出接一出地过后,睡觉是不可能睡得着了的,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之后,她干脆披着衣服坐了起来。
她将母亲的匕首从枕头底下掏出来,抱在怀里,发了好一会儿呆。
母亲的匕首上刻着一个“雪”字。她原先一直不明白是为什么,虽然到现在其实也还是说不上明白。她对母亲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但可以确定自己的母亲叫“薛雨非”,并不带“雪”字。陆雪的名字里倒是带雪字……再结合七皇子那句他也该叫薛夫人一声母亲。若是按话本子里写的,有可能是陆雪生了个女儿,恰好公仪府里生了个儿子,为了日后夺位,先皇后便来了个偷龙转凤。
然而七皇子生于永阳十一年,她生于永阳十三年,上述情节要实现,除非宫里人都瞎。
要不然那句话就是锦玉说的?锦玉的年纪看起来倒是跟她相差不大,但她跟锦玉有什么调包的需要么?
目前看来并没有。
那这个“雪”字也许不是陆雪的“雪”,刻在这匕首上只是单纯因为好看……?
呵,单纯因为好看。公仪玥不由得冷笑了一声。
思来想去,这个“雪”字也只能暂时搁置。她又回忆了起方才陆雪对着她唤的那声感情充沛的“小白”。
小白……这个称呼她是听过的。
她小时候睡不着,母亲怎么都哄不好的时候,会给她翻来覆去地讲一个故事。故事大概的内容就是,身手不凡的大侠小白救下了被人追杀的柔弱少女小黑,小黑以身相许,从此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说实话,母亲并不擅长讲故事,也不擅长起名字,好好一个英雄救美的故事被她说的跟山大王抓压寨夫人似的。但她小时候特别爱听,母亲一讲她就安静了。她总觉得,讲这个故事时母亲比平日里还要温柔几分,语气中还带着许多她那时辨不大明白的情绪……长大了些再回味,觉得那大概是怀恋吧?
公仪玥一直对自己父母的关系有诸多疑惑,她知道母亲来历不明,当时被父亲娶进门来做正室,族中长辈们是极其反对的。而且父亲从未纳妾,母亲过世之后父亲也从未有过要续弦的意思,所以她猜想母亲对父亲来说应当是独一无二的。所以当不会讲故事的母亲讲了那个小黑跟小白的故事之后,她一直都觉得那应该就是父亲跟母亲的故事。
而且虽然自记事起母亲都带着她住在偏院里,父亲也从来没有来看过母亲,但再往前一些、模糊得不行的记忆里,她依稀记得父亲同母亲似乎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这么相看两相厌的,虽然这所谓的记忆也许只是她自己幻想出来的,十分的不可信,但箫哥哥不就是父亲跟母亲一同出游时带回家的吗?这两人总不可能是为了将对方推下悬崖才一同出游的吧?
所以,陆雪、父亲、母亲之间发生过什么么?
如果陆雪口中的“小白”与母亲口中身手不凡的大侠“小白”是同一个人,如果母亲讲的故事是真实发生过的的话,那他救下的人,到底是母亲还是陆雪呢?
一般情况下,公仪玥是什么东西一时想不通就干脆不去想了,毕竟随着时间流逝,要么新的提示会出现,要么答案会自动揭晓,在此之前,任你再怎么苦思冥想挠破头往往也只会像进了死胡同一样。但今夜她却是控制不住地会去想,虽然思来想去,也确实不过是越发让自己觉得头大而已。
父母辈可能的恩怨情仇,再加上锦玉那句没头没脑的提醒,让公仪玥觉得,似乎已经有什么拉开了序幕,自己就像是浩渺沧海中一只小小的鱼儿,而这些她捋不清头绪的千丝万缕则编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正在将她拉向未知的方向,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被动地任由一切发生,却无从反抗。
永阳二十七年,就在公仪玥这样莫名的无力感中,缓缓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