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王小倩家,已经是夜里十点钟,月色昏黄,街头行人稀少。苏采萱略带责备地对王小倩说:“党育红病得这样严重,你还不赶快采取措施,居然每天和他生活在一起,多危险啊,你不知道许多妄想症病人都有暴力倾向吗?”
王小倩带着哭音说:“可是我放心不下他,如果你不把我带出来,我今晚还会和他睡在一起,我心里怕得要命,可又担心他出事。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苏采萱说:“今晚你到我家去睡,党育红除去妄想之外,生活还算正常,暂时不会有危险。按理说,他病到这种程度,应该马上送到精神病院治疗,可是我们现在还不清楚他的发病原因,不能草率和精神病院联系。”
王小倩说:“你能肯定他是患了精神病吗?好好的人,怎么会突然精神失常呢?而且还这么严重。”
苏采萱说:“说实话,我不能确定,这种症状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要向精神科的专家请教才行。不过你放心,我会全力以赴,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回到家,苏采萱整理了一张床铺,安排王小倩睡下,她自己则坐在电脑前,从资料库中调出平日收集的国内外罕见病症案例,浏览到东方渐白,也未发现与党育红类似的病例。
也许是职业习惯,也许是与生俱来的对未知事物的好奇与钻研精神,苏采萱每次遇到新奇罕见的医学难题,全身心都会振奋起来,即使不眠不休不饮不食,也要找出答案才肯罢休。凭着经验和敏感,她确信党育红的“死亡幻想”和“尸体认知”具有较高的医学研究价值,于是,在资料库中求解失败后,她给她在公安大学上学时的指导教师、精神科专家欧阳夏辉发去了求助信。此前,欧阳夏辉曾在侦破曲州市凤来村群体癔症一案中发挥过重要作用。(详见《你有罪:诡案现场鉴证》第一部)
苏采萱第二天早上一上班就来到李观澜的办公室,向他叙述了党育红的事情,并询问刑警队是否有权限对党育红采取一些措施。
李观澜听罢,说:“从这个人的表现来看,很可能是患精神疾病,警队是不能对一名未做出违法犯罪行为的精神病患采取任何措施的。不过,党育红突如其来地发病,而病状又这样古怪,背后一定会有隐情。不管你是为了帮助朋友也好,还是为了工作,都要努力找出党育红的发病原因,必要时我会给你一些警力支持。目前,我唯一可以配合你的,是派人调查党育红的身世,也许可以提供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苏采萱说:“这件事我一定会跟进的。据我所知,目前我国国内尚没有任何类似党育红病情的记载,每一种精神症状,都有它的诱因,党育红的情况,也许可以填补法医理论的空白。”
话虽这样说,要苏采萱凭借一己之力解开这个谜题又谈何容易,好在欧阳夏辉教授很快有了回音。他在回信中说,他对党育红的症状很感兴趣,这可能是世界上罕见的“行尸走肉症”,有较高的医学研究价值,他希望能与患者见面,详情容他到达曲州市后再谈。
欧阳夏辉做事雷厉风行,当天夜里二十一时许便乘坐航班从北京飞来曲州,顾不上休息,立刻与苏采萱交换了想法。
欧阳夏辉说,根据苏采萱在信中描述的党育红的病征,这名患者很可能是患了“行尸走肉综合征”,是根据英文术语“walking dead syndrome”翻译过来的。这种病例最早由德国学者坎特(Kant)于十八世纪发现的,后来由法国神经科学专家卡塔德(Cotard)完善,并写出完整的论文,因此这种病症也被称为“卡塔德综合征”。“行尸走肉综合征”尚未见于我国的任何文献,其表象特征与党育红的状态完全吻合。
苏采萱听过欧阳夏辉的介绍,长舒一口气,说:“原来还是有些记载的,我一度怀疑过党育红的症状是个例,甚至是他故意做作。”
欧阳夏辉说:“虽然不是个例,却也极为罕见,最重要的是,这种病情的发作不是无缘无故的。根据卡塔德的理论,患者常常是在经历过亲人的死亡后,甚至是亲眼见过亲人尸体的腐烂过程后,精神受到巨大刺激,才会引发这种疾病。”
苏采萱有些吃惊,说:“党育红的妻子说,除了她自己,他在世上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他又怎么可能有机会见到亲人去世?”
欧阳夏辉说:“我认为应对党育红进行一系列检查和诊断,他在回答问题时的配合程度怎么样?”
苏采萱说:“非常配合,而且条理清楚。”
欧阳夏辉分析,根据党育红本人的描述,他在发病初始时,感觉到脊椎和腿部的剧痛,有折断和被割裂的痛感,证明他的脊椎和双腿是病症的源头,应对这两个部位进行物理检查和医学影像检查。
好在党育红对检查丝毫没有反感情绪,而且相当顺从。也许在他的意识中,他只是一具无知觉、无意识、无行为能力的尸体,对“人类”的所有行为,他没有任何抵制的能力和理由。
检查结果有些出乎意料,对他的全身进行核磁共振扫描后,结果显示,党育红的脊椎和双腿腿骨都有新鲜裂痕,双腿肌肉也有断裂层,也就是说,他曾经在近期遭受过物理创伤。
这使得欧阳夏辉也产生了迷惑,难道党育红的发病诱因来自身体创伤,而不是卡塔德理论所论证的那样源于精神因素?
王小倩的思维也开始混乱,在苏采萱对她进行询问时,她一会儿说党育红在近期从未受过外伤,一会儿说她也拿不准。苏采萱试图对她的思维进行梳理,却引起王小倩的极大反应,她时而哭叫,时而大笑,时而歇斯底里地干号,基本处于情绪崩溃的边缘。
苏采萱头痛不已,党育红的病因尚未找到,王小倩又开始疯疯癫癫,一家子如果都精神失常,解开谜底就更加困难了。
在研究工作遭遇瓶颈的时候,李观澜对党育红身世的调查有了巨大斩获。党育红是曲州市前门乡东前村人,在一次地震中失去父母,其时年仅两岁,被送到曲州市郊的英才福利院抚养,并改名叫党育红。他五岁时被一位名叫许涤非的退休教师收养,十七岁入读曲州市旅游管理学校,二十岁毕业后到曲州市丽景酒店客房部工作,同年其养父许涤非过世。党育红二十五岁时与王小倩相识,两年后结婚。
如今英才福利院已经转为民营,昔年的孤儿档案也已遗失。幸运的是,英才福利院的前院长刘招弟对党育红还有些印象,她给警方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当时与党育红一起被送到英才福利院的还有他的一个孪生兄弟,因孤儿院的收养规定是血亲不能在同一家福利院,所以把两个孪生兄弟硬生生地分开,而且根据保密原则,这件事将永远成为秘密。如果不是警方需要的资料,刘招弟绝不会把这个秘密泄露出去。
党育红的孪生兄弟,被送到距英才福利院三百余公里远的东方红福利院,其后的具体情况,刘招弟也不清楚。
李观澜又派出刑警许欣然星夜赶往东方红福利院,在当地派出所的配合下,调查到党育红的孪生兄弟在福利院里更名为常爱党,长到十七岁时到曲州市打工,在一家名叫“室雅情馨”的装修公司从杂工做起,一直做到室内设计师。未婚,有一名感情甚笃的女友。
许欣然到室雅情馨公司走访时,得出的调查结果令他非常吃惊,常爱党在近一个月前,与女友白芷柔到野外探险游玩,遭遇意外,两人跌入山谷,白芷柔靠着饮山泉、吃野果存活下来,半个月前被搜救人员救出,而常爱党则至今尚未找回,搜救队员已经放弃寻找,估计他早已死亡,且尸骨无存。
许欣然带回的调查结果让李观澜等人都感觉愕然。欧阳夏辉想到的是,党育红果然还有一位亲人,而且是他的孪生兄弟,卡塔德的“行尸走肉症”理论在这起事件中有了一个尚未证实的事实基础,那么,党育红的发病与常爱党是否存在关联?难道党育红早知道他的孪生兄弟的存在,并且听说过他死亡的消息?
李观澜想到的是,这是一起奇诡的案子,严格来说,这还不是一起案子,没有报案人,没有受害人,是一个莫名其妙的“行尸走肉症”患者带来的错综复杂的故事。按照他的职责范围,李观澜完全可以坐视不理。可是,他的内心深处隐隐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又如此缥缈,难以捕捉。
苏采萱则在思考卡塔德理论的同时,又萌生出对命运无常、造化弄人的感慨,一对孪生兄弟,血肉相连的兄弟,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却不知道彼此的存在,这是让人多么伤感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