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丁柔每次吃火锅都会点两盘鱼头。她别的不吃，别人最爱的毛肚、肥牛她一概不沾，就盯着鱼头吃。鱼头肉不多，每次她一个人就得吃两盘，等待鱼头出锅的时间是漫长的，她就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听同桌的人聊天，眼睛笑眯眯的，听得很认真，等鱼头熟了，就用勺子一搂，放进拌好香菜、细蒜、蚝油的油碟里裹一圈，大口吃了起来。
很多人问过丁柔鱼头有什么好吃的，全是骨头。
“鱼头肉质鲜嫩，口感爽滑，尤其是鱼唇和脑髓，就像棉花糖在口腔里慢慢融化，香味十足。”说着，丁柔咂了咂嘴，“而且鱼头含有丰富的蛋白质、脂肪、钙铁磷维生素……”
不喜欢吃鱼头的永远不会明白喜欢吃鱼头的人的那份快乐。丁柔也没想让他们喜欢上鱼头，不然以后吃鱼就不会都把头留给她了。
丁柔大学毕业后在这里工作已经三年，父母和朋友都在老家，她一个人租了一间单身公寓，每天早出晚归，下班对她而言不过是回到一个睡觉的屋子，所以丁柔非常不喜欢待在住处。
每天下班她都会到处问办公室的人要不要一起吃晚饭，但一般大家不是要回家就是另有他约。丁柔哈哈哈地表示一脸的无所谓，只得背着包无奈地去楼下的兰州拉面或者沙县小吃。记得有连续一周的时间丁柔都找不到别人和自己吃饭，她又嘴馋想吃鱼头火锅，但一个人吃火锅实在是太过奇怪。丁柔便一个人去附近的超市想随便买点什么东西填肚子，结果不知不觉走到生鲜区，超市工作人员正在用喇叭大喊着“鱼头特价处理”，但感兴趣的却寥寥无几。丁柔推着购物车过去，直接把剩下的鱼头全捡进口袋，数了数，一共十几只。
拿回家后才开始烦恼该怎么吃，做鱼头火锅没有调料，况且只有鱼头的火锅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丁柔一个人住，买了一个两开门的小冰箱，平时买菜买多了就放进冰箱，夏天的时候会在急冻室储存满满一格雪糕，边吃边看电视剧。她把鱼头洗干净放进急冻室，留出两个，冰箱里还剩下一方豆腐，也不知道放了多久，丁柔拿出来闻了闻味道，应该还能吃。
2.
丁柔平时不怎么做饭。一个人做饭做一样菜显得太少，一顿既想吃肉又想吃时蔬，再加一个汤的话根本吃不完。丁柔最怀念的菜是小时候在外婆家吃的鱼头炖豆腐。丁柔的外婆家在乡下，院子对面有一个小鱼塘，里面有鲫鱼、鲤鱼、黄鳝，夏天的时候丁柔学着外婆的样子把裤脚高高挽起，然后蹚进池塘里摸鱼、摸虾。她人小手小，鱼滑溜溜得捉不稳，刚抓住尾巴就冲外婆大声邀功：“我抓住啦！”结果“刺溜”一下鱼又滑进了池塘，甩甩尾巴迅速不见了。抓到鱼后，外婆就搬个板凳坐在小院子里弄鱼，把鱼鳞刮得干干净净，剖腹理好，丁柔好奇地蹲在一旁，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外婆的手，她想伸手摸摸那鱼鳞，总是被外婆吼住：“别摸，摸了你手上也要长鱼鳞。”丁柔便吓得急忙缩回手，动也不敢动了。
鲤鱼用来做红烧鲤鱼，糖醋鲤鱼。鲫鱼用来熬汤，熬出的汤汁雪白雪白的，跟丁柔每天早晨喝的牛奶似的。虾子就爆炒，往锅里搁很多蒜啊辣椒啊葱啊，噼里啪啦一通炒好装盘，红艳艳的虾子味道直惹人流口水。外婆做鱼总是把鱼头单独放在一边，那时家里还没有冰箱，便把装鱼头的碗放在井水上浮着，等第二天拿出来再洗一遍，放进装井水的锅里，加上生姜用小火慢熬。
外婆年轻的时候曾是一家酒店的厨师，别人都认为女厨师成不了事，因为酒店的锅都很大，炒菜的时候必须举起锅来翻炒，需要很大的力气，一般女人根本弄不动。可是外婆硬是咬牙每天练臂力，以至到后来年纪大了，也能清晰地看见老人家左手臂要粗很多。
“别人说你不可以你就不可以吗？”外婆总是教育丁柔，“如果你的人生是由别人决定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外婆说这些的时候，丁柔似懂非懂，只顾着埋头喝搪瓷碗里的鱼汤。鱼塘里的鱼没喂过饲料，所以煮出来的汤格外鲜美。配上外婆自己磨的豆腐，简直是唇齿留香。
丁柔咂咂嘴，笑起来两个眼睛弯弯的：“外婆，我还要再喝一碗。”
丁柔学着记忆里外婆的样子，把豆腐切成小方块，鱼头已经放进锅里了。做好后她又加了点牛奶进去，这样原本并不白的汤汁立刻雪白雪白。丁柔知道外面的鱼自然是不能跟外婆家的比，所以加了点牛奶，喝上去口感也会好很多。
一个人住的第三年，丁柔更多明白的是孤独这种东西，其实有没有人陪伴都是一样的。
丁柔来自一个小县城，读大学前都没有出过省，后来一个人拉着二十九寸的行李箱来到大学报到，她才真正感受到外面世界的丰富多彩。一些人向往乡村田园的宁静生活，一些人享受都市便捷繁华的日子，两者都无可厚非，他们不过是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一生。丁柔大四那年拿到一家异地公司的offer，父母都希望她选择离家近的地方，这样过年过节回家也方便点。丁柔也犹豫过，异地的人生地不熟等问题都是问题，而后她想到外婆说的“别人说你不可以你就不可以吗，如果你的人生是由别人决定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从小跟着外婆生活，丁柔不知不觉也习得她的一些脾性。丁柔花了三个月时间学会当地话，可以和本地人畅通无阻地交流，如果不问，大家都以为丁柔就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一个人租房子，因为找不到路在晚上九点钟蹲在马路上大哭。面对同事在背后的诋毁，丁柔躲在卫生间哭得眼睛红肿，出来后却依然装出没事人一样继续工作。找不到人倾诉，父母打电话来总是报喜不报忧。和同事交往，丁柔明白要保持一个度，不然这分钟无意说出的话到了下一秒可能就被人以讹传讹地在背后中伤。
3.
公司因为经营问题来了场大波动，很多高层职位的人都被换走，空降下不少连履历都不知道的上司。很多同事都在背后议论纷纷，有些人担心饭碗不保，开始在网上投递简历寻找下家。丁柔坐在电脑桌前，依旧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五一节前夕新来的上司可能想要赢取民心，自费组织大家去近郊烧烤。丁柔被分配去串东西，土豆、藕片、韭菜、肥牛全部放在一个筐里，丁柔要把它们理出来再一点一点串好。其他女同事都跑到男同事旁闲聊，或者装作帮忙，其实只是做个样子。有同事过来帮丁柔忙，并问她五一回不回家。
丁柔摇摇头，说不回。家太远，机票又贵，丁柔只在七天以上的假期才回去。
“那和我们一起去玩吧。”同事好心地邀请丁柔，“吃火锅，你喜欢吃鱼头，我朋友从他舅舅家提了好多新鲜的没喂饲料的鱼上来。”
丁柔说好。
等五一去了同事家，才发现居然有很多人。大家似乎都很熟，她夹在中间有些尴尬。同事招呼她去看厨房里的鱼，还没剖，在盆里游得可欢了。
“这鱼真好。”丁柔说，“我来弄鱼吧，不然待会儿来不及了。”
说完她挽起袖子，很稳地抓起一条鱼，用菜刀把它拍晕，然后开始宰杀。长大后丁柔才知道其实摸到鱼鳞皮肤上不会长出奇奇怪怪的东西，但她嫌麻烦，经常让鱼摊的老板把鱼弄好自己提回家就可以做着吃。
等菜都准备好，所有人围着一张大圆桌坐下，同事开始向她介绍她的朋友，轮到介绍坐在丁柔旁边的男生时，同事露出暧昧的笑容，还特意强调了一遍对方单身。丁柔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有些尴尬地笑笑。
同事说丁柔喜欢吃鱼头，便让那男生帮她夹。丁柔不好意思地接过来说谢谢，吃到嘴里却觉得食之无味。她明白同事是好心，她一个人孤身在外，这三年来都没有谈过恋爱，一个人生活可能在外人眼里是非常可怜的事，但丁柔从不这么认为。若非是自己喜欢的人，她不想因为孤独而找一个人将就。那顿饭的气氛很奇怪，明明一大桌人加起来都快十个人，却彼此没什么话聊。同事一直在竭力调动气氛，干杯喝酒，说笑话，可整场下来还是不温不热，吃完饭大家很快就散了。同事让她朋友送丁柔回家，丁柔愣了一下，转过身笑着说：“不用了，我家不远，不麻烦了。”也没等同事再劝，急匆匆换好鞋就走掉了。
等到了马路上，丁柔才大大松了口气。
夜晚街道上亮起的路灯，两旁楼房里灯火通明的窗子，像是从天上坠落的星光，洋洋洒洒落在人间的尘世上。丁柔推开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门，拿了盒冰淇淋付完账走出来，突然意识到，夏天就快要到了啊。
4.
或许是为那天的擅作主张感到抱歉，放假回来后同事提了一袋还放着冰块的鱼头送给丁柔，说是上次没吃完的，家里没人吃鱼头，便都拿来给她。
丁柔很开心地说谢谢，对那天的事早就不介意了。
丁柔的外婆是去年过世的。那时丁柔工作刚上手，每天都有加不完的班。家里打来的电话有时都没时间接，更别说打电话回去。回到家的第一时间就是躺下睡觉，脸上的妆常常来不及卸。所以当外婆生病躺在急救室抢救，病危通知书跟雪片一样发来的时候，丁柔什么也不知道。见实在瞒不过去，父母才打电话来让丁柔赶快请假回去看外婆最后一眼，她快不行了，这个直到年老都有着坚毅神情的老人在离世前几天只要一清醒就念叨丁柔的名字。
丁柔是哭着来到外婆病床前的，可惜外婆已经神志不清醒，她握着外婆皱纹横生的手喊外婆外婆，快醒醒，给我做鱼头炖豆腐好不好，但外婆自始至终都没睁开过眼睛。
如果外婆那时候醒来，会对自己说些什么。丁柔自己做鱼头炖豆腐的时候常常这样想。
小时候夏天去池塘里捉鱼，两只火柴腿上全部沾满泥巴。外婆家的后山上种满了花生、玉米、青菜，油菜花一开，别处的蜜蜂全部飞来嗡嗡叫，丁柔害怕得抱住外婆的腿不敢往前再走。还有村子里唯一的寺庙，一到初一和十五总是挤满了人，丁柔跟着外婆去吃斋，碗里的豆腐、青菜让她没食欲，心里惦记着池塘里的鱼，外婆就轻敲一下她的头，说要心无杂念，不然菩萨会怪罪的。
父母告诉丁柔外婆病倒前说我们家柔柔真能干，一个人在大城市里打拼，还寄钱回家。外婆一直都支持丁柔的选择，从来没有怨过她不回家看自己。丁柔明白，知道外婆是不会责怪自己的。可是父母呢？人们常说“父母在，不远游”，丁柔望着父母日渐苍白的头发，问他们过得好不好。
“好好好，你放心。”父母让她好好照顾自己，千万不要在生活上亏待自己，想吃什么就吃，想买什么就买，不用给家里寄钱。
丁柔在回去的机场上抱着父母大哭，说她一定会好好努力赚钱把他们接过去一起住。
一个人生活，每天睁开眼睛的动力是什么，对于丁柔而言应该是父母在，她想要更好的生活，也想给家人最好的生活。或许在那个小县城里她也能过得很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一份稳定的收入，跟父母住在一起，然后交一个还不错的男朋友。可那些并不是丁柔想要的。
那想要的是什么？
丁柔打开冰箱，望着里面的食物，再一次陷入深思。
或许生活的选择就像做一道菜。每个人手里拿到的食材一样，却会选择不同的做法和菜式。
丁柔偏爱她的鱼头炖豆腐，就像喜欢着现在寂寞又孤独的单身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