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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人面疮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幸若八郎去往皇城途中的木曾路上。

沿途风景优美,一碧如洗的天空下,连绵的群山环抱,流水如玉。因时至深秋,山谷里的树叶已变得深红,秋风一吹,翩翩飞舞,如蝴蝶轻舞般,最后落到了小径上,积累在一起,淹没了马蹄。山谷幽深处,有山溪在潺潺流淌,只是被秋风所掩盖了声响。山中有鹿,但不见身影,八郎一路与车夫闲谈,已经好几次听到有鹿的叫声从林间传来。

“请问,是幸若八郎大人吗?”当八郎赶路至一处小树林时,一个武士打扮的男人突然跑到他的面前,向他如此问道。

那是个清冷的山脚,因为成片成片茂密的杉树阻挡了阳光照射的路径,尤显得昏暗。

八郎听闻,露出诧异的表情,因为他并不认识来者,更奇怪为什么在此处还会有人找他。

“正是在下,敢问阁下是……”

听到八郎肯定的回答,对方脸上立即绽放了欣慰的笑容,“太好了,两天了,终于让我等到您啦!”

这下子,八郎更觉得奇怪了,对方还在这儿等了他两天。八郎扶了扶帽子,开始好好打量起眼前的这人来。而对方像是能看透八郎的心思似的,立即对八郎解释起了这其中的缘由来。

“是这样的,幸若大人,其实小的在这儿等您,是受了我家老爷的嘱托。我家老爷原本也是一个显赫的人物,只是二十多年前的一场变故让他身患怪症,不得不卸去身上职务,归隐于这山林。现今,我家老爷年事已高,在世之日恐已不多。临终前,老爷只剩一个遗愿,那就是能亲眼看到幸若大人您跳幸若舞。不知道幸若大人能否屈尊到鄙府小歇一晚,让我家老爷能走得无憾呢?”

八郎初有疑虑,但转念一想,对方身为武士,如此恳求他,又是一个在世不多的可怜人,实在是不好拒绝。

“竟是这样,八郎愿尽一份薄力。”

既答应下来,八郎便下了马,先将一路的酬劳结清,打发马夫离开后,便随着来人进了满是杉树的林子。

走了约摸两里路,一座架了小桥的河出现在了八郎面前。为八郎带路的男人过了桥,示意继续向前走,八郎也就在他后面跟着,来到了河对岸的一块巨石跟前。

那是块灰色的巨大岩石,若不是有带路的男人,八郎还发现不了这巨石后面藏有一间茅屋。茅屋的院门是用枯树枝搭建而成的,红叶蔓草缠绕着枯枝,密密麻麻的,男人手放在满是红叶的院门上,轻轻一推,院门便开了,八郎也跟着进去了。

八郎一进去,便看到房门口长长的竹板凳上端坐着两名家臣,他们身穿裙裤,表情严肃。

“我把老爷要找的幸若八郎大人请来了。”领着八郎来的男子向他们说道。

穿裙裤的家臣们便立即朝八郎表达敬意,庄重地鞠了一个躬。

“幸若八郎大人一路赶路,一定很是疲惫,你们就带着他进屋休息吧。”

八郎听到此话,便脱下鞋子,准备到室内去歇息。两位家臣为八郎带路,那领着八郎来的男人却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了。在去往房间的路上,八郎遇到了不少人,他们无一例外都对八郎表示出了极大的恭敬,只有八郎从他们身边走过,才会从地上起身。

这名命不久矣的老爷的住所并不小,八郎随着家臣穿过了三个大房间,经过一处套廊、一个萧条幽静的院落,才走到目的地。

八郎同家臣们一样,在院落里换上了木屐,然后再继续沿石板路向前走。四周的景色本就有点荒凉,再加上血色的夕阳,就更显得凄惨。

在一处小茅屋前,家臣们停下了脚步,那里就是他们老爷的住处吧。八郎这么想。

果然,他们向屋内的人禀报道:“老爷,幸若八郎大人来了。”

“快请他进来!”屋内的人急切地回答,还发出了一连串的咳嗽。

门外的家臣照着吩咐,拉开了房间的纸门。屋内的布置很雅致,八郎不知道那到底算是茶室还是什么房间。此外,还有一个脸色蜡黄、两颊消瘦的长发男人,正靠在房间的矮桌上。八郎估摸着,对方差不多有五十岁了。

“这应该就是那个身患怪症的武士吧。”八郎心里这样想。接着,他又仔细打量起这个笑得落寞的患病武士。对方虽然一副身患重病的样子,气质却依旧高贵难掩。八郎缓缓走至房间一侧,轻声说道:“大人,在下便是幸若八郎,听闻大人身患怪症……”

“是啊,老夫这一病就是二十多年,那怪症不但不曾好转,还不断加重。想来,老夫该是今年就要去了。这次听闻幸若大师您前往京城表演的途中会路过此地,便冒昧地找了下人到路边候着。这其中的原因大师应该已经清楚了,还请大师能发发善心,满足老夫临终前的这一个请求。”

“八郎技艺不精,承蒙大人厚爱,实是受宠若惊。只是八郎有一点好奇,不知大人所患何症,能否相告。”

“大师既能为我跳一支幸若舞,老夫怎还敢隐瞒,等到舞台都布置妥当了,老夫再将一切事情的缘由从头到尾讲给大师听。”

说完,他便转头对一旁的家臣道:“赶快去为幸若大师准备酒菜,要好好款待大师才是。”

得到了老爷的命令,家臣们立即带着八郎去了主屋,八郎在主屋享用了好酒好菜后,方才再回到了那老爷所在的小屋。屋里点起了一盏微弱的烛灯,跳动的烛火显得病人的神色分外的落寞和孤单。

“八郎谢过大人款待。”

因为酒精的作用,八郎的脸就有些发烫发红,老爷也受此感染,露出了略带喜悦的表情。

“这荒野山林,也没好东西可以招待大师,真是抱歉了,”说着,那老爷又瞥了眼一旁的家臣,“我有事要与幸若大师相谈,你们都离开吧。”

从刚才就在那儿守着的两位家臣听到老爷发话,即刻恭敬地离开了房间。年迈的老爷挪动身子,在确认房间里只剩下他同幸若八郎后,脸上浮现了一丝笑容。

“我的名号没什么好提的,不过要是幸若大师想知道该怎么称呼我,不如就称我为‘山中猿右卫门’,或者也可以称我‘鹿五郎’。”

说完这一番话后,这位老爷才缓缓地道出了他怪症的秘密。

“那时,我也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只是承蒙祖上功德,享有世代的厚禄。又加之藩主的厚爱,所以才二十出头的年纪便跻身于高官之列,羡煞旁人。日子原本便该这样继续,然而,不知是命运的捉弄还是为偿还前世所欠的债,老夫竟然与家中的一个婢女惹出了一番是非来。”

“一天,因为不必上朝值班,老夫就在房中看小说解闷,这一看便是一整天,从早上看到晚膳后。时值夏季,月光皎洁柔和,如同闪光而缓缓流动的清水,阵阵蛙鸣从庭院的池塘传来,老夫不由得有了去庭院散散步的兴致。等走了一圈再回到房间,房间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貌美的年轻女子,她正挂着蚊帐,她的手纤细而修长,在玉色的灯光下好像精致的艺术品。老夫就那样一下子被她迷住了,当晚便把她留在了房中。那时老夫还尚未娶妻,那女子也是刚入府几日的婢女,当时倒并不觉得有什么妨碍,只是等老夫发现了此女善妒的本性,才黯然悔恨起来。那是个极其善妒的女人,哪怕老夫同旁的婢女多讲几句话,她都会打翻醋坛子,与老夫吵上一番。

“未出几日,府中上下都知道了我们的关系。自然有家中的老臣提议将此女送走,然而谁知她听闻此事后竟变本加厉,大闹府中,原本凶狠的面目完完全全展露了出来。出于无奈,全府上下只能对她又哄又劝。之后不久,老夫便生了一场大病,卧床不起。而这期间,那女子丝毫不体谅老夫,不论白天还是黑夜,随意闯入老夫的卧房,不断在老夫耳边发牢骚、瞎念叨,害得老夫连觉都睡不好。老夫实在难以忍受,早想对她动手,而她还一直那个样,没有丝毫会改变的意思。终于有一次,我忍无可忍,顾不得身上病痛,一把将她推倒在地,抄起床头的扇子,朝她身上抽去。谁知,挨了抽的她反而更泼辣了,抓住老夫的衣袖大喊:‘少爷你这般恨我,不如亲手杀了我吧!’那时老夫也是少年心性,气涌上头,便回说:‘好啊,你想让我杀你,那我就杀了你!’说罢我便抽出刀,一刀下去,她的头便从脖子上掉了下来,而掉到地上的头滚了一圈,最后是脸的那一面朝向了我。她的脸上没有痛苦的表情,有的只是一丝笑意。起初,我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谁这样死去的时候还会笑呢?然而当我冷静后仔细再瞧,果真她脸上是带着笑的……”

听至此处,八郎背上直冒冷汗,顿觉恐怖异常,而老爷的故事还依旧在继续。

“事发后没多久,老夫就后悔了,但是木已成舟,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在和家臣商量过后,马上举办了她的下葬仪式。然而,就在那天晚上,老夫突然发了高烧,大腿生出一个肿块来,疼痛难忍。之后,那肿块一直在变大,形状也越来越奇特怪异。家里替我求医问药,请僧作法,但都没用。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我们就用了刀削、火烤的办法,然而不管是用何种办法,那肿块最终都会原模原样地长出来。没有办法,老夫自那后就以‘身染恶疾’的名义归隐山林,而这一归隐,就是二十余年……如今,老夫的身子是越来越不行了,应该撑不过年底了,现只有一个心愿未了,那就是在离世前能一睹幸若大师您优雅的舞姿,这也是我此次派人在路边拦下大师您的缘由。”

一旁的八郎听了,眼眶里不由闪现出泪珠。

“鄙人学艺不精,只要大人不嫌弃,鄙人今夜一定竭尽所能,令大人尽兴。”

当晚,八郎如其所言,整夜都为卧病在床的老爷跳幸若舞,直至鸡鸣天亮,方才歇下。

这一晚的舞,不但老爷看得有滋有味,连一旁陪坐的家臣们也随着露出了喜悦的笑容。

舞毕,老爷又一次向八郎表达了郑重的谢意:“实在是太感谢大师了,老夫这二十多年的阴霾,都因为大师的舞蹈而消散了,现在可以放心地去了。”

家臣们在老爷的吩咐下,又为八郎准备了酒菜,按老爷的意思,八郎用过膳后再好好歇息一会儿,迟一些再由家臣护送上路。

“大师请看,这就是老夫那怎么都无法消除的肿块。”老爷卷起他右腿的裤腿,向八郎展示了那个八郎也很好奇的肿块。

裤腿一直褪到老爷的大腿跟,八郎向老爷示意的大腿内侧看去,竟看到了一张女子的脸!那张脸,从老爷的膝盖处一直长到大腿以上,逼真得像小号的真人脸一样。

“大师有看清吗?这张脸,和老夫杀死的那婢女的脸,一模一样。”老爷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有些呆滞。

对面坐着的八郎早已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

“这奇妙的东西,就当是给大师您看个有趣吧。”

八郎还是没有说话,但对着老爷行了一礼。

在吃过一顿丰盛的早餐以后,八郎稍加歇息,便准备继续启程。在八郎正准备离开的时候,老爷的一名家臣送过来古色古香的中式香盒一个、砚台一块。

家臣告诉八郎,这是他家老爷交代的临别赠品。

“一份心意,还望收下,以作留念。”

八郎痛快笑纳。十多位家臣为其送行,走的时候,八郎就十分惦念这名身染怪疾的大人,原先是想着在回程的路上再次登门拜访,然而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耽搁,导致回途时换了道路,因此,他再没和那位老爷见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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