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侠的妻子索尔太太脸庞干瘪,说话刻薄,阿曼达本不想选她来举行仪式,可是只有她有空,阿曼达又等不及。她们迈步走进分娩屋,阿曼达手中的蜡烛在致密的木板墙上摇曳不定。木板墙散发出干涸血迹的金属味,很难闻,这是成百上千个大声啼哭的婴儿和哀叫不已的母亲们留下的味道。阿曼达皱了皱鼻子;索尔太太注意到了,厉声道:“你以前没见过生孩子吗?”
阿曼达没有答话。她见过,见过一次。妈妈为了表示恪尽母职带她来过,但阿曼达怀疑妈妈没能骗得了任何人。当时她们沉着脸,默默坐着,山羊农夫的妻子迪娜·约瑟夫叫得很大声,翻滚着生下一个死胎,青紫色,身上挂着一道道红红白白的黏液。迪娜呜呜地啜泣,阿曼达被迫目睹这桩赤裸裸、血淋淋的伤心事,心里很厌烦。她瞄了妈妈一眼,妈妈显得百无聊赖。她心里突然想道:我们这对母女就是两个彻头彻尾的缺陷儿,至少我们在一起时。妈妈仿佛听到了她心里的想法,瞪了她一眼,阿曼达不悦地收回目光,注视着迪娜搂在怀里的那团血肉模糊的青色东西。
索尔太太叹了口气。“你知道这个仪式吗?”
阿曼达在学校里听别人讲过,剖开嚎哭的妇女的肚子,把婴儿取出来检查一下,再放回去,但她信不过讲故事的人。“不太知道。”她说。
“嗯,不要紧,”索尔太太轻快地说,“要不了你的命,然后你就知道了。要保守秘密。男人不知道,也不该知道。这是女人的事。我们自己要做好准备。”
阿曼达点了点头。“索尔太太?”阿曼达叫道。
“你现在是大人了,”索尔太太回答说,“可以叫我帕梅拉。”
“噢,”阿曼达说。直呼其名好像有点不礼貌。“为什么必须是游侠的妻子?”
“你想让别人来做吗?”索尔太太冷冷地问。
“不、不,不是的,”阿曼达违心地说,“我只是有点好奇。想知道原因。”
“身为游侠的妻子,我们掌握着权力,我们是女人当中的游侠。”索尔太太俨然说道,阿曼达点了点头。
她们不说话了,呼吸着血腥味的空气,然后索尔太太说:“你打定主意要做这件事吗?很多人不愿做。等把孩子生出来也没什么不行。”
“是的,我想好了,”阿曼达顿了顿,“我该做什么?”
“先把裙子脱掉。”
阿曼达握着裙边,把它从头上脱下,为了稳妥起见,又把束缚鼓胀乳房的布解开,裸着身子站立。索尔太太斜睨了她一眼,问:“大概四个月了吧?”
“哎。”阿曼达说。
“你十三岁?十四岁?”
“快十五岁了。”
“头一次生孩子的好岁数。躺在这儿。我去弄点稻草。”索尔太太把几捧干草堆在房间中央。“躺下。把腿伸直。”阿曼达照办了,眼睛盯着昏暗的天花板。“会疼的。”
“我能忍住。”阿曼达生硬地回答。
“我相信你能忍住。”索尔太太说,阿曼达狐疑地望着她。索尔太太是在恭维她吗?
索尔太太把手伸进裙子口袋,掏出一把小刀,它顿时被烛光照亮,细碎的波纹在金属刀刃上闪烁跳跃。她把刀子放在阿曼达胸前,哼唱起来。
她唱的不是歌词,而是无意义的音节构成的曲调,旋律如烛光般此起彼伏。她的嗓音低沉、沙哑、优美,阿曼达做梦也想不到,索尔太太尖酸的喉咙里有这样一副好嗓子。刀子轻轻地从阿曼达的胸骨划过,划到她隆起的肚子上。索尔太太深吸一口气,开始切割。她没有切到肉,只切破皮肤表层,鲜血渗出来,晶莹的小血球形成串珠,越来越大。缓慢的切割把阿曼达催眠了,刀子所过之处,她肚皮上那道原本冰冷的切线在疼痛中沸腾冒气。
“深呼吸。”索尔太太唱了半句停下来说。阿曼达照办了。
索尔太太切完了,阿曼达低头一看,只见索尔太太的切口整齐笔直得让人难以置信,它顺着滚圆的肚子一路切到她的耻骨。歌声使她镇静,让她觉得疼痛若隐若现,若即若离。凉丝丝的鲜血从肚子两侧淌下,在她胸前画出道道血痕,把她变成一个影影绰绰的奇怪生灵。
索尔太太停止哼唱,阿曼达趁机低声问道:“现在要做什么?”索尔太太却只是瞅了她一眼,又哼唱起来。她打开一个厚厚的小布包,深吸一口气,好像给自己定神似的。她用粗壮的手掏出一把洁白剔透的东西,迅速泼洒,使劲在阿曼达的伤口上抹开。
阿曼达疼得叫起来,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被打开了,疼痛深深地钻进了她的血肉。那条疼痛的细线绽放成一朵灼烧般的红花,在她疼得彻骨的肚子上描画出神秘难解的图案。她疼痛难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喘息,啜泣,哽咽。
“深呼吸。”索尔太太说。
阿曼达想翻个身,但索尔太太的手放在她肚子上,用力按着肚子两侧。她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像一条搁浅后被开肠破肚的鱼,喘着粗气抽搐扭动。疼痛渐渐消散,海浪般柔和地退去,她的注意力放在索尔太太的两只手上。
“感觉怎么样?”她悄声问道。
她从索尔太太脸上看出来了。她紧闭双眼,使劲想把什么东西注入体内,为婴儿赋予生机。过了几分钟,她再次睁开眼睛,看见索尔太太潸然泪下。
“是个女儿。”阿曼达责怪地说。
“是个女儿,”索尔太太点点头说,她的歌唱完了。“一下也没有动。只是静静地待着,纹丝不动,其实疼得很呢。是个女儿,愿先人帮助她。”
“先人谁也不帮助!”阿曼达嚷道。从索尔太太的脸色看得出来,她失态了。
“愿他们饶恕你。”索尔太太一字一顿地大声说道。
“愿他们饶恕我。”阿曼达也温顺地说了一遍。她血迹斑斑的肚子一阵阵剧痛,她的眼泪涌了出来。索尔太太凑到她的脑袋跟前,抚慰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不要紧,阿曼达,”她轻声说,“我们都当过女儿。现在我们到了这一步。我们的女儿会很坚忍。想一想夏天吧,想一想你要给她的爱。”
阿曼达却只想到肮脏的冬天,她要被肉身束缚,困在床上度日如年,一次次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我不干。她想。我不干。接着又想,先人啊,这种罪我还得再受一遭。她哭起来,强烈的悲伤像疾病侵染了她浑身的血脉。索尔太太用胳膊搂着平躺的阿曼达,把脑袋贴着阿曼达的喉咙上。她的头发散发出好闻的山羊奶、灰尘和盐的味道。
“哭吧,”索尔太太耳语道,“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你熬过去以后要站起来,带着愉快的笑脸回到丈夫身边。忍受吧。我是这样做的,你也能做到。”
阿曼达的女儿迟迟才有了反应,在她的子宫里踢腾,转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