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半埋在地下。妈妈说,她小时候,教堂大部分在地上,后来就一直下沉。
先人上岛时,来不及给自己造房子,就先兴建了一座高大宏伟的石头教堂。他们不知道,这座厚重的建筑会在多雨的夏季沉入淤泥中。大教堂慢慢向地下沉没,挡住了从窗户透进来的亮光,犹如合上黑色的百叶窗,教民们不知不觉把背驼得越来越低。建筑者并不气馁,他们又添了些石头,教堂以继续下沉做出回应。每隔十年左右,等到屋顶几乎与地面齐平时,岛上的男人就聚集起来,在它上面垒起石墙,把原教堂的屋顶变成新教堂的地板。瓦妮莎问过妈妈,为什么不用木头。妈妈说,这是传统,改变传统就是对先人不敬。如今,岛上可用的石头早已打磨切割,砌入教堂的墙壁消失殆尽。游侠不得不一点一点从荒野带回新的石头;要是一次带回,会把渡船压沉。
瓦妮莎忍不住想,要是让她说了算,她会稍微改变建筑方法,让它持久一点。但是她怀疑等到自己长大成人,就不会觉得目前兴建教堂的方法有什么问题了。兴建教堂然后让它沉没,在这个过程中,除了兴致勃勃,她没见大人们表达过其他情绪。
游侠带回来的石材很漂亮,是彩色的。瓦妮莎觉得它们的纹理、它们从泥墙上探出的样子使人愉悦。她喜欢用手掌摩挲那几块最光滑的石头,就像摩挲口袋里那几颗溜圆的鹅卵石。一块石头上留有一条小鳗鱼的化石印迹,孩子们都喜欢仔细端详它雅致的骨骼图案。
沿着长长的台阶下到昏暗的教堂,让人扫兴。窗户用大块切割玻璃精心构造,看起来就像玻璃上有裂缝,仿佛有人把玻璃打碎又重新粘起来。目前窗户半埋在黑色的淤泥中。微弱的阳光在靠近天花板处游弋,像蒙了几层细纱。瓦妮莎即使一边听着布道,一边也总是留心注意着窗户。莱蒂赌咒发誓说,曾经有一头巨兽游到玻璃上,它像一条大蠕虫,只不过长着牙齿,它把白肚皮紧贴着玻璃,扭动,啃咬,随后又摇摇摆摆地游走了。许多传说讲述巨大的地下生灵,比教堂本身还要大;它们从夏日的泥水中游过,用柔软有力的怀抱缠在孩子们身上,把孩子囫囵吞下去。
教堂的长椅用打磨光滑的木头制作,是岛上能找到的最平滑的地方。虽然屁股坐了上千次把它们磨旧了,但瓦妮莎还是不舒服地滑来滑去;她总是找不到可以安坐的位置。索尔牧师站在诵经台上,背后高大的石墙上映出他的身影。
他照例讲到了先人。“他们来自那样一块土地:家庭四分五裂,父女被迫分离,儿子遗弃母亲,让母亲孤独地死去。我们的先人怀着憧憬,这憧憬在烈火熊熊、战争四起和无知充斥的世界无法实现。思想和行为的烈火和瘟疫如黑烟笼罩,比那块土地上肆虐的烈火和瘟疫还要可怕。”
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块尊贵的旧挂毯,它纤细得像飞蛾的翅膀,松软得像云团。挂毯描绘开辟这座岛的情形,诸位先人的头发用略微不同的颜色绘制。先人上岸,建立教堂,建造房屋,生儿育女,在果树下分别召集孩子们开会,到处行走,征服自然或者冲鸟儿叫嚷(很难辨别),安慰老者,死去,升入天国。挂毯使用的布料虽然褪色破损,却仍然光彩夺目:金线在毛茸茸的绿色材质上闪烁,洒过水的红褐色布料像肉块一样厚实光滑,瓦妮莎知道那一抹淡黄曾经是金黄色,像晚霞一样壮美。
另一位游侠的女儿阿尔玛·摩西曾经告诉瓦妮莎,她爸爸说过,一台机器在荒野上出了岔子,把一切变成火海。差不多整个世界都着了火。牧师讲的很多内容听起来和摩西的说法很相似。先是大火,接着是瘟疫。那是一场灾难。可是现在,游侠们时常到荒野去,带回布匹、铁器、纸张甚至动物,丝毫没有显出毁灭的迹象。也许一切都烧光了,后来又长了出来。另一名游侠的女儿汉娜·所罗门说,她爸爸告诉她,爆发过一种疾病,那种病导致肌肉糜烂,人们在站立的地方倒地身亡。还有个女孩琼·约瑟夫说,当时,死人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四处走动,用眼睛把一切点燃,直到他们的尸体腐烂。不过大家都知道琼喜欢夸大其词,她爸爸只是个养山羊的农夫而已。
此时牧师讲到了妇女,就瓦妮莎所知,这是他最爱讲的主题。这个主题比什么都让他来劲。她想象他夜里在卧室里走来走去,严厉地数落只想睡觉的妻子。他有两个儿子,只有妻子一个女人可供他训斥。
“当女儿服从父亲的意志,妻子服从丈夫的意志,妇女充当男人的帮手时,我们就对先人和他们的憧憬表达了尊崇。先人坐在造物主脚下,心灵受到温暖,转而温暖着造物主的心灵。妇女用得体的行为、适当的意图尊崇先人。先人定会打开天国的大门,上几代长辈会张开双臂迎接我们。”瓦妮莎感觉到爸爸在瞪着她,勉强把目光从窗户收回。
“这种服从行为只有出于坦荡的心怀和心甘情愿的头脑,”牧师接着说,“这些事情只有出于端正的精神,我们才能真正得到救赎。”瓦妮莎知道,如果得不到救赎,死后就会堕入下方的黑暗,永无出头之日。她在开始做噩梦之前有一次问过妈妈,那意思是不是堕入魔鬼居住的地下。妈妈笑了,然后严肃地说,也许。
多亏那些噩梦,现在瓦妮莎对下方的黑暗和随之而来的恐惧了如指掌。她一直在努力做到端正,尤其在思想上。她想象自己的先人菲利普·亚当明察秋毫,审视着她头脑中冒出的每个卑劣念头,并且在一张纸上做着黑色的记号。
“男子汉们,我们也不是没事可做,”牧师警告说,“我们必须待女儿以仁慈和敏感。我们不得使性子伤害或毁损她们,而是必须遵照先人离开禁地时订立的约定,对她们保持兴趣。我们必须把她们交到丈夫手中,安全、明理、怀着爱意。我们要让妻子感觉备受呵护,就像她年幼时在父亲的臂弯里感到备受呵护一样。”
瓦妮莎扭头去看凯特琳·雅各,凯特琳的胳膊上总是留有指印淤青,坐在凯特琳近旁的人们却把头转向别处。
“我们的社会以妇女为基础,”牧师说,“以恭敬的女儿和恭敬的妻子为基础,但是我们必须帮助她们,保护她们。我们必须当好牧羊人。我们必须牢记先人的教诲,牢记他们为何来到这块土地上。”
瓦妮莎用眼角的余光瞥到一点动静,她蓦地察觉,珍妮·所罗门正隔着几道长椅盯着她。瓦妮莎和珍妮是岛上仅有的两个红发女孩,红发赋予了她们一种身份,即使没有别的特点,她们也显得与众不同。瓦妮莎的红色是明晰偏暗的褐红色,她觉得与珍妮的头发相比黯然失色。珍妮的头发像燃烧的火焰,那种红接近橘色,熠熠闪光,一束束铜色发绺向外炸开。她本人似乎在座位上放射着光芒。
瓦妮莎迟疑地迎接了珍妮的目光。珍妮的眼睛是几近无色的灰色,突然,她瞳孔放大,一双眸子似乎变得幽黑。瓦妮莎皱起了眉头,想起珍妮上一次盯着她看还是在好多年以前,还想起那个星期爸爸遭遇的事情。她的心跳加快了。珍妮能看到未来吗?
大家都怕珍妮。她到了十七岁还没有迎来成熟,这样的事前所未闻。他们说,为了避免成熟,她几乎不吃饭,她吃的东西只够让她睁开眼睛,让血液正常流淌。瓦妮莎试过一次,想看看几乎不吃饭是什么感觉。到下午时她就又累又饿,结果后来吃了两顿的饭量。
珍妮的威慑气质有一部分来自夏天的记忆。夏天来临时,珍妮和她的妹妹玛丽所向无敌,连男孩也怕她们。他们说,珍妮把杰克·索尔的眼珠抠了出来,事后又显得好像纯属意外。他们说,她爸爸也怕她,在家里不敢说话。他们说,要是有人碰过她一根手指,事后一定会后悔。
此刻她正盯着瓦妮莎。瓦妮莎屏着呼吸看回去,却无法直视那双黑色的眸子,就把视线移开了。珍妮想干什么?瓦妮莎望向别处,觉得头晕,才又回头去看珍妮。她看见珍妮的目光越过自己,注视着别人——也许注视着虚空,任思绪在那颗火红的古怪脑袋里翻飞。
瓦妮莎望着珍妮那根耀眼的发辫,它的颜色多么鲜艳,它好像在动,在她的肩膀上盘旋弯折。到了全体起立时,瓦妮莎忘记站起来,爸爸碰了碰她的肩膀。她腾地跳起来。
该诵读岛上的律令了,牧师管它叫“先人诫命”,其他人叫“戒律”。尔等不可偷窃。尔等不可偷听隔壁邻人。瓦妮莎虽然嘴里机械地默诵着睡梦中也能倒背如流的词句,思绪却悄悄溜了号。尔等不可忤逆父执。尔等不可未经邀请进入他人房舍。尔等抚育子女不可超过二人。尔等不可怠于犒赏游侠。“不可”的条目虽然连篇累牍,她却每次都能全背下来。有一次爸爸告诉她,过去只有十条左右,后来随着游侠智慧增长,戒律的条目也增多了。会众的齐声高吟烘托着她心不在焉的咕哝。尔等不可忘祖。月事之女入果实之夏前,尔等不可与之触碰。
瓦妮莎很纳闷,一直觉得纳闷,为什么诫命用“尔等”和“汝”这样的词,除了背诵戒律时,她从没听过有人这样说话。连牧师也不这样说话。她想象自己对菲奥娜说:“散学后尔可否请吾去汝家,吾可戏汝之犬,食汝之饼?”她咬住舌头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一个婴儿啼哭起来,长嚎转为有节奏的哼哼,她的妈妈摇着她,低声软语地给她讲述戒律,像唱儿歌似的。尔等不可令汝妇之言行或身体背离。尔等不可令非汝姊妹母女之妇无男子之导引私聚。尔等不可杀戮。
戒律之后,采集盘传了过来,还有针。爸爸把盘子放在怀里,把指尖的血吮干净。在进入果实期之前可以不必采血,但瓦妮莎一贯早熟,她八岁时就开始照办了。她小心地取过针,扎在指肚上,挤出一滴血,滴到那一汪红色凝状物中。随后要把凝血倒在一块长势不好的庄稼地里。瓦妮莎一家从来不用种田,在她看来,庄稼地是些大坑,是垃圾的去处:动物粪便、人体排泄物、血、死尸。她尽量不去想,她吃的粮食也产自这些大坑。
礼拜后禁止说话,直到在家里完成祭拜。她指尖的味道像金属。人们站起来,鱼贯穿过长椅走上台阶,走向门口。瓦妮莎满怀希望地看了看天空,天空一片碧蓝。她嗅到风中的热气。夏天快来了,这几个星期向来最是难熬。
他们默默地走路回家,向其他走向教堂的人们点头致意;礼拜仪式整个上午重复进行。他们一到家,爸爸就打开祭坛室的门,祭坛室有单独的入口。多数人家都不设专门的祭坛室,但爸爸在瓦妮莎年幼时就造了祭坛室,其他游侠很快纷纷效仿。妈妈虔诚地用抹布和肥皂水打扫,它却动辄积满灰尘。尘埃盘旋飞舞,在阳光下像没有重量的小鸟莹莹闪烁。
祭坛用轻质木材建造,打磨雕刻的工艺很精湛,瓦妮莎在岛上的雕工那里从未见过;祭坛本身是爸爸从荒野找来的。祭坛上支着一本破旧的《经书》。原典几经磨损,已经化为灰尘,牧师的部分职责就是一丝不苟地抄写新的《经书》。《经书》旁边点着一支黑点斑驳的蜂蜡蜡烛——想必在蜡冷却时,几只蚊蚋飞了进去——还有首位亚当、即菲利普·亚当及其家人的画像。爸爸说,人像不是画上去的,而是在那场灾难前,人们用一种方法让某个瞬间定格。它跟课本里的图片很像,但是光洁、生动,惟妙惟肖。瓦妮莎认为,这意味着那时候的人简直像神。不然怎么能把时间定格在纸上?
菲利普·亚当一头金发,挺拔健壮,咧着嘴仿佛正要大笑。一头黑发的妻子侧身对着他,望着他的眼神充满爱意,两只手轻轻搭在他身上。他们旁边站着一个瘦削的男孩,身高体不宽,笨拙地咧嘴笑着,露出太多牙齿。另一边是他的女儿,跟他的妻子一样瘦,太瘦了。女儿也长着黑发,一双迷离的眼睛像脑袋上开了两个洞,嘴巴呈一条黑线。他们脚下的婴儿透着机灵,一头金发浓密得不可思议。那时候人们可以生两个以上的孩子。
在岛上,祭拜上帝的灵验程度跟祭拜太阳差不多:赞美或恳求的言辞都不太可能打动它们。上帝高高在上,遥不可及,是个再无可造之物的造物主,一个早已对孩子失去兴趣的父亲。看顾岛上凡人的是先祖,是古昔那些神一样的人。他们用强劲有力的臂膀迎接死者升入天堂,或者把死者打入下方的黑暗。一切祈祷都由先人转述给上帝,疏忽或亵渎也由先人奏报。“先人目睹一切,岛上无处不及。”《经书》写道。瓦妮莎小时候一度觉得,她大小便好像是做给一群若有所思的先人看的。
此时家家户户都在祭拜先人。菲利普·亚当属于最早的十位先人之列,另有几户人家也在瞻仰他的画像或遗物,向他献上敬拜词。不止一户人家可以把菲利普·亚当视为本族的祖先,这似乎有点混乱。瓦妮莎婚后要赞美另一位祖先,到时候就会显得奇怪;她已经对着这个俊朗的金发男子的非凡画像瞻仰了那么久,她担心换一位祖先会感到失望。他们说,菲利普·亚当是个天才。他连日不眠不休,奋笔疾书,才思泉涌,终于萃取精华写成《经书》。他随即入定,人们只好在他流泪时给他喂饭和清洗。他把诸位先人集合起来,催促众人赶在他预言过的世界末日之前,上了这座岛。他也是首位牧师,并设计了第一座教堂。
“以您的名义,菲利普·亚当,”爸爸跪在灰尘上,用一根手指虔诚地摸着画像说,“以您的名义。”
“以您的名义。”瓦妮莎和妈妈随声附和,本却只说了句“以名义”。
“最早的先人赐给我们力量。教给我们智慧。由您的双臂抵达上帝,让他进入我们的生活,让他萦绕我们的思想,把他藏在我们的心怀。愿男人像树一样健壮,女人像藤,孩子像我们的果实。我们沉入地下时,把我们拥在您的怀抱,带我们进入上帝的领地,让我们不要看向下方的黑暗。”
“阿们。”妈妈和瓦妮莎说。本看见一只微微发光的小飞虫开了小差。妈妈掐了他一把,他号啕大哭,攥紧了小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