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只手齐声拍打,一只靴子在空雨桶上踩踏——这声音悄然淹没了凯特琳,她猛地醒过来,在床上坐起身。她无法呼吸。渐渐地,她意识到自己独自一人,很安全,呼吸变得顺畅。一根手指敲打着屋顶,叠加成好几根手指,教堂里百无聊赖的男孩,左顾右盼的女生。很快,鼓点变得有力、密集,斩钉截铁。她喉咙里想要发笑,像含着汩汩的水泡,她使劲一咬,水泡破裂,笑声释放。下雨了。夏天来了。
她待了一会儿没有动,担心吵醒爸爸妈妈,他们会拦着她。但她知道他们不会拦她——不能拦——专门有一条戒律。每个孩子都有夏天,除了埃拉·摩西,几个月前她从屋顶上摔下去,两条腿不能动弹了,还有年纪太小、还在吃奶或者刚出生的孩子。但她无端地害怕巨大的重量降临到她身上,把她覆盖,把她困在床上,慢慢把她肺里的气息挤出,把她压扁,像脚下的草叶。凯特琳凝视细听,听到爸爸在打呼噜。他还没有醒。她慢慢地从床上爬起,打开窗户。
黑暗和雨水交织起来,凝成一种稠密的、旋转的物质。她听到一声尖叫,又听到一声尖叫,继而听到远处很多声尖叫,逃离的声音。她把细胳膊伸出窗外,感到雨水滂沱,就像把手浸在水里似的。她站着努力思索,想做点准备,但是没什么好准备的。她可以拔腿就走。
凯特琳抓起被子,把它裹在肩膀上。被子很漂亮,是粉色的,不到天亮就会给糟蹋了。她悄无声息地走出房间,看见一个黑影赫然耸立在她面前。一个恶魔。她用手捂着嘴巴才没有惊叫出声。“我希望你小心点。”这只怪兽说,是爸爸的声音。
她点点头,其实他站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要是他站着不动,她也许只好轻手轻脚地折回去,假装什么也没有听到,甚至假装她不再活着。可是这时,他退后消失了,说:“你知道,你可以留下来,只要你愿意……”作为答复,她只是把垂在地上的被角收起来,撒腿就跑,差点摔倒。
雨水像铁铲拍打着她。凯特琳一动不动地站着,感觉水帘兜头倒下来,浸透了她的骨骼。被子马上湿透,沉甸甸地压在她肩头。她刚走一步,两只脚就陷入了刚刚形成的泥泞中。记忆复苏,或者某种原始的冲动,她快步飞跑到黑暗中,全然不知要去往何方。
“哎呦!”凯特琳撞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摔倒在地。是一个人,像她一样身材矮小,浑身湿透。一只手伸过来够她的脸,摸她的脸蛋。
“谁呀?”一个女孩的声音问。
“凯特琳·雅各。你是谁?”
“艾丽斯。艾丽斯·约瑟夫。”
她们停顿片刻,好像在盛宴之前做祷告似的,然后两个人同时欢呼着手拉手跑起来。被子从凯特琳的一侧肩膀上垂下来,在地上一弹一跳,跟她们一样兴高采烈。凯特琳和艾丽斯撞到房屋的墙上,撞到树木和篱笆上,最后大笑着摔倒在地。凯特琳抬头仰望天空,感到雨水轻柔地拍打着她怯生生的脸庞,她知道自己始终带着怯生生的表情。
“感觉就像世界要结束了!”艾丽斯说,她跟着凯特琳,也抬头望向雨水和欢乐的源头。
“也许是的,”凯特琳说,“这座岛是跟地底的东西相连,还是漂在水上?”
“我想是漂在水上。”艾丽斯回答说,接着笑起来,因为她嘴里灌满了雨水。
“我们再跑一会儿!”凯特琳喊道。她们爬起来,跑过一处像果园的地方,摔倒的次数多得她数不过来。她知道自己明天会遍体鳞伤,但是泥水会把淤青遮盖。被子粘在树干和石头上,仿佛它跑不动了,恳求休息似的,但凯特琳拖着它往前,传来湿布撕裂的声音。终于,艾丽斯径直跑进一栋房子里,说:“我想这是个谷仓!”
“你怎么知道?”
“你闻!”凯特琳闻了闻,但她只能闻到雨的味道,“我们要进去吗?”
凯特琳幻想温暖的干草床,也幻想继续兴奋地往前跑,在两者之间摇摆不定。她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别的方向传来叫喊声,有人向她们飞奔过来。
她们玩起了捉迷藏游戏,与对面的人群互相热情地喊话,朝着声音跑去,发觉跑过了,再返回来。最后,凯特琳撞到一个人身上,两人双双摔倒,胳膊腿儿纠缠在一起。
“我抓到你了!”她听出是理查德·亚伯拉罕的声音,他得意地叫道。
“不,是我抓到了你!”她纠正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想把他按倒。他扭来扭去不让她抓住,像一条惶恐的鱼。“来追我啊!”他的叫声飘回到凯特琳躺着的地方。她打了个滚,滑了一跤,向他的方向跑去,他叫着“来追我啊!来追我啊!”终于,她猛冲过去,他啪的一声摔倒在她面前,声音很响亮,湿漉漉的。
“不公平!”理查德开心地叫着,想把她的被子揪走。凯特琳又把它揪回来,他们在雨中拔着河。凯特琳赢了,她向后一滑,摔了个屁股蹲儿。理查德在她身边滑了一跤,他湿冷的肌肤在她身上擦了一下,转身消失了。
“这是我的!”她高兴地大吼。她又跑了起来,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她在黑暗中胡乱甩着胳膊,笑声比她在家里放胆喊叫的声音还要响亮。现在是夏天,被子是她的,瓢泼大雨是她的,快乐满盈的夜晚是她的。还有那么多日日夜夜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