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家后,我们的房子和几位伯伯的差不多,但我们家的田地是他们四家的总和。所以有两个伯伯气不过,千方百计算计我们的财产。正月里过年,四伯父带父亲去玩牌,说一年里就闲这么个把月,大伙儿玩个痛快,等农忙了才有精神种地。开局的人为了赚灯油钱,也撺掇人们来他家赌钱。那些赌棍们结成一伙儿,专门拉有钱、有地的人来赌,我父亲也成了他们朝思暮想的一块肥肉。我四伯父因为没有什么地,也没有钱,他种的几亩地有奶奶的,他要用这地种粮食,养奶奶和他的家人。老奶奶在世时,他无权卖地,所以开局的人们不让他来赌钱,知道他输了钱还不起。但他想赌,因此就拉我爸爸一块儿去,输了钱记我爸的账。开始我爸爸不会赌钱,先跟他们学习,用一点儿小钱赌,一次一个铜子。等学会一点儿了,就让你尝尝甜头,先赢上几回。一个月后父亲就有了瘾,不让你来你也会来了。那时候就开始输了,越输越想赢,越想翻本,想把输的钱捞回来。有时还会急着下大注,但还是输,越陷越深,不能自拔。四伯父还到二伯父那里说:“小老旦儿(父亲小名)没有钱了,不能玩牌了。”“叫他来我这借钱嘛!”父亲找二哥借钱,二伯父总是借给父亲钱,让他去赌。借债文书上写明拿我们的地作抵押,到期还不上钱就“圈地”。
四伯父约着父亲赌钱,若今儿赢了钱,就让弟弟出钱去喝酒吃饭;若输了钱,就说:“有输的还能没有吃的?”也让我父亲出钱去吃喝。赌场上的人也老叔长、老叔短地吹捧我父亲,我父亲昏了头,赌瘾越来越大,不仅把钱输光了,还去借债。
这些事一直瞒着母亲,直到父亲的赌债越欠越多,要账的追到家中了,母亲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不让人家圈地吧,看丈夫可怜巴巴地还不出钱,无法对付要账的,只好忍痛让人家圈地。
四伯父仍用欺骗的方法骗父亲去赌钱,仍旧瞒着母亲。他对我父亲说“老旦儿,咱俩拾茬子去”或说“咱俩拾粪去”、“咱俩耪地去”、“咱俩割草去”,然后两个人就背着筐出去了,吃饭也不见回来,夜里也不回来。时间长了,次数多了,母亲满腹狐疑地问他:“你吃饭不回来,晚上也不回来?到哪儿拾柴火?晚上到哪儿去拾粪?”他回答不上来,就生气地说:“别管了!”有时就说追鸟去了,实在骗不过,就说到张老胜家和四哥打了会儿牌。妈妈这才知道底细。
为了这件事,妈妈天天苦口婆心地劝爸爸:“不能再赌钱了,咱们家一大群孩子要养活,你把地都输了,咱们庄户人家指着什么过活呀?咱们耕地要多攒点儿粪才能多打粮食,你冬天不拾点儿粪,开春种地没有粪怎么能行!农家都说种地不上粪,就是瞎胡混,如果不多打粮食,叫一大群孩子吃什么?日子可怎么过?”他没词了,就说:“行了吧,以后不打牌了!”可是四伯父一叫就又走了,急得母亲没办法。
我家孩子多,家务事也多,白天母亲拔不出腿来(脱不开身),晚上把孩子们哄睡着了,再穿上衣服出来找父亲。母亲也不知到哪里去找,就在村里转着叫我大哥的名字:“东方!东方回家了!”在封建社会,女人不能喊丈夫的名字,只能喊孩子的名字。从村东头喊到村西头,也没人答应。等母亲回到家,父亲也回来了。妈说:“我满街地叫你,把嗓子都喊哑了,你怎么一声不响?”父亲说:“我没打牌,在老胜婶子家玩来着。”
有一次,母亲真到张老胜家去找父亲,看到屋子里有一群人,就是没有父亲。母亲问:“东方他爸呢?”群声回答:“没来过!”“上哪儿去了,知道吗?”“不知道!”其实,他们把父亲藏到另一间屋子里了。等母亲走了,他们又赌起来。有时妈妈去找得急,说:“孩子病了。”他们就讲:“回去吧,等我们见着就告诉他……”
母亲有时生气也和父亲吵架,父亲每次都向母亲保证,不再赌钱了。可是四伯父一叫,父亲忍不住又去了,渐渐的,赌债越欠越多。当时我们家中共有二十六亩半好地,没几年工夫,其中二十一亩半好地就全归二伯父了。包括我们家棋盘地(地名)里的九亩好地,老爷庙后头的五亩地和旁边的四亩好地。这些地又肥,离家又近,种地、上肥、收获都不用费多少劲儿就可以完成。稍远点儿的就是王家坟上的三亩半地,不久也落入二伯父手中。二伯父可得意了,他把亲弟弟一家坑害得没有饭吃,哪里还有什么手足之情!
河套南边的五亩地归了远当家子六伯父,我家的日子越来越不济了(不行了)。父亲既不会做生意,更不懂古董,但不知听了谁的话去做古董生意。这一次父亲又让人给骗了,买回一个花胆瓶、两副玉镯子和几个玛瑙片。买回来却卖不出去,说是假货没有人要(土改时还放在家中,后被给我们看家的叔伯四哥弄丢了)。
后来,父亲又被人带到北京瞎逛,还骗去逛妓院,染了一身的病。钱花光了,哄骗他的人也不见了,困在北京回不了家。好不容易找到一位老乡,帮助他买了张火车票,才算回到家。父亲病了好久出不了门,有个走街串巷的郎中(我们家乡喊他野卖药的)给他治好了病。没钱、没地,再也没人来找他了,更没人管你有吃没吃的了,这下算明白了,被亲哥哥们给坑了。妈妈常说:“谁跟谁亲?银子跟钱亲!近的不如远的,家里不如外头。”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亲伯伯来都不来,我们和二伯父几年都不说话,远房叔伯的婶子、大娘过年过节时还送点儿吃的给我们。乡亲们待我们都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