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大街上教坊青楼甚多,灯火通明、美酒丝竹,甚至连夜风中都带着脂粉的芳香。
王德从生下来就没见过这么繁华奢靡的夜景——回京时同秦蔚参加过的皇宫夜宴已堪称世间罕见,安乐街上的秦楼楚馆却更加放浪形骸。
四面八方处处都是宝马香车纸醉金迷,令人唯恐稍不留神,便会活生生溺死在这莺歌燕舞的温柔窟里。
安乐大街,云安江畔有座高楼,楼高五层,三面临水,正面临街。
这便是安乐大街最有名的歌舞坊——梦仙居。
梦仙居的姑娘以色艺双绝以及自酿的醉春风而出名,常有文人士子,凭水流觞,以诗逞才,无数丽人粉黛精心巧饰,如春日群芳斗艳。
特别是夜幕降临,居所前必是车如流水马如龙。
看得王德心痒痒,他自回京来,并没有时间精力到这等风流场所来,上次来时是上午,正是安乐街最萧条的时候,今夜却大相径庭。
这些日子秦蔚一直找人盯着梦仙居,直到今日午后,下面人才回道,说沈璃回了京。
马上就是六月六天贶节了,秦蔚自然知道沈璃为何回来得这样早。
他抬头看了看梦仙居的大门,生出几分期待,希望今夜能有意外之喜。
“哟,二位爷里面请~”刚进门便有老鸨迎上来,“爷可有认识的姑娘,要奴家介绍居所里的姑娘么——”
不待老鸨说完,王德便亮出了自己的朴刀,“我们找沈璃!”
沈璃正在花船里听红珠汇报她离京后梦仙居的一应事宜,正讲到重要处,居所里的小厮却在外面敲门,说又有人来找沈璃。
沈璃刚刚已经从红珠那里知悉了上次的事,她在京都从来不用自己名讳,可以说京都知道她名字的人寥寥无几。
沈璃摆弄着涂着丹蔻的手,轻笑出声“这位世子爷手段真是让人惊喜。”
她微微抬头,眉目甚美,梨涡深陷,笑容中添了几分妩媚,看不出年纪。
“主子,丹砂自琼林街失火后便没了消息,那夜是巡防营最先到达的现场,他们会不会……”
红珠觉得这事有些棘手,她们做事向来低调,从不显山露水,此次秦蔚却三番五次的拜访,还摆明说要见沈璃,一看便是有备而来。
“他既然想见我,便见上一见罢。”她看着红珠,意味深长。
“也许还能收获意外之喜。”
红珠想劝,张了张口又停住了,她知道她改变不了自家主子的决定。
秦蔚踏上花船的时候,沈璃已经让下人备好了茶点,秦蔚进门便闻到一阵茶香,他平素不爱饮茶,分辨不出茶的品种,但他却知道沈璃饮的是上好的玉露茶。
巴国施州所产的玉露,清欢最喜欢的茶。
这茶原是不出名的,自前朝烈帝才开始风靡,据说是烈帝宠妃合欢夫人家乡的茶叶,夫人思乡,烈帝便为她寻来家乡的茶叶,以做慰籍。
当时还是宫人的珍祎皇后受了合欢夫人的影响,对此茶颇为喜爱,此后珍祎皇后上位,玉露茶便就此风靡。
只是一瞬秦蔚便打消念头,他迈着步子向内走去,身着华服的女子就坐在桌前沏茶,见到人来并未抬头。
秦蔚步子不停,走到沈璃对面坐下,端起桌上的茶盏就饮了一口。
“条索紧细、圆直,白毫显露,色泽苍翠润绿,形如松针,汤色清澈明亮,香气清鲜,滋味醇爽,叶底嫩绿匀整……确为好茶!”
“施州特产的玉露茶,世子在府上怕是喝得腻了。”沈璃眉眼弯弯,带出几丝笑意。
“这茶在府中确实常喝,可是能在梦仙居喝到施州上贡的茶,却是极稀罕的,更何况还是居主亲自沏的。”
秦蔚抬头看着沈璃,似是有所感,沈璃亦抬头看他,船行在江上,渐渐驶离梦仙居,喧闹声渐渐远去,直至彻底消失,深夜万籁俱寂,唯有这迤逦的花船上剑拔弩张,对峙中气氛一片紧绷,丝毫让人生不出旖旎的心思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硝烟,好像两只好斗的兽狭路相逢,明明秦蔚还是微笑着,却能感到两人赤红着眼相对。
良久沈璃抬手为秦蔚添上茶,刚刚的对持仿佛只是双方的遐思,她笑道,“那世子便多喝些。”
秦蔚不动,抚弄着左手拇指上的扳指,目光却望向江北。
高楼耸立,灯光熠熠。
“听闻梦仙居最风光时曾有'五姝冠京都‘的美名,两次拜访却只觉得名动京都的梦仙居……空有其名。”
“世子,说笑了。”沈璃一如既往地面上带笑,她的眼如深潭里的水,平静无波。
“居所里的下人都是些没见识的,见到什么稀奇便想着去看看,不想此次竟闹到世子哪儿去了,实在抱歉,世子大概不知,上次底下人伤了彭老将军底下的兵士,要不是彭老将军宽仁……”
秦蔚早已经想到梦仙居能在京都立足十余年,定然有其资本,但彭惟奇是顺帝亲封的骠骑将军,受到秦楼下人挑衅,竟然一再忍让,却让秦蔚感到惊讶。
是彭惟奇畏惧梦仙居背后势力,还是另有原因。
“秦某长久在外带兵,竟不知老将军如今性格变了。”
沈璃看着秦蔚,终于不再绕圈子,“丹砂如今在世子那里?”
“五月十三琼林街大火,是巡防营救了她。”秦蔚收回目光,直面沈璃。
沈璃放下手中的茶盏,抽出手帕擦手,“巡防营护卫京都安全,世子辛苦。”
秦蔚不语,依旧看着她。
沈璃笑了。
“丹砂的事情,我可以都告诉你,只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都是真的?”秦蔚将信将疑,沈璃能轻易答应,事情绝不会简单。
“景和三年二月二十一,南疆,寒星驿,萧含光。”
仅仅是几个词,秦蔚便觉得遍体生寒,这是他心头永远的痛,因为他的疏忽,他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悔恨至今。
景和三年二月二十一,南疆大捷,寒星驿作为南疆门户,最后一战至关重要。
那一仗毫无意外的胜了,前线存活的兵士却知道,此战中有一个意外,寒星驿守将抓了秦蔚军中的夫人做要挟,逼迫晋军退兵,而作为主帅的秦蔚却毫不犹豫的下令攻城。
最后城破,南疆遣使与晋朝议和。
但极少人知道,庆功那日秦蔚在帐中坐了一夜,此后性情大变。
众人只知,战后将军便开始彻查全军,陛下的三公主萧含光因此被罢职,随后顺帝下旨令公主嫁去南疆。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五年,这五年里公主死于南疆内乱,秦蔚终于在顺帝的旨意下彻底将南疆纳入晋朝的地图,而作为南疆战役主帅,秦蔚更是一升再升,一跃成为了顺帝身边的红人。
“可怜寒星驿前霜,不见阳春佳人面。”沈璃低低吟诵。
“她后来怎么样了。”秦蔚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只能依着本能问道。
“能怎么样,失去价值的人质,只会让人觉得愤恨,她被推下马,跌入乱军之中,马踏着她的身体,血溅在她的脸上,我们找到她的时候,血染红了她的衣衫,……”
“不要说了。”秦蔚打断她。
沈璃抬眼看了秦蔚一眼,继续道,“她当时只剩下一口气,她说她恨你。”
秦蔚急促的呼吸着,沈璃看着他,他的神情好像从空中摔到了地上,惨痛而又悲哀。
他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苦涩,就像越来越昏暗的灯光,挥之不去,将他拽进了更深沉的绝望里。
是他,他的判断失误,让他最重要的人受到那样的折磨。
秦蔚已经说不出话来,他紧紧攥着拳头,关节发出声响,指节泛白。
最后沈璃道,“秦蔚,你永远都得不到她的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