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气温已飙升至三十七八度,入了夜,室温也有二十六七度了,晓佳冲了澡躺下后,翻来覆去好半天才睡去,不一小会儿又在一身汗里醒来。
窗户已经大开,可室内依然热气蒸腾,她实在忍不住了,就关窗开了空调。不过几分钟,温度就降了下来,晓佳舒服地跟喝了冰水儿似的昏睡过去了,连小孩半夜踢开了毯子也没知觉。
待她早上醒来时,发现小孩儿身上略烫,时不时有轻咳,才觉得不好来。吃早饭时,婆婆抱着孩子嘟囔:“这么大的小孩儿一般不生癞的啊,咋地就咳起来了啊?”
晓佳吃着饭,半天才吐出来一句实话:“夜里太热了,我开了空调,可能她受了点凉。”
婆婆脸立马拧巴成一团了:“我早就说了,吹吹风扇就行啦,开啥子空调啊,活活把孩子给冻病了。”晓佳也不吭声,只是赶紧吃完,麻利地收拾着出门必备的零碎,说:“先去医院看看吧。”说着话,俩人就赶趁着锁了门。
医院不远,十几分钟的路程,俩人步行过去,马路上热浪翻滚,只扑人身,晓佳抱着孩子急匆匆地在前面走着,婆婆紧跟在后面晃着。到了医院,晓佳把孩子抱给婆婆,自己去排队办卡挂号,跑了几圈才办好手续,抱着孩子进了就诊室。医生开了一些常规检查,看了化验单后,又仔细地看了看孩子,说:“只是受了点凉,吃点药就好了。”说着就开了药。
晓佳取了药,两个人又顶着热浪跑回了家。晓佳把半焉的孩子在床上放下,才想起来忘买喂药器了,就说:“妈,你先看着她,我去对面的大药房里买个东西啊。”婆婆点点头:去吧。
正值中午,晓佳在毒辣的太阳下狂奔。一口气跑到路对面的大药房里,挑了个喂药器,又一溜烟儿跑了回来。待她走到楼下,就听见一个小孩儿撕心裂肺的哭声,心想:这谁家的孩子啊?哭成这样也不管管。这么想着,她进电梯上了楼,直到走出电梯,她才意识到哭声好像是从自个家里传出来的。她顿时心慌起来,赶紧掏出钥匙去开门,可越心急,门越是打不开。
这也难怪,这个门锁还是开发商装的呢,质量不咋地,钥匙捅进去后还得拿捏着点劲儿才能拧开,很多人住进去都换了新锁,晓佳本来也要换的,可婆婆死活不同意,说:“好好的,浪费那个钱干啥?!”就这样,一直别别扭扭地用着。
晓佳一时间打不开门,就开始使劲地拍门板,却没人来应,只听见孩子铺天盖地的哭声。她只得又拿出钥匙,折腾了半天才打开了门,果然是自己的孩子在嚎。
她疯跑向卧室,进门赫然发现婆婆原来在屋里,头上蒙着一块毛巾,遮住了大半个脸,直板板地跪在地上,紧闭着双眼,嘴里念叨着什么,孩子头上也蒙着一条破手帕,这帕子将孩子的眉眼鼻子盖了个严实,估计是呼吸不畅,所以她才挣扎着大哭。晓佳大急,一把扯掉孩子头上的手帕,将她抱了起来,怒吼:“妈!你这是在干啥呢?!你想闷死她啊?!”
婆婆身子一抖,睁开了眼,看见她抱起了孩子,就拿掉自己头上的毛巾,慌里慌张地站了起来,大声嚷着:“你这孩子,吓我一跳!快,快把她放下来,搁到床上去。”一边说着,一边拿着那条帕子往孩子头上搭。
晓佳一把推开了,大吼:“妈,你干嘛呢?!疯了?!”
婆婆眼一瞪,比她还暴躁,急切地说:“说啥话呢,我这是在求神灵保佑,让她快点好呢。”
晓佳又惊又气:“求什么神灵啊?憋死人了好吧。”
婆婆伸手去抢孩子,嚷着:“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触犯了神灵有你受的,快把她给我,我还没念完呢。”
晓佳一闪身错开了,气呼呼地喊:“我压根就不信这些,有什么冲我来吧,我看能怎么地。”说完,抱着孩子躲一边去了。
婆婆气眉毛都是抖的,点着指头,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这嘴啊,我跟你说啊,你啊,非死在这张嘴上。”
说着,她又赶紧在地上跪下了,把毛巾混乱蒙在头上,合掌闭目摇晃着身子念叨着:“哈路利亚,救命神啊,您可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啊,她不懂事儿啊,您大人大量,就当没听见吧。”念完,才睁眼起身,随后又端起床头一个碗说:“啥也别说了,快,让她把这个喝了。”说着就窜过去,往小孩嘴边送。
晓佳一把推开了,嫌恶地说:“这是什么啊?啥时候的水啊?你就让她喝?”
婆婆急的五官都快错位了,尖着嗓子说:“这是神水,给她治病的神水,我念叨了半天了,好不容易求了救命神的,快点,让她喝了,还少点受罪。”说着就要捏着小孩儿的鼻孔往嘴里灌。
晓佳左拦右躲,胳膊一挡,一挥,碗被打飞了出去,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瓣儿。婆婆勃然大怒:“你这是弄啥哩?!”
晓佳回吼:“你这是干啥?!”婆婆气的手都抖着,咬牙切齿地说:“不识好歹的东西,我走!”晓佳回怼:你快点走!婆婆一摔门出去了。
晓佳赶紧拍拍孩子,哄了半天,孩子才平静了下来,然后把她放下,拿出喂药器去厨房清洗了下,吸了些药,慢慢地挤到她嘴里。孩子吃了药,又吃了点奶,才慢慢睡了,晓佳这才安下心来。
这时,她听见有人敲门,婆婆去应了门,对面的崔阿姨来了。晓佳听见她俩在客厅里嘀咕着,过了一会儿,崔阿姨笑着说:“没事儿,你先消消气啊,我去劝劝她,你等着哈。”
晓佳诧异着,崔阿姨却已敲门进来了,晓佳偏过头去,招呼也不打的呆坐着。崔阿姨看她那样冷漠,也不生气,还是笑眯眯地走了过来,在床帮上坐下,轻声问:“晓佳,孩子睡了么?”晓佳点点头。
崔阿姨往晓佳那凑了凑,压着嗓音说:“我跟你说啊,晓佳,以后可不能乱说话的,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精神气儿足,啥都不怕,可你们也不能太不顾忌老人了,再说了,这还有孩子呢。她们的阳气儿没你们足,阳气儿不足的话,就容易生病呢。这时候,请个神灵来保佑是最好不过的了,你呀,错怪你婆婆了,她可是一心对孩儿好的。”
晓佳瞟了她一眼,还是不吭声,崔阿姨凑的更近了一点:“我跟你说啊,晓佳,这个救命神啊,可是了不得,是所有神仙里最最慈善的。她不像别的神,初一十五还是烧香上供,弄得家里烟熏火燎的。也没那么的约束,这儿也不许,哪儿也不准的。”
“你要是信了她,但凡碰到点不顺心的事儿,只需要拿个干净的手帕蒙着头,诚心诚意地说几句哈路利亚就行了。没有别的规矩了。要我说啊,这救命神,可是咱们这些爱干净的人儿的好神灵啊。”
晓佳冰着脸,甩出来一句:“我信科学的,其他的,一概不信。”
崔阿姨尬笑了一下,又耐着性子凑近了说:“哎呀,晓佳啊,我跟你说啊,你可不能这么任性啊,你们家啊,没个保护神是不行的。你看你们家雷振东,出去读书累死累活的,你婆婆身体也不好,孩子也小,这么多的事儿,要是有个神灵能时不时拨转一下,可比苦熬强多了呢,你可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我也是看你们不容易,才跟你婆婆认了这么个好神灵呢,本来也不图啥,就图咱们俩家都好好的呢。要不然,我费那心劲儿干嘛呢?!你说是不是?”
晓佳很想破口大骂,可是到底忍住了,只是淡漠地说:“崔阿姨,你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我信不来这些,只认科学。”
崔阿姨有些不自在,可回头看看在门口守着的晓佳婆婆,又笑了:“你不信也就罢了,可也不能拦着别人信吧,信这个都是求好儿呢,不干坏事儿,你呀,别那么孩子气儿了,去给你婆婆道个歉儿。”
晓佳坐着不动,崔阿姨只是笑:“晓佳,你是个明白人儿,咋就转不过啦这个弯呢?要是这么着,你们家那口子在外边也不安心啊。”
晓佳闷声说:“安心不安心,也得看啥事儿,我没错,不会道歉的。”
崔阿姨还要说什么,门外的婆婆的大嗓音却先一步挤进来了:“你听听,你听听,她说的啥话,她还有理了?!我天天这么一碗饭一碗水地伺候着?伺候出来一个冤家!”
崔阿姨本来脸有些僵了,听到这话又笑了,说:晓佳,那你先休息吧。说着就带上门出去了。晓佳听见她俩在客厅絮叨了几句,不一会儿,门一响,俩人走了。
晓佳心里百般不是滋味:这个崔阿姨,成天自己装神弄鬼不算,如今勾的也婆婆三迷五道的,越发魔怔起来了,这样下去,日子还怎么过?!
这段时间,她对婆婆各种谦让,有理没理的事儿,都得过且过了,百般忍耐才换来些许亲情,却因此又前功尽弃了。这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啊,到底有多远啊?话又说回来,这日子,好像故意跟人作对似的,好不容易培养了一点什么,觉得可以靠着稍微休息一下了,却又总是猛然间将它夺去,一而再,再而三地调戏你,让人觉得自个跟关在实验室的小白鼠似的,为了测试你的底线一再折磨,非到断气不能解脱。
晓佳就这么苦闷着,一直到下午五点多,婆婆还没回来。她的肚子开始咕咕叫起来,没办法,只好抱着孩子出门买菜。小区里的这个超市,被一家人承包了的,有一个干瘦的老太太,一对儿壮硕的中年夫妇,还有俩粗壮的孩子。
晓佳抱着孩儿,心情沉郁地在超市里转悠着,琢磨着买什么好呢。一低头,看见那个干巴巴的黑老太蹲在脚边的鸡蛋筐前,拿着把生锈的小刀在一点点刮掉蛋上的鸡屎,或许是眼花,她将那鸡蛋几乎拿到自己的脸上。
晓佳心想:这个老太太,倒是个心细的人。这时,有个胖壮的白老太进来了,笑哈哈地跟黑老太说:“你呀你,一会儿也不闲着,都七十多了,快看不见东西了,还这么精细,这些活儿,就让年轻人干吧,要不然,他们闲着也是闲着。”一边说着,一边冲趴在柜台上看吵闹电视剧的儿子媳妇努嘴。
黑老太无可奈何地说:“唉,他们嫌脏,不愿意干啊。我这是看不下去了啊,这要是刮干净点,不是能多卖好几个么?!”
白太太笑着说:“哎呀,你可是太宠你们家孩子了,看我,大撒手不管,有啥自己弄去,这不,他们也活的好好的嘛。”
黑老太淡淡地笑着:“这活儿不累,我也是习惯了。你不知道,年轻时,我也是你这心性儿,可是没赶上好日子,养了几个小孩都没成,就这一个活下来了。也就娇养了一些,改不了了。”一边说着,脸还是贴在鸡蛋上一点点地刮着鸡屎。
晓佳看着她如此淡然地笑着,满脸的皱纹如水纹一样荡漾开来,丝毫不沾一点凄苦味儿,反倒一副怡然自得的态度。晓佳顿时心生敬意。
我们总是看到别人淡然的姿态,觉得生活对自己格外不公。待到走近了他人,才发现原来大家皆苦,其实,这一点也不难揣测到,毕竟,在岁月的颠簸中,哪有绝对的幸运儿,谁不曾被生活莫名其妙地打哭过几次,谁的灵与肉不曾在社会这口大锅里硬生生的煎炒过?!
有些人或许会因此责怪他人,惩罚自己,可有些人也能跳脱出来,过的心满意足,大气磅礴。虽说现在的生活不比以前了,有吃有喝,不过心里的罪却是一点没少,各人抵抗着自己的艰辛,也焦灼着专属的无奈,如果暂时不能开解,也确实没必要执拗着不放了。更何况,这也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儿,这么想着,她心平气和地回去了。
一进门,发现婆婆已经做好了饭,干等着她呢,二人目光对视了一下,又不好意思地错开了,婆婆先开口了,淡然地说:吃饭吧。晓佳点点头,把孩子放到婴儿车里。两个人坐在一起,好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似的,吃了起来。一边吃,晓佳心想:日子也不算坏,还是要想开点,不能把自己过别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