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李明坐在飞机上,望着窗外的云和云下的小城,万念成灰:当一个成年人,不带一点功利和杂念地深爱着另一个人时,不论时机是否合适,无论世俗能否应允,总不是一件丢人的事儿吧。此刻才领悟到这点,却已然晚矣!
生而为人,抛开财势,推去心性,总有那么一天,你会体味到命运二字所蕴含的玄机,尤其是在亲历过魂飞魄散的离别后。正如此时,纵然她千般不舍万般留恋,还是被迫登上了这趟飞机。身下的小城,在眼中一点点地变小,远去,她扒着窗口,竭力望去最后一眼:不过巴掌大的一个地方,竟然承载了半生的悲欢离合,也收纳着她今生的挚爱!祝福你啊,我的小城!祝福你啊,我的爱人!人生百年,最难的,莫过于再见。再见,再,见.....
半个月前,她拿到了离婚证,生生扯断了十年情缘。后面几日,她形如孤魂野鬼,不自觉地游走在虞城医院门前的那条路上。多少次,她都想一头冲进去,扑到日夜牵念的爱人怀里,可每当她迈步走去时,一波波的自疑如惊涛骇浪,将她拍打回路边:自从那次离散后,齐勤就了无音信了。那些她鼓足勇气发去的问候信息,随着消失在空气里的电波,一并沉踪灭迹了。
他到底是一时气盛?还是决意了断?如果她拿出这个证件,他会有所感念么?毕竟,他俩之间,除了那一层层的误会,还隔着一条世俗偏见的鸿沟----他是一个未婚的男人,而她只是一个离异的妇女!他肯纵身跳过来么?又或,若她拼命地跃过去,得到的会不会只是一句淡淡的珍重呢?这些,她都不确定。
她只是纵着心意游走在路边,看着一簇簇进进出出的人流,心生无限嫉妒。那些人,无一例外都带着一脸的愁苦,想来也是,病痛最是折磨人的,生,老,病,死.....随便那一样儿拎出来,都能秒杀她现在的心境。只是,她还是忍不住地羡慕,羡慕这些人有去医院的正当理由,也就拥有了能撞见她所爱的人的可能性,这一点,足以让她嫉妒到心里失控:要是我也摔断腿就好了,这样就能立马被送到了他跟前了,胳膊折了也行,只要能见一面.......
一天天,她徘徊在路边的风里,仰头望着那高耸逼人的病房楼,11楼的第七个窗口,她牵念的人就在那里,她记得很清,也数的很准。
忽然一日,就在她在路边发呆时,一个电话打了过来,她接到后,慌入心肺,挂上电话就没命地往医院里跑去。姨夫突发意外去世了.......飞奔中,她回味着听到的那些话:
昨天晚上,你姨夫在学校宾馆里与人吃饭,出去接了个电话,兴许喝多了,一不留神栽进了路边挖开的暖气管上,直接摔了个脑出血,昏迷了过去。大半夜的,天黑风大,竟无一人看到,一同吃饭的人见他许久未归,还以为他先回去了呢,毕竟大领导嘛,随时有事儿先走,用不着跟谁打招呼的,李明姨见他一夜没回,也以为他喝多了,怕打扰她休息,去了另一套房里安歇呢.......直到今天早上五点多,学校的环卫工人在坑里发现了他,早就冻成冰坨了.......
李明冲到六楼,看见她姨一脸木然地坐在门口,发乱眼肿,脸色煞白,忽然间老了十几岁,原本细白的脸皮上皱纹爆裂,密密麻麻遍布了一脸,她轻轻走过去,挨着她姨坐下,姨下意识地扭了下头,眼里的悲伤如泉水奔涌。李明身心俱颤,握住了姨妈的手,大脑里一片风卷云涌.......
都说人活一口气,但凡有心,凡事都该尽力去争一把,可当命运一旦发起飙来,却是无人能挡。葬礼上,李明眼泪蒙蒙里琢磨着:这人世间,可有常量?可有定数?是不是在拥有一样东西时,就该积蓄好随时失去它的勇气.......否则,纵然身心研磨成灰,也抵消不了命运之殇!
尘埃落定后,姨妈拉着她的手说:“明明,你得出去躲一躲了,过几天机电学院有一批人出国访问,我已经提前给你办好手续了。你就跟着他们走吧,出去一年,正好也离婚了,出去就权当散散心吧。”
李明惊讶:“姨,这马上就要过年了啊,而且,我也不太想走远......”
姨妈却斩钉截铁地说:“你姨夫生前是提拔了一批,可也招惹了不少人物,他在的时候倒也罢了,没人会对你怎样的。可这突然一下走了,那些老家伙早就保不准存个啥心思呢?这眼看就快过年了,这些人趁着领导们去家里挨个拜年时,指不定翻捣出什么来呢?!你还年轻,日子长着呢,就不要趟这个浑水了,出去避避吧!出去以后呢,能不联系的人,也尽量不要联系了.......”
李明张口结舌,说不出来一句话。姨妈说的这些是事实,葬礼上,她确实也看到一些不怀好意的眼光,还有那些琐琐碎碎的鼠语。虽说一般老师对她的身份不清楚,可在领导跟前她就是个透明人,在这种单位,哪个不按常规进来的新人不被皮扒三层地盘查过?!她什么底细,人家一眼皆知。
她以前觉得,生活尚在自己的掌控里,大多数情况下只是顺着心意去做选择,现在看来,命运已然翻脸,扯下伪善的面皮,露出了森森白牙,她能做的,还有什么.......
她曾以为的无限可能性,不过是呆傻的自以为是,真正能做的,只能逆风撑过,或顺风逃走。也是到了这时,她也才察觉自己竟然这般软弱,全然不具备顶风逆行的能力和勇气,只能顺势而逃了!也只在这会儿,她想起小区门口的几个老太常说的几句俗语,时不时把一句命啊挂在嘴边,不知道多少次,她都高昂着头不屑一顾地走过,而今才知自己是真傻啊。
人已非人,年将不年了,就这样,她匆忙地登上了飞机,离开了这片深爱着天地。飞机起飞的一瞬,她泪如雨下:在她的想象里,在她梦想的未来里,她一直以为,她终将和齐勤说说笑笑地老去的......从来没有想过会有其他的结局。
中间可能会有猜测,也有折磨,可结果一定不是悲剧,两个体谅对方彼此疼惜相互取暖的人,怎么可能是悲剧呢?谁料到,顷刻间,命运之轴倒转,它问也不问,看都不看一眼,直接碾碎了现状,掐着她的脖子拘着她的身子拖着前行.....
她心里悲痛不已,不仅悲痛临走前他们俩连句像样儿的道别都没有,更悲那些憧憬过的所有可能和幸福,从此,她连做梦的权利都失去了.......都说小城时光悠悠,当年她就为平淡归来,可如今,为什么只是轻轻地一搅,就能满城灰尘乱舞,物去人散呢?!
一年的时间听起来不长,可足以让本就心有间隙的两人情意消融。浮世三千,人事周转,她梦想的平淡生活:一日三餐,牵衣拉袖,深情款款,长夜相拥;三分闲聊,二分柔情,一分笑谈,安心同眠.......这些平常人家的幸福,她本以为只要自己愿意,就触手可及,却不想,竟也是奢望了。
几天前,她还自觉此生最苦莫过于站在马路边,去数对面楼上的窗格子;此时,她才明白,原来此生连数窗格子的命,她都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