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蝉篇-楔子
平启五年,立夏
越州的春夏并不分明,立夏这个时节街上女子穿薄衫的有,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的也有,人群熙攘的街角有一座小小的药堂,药堂是真小,牌匾半靠在门外,上头的字仔细看都辨认不清了,药堂里面只有一个大夫顺便还兼任了了掌柜。
“糖霜儿,又来抓药啊。”纪大夫站在药橱前理着药材,见门口有人进来了,笑着说道。
“是。”唐霜走进来,她少年老成,七八岁的年纪,说话做事都很有度。
“还和往常一样?”
“这是新开的药方,您看看。”唐霜人和药堂前的柜台差不多高,走近眼睛恰好能看到上面放着的账簿,她拿出药方,推给纪大夫。
“两钱芍药,一钱甘草……”纪大夫拿起药方,嘴里轻声念着,他年纪大了,眼神和记性都不太好,不念出来,他怕他会漏拿了什么。
纪大夫是北方来人,每说一段话总会把最后一个字拖长,带着点话音,唐霜也是北方人,与父亲一起来到越州,唐父在春夏之交得上了伤寒,不得不暂居越州养病。
碰上人生四大幸事之一,他乡遇故知,纪大夫便对这个乖巧的丫头多加偏爱一点。
纪大夫替她抓好药,人上了岁数,嘴里总会絮叨些什么,“记得这药要煎两次,第一次煎好不要……”
这煎药法子看病开方的大夫已经对唐霜说过一次了,但唐霜还是耐心地听纪大夫说完了。
纪大夫看病不行,说自己是老眼昏花,下不了针,识药采药却是一把好手,他卖的药材成色好,价钱便宜,有时看你合眼缘,药材基本上算是半卖半送。
熟人都是得了方子后,来他这儿抓药的。
唐霜拿了药出门,门外很热闹,前工部尚书带其子孙回乡养病,人都去瞧位居三品的大人物长什么模样了。
唐霜逆着人流而上,穿过人群,回到了她和唐父在越州暂时租住的院子。
他们租了个两进的院子,照常理讲,唐父病重,唐霜年纪太小,做不了什么工,还需要照顾唐父,他们是在坐吃山空,现下应该省吃俭用为日后着想,可唐父在盛京一场皮影戏下来,得来的赏钱是庄稼汉辛苦一年也赚不了的。
唐父一向信奉行乐须及时,他是及时行乐了,把唐霜她娘及没了。
“咳咳。”没进门就听得唐父剧烈的咳嗽声,似是要把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
“糖霜儿。”
唐霜走到门口,正巧住在旁边的杨大娘打开了门,经纪大夫喊她“糖霜儿”后,住在这一片尤其是岁数长了的长辈看见她都会亲亲热热的喊她一声“糖霜儿”。
其中杨大娘对她特别好,杨大娘看唐霜的伶俐模样越看越喜欢,她丈夫去得早,没给她留下一儿半女,她只好看别人家的小儿女解解馋,但她长了一幅泼辣样,小孩都不愿意往她身边凑,仅唐霜是个例外。
“杨大娘。”唐霜停下了脚步。
杨大娘向四周望了望,见四周没人,往唐霜手里塞了什么东西,唐霜刚要推拒,杨大娘握住了她的手,轻声说道:“拿着。”
说完,推门回屋里去了。
“是柿饼吗?”身旁有一个粗哑的声音传来,分不清男女。
唐霜租住的院子左边住着杨大娘,右边住着一个半盲女,多日来进进出出,唐霜没见过她几次。
唐霜看向在问话的半盲女,半盲女眼睛上蒙着一块薄薄的黑布,说她是半盲女,是因为她不是一点都看不见,只是看不清还畏光,能看清楚大概的轮廓。
唐霜以为半盲女是长年呆着屋里,不出门的,现在看半盲女从外面回来,还与她搭话,想来半盲女不是她一般印象中的孤僻,独来独往的形象。
唐霜打开杨大娘塞给她的油纸,里面包着着两块柿饼,撒了一层又一层的糖霜,一看就很甜。
她不喜欢吃太甜的东西,她的人生就没什么滋味是甜的。
“我猜对了。”油纸一打开,那股子甜味更明显了,半盲女对自己猜对了感到很高兴,脸上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
半盲女面相上起码有三十好几了,在这个年纪还有这种笑容的,唐霜只在盛京里的一位夫人脸上看到过。
那位夫人出嫁前被父兄捧在手心,出嫁后与夫君琴瑟和鸣,儿女争气,一辈子顺风顺水顺心。
“丫头。”唐霜没有说话,半盲女也不在意,继续问道:“你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吗?平素这个时辰人都出来了,今天怎么没什么声响?”
“前尚书大人回乡养病,人都去前一条街瞧热闹去了。”
“来自越州的尚书?齐……这时候致仕,有什么事发生了吗?”半盲女的说话声很轻,她在自语,在说给自己听。
唐霜一个孩子哪能听懂她在说些什么。
半盲女的眼睛透过黑布,不知道在看哪里,唐霜从她身上感到了无言的忧伤。
唐霜曾在她娘身上看到过这种忧伤,如同沾染了人气被母亲抛弃的小麻雀,在树下痴痴地望着枝上的巢穴。
唐霜不想再看到这种忧伤,于是回答道:“卫家通敌叛国,弃城而逃,盛京城里人人自危,能致仕回乡的,算是好的了。”
唐霜从小就像一只燕子跟着她父亲飞入王谢堂前,朝堂江湖事多少知道一点,再说,在北六州到中原这块地方,曾经愿毁家纾国难的卫家通敌叛国是三岁小儿都知道的事,也就越州隔得远,不太通消息。
“什…通敌……”半盲女听到这话似乎很惊讶,话都说不清了,不知道是该先反驳卫家不可能通敌叛国,还是该问这件事是真是假。
唐霜看半盲女一下慌了神,心上没什么多大感觉,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她只是说出来她知道的事情。
半盲女慌神过后,踉跄地向外跑出去,半道上没看清地上堆的东西,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唐霜见她跑没影了,收回了视线,进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