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霜进了门,放下手中的柿饼和药包,走进厨房,倒出她走前在炉上温着的雪梨汤,走到唐父的门前。
“咳咳。”唐父咳得厉害,手上却还是不停,能忍则忍,不能忍则一次性咳个痛快,在继续刻他的皮影人。
他做的手艺活精细,需在足够明亮的地方,纷纷扬扬的阳光洒下来,衬得他的脸更加灰败,犹似噩梦里青面獠牙的小鬼。
唐霜轻手轻脚走到身边,她沿着阳光的边缘走,必要时抬起脚尖,尽量不要挡住唐父的光线。
碗沿一不小心磕在了桌角上,发出了一声响,唐父手中刻刀随之一滑,牛皮上描绘的人物身首分家,不能在用了。
唐父停顿了一下,转而甩手扔了刻刀,打翻了雪梨汤,瓷碗落在地上,溅起的碎片划伤了糖霜的手,他想站起来,喉间涌起一股痒意来,他支撑不住,跪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
唐霜没有上前,她上前势必会被推开被推倒,她站在原地,抹去了手上的汤汁和血痕。
唐父性情暴烈,唐霜却没有受到多少虐待,小时候有她娘护着,她娘忍受不下去弃他们而去后,唐父的愧疚心起,她身为她娘唯一的骨血,在短时间内,唐父当然会好好对待,时间一长,唐父的脾气将要发作,却患上了来势汹汹的伤寒,他连站都站不起来,遑论去打她。
唐父的咳嗽声逐渐停下来了,身子伛偻在一起。
“爹。”唐霜轻轻喊了一声,唐父没动也没说话,没说话便是默许,唐霜上前将唐父搀了起来,收拾了地上的碎片,又拿了一碗进来。
唐父每天都要闹这么一场,在他雕刻之前送汤进来,汤会凉,他会闹;雕刻之后送进来,他没有第一时间拿到汤压住喉间的痒意,他也会闹。
唐霜都习惯了,每天会多备一碗汤出来,她没有抱怨也没有愤恨,毕竟唐父满腔的愤恨每天仅靠摔次碗来发泄。
“滚。”唐父坐在椅子上,看唐霜将汤摆上桌,喘着粗气,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来。
唐霜神色沉静,没有多说什么,退出去了。
她曾把父亲当作她无法逾越的巍峨群山,可现在她的父亲只是一位即将油尽灯枯的病人。
暮色和药苦味一起弥漫开来,唐霜转了转坐在药炉前几个时辰没动过的脖子,收拾起了药渣。
原本包药的桑皮纸上还有些许药材残留,其余都被煎成了药渣。
唐霜把桑皮纸上的药倒入另一副药中,再原样封好,置于橱柜之中。
唐父的药有安神的作用,中午摔了一场,晚上没多大力气耗了,喝了药便睡了。
唐霜坐在院子的秋千上,她不像一般的女孩喜欢看月亮数星星,她嘴里慢慢嚼着柿饼,低着头,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在看草丛中爬过的虫蚁。
一只,两只……
“砰。”右边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东西和门撞上了。
唐霜眼前闪现那半盲女白日里七魄没了三魂的失落样,她鬼使神差地踩上了秋千,攀上了树干,爬上了墙头。
半盲女刚进门,摸着墙在进门,她眼睛畏光,白天需要蒙上一层黑布遮光,晚上黑便不需要了。
半盲女眼前的黑布一取下来,唐霜才发现她脸小的很,眼睛却大,盛着满天的繁星,可惜了这么一双能剪秋水的双瞳看不清。
眼睛看不清,其余四感通常是极为灵敏的,半盲女似有所感的一回头,唐霜的身体快过她的脑子,还没想明白,她已经蹲了下去,等她再重扒回墙头,半盲女已没了踪影。
从她蹲下到起身不过几息,一个几近全瞎的女人脚程不会这么快。
唐霜心中有了计量,但她没多加动作,在墙头上又趴了片刻,见没人出来,就下去了。
天热起来了,树丛里都是蚊虫,咬得她又疼又痒。
第二天清早,唐霜难得不是自己醒的,而是被外头的声响吵醒的。
“糖霜儿。”
她走出门外一看,正对上纪大夫对她和蔼地笑。
周围是聚拢的人群在窸窸窣窣的说话,说话声不小,走得近些都能听到,唐霜站在门口,听了个大概。
隔壁的半盲女没了,纪大夫是来给她收殓的。
半盲女和纪大夫平素毫无交集,临到死,却是纪大夫为她收尸。
明摆着是在告诉众人,两人平日里是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暗地里两人不晓得有什么龌龊事。
唐霜耳边钻入尽在不言中的哄笑声,总有人把别人当聋子,在他人面前对其恶意揣测,声音都不晓得压低。
纪大夫神态自若,摊着双手,他刚给半盲女青白的脸上抹上了胭脂,摸过死人的手,不好在摸活人,特别是孩子。
他对唐霜说:“糖霜儿,要好好地。”
说这话时,他依然在笑,眼角尽是皱起的褶子。
纪大夫将半盲女火葬了,捧着她的骨灰离开了越州,唐霜到死也没能在见到他。
右边的院子死过人,没人肯租住,渐渐荒芜。
“咳咳。”夜半,唐父的咳嗽声透过了两面墙,把她从美梦中拉起来。
梦醒便在难入睡,唐霜披起衣裳,走到院子里数蚂蚁去了。
右边的院子无人打理,茂盛的枝叶长出墙头,向唐霜伸出手,像是在无声的邀请。
唐霜翻过墙,脑中回忆那天半盲女的动作,寂静的夜里,“咔哒”一声分外响亮。
因触动了机关而大开的密道像蛰伏在黑夜里的巨兽,等待着机会,将人一口吞噬。
夏去冬来再春至,唐父没能在越州呆满一年,于病痛中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唐霜在这世上最后的血脉羁绊逝去的日子里,街上正在敲锣打鼓,今天也是徐家姑娘嫁给前尚书大人嫡孙的大喜日子。
唐霜站在街口,看十里红妆铺了一地的盛景,想不明白那些人究竟在开心什么?
成亲,是一个女子走向败落的开始。
徐家嫁出去一个大姑娘,接回来一个表姑娘,家中仆役紧缺,整个越州城的牙婆都在为徐家物色丫鬟婆子了。
唐霜在杨大娘没开口前,主动说她想去徐家当丫鬟,熄灭了杨大娘想收她当女儿的心思。
近一年的时间,她已经摸到了那密道口通向的徐家的地下,密道走下去,里面一件件石室隔开,除去精美绝伦的壁画和无法预料的机关巧件,其中的摆件用具就像是一对新婚夫妻的小家。
唐霜如愿进了徐家,也看见了徐家的表姑娘,在徐家她找到了那个石室的第二个出口,是徐家旁边那户荒弃人家的那口枯井。
唐霜在徐家生活得很好,她成为了徐家表姑娘身边的大丫鬟,只不过没人会把她的名字的最后一个音拖长,叫她“糖霜儿”了。
他们都叫她,上弦。
“上弦…”
“上弦姐姐……”
她在无数个人的跟前走过,无数个人走过她的跟前,她吃到了许多保留着花木清香,甜而不腻的糕点,不再碰腻得人发齁的柿饼。
“糖霜儿。”
唐霜猛地抬起头,过大的动作扯动了她身上的碎骨。
她没看到一见面就会对她笑的纪大夫,她面前只有看她如蝼蚁的徐家大爷。
她听错了。
她知道的,不知道的,她的整个人生都在这个男人的审问下条分缕析地列了出来。
男人,向来残忍。
残忍的男人迟早会折在比他更残忍的女人手里,就像她爹于她娘,她于她爹一样。
唐霜忍着伤痛,牵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来,阖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