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愈黑,灯火愈加通明,河上的花灯有不少攒在桥洞底下,搁浅了。
街上人来人往,少男少女在不动声色间,眉目传情,滋生欲语还休的情意,但这种日子上街的不仅限于二八年华,还有在平时就在街上窜来窜去的皮猴儿。
一小娃飞快地在拥挤间跃过,整个人黑瘦黑瘦的,袖口、裤脚卷了好几下,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头上梳着两个丫髻,勉强能看出来是个女孩。
“哪来的小孩?走开!”
惊呼声在她穿过的间隙中响起,她不屑地撇撇嘴,对着被她隔开的扒手做了个鬼面,顺便把自己脏兮兮的手往旁边娇小姐的裙子上抹了一下,飞快跑了。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又小又瘦,灵活得很,一骨碌钻进没有灯光的暗巷里,眨眼就不见了。
顺着河流往下走,走到一定程度,视线陡然开阔,此地寂寥,远离市井热闹,是个月上柳梢头,以便人约黄昏后的好去处。
人声不再,鸟雀声响,一姑娘正站在河岸边,似乎在等人。
小娃七拐八拐,猛地从一犄角旮旯里窜出来,入眼间那姑娘不知道从哪支了一根长竿,正在打捞河上的花灯,能漂到这个地方的花灯都不容易,寥寥几只,剩下的不是沉了就是搁浅了。
“你干嘛呢?”小娃问。
那姑娘捞起花灯,遇上为死去家人祈福、求姻缘如意郎君之类的,拜上两拜,把纸条塞回去,放走花灯,遇上对未来生活祈求心愿的,收下纸条。
“元宵节,圆心愿嘛。”徐芽儿放走最后一只花灯,站起身,笑着说道。
小娃桑叶子脑子里想的恶声恶语一下子被这笑容弄得消散了,她想了想说:“你还真等在这里,你说那糟老头子有什么好,找他有什么用。你等在这里我不来怎么办?”
徐芽儿还是温温柔柔地笑着,摸了摸小娃脑袋上的双丫髻,“你这不是来了。”
桑叶子扁扁嘴,不说话了。
前几天一直在下雨,今天放晴了,土地还是湿润的,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河沿边。
河流深处,有个怪老头在那钓鱼,天天来,风雨不辍,前几年宵禁未取消时,他每天踩着宵禁开始与结束的点来钓鱼,这几年宵禁取消了,他每天卯时来,子时走,夜里乌漆抹黑的,桑叶子怕他踩空了,不小心摔一跤,死了都没人发现。
桑叶子长得黑,夜视能力却好,远远看见糟老头子的身影,身子佝偻成一团,显得伶仃萧瑟。
两人走进,刚好遇上他的浮漂动了,他正要收鱼竿,却听得久违的一声,“哥哥。”
“啪。”桑叶子还没来得及惊讶,就眼睁睁看着糟老头子的手一松,钓到半空中的鱼,再次回到了河里,连带着整个鱼竿子一块拖走消失不见。
那么肥的鱼!
肉啊!
肉!
就这么一撒手,没了。
桑叶子,“……”
桑叶子不想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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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姒两辈子想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会死,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回来,时间抹平了一切,十二岁的她曾经是那样嫉妒叶正雅获得的宠爱,甚至会在知晓叶正雅的乳名叫弯弯,取自月亮弯弯时,把自己丫鬟全改成月相名,那时她才六七岁。
可真的回头,她压根不记得叶正雅长了什么样。
很可笑,很真实,还不止发生在她一个人身上。
茶盏、糕点已经全部换了新的,包括烧坏了的兔子灯,虞姒咽下欲出口的话,浮开茶叶,清晰地认识到了一个事实,上弦在嫉妒她,跟她嫉妒叶正雅一样又不一样。
压抑,在空气中蔓延。
上弦没说话,虞姒脑子里想了很多,却什么都没整明白,于是,两个人都不说话,一个盯着茶盏里的茶叶,一个低垂着头,盯着地面。
虞姒是没人要的小白菜,地里黄,上弦一遍遍在虞姒耳边反复强调灌输她的观念,面对无人关心,在散养情况下的虞姒很容易取得她想要的效果。
她在控制虞姒,如同在控制她心爱的皮影戏。
上弦是从青州城逃难来的越州,和她爹一起,她爹是有名的皮影戏手艺人,到越州没多久,她爹死于一场风寒,她进了徐家,到了虞姒身边。
然后一过过了七年,在日积月累间加深对虞姒的控制,加深虞姒对她的恐惧。
是的,恐惧。
她对上弦的恐惧。
她曾经拼命想忘记的恐惧。
虞姒怕望月,类似学堂里学生没做作业,面对严厉夫子的怕,而上弦则像条巨蟒,没有毒,可在不知不觉间将人越缠越紧,越动越紧,使人喘不过气来。
她最脆弱的年华在与巨蟒相伴,无人可倾听她的恐惧,恐惧浸到了她的骨子里,哪怕她以为她忘记了,意图反抗,求生的本能也会先她一步替她做决定,这是她那两句话没出口的原因。
但谁叫时间是把剔骨刀呢,一切有用的没用的情感,都让它给你连筋带骨地挖下来。
十二岁的虞姒对上弦很恐惧,身体甚至残留着求生的本能,可活了不知道多少岁的虞姒只觉得上弦瘆得慌,就跟走在坟地里生怕背后跳出来一个鬼的感觉差不多。
她连她的记忆都丢失得七七八八了,遑论记忆里的情感。
隔间里的压抑压缩到了一个顶点,在虞姒觉得她和上弦沉默的平衡要爆发时,外头一声巨大的呼声瞬间盖过了隔间里的压抑。
那滋味……怎么说?
像是不小心左脚绊右脚摔进河里,猛地呛了好几口水,再被人猛地拉上来,气还没顺完,再被人一下子捂住口鼻。
真的是,憋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