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女生宿舍楼院子的水井边洗被单,边洗边瞟着宿舍楼的大门,好像在留意什么。他理着平顶短发,穿着那件印有“越州师院”红色字样的白色小翻领运动衫。他袖子卷得很高,裤管挽到了小腿上。我注意到他今天穿上了塑料拖鞋。
他应该注意到我进来了。他在井旁弯腰汲水的样子,让我想起当年师院读书时学雷锋做好事的那些活动,他总是喜欢卷着袖子挽起裤管,脏活累活抢着干。我一直猜测,他大三时光荣入党,与他学雷锋的表现不无关系,而他后来的毕业留校又与在校时的入党有关?女生宿舍楼的门卫胖阿姨在扫地,见到我,笑着跟我打招呼。她的记忆力真好,她眼睛眯成一条线,说:“你好久没来了。”
越州师院的东边是越州城的塔山,南边是百年老巷尚书巷,我们学生宿舍区集中在尚书巷边上的塔山脚下。这里是越州师院附属中学的地盘,树木繁密,环境幽静。我们读书时,常去中学的操场打篮球。毕业时,全班同学依依不舍离开塔山,离开尚书巷,只有一个人留在了这里,他就是寝室长卢强。他毕业留校,然后去图书馆当教师。他的留校在当年是学校一大新闻,版本很多。比如,他的入党时间比班长与团支书早半年,是他留校的优势。有同学猜测他的亲戚中有校级领导,也有同学猜测是系主任的女儿喜欢他。
越州师院这些年引进了许多外地高学历的教授博士,老师住房一直很紧张。校园里有条件很好的专家楼,我们读书时仰望过那些外墙马赛克,加铝合金茶色玻璃窗的小红楼。但卢强他们留校的老师不符合住在小红楼的条件,他们按师院的要求,毕业后暂时住在师院附中的教师单人宿舍。我第一次去卢强宿舍,是1985年9月的一个星期天。我直接跑到校园河边的小红楼附近,在那儿四处打听卢强的住宿。后来,遇到图书馆一位好心的老师,她知道毕业留校的卢强老师,并详细告诉了我他的住址。找到卢强时,我差点笑出声来。所谓的教师单人宿舍区,是由师院女生宿舍楼统一改建,在女生宿舍楼的一楼,与我们曾经住过的学生寝室一模一样。卢强笑着解释说,这是临时的。他乐观的潜台词我们都懂——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师院女生宿舍楼在我们男生宿舍楼的左边靠后,在尚书巷马路的最里面。据说,这样的地理位置设计是借鉴了其他大学有个别男生嗜好用望远镜或相机,窥视女生宿舍楼的个案,尤其在夏天。在卢强留校当教师前,师院女生宿舍楼给我的印象神秘而美好。一般情况下,没有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师院男生不会轻易去女生宿舍楼走一趟。真正让我有十足理由去女生宿舍楼的不是留校的寝室长卢强,而是夏晓丹。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因为有部分诗稿在夏晓丹的伯伯那儿发表,我与她的联系多了。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走进女生宿舍楼——我说的是直接在女寝室里逗留——是去找夏晓丹。女生宿舍楼的门卫阿姨是一位刚从自行车厂退休的工会干部,矮个子,人长得有点胖,但一双眼睛精明透亮。她并不像传说中的那般凶煞刁难,她很客气地问我——同志,你找谁?我说找夏晓丹。她并没审视,而是一脸热情地告诉我,夏晓丹住在女生一号楼的306室。我记住了,并告诉她,我也是卢强的同学。她依然热情地笑笑,说:“卢强住女生一号楼的106室。”我后来没有去女生一号楼的106室,而是直接去了夏晓丹的寝室。
这天早晨,起床后我一直在犹豫,是否有必要专程去一趟母校越州师院?任刚在信上的意见也许是对的,我应该找卢强了解一些情况。我还想到了找正在师院学生会混得越来越有自信的朱良,听听校园学生中有否什么信息。如果能碰上我诗歌创作的启蒙老师冯一平则更好,他也是师院学生毕业留校,比我们高两届,给我们讲授过半年的唐诗宋词选修课。他或许有更权威的信息。
也许是天意,与我搭档的数学老师,因为姐姐结婚,需要跟我调课,我满口答应了。这样,我有两天时间可以心安理得去一趟城里。不瞒你说,去卢强那儿我从不提前打招呼,因为我俩太熟悉了。师院读书时我们同住一个寝室,两个人睡在靠窗的上铺,东西相对,彼此相望,有时夜里做梦也能梦见相同的事。他毕业留校去图书馆,永远是一个谜,谜底他自己也许不一定知道。现在,他那里成了我们同学来母校或进城办事的联络站。毕业后的许多信息,都来自他那里。比如,班里最苗条的女生张琴,今年的三月八日结婚了,她应该是我们班里最早成家结婚的同学。班里另一位喜欢武术散打的男生金国明,是我们隔壁寝室的同学,春节后辞职去了广州,听说是跟他舅舅去经商。相比之下,班里四十位同学,毕业后我去找卢强的次数比较多。也许是因为相见多了,他后来看到我有点烦。当然,他烦我的真正原因,我开始有些误解,后来猜想一定是为了夏晓丹。
这是去年十一月的事。一次很偶然的机会,卢强在师院塔山电影院碰到我与夏晓丹在一起看电影。那天,他看到我们时脸色有点尴尬。开始,我不在意,后来绞尽脑汁想到了他与夏晓丹的那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幸好,电影马上开始,灯光一暗,我们彼此的心情变得复杂而微妙。
作为昔日同寝室的大学好友,我们经历了四年的无语不谈、无话不聊的黄金时期。那时,晚上寝室电灯一关,八位光棍男生聊得最多的是女生。在师院的最后一年,我们聊女生的话题自然百无禁忌,可谓登峰造极。校园里有点姿色的女生全被我们一个个过堂点评,从最初的班里女生到全系学生,最后到全校女生,后又延伸到了校外,甚至学校马路对面的纺织女工。到大三时,班里的男生都知道,师院外语系刚来的大一女生与卢强是老乡,都是越州稽西人。卢强自己出来解释,说那个大家感兴趣的漂亮女生叫夏晓丹,是地道的城里人。她父亲曾经是他中学的班主任,在他读大二时,他班主任被借调到县文化局工作。在卢强的记忆中,夏晓丹从小学开始就是县城出了名的美人。在大学的最后一年,面对貌若天仙的师妹,他竟无动于衷?那时不少人在怂恿他恋爱,也有一些人在起哄打赌。师院学生对自己将来当教师的前程很迷茫,对恋爱也是如此。印象很深的几个晚上,熄灯后在寝室里,大家专题争论的就是卢强的“该与不该”。我当时佩服他的理性思考。他说,婚姻的真正守护神来自现实。他喜欢把时间泡在图书馆读点哲学,他说自己不知道一年后会分配去哪儿工作,他为此不想伤害与自己有师妹之缘的夏晓丹。他喜欢顺其自然。
他有一段时间把我当成了情敌。哈哈,他如果真的把会稽山穷教师当情敌,这辈子注定不会有出息!去年十二月的一个星期天,我来城里办事,顺便请他到师院后门的一家“山阴道上”小餐馆喝酒,那地方是一对外地中年夫妻开的餐馆,我们读书时经常去聚餐,鱼头炖豆腐与红烧鸭脖子是餐馆的招牌菜。三杯越州黄酒下肚后,我伸直了脖子对他说:“我不是你的情敌,也不是夏晓丹的男朋友。”
那天,他涨红着脸说:“那她为什么对你这么好?”这不着边际的问话,我知道他心里准没谱——他没想到我会这样直言相告。
我说,我与她只是普通校友而已。
“普通校友?”他把心里憋着的话,顺着酒气全倒了出来,“我也是她普通校友,而且是他父亲的学生,可她从没陪我去师院食堂吃饭,去看电影。但你不同!”
他吃醋了,而且很深。我怎么向他解释?他讲的这些都是事实,但说明不了什么。没想到在老同学的潜意识里,这些事对他很重要。
在师院读书的最后一年,我与夏晓丹没有联系。有关她的信息都来自卢强的介绍。毕业一年后,夏晓丹因帮我联系诗稿的发表,我们才有了交往。有时,我来母校与她见面,去她的寝室坐坐聊聊。夏晓丹住在女生宿舍一号楼的306室。去她寝室要经过卢强的宿舍,我不知道这是上帝的安排,还是命运有趣的调侃?我那时嫌麻烦,避开卢强直接去找夏晓丹,但夏晓丹觉得这样不好。于是,看到卢强的宿舍门开着时,我会进去给他一个惊喜。从他身后用手蒙上他双眼。他喜欢临窗而坐,背对宿舍门,一个人看书或听音乐,桌上放一杯清茶。这种情况下,他绅士般坐着不动,用手摸一下对方的手,就知道蒙他眼的是老师还是学生,是男生还是女生。当知道是我这位不速之客时,他少不了用右拳发泄一般捶打我肩膀,以示惊喜。但惊喜之余知道我真实的意图后,他脸上的表情一下变得像深秋的苦瓜。
有一件事我至今不想搞清楚——卢强在知道我频繁来找夏晓丹后,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会认为我在追求夏晓丹吗?他如果有这个想法,是不是还另有想法——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自不量力!他在读书时有追求夏晓丹的想法,师院有许多男生暗恋过夏晓丹。他心里清楚。
那天,我酒喝多了,鸭脖子红烧放上小辣椒,下酒时口味特爽。我对卢强说:“你看到了她与我在一起,心里不好受?”我酒后的话,有点挑衅。我告诉他一个道理,身在会稽山教书,不会有与夏晓丹谈情说爱的感觉。
“那为什么?”他啃着鸭脖子,张大了嘴。
“她会爱上一个会稽山的穷教师?她凭什么爱我?”
“万一她真的喜欢你,爱上你?”他酒话中有酸醋味。
“没有万一。”我告诉他。
卢强迷迷糊糊看我,他的哲学思维早被黄酒浸泡成一团紫色糨糊。
我把嘴附在他耳边,喘着酒气说:“如果你爱她,你要让她幸福!如果你有这能力,你就大胆去爱她,不要犹豫!”
他终于听明白了,叹一口气,说,“像她这种漂亮又聪明的女孩,要求很高,不是你下功夫就能追到的。”他在城里工作一年了,我突然想到,这是他的经验之谈,他对夏晓丹应该比我更了解。
他酒后吐真言,说帮我分析——如果我在城里工作,夏晓丹爱上我的可能性很大——这是他酒后原话。“但她在城里应该有男朋友,”他用筷子挑着鱼头上的肉,很肯定地说,“你知道吗?”
我转着酒杯,说:“听说过。”
他放下筷子,有点惊讶,“你听谁讲过?”
“听她自己,她说她在城里有一位表哥,与她感情不错。”
“表哥?不会吧?”他疯笑起来,说:“我看到过好几次了,在尚书巷的马路上。他们有时去看电影,有时那男的陪她逛街回来,送她回寝室。”
我喝下满满一杯酒,想寻找酒醉的那种痛快淋漓的感觉。这样,我不用再费心又费力地向他解释。
在卢强的单人宿舍里,我一个人坐在窗口小圆桌旁的藤椅上,喝着他给我沏的春茶。他继续在院子的水井旁忙碌着洗涤被单,还有一大堆的衣服。换季时节,洗衣洗床单是我们单身老师的生活必修课。我有时间耐心等他,我随意翻阅着他放在桌上的杂志。他对诗歌不感兴趣,他的杂志中有《新华文摘》《青年一代》,还有我休闲时阅读的《婚姻与爱情》。
他的住房条件真不错,在城里工作,这样的住宿条件足以让人羡慕。师院领导对青年教师生活上的关心,在读书时早有耳闻。他住的是一人一间,学校做得很人性化。他在寝室中间,用一块淡蓝色海景图案的亚麻布相隔,把寝室功能一分为二。里面是他的卧室,一张单人床,一张旧式的写字台,这些都是师院单身老师的标配。外面是他的小客厅,窗口是一张小圆桌,桌上放着剥了包装纸的咖啡玻璃瓶,里面插着一些他不知哪儿采来的野花,红红蓝蓝的很鲜艳。小圆桌的边上放着一把质地讲究的藤椅,是他自己掏钱买的?我喜欢这种软质的藤椅,休闲时,人坐在上面可以渐入梦乡。
卢强说:“你有好长时间没来我宿舍坐坐了。”他洗完衣服与床单,已经中午了。他一进屋就找凉茶喝,额头上还冒着热气,那件印有“越州师院”字样的针织运动衫,胸前与背后有几处汗湿透了。
我解释说:“我也好长时间没去夏晓丹那里了。”记忆中最近的一次是今年的三月中旬,夏晓丹去实习前,我带来一叠诗稿找她。女生寝室一号楼306室,我在夏晓丹寝室里坐了一会儿,也是这个时间,她邀请我去食堂吃饭。那天,我不知道卢强是否也在食堂就餐。
卢强用开水反复冲洗饭盒和不锈钢调羹。在师院读书时,每次去食堂吃饭前,他都会用开水对饭盒和调羹进行消毒杀菌。他当过中文系学生会的爱卫会副组长。他说:“中午我请你去食堂吃饭?”
从尚书巷去学校食堂的这条马路,在城区规划中不属于学校。这里很少有市民来逛街买东西。我喜欢这里的清静与绿荫,毕业一年多了,感觉马路没有变化。
卢强说:“你现在可以交待了,这次来城里有什么重要任务?”他总是喜欢用这种审视的口吻说话。
向谁交待?他曾经是我的寝室长。在他面前,他永远是我的寝室长。毕业前的班级同学聚餐时,他代表寝室同学发表毕业感慨。那天,他酒喝得不多,但我们都知道他是性情中人,真情流露。他说:“我永远是你们最可信赖的寝室长,你们永远是我最爱的同学!”我们没有人反对,因为,事实就是如此,他做了我们四年的民选寝室长。
我说:“你最近见到了夏晓丹?”
他咯咯一笑,“我知道你来我这里十有八九是找她的。”他想了想,说:“对啦,她上个星期就回来了。她在井边洗被单,我看到她了,讲了句‘你回来了?’她点点头。”
我想把自己上一周去了稽南城关中学的事与他说,但话到嘴边我犹豫了。我想我是不是犯了犹豫症?
卢强似乎看到了我的犹豫,他说:“夏晓丹出事了,你知道吗?”
我说:“我正是为这事来的。”我把去稽南的事与他原原本本说了。
卢强听了,说:“任刚说的与我听到的可能有出入。我听她们班上一个同学说,那同学是我们稽西同村人。他说夏晓丹实习前,有一个晚上没有回寝室,她的同学上报给了系里,学校派人调查,知道夏晓丹在撒谎。所以,一个星期前学校把她先招回来了。”
“真有这事?”
“听说问题还很严重,不仅涉及到撒谎的事,可能还存在其他问题。”卢强脸色凝重,“在井边洗衣服时,我还在想怎么跟你说她的事?”
在师院学生食堂,我们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这里相对清静,而且不易引起别人的注意。我随便点了两个菜,清蒸带鱼和肉片炒海带,在师院读书时,我喜欢吃这些菜。卢强的胃口很好,他要了半斤饭,两个馒头,一碗红烧肉和一小盆油煎鲫鱼。他吃得津津有味,“师院学生食堂的菜比我们教工食堂的味道好”,他边吃边问,“下午你怎么安排?”
我说:“还没想好。本来她在学校,想问问编辑部怎么处理我的诗稿。”
他嘴里正塞着馒头,说话有点走调,“她应该回家了吧?她们全系这次实习是提前回来,接下去就是五一节放假了。”
他把最后一块红烧肉吞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他说,下午不陪我了,夏晓丹的事有时间再聊。他们下午工会有重要活动。
我说:“去郊游还是景区登山捡垃圾?”
“学雷锋,捡垃圾?”他呵呵一乐,说,“那是学生时代的事,过去式了。”
他美滋滋地笑道:“是与轻纺厂的女工们搞联谊活动,听工会主席说,轻纺厂的女工,这段时期严重‘过剩’。”
我吃完了碗中的最后三条海带,收起筷子,说,“是好事!”
他却懒懒地站起身,心不在焉说:“恋爱也讲究战术,这叫舍近求远。”
我笑了。他话中有话,我听得出他话中的酸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