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院宿舍楼后面的塔山上有一座被废弃的明代七层宝塔,塔身内的木栅梯子在“文革”时期被人焚烧了,只剩下四壁空荡的砖石塔身。我第一次站在塔下仰望它时,意外发现塔顶上长着一棵小树,细长的树枝横伸空中,似乎在向我呼唤着什么。这座师院后面的小山,历史上应该有一座规模宏大的寺院,我们读书时,寺院早已杳无踪迹。查越州地方志,这里的旧名叫“塔山寺”,现在改称为“塔山”。我读书时常去爬山,寻找我的精神世界。我无数次仰望宝塔,呆呆地专注塔尖上那棵孤独的小树。我想知道塔尖上的小树始于何时?小树长成大树,又将是怎样的奇观景象?在我会稽山工作的这一年多时间里,它时常神奇地出现在我的梦里,但不知道为什么。
卢强与我不同,他很注重自己的形象。在师院读书时,他口袋里藏有一面专用的小圆镜,我们戏称“强镜”。他是一个追求细节完美的男人。同寝室四年,他给我们留下太多的经典记忆。这天中饭后一回宿舍,他就开始了精心准备。他很重视学校工会组织的这次青年联谊会。他至少用电热梳子烫了三遍头发,他喜欢小波浪的发型。又用白色涤纶布条长时间擦他的质地很好的上海皮鞋。在西装领带的选配上,他犹豫了好久——这么说来,犹豫是年轻男人的通病。他征求我意见时,我毫不犹豫帮他选了那根蓝色带金色小方格的领带。我说不出理由,只是感觉清爽。他同意了。他走之前,希望我留在他宿舍休息一下。他说:“如果你下午没事,也不想去其他地方,就在我宿舍里看书或写作。”我笑笑,我不可能没事。其实,每一次来母校,我都会想到去塔山那儿走走。那里的树林山道,宛若世外桃源。我想去那里呼吸空气,在林中沉思片刻。
我要去的地方,这天下午人不多。几位城建工人在上山的一条路上清理碎石,挖掘着路基,拓宽路面。在半山腰处有一座简易路亭,钢筋水泥结构,可供游客避风躲雨。从路亭出发有两条小道,向西环绕山腰至北面的树林,向上至山顶坪台,明代的那座废弃的宝塔在坪台中间,宝塔的四周是“文革”时期挖掘的用于备战的战壕,许多地方已塌废。那天,我选择从路亭向西环绕去了北面的大树林。
我毕业工作后,坐在会稽山的溪滩上,回忆塔山林中读书写作的那段生活往事,恍然如在梦中。那时,寝室的同学喜欢饭后午睡,如果下午没课,他们中的一些人会睡上一个下午。这时,我独自一人去塔山的树林里读书写作。我喜欢午后林间的阳光,像有无数金色的音符在绿叶上跳跃,光怪陆离,给人一种诗意梦幻的感觉。人坐在树下,诗的灵感似乎与阳光一起,在林间随风浮动,妙不可言。我曾约任刚与我结伴去过一次塔山寺树林,期待在林间写他的报告文学时,让他惊叹神奇。他坐在另一块石头上,半小时过去,他站起身,双手拍拍屁股,说他在树林里找不到灵感。“哪怕是灵感的影子也没有!”他便断言,报告文学的灵感对环境的要求与诗歌不同,绝对不同!他后来一个人选择去人群聚集的城市广场、校园活动中心,但收效甚微。最后,他选择在图书馆临窗明净一隅,在一张宽大的桌子上,堆放了一大叠需要参考的报纸、杂志。在那里,他找到了写报告文学的灵感。
我至今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喜欢诗歌写作,诗歌给我带来什么。记得高中读书时,语文老师在写作课上明确表示反对我把作文写成诗。全班五十位同学只有我的作文是诗歌,老师生气了。他在课堂上几次摘下眼镜,严肃认真地对全班同学说,高考作文不可能要求学生写诗,理由很简单,我们不可能再回到唐朝。在老师的严厉告诫下,我一度远离诗歌,偶尔在梦里与诗歌痛苦相见。直到考上大学来到师院读书,在课堂上听老师激情四射地讲述诗歌欣赏与写作,我感觉自己诗的春天来临了。而让我执著并钟情于写诗的真正动力,也许是来自师院的一位校友诗人。他是“文革”结束后恢复高考的第一批大学生。他毕业后去了省城工作,据说诗人的夫人是上海人,诗人的岳父是部队的南下干部。我们进师院读书时,他已经名气在外,校园里很少有机会碰到他。那时,师院的人私下称他是“小顾城”。中文系的一些教授还拿他的诗作在课堂上举例说明。“写作能改变人的命运”,这是师院学生中流行的广告语。那时,关于诗人还是作家哪个更有知名度的问题,大家在寝室熄灯后反复争论过。我没有更深层次去思索关于命运的改变,在许多人希望自己将来能在城里工作,并能拥有一个漂亮的女朋友而为之不惜一切奋斗时,我只是在读诗与写诗中寻找生命的快乐。
塔山上的那片树林后来成了我的精神领地。树上的鸟儿是我的邻居,它们见证了我在师院读书期间的与众不同,我在林间随风飞扬的梦想与诗歌写作的艰苦历程。在师院,我后来获奖的组诗《在密密的书林里》,就完成于初秋时节塔山林中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还有长诗《我的春天》,我花了近一个月时间,坐在林间那块被岁月磨得黝黑光滑的史前巨石上,完成了大学期间对人生命运的思考。在我们毕业前的那年,1985年的师院元旦新年诗歌朗诵比赛会上,夏晓丹朗诵了我的获奖组诗,她代表外语系获得比赛的金奖。她在比赛之前,特意在校园里找到了我。这是我认识她的开始。那个冬天的月夜,天不是很冷,在师院教学楼前的池塘边,我一眼看到了她,穿一件时尚的红色棉衣,外挂着一条雪白的围巾。当我主动走近她时,她在路灯下小声问:“你是马宁?”她不认识诗歌的作者,是我们班里的团支书向我转达了她的邀请。这件事,寝室长卢强一直蒙在鼓里,他的兴趣在文明寝室的卫生评比上,他很少关注校园这类文艺活动。他后来知道我与夏晓丹有联系,是在我们毕业一年后。此时,我在会稽山中学教书,他则幸运地成为越州最高学府的图书馆老师。
那天晚上,我们围着教学楼前的池边散步。夏晓丹要去了我的一些诗歌,包括此前我发表在校报上的长诗《我的春天》的片断。她说,她的目的达到了,她想在我的其他一些诗歌里,更多地感受到作者的创作思想与诗歌的美学意境。她的声音很甜,这是我听到的世上最好听的声音,比喝橘子水还要甜美。为了听她的声音,我不断向她咨询一些比赛的问题。她的口才真好,她滔滔不绝给我讲诗歌朗诵的要领与诀窍。她十分谦虚,希望我给她提一些建议。我对朗诵艺术很外行,我说,预祝她比赛取得成功!她笑了,脸上的两个小酒窝特别迷人,像春天的桃花。她说,她已经为新年诗歌朗诵比赛做好了最充分的准备。
没有人相信,我在塔山那片神秘树林里写成的诗歌,竟然得到一位漂亮的外语系女生的欣赏,并欣然接受她们系里的推荐,上台参加师院一年一度的新年诗歌朗诵比赛。那年师院的诗歌朗诵比赛中,她获得了金奖,不是因为我的诗歌,而是她出色的才华。在千名师生热情掌声中,那天晚上师院的夜空格外神奇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