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楼前的这棵槐树是越州师院的地标,高大而苍老,因为孤独特别醒目。它的周边是一排整齐的水杉和柳树。进校读书的第二天,我单独仰望过这棵槐树,后来在校史上知道,这是明朝万历年间的古树。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学校初建,在规划百年校园时,师院的历史教授考证了槐树的真实身份,建议学校重点保护,成为校园一处历史文化景观。槐树与教学大楼中间是一泓池水,树与楼的倒影在水中四季变幻,相映成趣。
我们喜欢在槐树下见面,始于何时,不记得了。久而久之,这里是我们相约碰头的“老地方”。
朱良刚从城北的火车站赶来,他的头顶正在冒热气。他说上午去了越州的一家乡镇企业,在采访企业老板的创业史。
他穿着蓝色牛仔裤,上身是一套薄的黑色西服,背着一只咖啡色皮包,脸色略有疲倦,但一双眼睛明亮精神。他是中文系1987届学生,今年七月即将毕业。在师院读书时,我们是无话不聊的朋友,有两年的相处神交。
还是以前的规矩,见到对方时,我俩举手打一下招呼。然后,从校门口左拐,沿环城南路走去。这里是城郊,晚上很清静。一路上,不断遇到师院学生散步聊天。
天气有点闷热,朱良把西服脱了,挽在手臂上。他中气很足,说话随意,问我怎么想到这个时候来师院?他这些日子很忙,教学实习前两周刚结束,他忙着赶紧在修改毕业论文。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他毕业前夕的这些“忙”我都经历过。我感兴趣的是他怎么想到去越州的一家乡镇企业采访?写人物的报告文学不是他的强项。在师院读书时,我们都是师院“越州诗社”的社员,顾问是我们的中文系主任,社长是中文系毕业留校的冯一平老师。朱良说,冯老师刚调到校办,去这家乡镇企业采访,是受他的委托。“他到了校办,哪里还有时间再搞创作?”朱良说,《越州文学》编辑部向他约的稿,快到期了。
他突然问我:“你是不是为了夏晓丹的事来的?”
我推着鼻梁上的眼镜,惊讶地看他,“你怎么猜得那么准?”
他把衣服搭在肩上,“听冯老师说起过你与夏晓丹的事。”他神秘一笑,“好像在电影院他看到过你们?”
“是的,”我说,“有一次我与夏晓丹去师院电影院看电影,刚巧碰上了他。”我心里感到莫名地紧张。朱良这时候突然问到夏晓丹,不会是好兆?
我从侧面观察朱良的脸。我相信自己的观察能力,我可以从他的脸上捕捉事件的真相。我需要事实真相,而朱良应该是知道事实真相比较接近的人选,这是我来师院前的分析。他在师院的知名度始于他擅长写越州本地的历史掌故。他在大三时担任了校学生会的副主席兼宣传部长,并在校报副刊谋到了一个兼职当助理编辑的岗位。他的校园情报渠道应该很广,有学生背后戏称他是“克格勃”。
想不到在夏晓丹这件事上他很犹豫,他不想说些什么,这让我多少有些纳闷。难道男人都喜欢在关键时候犹豫不决?这是成熟的表现,还是优柔寡断?马路上偶尔有大卡车的灯光迎面射来,十分刺眼。汽车喇叭声又尖又怪,像尖刀划在静寂夜空的玻璃上,声音有点恐怖。
我们沿马路走去,有很长一段时间沉默着。
朱良突然问:“你是不是喜欢夏晓丹?”
“喜欢她的人很多。追她的人也很多。”我不想正面回答他,采用的还是迂回包抄的战术。
朱良哈哈一笑,说,“真不知道他们喜欢她什么!?”
对呀,那么多人喜欢她,为了什么?这个问题我从未思考过。
朱良见我不说,他接着说:“许多人都说她漂亮,有人还称她是师院第一校花,明显夸张了。”他说着停下了脚步,在回头看师院的夜空。“其实,师院比她好看的女生很多。”他在偷笑。
我并不认同他的说法,“你们这几届学生怎么评价她,我不清楚。但我们在校时,夏晓丹的漂亮是公认的。”这是事实,我说,“不能因为有了麻烦而否认她。”
“不,不。”朱良摆摆手,说,“夏晓丹事实上并没有你们所说的漂亮。”
我对他生气了,嗓门一大,我说:“你不能这样看人,这不是有点庸俗了?”
朱良却笑笑,他不生气,说:“不是庸俗,我是怕你喜欢她不能自拔!”
“喜欢她,不能自拔?”我仰天大笑,说,“不会吧。”
他说:“不会,就好。我怕你会受她的影响。”他给我讲了夏晓丹在高中时的恋爱,他说是他们班长告诉他的。我第一感觉是怀疑,但他有这些消息来源的渠道。夏晓丹在高中时与两个男生同时恋爱,这是典型的三角恋爱。两个男生为了她私下决斗,结果,出了人命,一人死了,一人至今还在坐牢。
“道听途说!”我很反感这时候有人在她背后编造这类消息。
“不,千真万确!”
“那就算千真万确吧!”我懒得与他争辩这类八卦新闻。
“为什么?”朱良感到意外。
“红颜祸水,古人说得不错,”我说,“但也恰恰证明她确实很漂亮!”
朱良嘻嘻一笑,沉吟道:“哎,这个人太可惜了!你不知道,她们班上同学讲,她实习的课讲得多好呀,都说听她的课是一种艺术享受!但出了这样的事情,什么都完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说是完了?”我刨根问底追问他。
朱良直摇头,“当然严重!”他说,“难道你没看到?师院有史以来,她是第一个实习没完成被学校召回来的学生。”
“那你说有多严重?处分?留校察看?”
“很有可能被学校开除!开除,明白吗!”他的声音中在静寂的夜空中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那怎么办?”我有点害怕,失声喊道。开除是对学生违纪最严厉的处罚,是学生违纪处分的“极刑”。
朱良双手一摊,“看她自己的运气,碰上这种倒霉的事,谁也帮不了忙。”他做了一个无奈的动作。
“能有办法帮她吗?”我相信他这些年处事办事能力当刮目相看。
“你想帮她?”
“是的。我,也包括你,我们都是她校友。”我说得很诚恳,“她一直在联系她的伯伯,在帮我推荐作品的发表。”我想这是我必须做的事,而且,尽我所能。
“很难!”朱良实话实说,“这样的事我从未碰上过。”
这天晚上,我们走得很慢,我后来又把脚步放慢,落在朱良后面,我在想对策。他走得其实也不快,似乎心事重重,边走边在思考着什么。是毕业论文,还是采访的稿子?或许还有夏晓丹的事?
我们的左边是城区,万家灯火,夜景十分诱人。右边是郊区田野,黑压压一片,在夜色下显得无边无际。读书时,我们经常在这条环城马路上散步,走在城区与乡村之间,习惯了城市与农村的命运,就在一条马路之间。
我们走过一个湾,朱良忽然想到了什么,对我说:“你还是去找冯老师吧。虽然他不是学校领导,但他现在毕竟在校办,知道的情况会更多一些。也许,他有办法。”
朱良的分析有道理。这次来母校的计划中,最后一站是去冯老师那儿看望他,毕业后我还没去过他办公室,没向他汇报工作与创作的情况。
“这些日子烦恼的事很多,”朱良在自言自语,“是不是临近毕业了,都是如此?”
我想起我们的毕业阶段,人生烦恼难免,但事过境迁,终究雨过天晴。
朱良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不想说的事,但还是说了。他告诉我,与他谈了两年的女朋友,因为毕业的原因,最近面临着与他分手的危机。他想快刀斩乱麻,但又担心这样做是否草率。他烦恼又犹豫。我们为此穿过马路,在对面路边找了一块干净的石板上坐下来。这里有一些旧城拆迁改造下来的石块石板,堆放在马路边。我们背靠城区,脚下是护城河,在夜色中看不清前方的乡村,感觉黑压压的一片。一条驳船在护城河里缓缓驶过,它离我们很近,我看得清楚有三个船工围在甲板上喝酒。一会儿,又有首尾相连的几条驳船经过,像水中的巨蛇,速度很慢,仿佛怕打扰了我们。
“我现在越来越不相信命运。”我说,“我相信自己,相信我生活的会稽山,相信那里的水草、溪流,相信顺其自然。”
朱良对命运的话题感兴趣,他打量了我一下,似乎对我需要重新认识。
“不,不!”他解释说,“顺其自然是一个方面,”他说,“我对自己的毕业分配,也是信奉‘成事在天’,但必须‘事在人为’。”
他说自己最近对哲学有了兴趣,“哲学真的很管用!”他像颇有意外的惊人发现一样,“感情的事百分之一百在天命,是命中的缘分。所以,面对感情,我们都是局外人,无能为力。”说到这里,他像完成了一件重大的历史使命,站起身,建议我们往回走。师院师生每次出来散步,都会在此走回校园,“人生本来就有许多重复在走的路,”朱良用哲学诠释了往回走的道理。
“对啦,明天别忘了去找冯老师!”朱良在返回的路上再次提醒我,“切记,一切皆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