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没见过生人了。”肩膀上的猫头鹰扑动翅膀,眼睛随着鬃毛逐渐扩散。洞里有许多须根一样交纵的通道,每一次都是猫头鹰指导金泽该往哪走。
“这条路……通往哪里?”黝黑的洞口好像有个无限远的出口,发着淡淡的金光,金泽谨慎地摸着凹凸不平的墙壁,壁上的油灯随着他的移动成排地亮了起来。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金泽不再理会这只城府很深的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发光的尽头,原来是一个球状金属门,上面叠满了苔藓。
“你得转动那个阀门。”白色猫头鹰示意金泽转动旁边生锈的方向盘,“不过我建议你拿一把伞,等下也许有用。”金泽顺着他的话,注意到后面墙上放着个有很多格子的木柜,每个格子收着把伞,似乎是为来人而准备。
金泽拿了一把伞,尝试转动方向盘,发现被扭得很紧。
“加把劲,把你吃奶的劲使出来!”猫头鹰拍打着翅膀,为他加油。
金泽逼得青筋都浮上脸颊,阀门发出巨大的响声,像是在风中吱呀的铁门,突然一下子被打开了。有股冷凉的漩涡在金泽的耳洞旁打转,下一秒,洞里所有的东西被大风卷了出去。
就像是从鲸鱼的鼻孔喷到了天空,金泽扑过密密麻麻的细枝,被喷到云端之上,与幽冷的月亮在同一条水平线上!周围的冷空气将金泽的汗毛冻得硬邦邦的,他冷得想打喷嚏。几秒后他又像陨石般回落,穿回厚厚的云层,他看到了一个布满荧光的绿洲小岛,刚刚才刮伤他皮肤的成蔟细枝,以及会让他粉身碎骨的地面!
猫头鹰在耳边掠过:“张开那把伞,用来辅助降落,我刚刚已经提醒过你了。”
看他幸灾乐祸的样子,金泽好不生气,摸着不远处的伞,一失手,反而把伞给弹得更远了。
“这种状况啊,也不是没有过。”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金泽看着越挨越近的绿洲,紧张到气都快吸不出来。
“有一个咒语,如果能猜对,就能帮到你。”
“什么?咒语?我怎么可能知道!”
“提示一下你吧?这个咒语启动的秘诀是一个问题,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会问到的问题呢。”
“这里是哪里?”
“不对。”
“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还是不对。”
“鬼才知道是什么烂问题!是说这棵树究竟有多高?还是你这个愚蠢的鸟为什么会说人话!”金泽气急败坏地诅咒这只恶作剧的鸟。
“果然有贵人的运数。”金泽好像说对了咒语,猫头鹰的声音随着体形的表达而逐渐混浊,一只毛茸茸的巨大怪物从他的脊椎里面破茧而出。
那怪物似是庞大的鹰鹏,但喙间却有龙鼻的曲线,有力的趾牢牢勾住了金泽的腕部,将他稳当地送到地面。
“在下名螭,虽是龙神却无角,虽有血统却无正名,故被打发此处,终年司掌阴阳通道彼之洲。欢迎你,贵人。”他比刚刚那只猫头鹰客气多了,随着身子的缩小,他的声音重回清晰,一只黑色的猫头鹰出现在金泽面前。
猫头鹰从白变黑的异样倒没有让金泽有多惊讶,毕竟才刚被一个庞然大物叼着盘旋,反倒是怪物口中的“彼之洲”的大树吸引了金泽的注意。那是一棵少见的大榕树,没有十来八个人很难将之合围,大树枝干复杂,须根都垂到了绿洲地面,枝叶上系着数不清的灯笼,灯笼下系着刻满名字的方牌,方才远看时还以为榕树开满了亮莹莹的花。风一吹来,拥簇的木质方牌噔噔脆响,有青烟从不同的灯里陆陆续续冒了出来,在月光的照耀下,成了影子一样黑乎乎且透明的人。这些透明的影子像一个个刚归来的旅客,背着背包,纷纷在榕树上摘下自己的灯笼。接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发生了,有一些人滑下树,将灯笼放置在黑压压的水中,灯笼逐渐变成可容一人大小的灯船,那些人跳上船,幽幽地飘远了。也有一些,直接等风来,从大树上一跃,头顶上的灯笼就变成巨大的孔明灯,他们随着风飞入不高的云层中,不知去向。
“这些人是遗忘者,头七时会最后一次回到人间,拿着亲人给他们烧的水灯或者孔明灯,回到他们思念的地方。之后他们就会返程,再也回不到人间。”黑色猫头鹰如换了一个人格,比先前遇到的白色猫头鹰务实很多,见金泽表情夸张,自顾自地解释起来。
老家闽南一带确实有给逝者烧水灯的习俗,好让他们安心渡往彼岸,金泽顿时理解那只鸟口中所说的“遗忘者”指的是什么,诧异自己居然并没有感到半分惊讶,连想辩驳的心情都没有,果然是遇多了奇怪之事的缘故吗?他不再纠结,不假思索:“烧的东西会被传到这里,听起来实在是很难理解。”
“通过火。火是人间常见却最神秘的元素,如果往火里面施加点信念,就会形成咒术。咒术会将这些东西传到人间寄物处。”
说毕,猫头鹰飞了起来:“时候不早了,你请便吧。”随着翅膀的扑动,好似有大风被他鼓噪起来。从那只鸟的身影探去,背后一叠沉甸甸的乌云被吹开,露出原先朦朦胧胧的月色,一座伟岸而灯火迷离的山城被徐徐揭开,暴露在金泽的视野中!金泽顿悟,那些数不尽的遗忘者,原来是去山城那边。
那是一座浩瀚的山城,与它相比,彼之洲只能算是小汀。彼时海上还盖着一层稀疏的薄雾,山城的景致只能看个大概,但灯火迷离的建筑像风情旖旎的少女,神秘而诱人。这些建筑带着唐宋遗风的风格,能隐约认出一些牌坊、峭壁上的栈道、半山上磅礴的古寺、悬崖海岸的灯塔。牌坊前方的码头停泊着几艘流光溢彩的龙船,与码头靠边的还有风车、水车作坊,作坊的木杆上,成串的鲤鱼旗在摇曳身姿。牌坊后面,则是依山而建、紧致的干阑式建筑,尤像湘西一带青瓦、砖木为主体的吊脚楼,拥堵又不乏人情味。
湿咸的海风带来不夜城的燥热,对岸隐隐约约传来充满夜味的弦乐及歌舞人的细碎笑语。山城之大,让他搞不清楚是海水包着山城,还是山城围着海水,那边时不时传来类似鲸鸣的悠长声音,容易让人沉醉其中。等他回神,那只猫头鹰已经越扑越远。
“会有人来接你。”猫头鹰将最后一句话裹在空气中,消失不见了。
金泽觉得很疲乏,便在树下找了个干净的空地小憩。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艘木船才吱呀吱呀地从黑压压的海边划来。船夫穿着旧时的麻衫,完全找不到现代人的特征,两片嘴唇肿得像两条烤肠,非常搞笑,可是他的脸型却非常削瘦,总能人想起螺旋桨飞机。虽然外观滑稽,却不客气地用桨敲船舷,把昏昏欲睡的金泽给吵醒了。
金泽醒来,几条黑乎乎的须根在身上爬,就像是粘稠的蛞蝓!他想挣脱,才发现睡着时已经被这些恶心的东西缠得无法动弹。船夫赶紧扔了桨,恭敬地触摸他身上的粘稠之物:迁怒的彼之州树神,此人并非无主孤魂!我乃是他的摆渡人,引他去对岸的山城。
船夫念着跟中庭那些法师一样难懂的话语,在金泽耳中仍是毫无区别的猫叫,但这些须根很听话地迅速褪去。金泽头重脚轻,似乎身体的水分被这些奇怪的东西抽走了,嗓子哑到冒烟,连“啊”都挤不出来。
船夫从船头拎来一只铝壶,七八十年代家家户户常见的茶具。他用扣在壶嘴上的铁杯子冲了一杯茶,直接往金泽的嘴里塞。
“一口驱死惧。”对方念着听不懂的词,又让金泽喝了一杯,“二口去凡愚。”他再塞了一杯过来,金泽虽然口渴,但那古怪的茶苦得要命,都苦到心肝、大脑去了。金泽难以推辞,喝了第三杯,逐渐听懂他接下来说的话:“三口悟猫语,从此阴间居。”
金泽皱着眉睁开眼睛,那两片火腿肠差点吻到额头:“现在听得懂我的话了吧,你不喝忘川茶,听不懂猫语,怎么可能把你载到猫之国呢?”他努了努嘴,他说的“猫之国”就是身后巨大的山城。
“新鬼!快上老子的船。”船夫重新回到船上,毫不客气地催促他。
听到对方要把他载到猫之国,想到那些稀奇古怪的咒术跟遭遇,金泽开始打退堂鼓:“我可不可以回去?”
“哦,我明白了,你是看到那些人来来往往,出出入入是吧?”船夫客客气气,突然话锋严厉起来:“你真当猫之国是游乐园啊!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那些人可是有亲人烧给他们的水灯或者孔明灯,可是你有吗?没有的话彼之洲的通道是不会为你而开的。”船夫重新拿起船桨:“你想成为树神的化肥吗?再不上来我可走了!”
金泽只好不情愿地跳上船。都顺着他的意思做了,那个话唠者还不忘嚼舌根:“今天被特意派来接你,已经很影响老子心情了,哪知道还遇到了这么不识时务的毛头小鬼。你说你跟那群人有什么不一样呢,值得上头的人兴师动众?”
金泽想了想,开口:“我没有死。”
“每个刚死的人都这么说啦,我又不是没遇到过。等他们哭闹一阵后发现是真的回不去了,就不再嚷着离开了。”船夫轻谑,“你不会不知道你已经成为那种人了吧?”他指的是彼之州上来来往往半透明的人。
金泽:“你说的是‘遗忘者’?我跟他们不一样,你看,我是有血有肉。”
“原来你懂得这个词呀?那你还装得什么都不懂得样子,真让人火大……”话痨船夫说这话时还插科打诨,眼光不以为然地从金泽身上扫过,但好像突然意识到真有点什么不一样,撇下船桨捏扯金泽的脸蛋,像拉拉面般把金泽扯得有点生疼:“还真是生人,怎么通过了彼之州呢?”末了,他还嘴欠地加了一句:“难怪刚刚闻起来那么臭。”
因为签订契约成为了猫使,所以魂肉可以往返这个世界,这是白色猫头鹰告诉他的,虽然他并不知道猫使意味着什么。未等他开口,船夫已经换了一种表情,脸上全是崇拜不已,像足了摇尾乞怜的哈巴狗,他说:“你该是我两百年来第一个碰到的人类了!也许以前就有人来过,但像我这般博闻强识的人没听说过,所以没必要理会,我决定称这次摆渡为猫之国史上第一次,就叫啥呢……呃……人类的处女航——踏足神秘领域猫之国的第一步!首航由我来跟你完成。忘了介绍了,鄙人渡先,小兄弟怎么称呼?”
金泽言简意赅,连语气都懒得抬上去:“金泽。”遇到神经质的大舌头也是金泽不长人生中的第一次。
渡先回到船头继续划船:“有什么不懂的,小兄弟只管问我。”
也许是个获取信息的好机会,毕竟现在头脑一片混乱,金泽便说:“我什么都不懂,还请渡先大哥慢慢跟我讲。”
“那我得讲好久,凭我忘川第一帆的称号,还没预热就已经到了码头,我先把船的速度慢慢调下来。”他跳到船中间把帆扬起来,挨着金泽,将布袋里的油饼拿出来分与他吃。当时月亮已经有半截落在海面上,几条大鱼时不时从粼粼波光中跃出来,甩碎一片又一片的月光,这艘随波逐流的帆叶船鼓着海风慢慢向灯火阑珊、击缶鸣鼓的山城靠拢,那是金泽多年后仍记忆犹新的梦。金泽并不知道这是哪,内心慌乱不安,但看到那块依旧是白玉的明月,他觉得宽慰很多。船夫渡先确实多嘴,但金泽也被他拉近了距离,吃着他给的饼,喝着他随身带的茶,反而没有那么害怕这座充斥巨大信息量的山城。
渡先告诉金泽,这个地方统称为“遗忘之境”,遗忘之境的山统称为“忘山”,遗忘之境的水统称为“忘川”,“你知道这群人为什么叫遗忘者吗?包括我,我也是一个遗忘者。”
金泽摇摇头,露出诧异的神情:“你也是遗忘者?你跟那群透明的东西一点都不像,就算放在人群中也看不出区别。”
“不!还是有区别的。”渡先伸手让金泽触摸他的腕部,凉如一块冷铁,而且感觉不到脉搏,他将自己的手背对向月光,皮肤上一条条晶莹的脉络在月光下浮现,像是成百上千的神经,输送着荧光颗粒物,“你看到的那些透明的遗忘者,都是刚死不过几天的灵魂。我们被称作‘遗忘者’有两个层面的意思,一个是断绝过去的尘缘,二是被世人所遗忘。遗忘者接受猫使的指引,来到遗忘之境,喝下忘川之水成为实体,照耀月光获得能量,他们将在这里开始第二人生,不老不死,直到修完自身的业障。”
“每个人都会来到遗忘之境吗?”金泽立马想起死去的哥哥。
“不,不是每个人都会成为遗忘者,成为遗忘者好像是因为身上有什么怨或者牵挂,这个很难界定,一切得看元树的安排。”渡先提到的“元树”又成了金泽无法理解的词语,“遗忘之境有四个国家,猫之国,白狐丘,火羽乡跟冷雨沼泽,根据遗忘者的业障深浅,分别安排到四个国度中,猫之国是常罪之人去的地方,收留的遗忘者也最多。”
“那个就是冷雨沼泽。”渡先扭动金泽的肩膀,幻影重叠的远处,一座奇异的镂空大山出现在金泽的眼中,像是匍匐在大地上的独角巨兽,“那是守护神玄武,一只非常巨大的乌龟。”
“但是遗忘者并不会一直在四个国家长留,洗去业障的遗忘者会获得离开此处的权利,从那根光柱,即彼岸天上羽化登仙。”渡先用食指指着忘川中央色彩斑斓的巨大光柱,金泽一早就被这股银河般的光柱吸引了,而且彼岸天有一条长长的银丝带在盘旋,渡先告诉他,那是猫之国的守护神青龙。
“每个遗忘者的罪行不一样,面临的惩处也不一样。而我所作的修为,就是作为船夫,载那些羽化登仙者去彼岸天。”
“船夫?听起来不像是个处罚。”
“不!小兄弟,你想得太简单了!当船夫在猫之国里是非常严重的赎罪!我因为生前缺口德,铸成大错,本该被发配到火羽乡,跟许多大罪之人绑在熔炉外围,受千年的烫烙跟热油泼溅之罚,但念在我本无作恶动机,就在封印监受了夹邢,这个嘴巴就是那个时候留下来的,搞得我现在说话都有大舌头!后来就发配我做船夫,一做就是二百个年头,每天跟海浪打交道,但是忘川,可没那么简单。”
“来,把耳朵向着这边,仔细听,听到什么?”
“歌舞的声音?”
渡先挥手:“不是山城那边,听彼岸天那边。”
船只已经很靠近猫之国了,歌舞声乐越来越响,金泽闭着眼睛困难筛选,才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美得起鸡皮疙瘩的声音,也不知道是不是幻听:“好像是有女人唱歌的声音。”
“这就对嘛,你的感官也不赖。唱歌的多是水里的海妖,长得又丑又凶,靠吃人的魂魄为生,成年海妖生气时展开的刺腮跟青得让人作呕的长尾的样子简直就像志怪小说里描述的恶蛟。有些遗忘者,舍不得人间,如果误了时辰,放在彼之州的灯笼就会熄灭,倘若他们还强行渡海,水灯就会沉没,而他们会被海妖屠戮。”
经他这么一比喻,金泽很庆幸方才没跑到水边去:“为什么会有海妖?”
“这海妖出现的年头并不早,我以前撑船的时候,潇潇洒洒一竿就能撑个来回,日子也马马虎虎,自从忘川出现了海妖,每次出海都心惊胆战。海妖是个大麻烦,在雾月的时候经常袭击摆渡者跟渔夫,他们会发出一种诱惑的声音吸引人进入他们的陷阱,所以在雾月的时候渔夫都不出海,但摆渡者,不管刮风下雨,只要有差事就得干,经常用性命与海妖搏斗斡旋,也就兼有舞刀弄枪的本事。”
渡先要把他的横刀亮出来给金泽看,但看到船只已经靠在岸边了,收了刀,笑得像个被给了糖果的小孩子,拍了拍胸前的破麻布:“我的伟大航行终于结束了,又有新的谈资了。小兄弟,改天跟你讲讲我生前的故事!”他说得那么自信,好似以后还会碰面一样。
金泽打从心里拒绝,点头下船,走向木板铺的栈桥上。渡先在边上停泊船只,把绳索绕在桩上,仿佛看穿他的心思:“会再见面的。小兄弟,提防点,这个国家的鬼怪很多!”
岸边早停着辆马车迎接金泽,那马车不同于寻常马车,两只大轮子镶着瞠目龇牙、腮帮子鼓鼓的面具,像庙宇里不怒自威的四大天王,面具看起来很凶,却又有些忍俊不禁。
金泽走过车轮子时,面具眼珠子转了一圈,初以为是错觉,停下来摸上面的一排牙齿。突然,面具咔嚓一声,若不是手伸回得快,肯定被咬住了,金泽被吓得连退好几步,车前那边传来平如凉风的声音:“请上车吧。”
车夫是个年纪不大的男性,体型跟肤色与人类无异,但斗笠下那双蓝宝石,是猫才有的眼色。抽打马缰的手虽被布袋裹得严严实实,但还是露出一些软毛,莫非他跟中庭的那群法师一样,都可以从猫变成猫头人?金泽想细看他的脸部,但下半部分被面巾遮住。
等金泽上了车,车夫用火种点燃了放置一旁的油灯,塞到他手中:“不要让它灭了。”他不比渡先好说话,金泽没有反驳的余地。
船夫吁吁使唤马,没等金泽坐稳就赶着马跑了。金泽还是头一次坐马车,过了渡口就开始走山路,一路的震荡让他觉得脑浆都要颠出来了,但想到车夫吩咐过的事,只好死死抱着油灯,保护好那一丁摇摇曳曳的小火苗。
夜莺在时不时叫唤,暴露的夜色从窗帘的缝隙里探来,金泽正走在芒草丛生的山道中,烟跟风一直往里灌,他感到发冷。车很安静地往前驱,连马都不舍得发出一声令他欣慰的轻嚎,只是笃笃的踢石子,周围狐狸、夏虫的骚动,像是隐藏在雾里的妖怪,他甚至怀疑车夫已经不见了,或者变成一个骷髅准备把他拉到地狱,这么幽闭的环境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不要分心,小心魂魄被勾走。”车前一声轻咳,金泽回过神来,手不知何时放在帘布上,准备拉开车窗!油灯火只剩下一小截,忽明忽灭!赶紧转动灯轴,将油芯拉长。透过缝隙,窗外白茫茫的一片,他们已经被迷雾笼罩,雾中有许多花花绿绿的光芒,但很快像潮水般褪去。
“刚刚……怎么了?”金泽思索半天,鼓足勇气开口,跟凶悍的车夫说话总得小心翼翼。
“等我们到达市镇再说。”
猫之国实在广袤,颠簸了一个时辰才隐约听到集市的声音。外面热闹得就跟金泽在海面上听到的一样,但这种声音跟现代都市有区别,现代都市普遍是车辆过往或鸣笛声,这里的吵闹多是人的喧哗欢笑与乐器声,中间还夹杂着未知之物的粗糙喘息。外面充满诱人的五光十色,但车夫依旧阻止金泽拉窗帘:“如果不想被不净之物缠上,便安静坐好。”
也许是怕金泽不安,车夫跟金泽讲起方才之事,他的话言简意赅,少了很多人情味。车夫告诉金泽,刚刚走的那一段路是忘山,偶有外人因为迷路死于山中,积久成怨,便在忘山中找替身鬼,一些难缠的妖魔也在忘山一带出没。金泽是人,气息容易被鬼察觉,一旦被勾魂就麻烦了,便燃固魂灯护送他。不过方才确实很险,差点就被雾鬼盯上。
金泽庆幸逃过一劫,既然海有海妖,山有山妖跟雾鬼也就变得合理了,忘山、忘川本是神隐之地,有鬼怪不足为奇。金泽想到大嘴渡先,如果还会见到他,会跟他讲自己才不是第一个来到猫之国的凡人,让他少点吹牛的谈资。
“遗忘之境的入口虽然多设在凡间不起眼处,但也有一些撞煞的人容易误闯,这些进了魂界的人最容易出事。还有,街上的‘人’并非你们那个世界的人,他们不一定像我们一样对你保持善意。初来乍到,还是小心为妙。”
“你们?”
“你等下会去见的人。”
“你要送我去哪里?”
“你遇到的一切都是有原因的,他们会给你答案。”
他都这么回答了,金泽便不再与他说话,闭着眼睛把今天经历的一切都想了一遍,想着想着,又睡下了。
一道响雷把金泽吵醒了,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马车顶上一阵滋滋声。不一会儿,车夫将马车停了下来,淡淡说了声“到了”,把车帘打开。车夫已经戴上斗笠,披上了蓑衣,就像古代的马帮。他撑起油纸伞,搀扶金泽下车。金泽觉得很别扭,因为自身的衣着跟这里的古典风格格格不入,总有误入影视基地的错觉。
眼前是一座巨塔,横有几十丈,高达百尺,乌云在上面聚集着漩涡,不断有雷电从漩涡处劈到塔顶。雨虽大,但塔外面悬吊的大红灯笼却在珠帘雨幕中折射着鲜艳的光晕,塔的下面是市镇的主街,要绕过许多曲曲折折的折子石阶才能到下面。可能是下大雨的缘故,附近的街上早已不见人影,摊位都被遮布盖着,那些建筑多是瓦屋,屋里传来细微的光,有一些黑影趴在纸做的窗上,似乎很好奇到访的人类客人。从瓦屋群落往下移两个街区,能够看到熟悉的筒子楼,虽然不高,但楼与楼充斥的铁皮、乱穿的吊线跟竹竿传递着市井的人情味,多少让金泽心安一点。
马车的两个轮子大脸在嘿嘿喘气,从粗鼻子中掠出阵阵绿火,似乎长途跋涉让它受累了。车夫见聚集在塔前的天气异象,皱着眉说了句:“该不会是碰到逆改?”
“什么?”金泽没听清楚。
“没什么。”车夫领着金泽拾级而上,在塔前的红漆大门前扣门环。大门徐徐拉开,两位七八岁模样的童子出来相迎,穿得很斯文,都是素青衣褂,头上两个发髻,与肉乎乎的脸颊相衬,两片眉毛大得像熊猫眼,看起来非常可爱。他们将持平的双手藏在袖中,微躬着身子欢迎来客。
“那我就送你到这了。”
“好。”金泽脱口而出,早被塔内辉煌的布置吸引到了,等反应过来才回头:“你不跟我一起进去?”
对方背着他,摇摇头,收了雨伞后隐没在无边的雨幕中。旁边引导的童子说:“他是一位犯了弥天大错的猫使,早被天书塔拒之门外。”
“他叫什么名字?”
肉嘟嘟的小嘴吐出两个清晰的字:“狐火”。
两位小童领着金泽,走进恢弘的天书塔内。进去了才发现这是一幢内外塔结构的十六层建筑,内塔是一个镂空的八卦型柱状空间,仅由八根红漆大柱捆着,顶上扣着台巨大的八卦,底部是荷花莲叶交纵的鱼池。那台八卦的珠芯也是镂空的,能够看到外面的恶劣天气,中庭释放着豆大的雨幕,在荷叶弹起冥冥水雾,若是在晴天,阳光也能照进来。
等走前了才发现,中庭原来交织着密密麻麻的红线,每隔一段距离就系着个铃铛。红线是由柱子围成的环状平台上放置的猫像吐出来的。猫像有很多樽,每樽金光闪闪,不知是镀金还是镀铜。这些猫像像旧时的织布机机械地沿着铜轴移动,或吞或吐,移动的红线顺势将铃铛的位置改变了,有些红线因为绷得太紧而断了,一旁观察的童子赶紧把断线收了。
带路童子领着金泽走上外塔的迂回木阶上,说明情况:“金猫每层二百五十六樽,十六层共四千零九十樽,能处亿万变化。”外塔空间比内塔大很多,像一个藏书阁,每一层的书架上堆着数不过来的卷宗。许多跟领路童子一样衣着的年轻人,赤着脚抱着书卷跑来跑起,或者在书柜前用毛笔记录着什么,当中还有一些童子在内塔中观察共鸣的铃铛,慌慌张张地吞咽喉咙,全然没有带领他的童子这般有条不紊。
“今天发生了一点意外,不然也不会引发骚动。白长老正在处理,应该很快就过来了。”
“刚刚你说的变化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的一举一动都在红线的演算范围内。”迎面的那层楼上传来一个老头的声音。跟狐火一样,皆是猫头人身的模样,金泽追逐对方的眼神,鹰隼一样深不可测。突然,一个报时童子踉跄地跑到他面前,因为衣襟太长扑倒在地,吃了一脸的土,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了:“白长老,八卦镜铁索……”
“断了?”童子嗯了一声,老头扶他起来,看到童子伸出的三只小手指,刚刚还玩世不恭的表情立马严肃起来。
疾风劲雨在脸上毫不留情地刮掠,呼啸的风音很大,闪光过后是雷石的躁动,耳边几乎听不清楚那个叫白长老的老头在喊什么。他牵着胳膊大的锁链冲过来,锁链的另一端,一面巨大的八卦镜在天灾异象中摇晃松动,拉扯着其他七条锁链发出强烈的金属碰撞音。不少琉璃瓦被锁链掀翻,随着密密麻麻的雨幕坠入黑夜盘踞的底处。这是天书塔的塔顶,金泽几分钟之前完全没有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开始异世界的生活。那老头把锁链交到他手中,让他拉住正在半空中如脱缰野马的巨大八卦镜。
“既然你是与前届猫主天命相对的人,估计魂力也差不到哪里去。”
白长老如此信誓旦旦的夸奖,让金泽产生了自信的错觉,刚抱上那冷铁打造的大锁链,没几秒就就被拖到半空中,像激流中的海草飘来摆去。
雨势如针般毫不犹豫扎在金泽暴露的面部上,脑子胀胀的,鼻子不断被水灌进去,感觉有液体在口腔迅速充盈,想把水吐出来,但没张嘴的力气。他也想松开被铁链口箍得变形的手掌,但意识告诉他,必须坚持,否则被甩出去都不知道会跌到哪里去,但愿隐隐雷鸣不会爱上与自己牵扯在一块的铁索。
隐约听到白长老叫他再坚持片刻,昏睡过去之际,背后刺探而来一股强烈的气息,不同于冷雨的寒气,足够让人敬畏,不知是何来物,立马使金泽醒了七八分。就像上古时期羲和族人尊崇太阳神那般,金泽连眼睛都不太敢转过去。
锁链铿锵地抽啪在一块,金属碰起的火光背后游过一道青色长影。一片片闪着耀眼青光的鳞片整齐铺排,如火焰般曲折而光亮的尾巴以游蛇状在空中逶迤。一双犄角似黑金,颈间的鬃毛威风凛凛,一双眼神是纵火者的眼光,只消看一眼就觉得会掉进炼狱的火海中,他的长躯发出的威严宛如高高在上的神明,鼻尖发出的龙息都像三九天的严霜,收束的利爪似刚抛光过的金刚宝石。
金泽不久前才问过渡先那条摇曳在半空中的白丝带是什么东西,近距离看时却觉自己卑微得难以启齿,他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世界真有龙,而且大得离谱,能够一口吞掉大象。金泽难掩内心的激动,这是那只猫头鹰变成的螭无法攀比的半神。
青龙视若无人地盘桓在天书塔上,巨大的冲击力把整片爪子所覆的琉璃瓦盖推碎在一起,他龇开利齿遍布的大嘴,一个扭头就把被雷电劈开的铁链拉过来,在空中放肆的八卦镜经他这么一拉,与塔顶缩短了距离,踏实许多。
被雷电劈开的大铁链一共有三条,白长老用拂尘应付其中一条,虽然没有青龙那么稳妥,但也算勉强拖住。唯有金泽的那一条仍是野马,桀骜不驯。
六个在花坛中见过的面具法师此时也来到塔顶,一人伸出雨伞,欲把半空中的金泽钩过来,刚搭上脚就被拖出去,脚上的木屐像推土机般把瓦砾推出去,其余五人见状,纷纷跳过去抱住前面的人,最后七人总算用猴子捞月般的滑稽姿态稳住了这条铁链。
过了有一阵,雨水渐渐停了下来,风也变小了,异象结束,天空的漩涡黑云也渐渐散漫,月亮露面,在彩云间发着幽光。金泽脸上还挂着雨珠,头发在滴水,雨水渗得眼皮有点痛,他挂在锁链上的胳膊早就失去知觉。身后是黑不溜秋的远山,时常有幽火在林间闪过一阵后便不见了,冷清的雨后能闻到山林甘淡的树叶味,天书塔下是一条直通海边的长街,雨停之后陆陆续续有身影打开门阀出来摆摊开店,他们吹灭多点的灯笼,点亮了外面的油灯,不一会儿便热闹非凡、人声鼎沸,大概古代的夜市便是如此吧。
风在一霎间停了,嘭的一声巨响,八卦镜重新扣回内塔中,锁链拉扯着金泽一行人,如叠罗汉般歪歪斜斜、摇摇欲坠。金泽被猛劲掀开手,飞了出去,六名阴阳师见要掉出去,竟一下子都变成猫,互相跳跃着各自的背爬回了外塔边缘,独留可怜的金泽往外坠落。白长老三步并作两步疾走过来,一个拂尘扫出去卷住了金泽。他的身上发着淡淡蓝光,跟中庭的法师施法时一模一样,在将金泽拉上来之后就消下去了。
青龙往这边匆匆一览,眼皮不曾翻一下,好像是看了金泽,但也只是轻瞥而过,他放下铁链,上面被咬出一排深数寸的牙印,之后摆了摆爪子就腾空往云彩处飞去。白长老等人全都托起双手,恭敬地送走神龙,金泽也被这敬畏之气感染,心甘情愿地将双手平托在胸前。
白长老差童子赶紧去叫长工会的铁匠重铸锁八卦的链条,把塔顶止损的事情都安排稳妥后才领金泽回塔内。童子送上火盆与毛巾,给金泽取暖,他早已冻得皮肤发紫、喷嚏连连。
烤炙了有一阵子,金泽才缓过神来,捧着热茶问白长老:“刚刚的事故是因为‘逆改’?”
初见猫头人的完全面目,总有一种做梦的错觉。猫头人的五官比猫立体,比例也更协调,脸上的毛发短浅且稀疏,多看几眼后就不再觉得违和。但白长老那双狡黠的眼睛可看不穿,眼窝上还飘扬着会跳舞的白眉,看起来像只机关算尽、老谋深算的狐狸,但那双眼神一变回常态,却又给人一种慈眉善目、可以托付的安全感。
白长老呷了一口花茶,脸上原本耷拉成一团的湿毛经过烤炙后渐渐蓬松,猫须在扑扑的热气中抖动:“是逆改,你怎么会知道?”
“刚刚载我来的车夫好像提到过,不过我并不理解就是了。”
“原来是狐火,”他放下茶杯把金泽领到外栏,“知道逆改前,你得了解天书塔能处亿万变化的意思。”顺着他的手势看过去,才发现金樽猫的移轴构造如巨大的石英表内部一样复杂纠缠,镶嵌着玉锤、思南、铜扇、铁珠、星轨、石英条、齿轮、钟摆、诸葛锁、阴阳盘等诸多复杂部件,让人眼花缭乱、无从下手。
“天书塔是人间进程的结算机器,这里掌管着凡人的生死因果,塔内的运算受日月星辰、四时更替的影响,所以人间才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种夏长,秋收冬藏之类的规律,这是宏观的演算。从个人角度看,金樽猫嘴里吐出来的红线,代表着人的生命线,与他人的生命线相交,则为结缘或者结孽,每逢大事就用系铃代替,一响一劫生,如果线被绷断,则意味着这个人的死亡。塔里的童子负责把这些事演算出来,记录在个人的生死簿上。”
“演算人生?”金泽难以置信地反问。
“没错,人间的时间流动皆在天书塔的演算范围内,包括你。但说得透彻点,天书塔只是天道轮回的记录者,而非改变者,任何私改进程的行为在塔内是严厉禁止的,如果有人执着于逆天改命,会遭受到天谴,这种行为就叫做逆改,刚刚的那些天雷就是天谴招来的。这几个星期以来,碰过好几次逆改,但却查不出是谁混在天书塔中私动生死线,而且更改生死线并非易事,需要掌握庞大的演算信息……”白长老声音渐渐变小,在心间思索:此次天谴如此之大,若非青龙相协,后果不堪设想,而金泽已经被带到了猫之国境内,来者究竟针对谁?改动了什么生死线?实在想不透,看来还得私下调查。
金泽十二个小时之前还是个吃外卖、挤地铁的普通上班族,压根就没想到碰上恶鬼追杀,莫名其妙来到光怪陆离的遗忘之境,方才还冒着雷击跟摔死的风险帮别人补封印,说出来连自己都无法相信!便央求白长老:“猫使,天书塔,忘川都是我无法理解并接受的事物……我生平没做什么亏心事,只想过回普普通通的生活。”
“我可以差人送你回去,但是你……有没有觉得不一样的地方呢?”白长老邪邪地笑着,将随身携带的拂尘抖了抖,像成扎的柳絮儿发出嗖嗖的声音,金泽没忍住,等反应过来,双手已经牢牢抓住那只拂尘。
“实在不好意思,生人被禁止带到猫之国,只好让你签订契约成为勾魂的猫使,理论上来讲,你已经是半只猫呢!若是在人间,一觉醒来发现顶着个猫脑袋,或者吃饭时手掌突然变成猫爪,还是会让人很困惑吧……”他如此调笑的口吻,很难不让金泽想到是故意而为之,“但是呢,这个契约也不是不可以解除,等到冬至日那天脱契就行了,算起来,还有七八个月吧。”白长老眼睛都要眯成一条线了。
听他这么一说,金泽赶紧用双手摸着脸颊,庆幸没有摸到猫须之类的古怪的玩意。
“你还是个正常人啦,不过,如果心情出现大幅度的波动,露出一两只耳朵也是常有的事。”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呢。”金泽嗓子发出绝望的嘶哑。
“你一定很想知道,为何要把你带到猫之国吧?”白长老困困地伸了个懒腰:“因为金泽公子是我们猫之国的贵人啊,还有很重要的事拜托你完成。此事说来话长,今天大家都奔波了半日,不如先差人送你去休息吧。”
见金泽还在迟疑,白长老捂着嘴巴,打着哈欠补充:“你先考虑一下,这阵子就在猫之国待着,等适当的时机再把你送回去。如果执意要回去,我可保证不了能帮你逢凶化吉。”
贵人啊,那条螭龙也这么说过。金泽想,不知道会不会遇到那些可怕的怪事,贸然回去说不定还会牵连身边的人,这老头虽然狡猾,但话还能信个三分,不如先听从他的建议:“如果消失一阵不会造成很大的影响吧?我是指会不会对原来的生活造成困扰。”
“放心,年轻人,你重回人世时会喝了回魂汤,忘掉这里的一切,我们会专门调整别人脑中关于你的记忆,你的生活将正常运转。一切都将是一场悠长的梦,甚至在你醒来之后连梦也开始慢慢不记得。”
“白希。”不等金泽表态,白长老一声长吁,书柜的深处传来一声“喏”,走出一个面目清秀的年轻人,“你带他去住处,我回去休息了。”
“请跟我走。”名叫白希的人一举一动都很温文尔雅,是一个能从他稳重的声音听出睿智属性的年轻人,他留有一层银黑相间的长发,用马尾扎束在背后。
两人走出塔时,已经是晨曦时分,附近的树影还抹着一团黑,但是东边的红晕渐渐沾染半边天的瓦片状云,太阳很快就要升起来。夜市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他们收起了摊位,红灯笼渐渐熄灭,海的那一端,黑压压的水面渐渐调成深蓝色。
“白长老怎么看起来很困的样子,真是会演戏的老头啊。”金泽将一大片冷气长长地吸入肺中,直到喉咙猛烈咳嗽,他想试试这是不是一场梦。
白希笑笑,将一张玉色面具递给金泽让他戴上:“是真的很困,猫之国的子民都是白天休息,夜晚活动,跟猫的作息相符,所以山城猫之国又叫夜城。”
两人并肩往街上走,街上陆陆续续有“人”走过,闪着薄薄的光,给人一种半透明的视觉感官。天色越来越亮,他们的透明感越来越严重,隔壁茶摊的老者还在收拾桌子,擦着擦着竟消失成一只手,路人也是,渐渐变得不可见了,最后“哐”的一声,木门合上,大街上变得空荡荡。
“那如果他们白天出来呢?”金泽觉得白希很好说话,会尽可能把问题说清楚,而不会像老头那么狡猾,越讲越不明白。
“不会的,他们决不会出来。死者的国度有他们敬畏的东西,如果他们被太阳照到,会着火,不及时避开阳光,会烧得只剩下一团水,这大概是这个国家为数不多的一种死法。”
看来做鬼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好,金泽又问:“我看到他们都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方才你也让我戴上,是何缘故?”
“戴面具是猫之国的传统,很多遗忘者的死状惨不忍睹,灵魂残缺,如果不带面具,光是夜里在这条街走一遭,别说是人,鬼都会害怕。后来神坛下令,所有鬼魂出行必须佩戴面具,穿的长袍也能遮住缺陷,戴面具披汉服的出行传统一直延续至今,还有专门的面具节来纪念这个习俗。不过呢,猫头人比较少戴面具,他们多是管理者,为了让遗忘者知道他们的身份,一般以猫头示面。”
“可是你却是人类的模样,难道说……”金泽见太阳升起来,白希居然一点也不害怕,以为他同为人类。
白希两边的酒窝陷成新月:“我不是人,但也非鬼,更不是猫头人,我是从白狐丘过来游历的狐族人,主要在织云处工作,平时也来天书塔帮忙。我们白狐丘的人擅长隐魅之术,不把耳朵露出来跟人确实有几分相似。”
“难道你是那只救我的狐狸!”金泽回想起在堕境遭到斧头砍头的瞬间。
“不是呢,救你的那只狐狸,是我那名不见经传的小师妹。不过呢,那只黑猫想必已经见过了。”
狐火,金泽瞬间想到他,便不再说话。
两人寂静无声走了一阵,太阳把石阶上夹着露珠的小草照得煜煜生辉,金泽被映得睁不开眼睛,遮着眼睛问前面的金泽:“你好像看起来一点都不困。”
“不,我现在困得要命,只不是为了将你送回住处……”白希依然不失礼貌地微笑,那双眼睛炯炯有神,惹得金泽连连抱歉。
白希反而关照他:“初来猫之国难免有不习惯之处,尤其是黑白颠倒的生活,一定会让你很困扰。若有什么问题就来找我。”
两人走进巷道,金泽发现白希将他带进筒子楼里,心情愉悦很多,果然住在现代化的建筑里会好一点,要是住那种朱漆门户,灯笼透窗的瓦屋,光是一晚上在油纸上遛过的鬼影都够心惊胆战。
金泽的住处在第五层,背后的山上挨着天书塔。白希告诉金泽,这里离封印监跟天书塔比较近,若是遇到危险,会有人过来支援。
“还有危险?在猫之国不是很安全的吗!”
“在业魔没有除掉之前你都有危险。”
“业魔?”
“嘘,这名字在猫之国不能说起,神坛严厉禁止。具体的事白长老改日会跟你详谈。”
“我觉得那个老头一直在给我下套,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金泽内心如履薄冰,还以为是来避难兼度假,但猫之国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白长老是好人,他必须把你留在这里,你不知道你对猫之国有多重要,他向神坛卑躬屈膝,才总算求得让你留在猫之国的允许,神坛里的人都把这些当笑谈,我也希望你能够明白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白希拉开铁门,回头对金泽说:“虽然好像囚禁了你的自由,但要相信天书塔站在你这边,有什么需要吩咐尽量开口。还有,你的两个舍友也会保护你的安全。”
屋内是一个十来平米左右的单间,两边各有一张双层床,一边床的上下铺各睡了一个人,分别是狐火跟渡先。金泽见到他们也没有那么意外,反正肯定是老头事先安排的。
渡先倏地卧起身子,也不知道是梦话还是有意识在说:“欢迎,我是你舍友渡先,好困,我先不说了!”又倒下去呼呼大睡。
下铺的狐火正用打坐的姿势靠着墙,握着拳头拍了拍顶上的床板警告渡先:“这是你第二十八次摇床。”也不理会金泽,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他脱掉了斗笠,露出了两只猫耳朵。
另外一边的床上放着包裹,里面是几件同猫之国人相同的宽袍长袖的汉服,还有一小袋猫之国的流通货币猫头币,白希说可以用它来进行衣食住行的花销。
“阳台旁有洗浴间,但那水管只在夜间来热水,锅炉工白天不工作,确切说整个猫之国白天都没多少人干活。多加洗漱可以祛除身上的人味,吃几天这里的食物,喝几天这里的水,就没有妖怪能够闻到你的特殊味道了。”
吩咐完一些该注意的事宜后白希就回去了,留下金泽打扫自己的床铺。打扫完之后肚子就咕咕作响,狐火开口说柜子里有馒头,原来他一直没睡,虽然看起来冷淡,但人挺好。收拾完一切后他在床上躺了半天也不曾睡着,猫之国的生活就要开始了,他不知道他将在猫之国会遇到什么,就如第一次高考,第一次工作那样无法让人的内心安静下来。他不知道现在人世是不是跟他同个时间,周横会不会因为他失踪而担心,万一像王质烂柯就糟糕多了,一切的一切如同他所看到的去往彼岸的海那般虚无缥缈,如亦真亦假的蓬莱。
金泽更不知道白希在下楼的时候,一只诡异的面具滑下来,附在他的后脑勺上。那只面具长出如铁线虫般的触角,密密麻麻地钻进了他的脑中,把那只似乎在邪笑的面具拉进白希的脑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