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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那几只挤眉弄眼的花猫点燃了金泽的好奇心,他决定一探究竟。

这已经不是金泽第一次遇到怪事,小区来的那群流浪猫个个眼神有鬼,仿佛会说话。

“他吗?这个年轻人?”

“似乎是的喵,厄运之子。”

有天夜里,金泽在迷糊的睡梦中听到这样的对话,声音细得无缝不钻,脊椎上似有虫子在钻动。眯着眼往声源处看,黑暗里两对绿光在闪烁,不远处的楼盘像一个个高大的巨人向金泽扑来,吓得他登时睡意全消,抖索着摸开了台灯。窗户站着两只黑猫,盯着金泽冷冷叫唤。

金泽挥手将它们赶跑,第二天楼下的住户就死了。

这似乎没什么关联,平日从未往来的楼下人家却找上门来。那是一户独生子女家庭,死掉的偏偏是儿子,父亲忙不过来,请求金泽帮忙处理丧事。见他死了儿子还不忘穿戴整齐才登门,金泽倍感酸楚,就请了假帮忙打理。

丧事在三天后举办,金泽负责到场人员的花名册。灵堂堆满花圈跟挽联,来来往往的吊唁者让本来狭小的大厅更加拥堵。居中的黑白照是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青年,英年早逝,令人惋惜。

金泽坐在入口处的长条桌边,门里门外都是死者的一些亲戚朋友。他们三五成群讨论着死者的生平,但往往说着说着就回归到他怎么暴毙这件事上,而说起这事则多了很多空穴来风的闲话。

“我见这孩子平时挺活泼讨喜的,怎么就想不开了?”

“你还别说,可能这里有病。”一个胖大妈悄悄指着脑袋瓜,“这几天老见他站在角落里发呆,叫了好几次才回头,也没搭我话,独自走开了。”

见大妈把话说开了,周围的人都围了过来,“我也碰过,见了我也不打招呼。有天看他笑嘻嘻地从花园走出来,哎呀,手里捏着死老鼠的尾巴!”街坊的妇人议论纷纷,都说这孩子早就有了自杀的倾向。

最后,妇人们在年轻人死因的讨论上有了一致的看法:“可能是抑郁症,现在的孩子压力也很大。”

好好的一场告别会成了八卦奇谈,可怜的父亲逢人就解释儿子的离去是因为难以置信的自杀,“他当时悬在半空中掐自己的脖子,怎么拉都拉不下来。”这是他的原话,但大家都认为他太过悲痛才会说出这种不切实际的话。

“这里签名。”金泽脖子已经酸得抬不起头,指着花名册习惯性开口,反正每个前来吊唁的人都假情假意,他们今天可能很悲伤,明天可能还会留点情绪,但大后天皆会忘得一干二净。

来者从黑色着装的袖口探出一只干瘦而苍白的手,手里擒着一只脱漆的钢笔,那肤色跟皱皮让人联想到松树皮,他颤动着怪异的腔音:“你在征求我的名字?那得拿什么来交换。”说完在花名册上胡乱写了一通。

金泽被声音吓到了,抬头看来者。对方一身黑白正装,脸上挂着面具,全白的面具下,露出两只碳球般的眼睛,他的另外一只手撑着伞,虽然也是漆黑的,但不像是告别会发下来的。怎么会有这么恶趣味的人?不会是神经病吧?金泽疑惑地抽回花名册,对方的签名稀奇古怪,有点像梵文也有点像火烧的烙印。想问对方,面具男已经不在眼前了。

金泽左瞧右瞧,一只手从后面探了过来,在他的肩膀上轻拍了三下。虽然拍得不重,但金泽顿时觉得头晕目眩,他难受地别过脸,面具男在身后用令人头皮发麻的嬉笑声说:“改日登门拜访,我会亲自索要你的名字。”

周围的花圈跟挽联仿佛在旋转,扭曲成很多个圆圈,每个人的眼睛跟鼻梁忽长忽短,他们的声音像千万个嗡嗡作响的蚊虫,耳朵震耳欲聋,脑袋如泡散在油水里的水绵。金泽冲进洗手间吐了一阵,恶心感随着肠胃里的杂物苦胆水蠕动出来。

打开水龙头漱口并洗了把回神脸,水顺着睫毛弹下来之际,金泽却发现镜子的角落蹲着一双小腿,雪花花的赤脚戴着银环,他立刻别过脸,角落里立着一对扫帚跟铁斗,哪有什么小孩的脚,出了卫生间后却隐约听到孩童嬉戏的吵闹声,吓得他赶紧跑回人群中。

中邪吗?金泽心有余悸地分析,给遇到的怪事寻求解释。虽然金泽向来不相信怪力乱神,但从风俗浓厚的乡下来的他,多多少少持有一些敬畏之心,老家一直有相冲的说法,若是生肖与时辰相冲,参加喜丧很容易被邪气入体。想到这些,金泽耿耿于怀,见自己也没多少要处理的事,赶紧用给客人准备的白茅、菖蒲浸制的水洗邪。

可能是在香草醒脑的作用下,超度法事的后半场他又逐渐冷静下来,哪有什么鬼怪?不过是这几天没睡好,搞得神经过度紧张罢了,他这样安慰自己,也没再听法事,专门留意往来的人群。如果可以,他一定要狠狠教训这个充满恶趣味的男人,但那个面具男再也没出现过。

“我说你呀,怎么那么没精神?”周横在客厅里用胶纸一圈一圈地封装纸箱,堆满养鱼器材的大厅里容不下半只脚,几米开外的沙发上,金泽正在发光银幕前毫无波澜地玩着游戏。周横是金泽的同乡,比金泽大几岁,经营了一家水产用品的小店,多数时间是给网络买家发货。

“最近几天失眠,老睡不好,还做噩梦。”金泽扔下手柄,闭着眼睛回想这几天越来越糟糕的怪事。自从那些猫来了后,就好像没有遇到过什么好事。

“年轻人精力旺盛爱折腾,我可以理解。”周横将包裹放上推车上,嘿嘿地露出牙齿,“我又不是没年轻过。”

“不是那样……”金泽越来越小声,他觉得小时候厄运连连的感觉回来了,不愿意把周横掺和进来。

周横待金泽形同兄长,若是没有他,金泽未必能够活到现在,很小的时候金泽尚有一个哥哥,出生于南方大山坳的三人自小就很要好。金泽家里很穷,母亲早些年走了,只剩下兄弟两人过活,大山虽穷,但不缺养人的物资:春天拗成框的竹笋、赤蕨,夏天晚上树林里粘蝉蛹,秋天编些虾篓捉山溪鱼,冬天采些红菇、药草,晒好了卖给久久来一次的药贩子换钱,日子也勉勉强强过得去。周横将金泽家的窘境看在眼里,时不时从家里拿几个馒头给兄弟两吃,他的父母亲是善心的农民,见着了也不斥责。那时政府也没钱资助他们,村民们穷得叮当响,嘴上虽说金泽家很衰不要来往,但金泽祖屋的狗洞里会隔三差五塞进来几条甘薯或小袋未脱皮的稻谷。

但金泽是实打实的丧门星,几岁时还是克走了最后的亲人。一次三人在山潭中戏水,哥哥潜到水底里就再也没有起来。原本还以为是跟两个人玩耍,他平时经常玩突然从水底里爬起来吓他们的把戏。可是这次等了好久也不见人影,金泽跟周横虽然还小还不理解什么是生死,但也感觉发生了很糟糕的事情,纷纷赤条条地跑到岸上哇哇叫,在田里拔草的大叔听到哭声,扔下锄头就跑过来,一个猛子扎进去,将在水潭里躺成一块白石头的哥哥捞了起来。

可惜的是,哥哥失去了生命迹象。村民说他是天煞孤星,把一家人克死了,没有近亲愿意收留金泽。哥哥潦草地下葬了,家里没钱给他买棺材,近亲们在天井里围着瘦成猴的尸体,讨论不如将他随便埋了,反正也是早夭。听到他们这么讨论,金泽从毫无光线的房间里将竹席抱了进来,黑黝的小脸挂着闪闪发光的泪痕:“用这个,把我哥裹上。”末了,他又去摇那扇被虫噬得很厉害的木门,他说哥哥连个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至少给哥哥一扇能舒舒服服躺着的门板。

在葬完哥哥的那一晚,有人推开他们家剩下的半片木门,持着松明走到金泽面前。金泽在灶头前抱着双脚埋着头,一动不动,屋子里也没有生火。来人正是周横,带着光芒而来:“我妈妈叫你过去吃晚饭,跟我们一起住。”

此后金泽一直被周横家收养。后来中国农村发生变革,村子通了铁路,大人陆续放下锄头外出打工,周横也随着这股热潮走出大山外出闯荡,而金泽非常聪明,又肯刻苦读书,成为穷山窝里出来的第一批大学生。周横一直用打工的钱支撑他读完大学,所以金泽毕业后,没有考虑就奔着周横所在的城市工作了。

只是金泽觉得小时候的记忆与现在有些冲突,大家说他一出生就克死了母亲,但他老觉得在自己几岁时还有个大人在他身边照顾兄弟两,他觉得是母亲,可又感觉怪怪的。年代久远了,儿时记忆更加模糊,跟周横讨论这事,周横的回答也是模棱两可。

金泽停止回想,决定还是告诉周横,一直以来两兄弟都不会把心事藏着掖着,“我可能遇到邪门的事了。”

“这阵子我老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偷偷看着我,好几次半夜醒来,看到天花板在扭曲,墙壁弓出一个白色的人来,准备掐我……”

“然后呢?”周横放下箱子望着他。

“然后我就醒过来了……”

“原来是梦中梦啊……”周横没理会他,继续做事。

“还有很多,前阵子不是跟你说过楼下住户离奇死亡吗?”

“是的,好像还说遇到戴面具的疯子?”

“对,就是他,我跟你说,他昨天来索要我的名字了!”金泽告诉周横,有天晚上,有人在敲他的门,说有他的快递。金泽很纳闷,最近好像并没有买什么东西,但还是给对方开了半扇门。那个人戴着帽子,低着头,门外光线比较暗,看不到他长什么样子。送快递的居然问他,可以进去签名吗?金泽拒绝了这个莫名其妙的请求,在门口签了包裹。对方阴笑着把脸抬起来了,就是在葬礼上遇到的面具男。“我感觉包裹很烫,马上扔了,抬头看对方,又不见了。”

“包裹装的什么东西?硫磺吗?”看金泽那么认真地讲着,周横再次放下手头的事。

“包裹……不见了。”

“所以……这也是你另外一个梦?”

“真不是梦,现实跟梦境我怎么会分不开呢?”金泽再讲了一个在公司的洗手间撞邪的事,如同葬礼上的一样。洗手的时候,听到有小女孩在唱歌,回过头来却没有人,但看镜子的右下角,站着一对没有血色的赤脚,再次回头确认,一只冰冷的小手忽然扣在他的腕处。那是个胖乎乎的女童,梳着橄榄壳般的发型,刘海别着朵纸花,穿着唐装,也有可能是寿衣。女童的脸色是异于常人的苍白,两腮用红晕遮住死白。“她跟我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什么新的游戏就开始了,你被什么东西下咒了。”金泽越往下说声音越低,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很害怕。

“之后那个小女孩又在你面前消失了,是不是?”周横一脸严肃地走到过来,摸了摸金泽的头,爆发出巨大的笑声,笑得他直不起腰:“脑子没烧坏。前几天不是大病一场吗?烧了有好几天吧?发烧时人的感知会变得很古怪,就算收集了一些奇怪的信息也不足为奇。”

“我是在认真地跟你讲这些事。以前你也遇到过神神怪怪的事,跟我讲过,说什么有一次看到不干净的东西后天天夜里大哭,后来拜了石爷,说是要送鬼,送完后你就安分了。”

周横在金泽旁边的沙发边坐下,常年的苦力活让他看起来很高大强壮,回想起小时候的事,嘴角不由上扬,不好意思地摸耳垂:“小时候确实有挺多神神叨叨的事,现在回想起来还真说不明白。不过大山有山邪瘴气是真的,都市里的人气那么旺,不干净的东西是不会来这里的啦。”

周横还是认为金泽刚刚说的都是胡话,换做几天前的金泽,大概也会跟周横站在同个立场,人一旦长大了反而不再相信很多奇思妙想的东西,只追求物质上的对错,但这些天的遭遇已经让他的精神相当崩溃。这么一想,他停止说服周横,继续玩游戏。

电视旁的鱼缸里突然冒着滚滚气泡,等到周横发觉的时候,里面的饲养鱼纷纷翻白肚。周横三步并作两步,从杂物中跳到鱼缸前,贴着玻璃,睁着大眼看死鱼上浮,语气因为惊讶变得粗糙:“水温……太高了吗?这种鬼天气真麻烦!”

金泽下床,准备离开,周横还在为死掉的鱼儿惋惜,看到金泽已经在门口穿鞋,就问:“你要去哪?不留下来吃饭吗?”

“不了,都不知道你还要忙多久,我先回去了。”

“也好,那你把门口的伞带上,好像今天晚上会有雨。”

“那……回头见。”

“金泽。”周横趁他还未钻出门口时叫住他,“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

从连锁便利店买完快餐出来时,就逢上雨如灰幕般泼洒而来。雨水将附近楼层的灯光跟霓虹招牌搅和在一块,稍远一点就变成五颜六色的光晕。金泽估计这样的雨势一时半会停不了,就站在便利店的门口等待。

等了有一会儿,雨势渐渐变小,但是金泽也发现,街上的车辆跟人群好像都不见了,只剩下空荡的大街。突然,街道上所有的灯光都毫无征兆地暗下来,身后的便利店的灯都灭了。突然的停电让金泽吓了一跳,街上静悄悄,雨丝轻滑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应急路灯在滋滋闪烁。金泽撑起伞,没有多想,但是看到便利店的橱窗,他还是愣住了,伞都不经意脱手,另外一个世界透过玻璃反射在他眼前:高楼大厦全部变成了残垣,路灯缠满了带刺的藤蔓,浓郁的雾气将很远的地方遮得一片模糊。玻璃中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向金泽走来,越来越近,突然,对方亮出白色的金属物向金泽刺来!

金泽踉跄地扭过身子后退,用手肘挡住前面。前面哪有向他行刺的人,但街道确实变成了荒废的模样,招牌全都脱壳,拉扯着电线冒着火花。但很快,手上滴着什么粘稠的液体,等他意识到那是血,撕裂的疼痛才开始传来,抵挡的位置被不明的利器划了两道可见白骨的口子。

手边的痛处还没消,一股莫名的力量把金泽推到墙角,肩胛骨处的衣服开始渗出血液,肩膀被一把利锥狠狠钻着。可是眼前,明明什么人都没看见。他痛苦地别过脸,果然在橱窗中看到一个高大的人用细剑顶着他,对方戴着防毒面具,从面具里喷出粗糙的白气,就像一个火车头。

来者举起了另外一只手,嗖地冒出五支如雪的细刃,正准备击穿金泽的脑门。被按在墙上的金泽剧痛难忍,但脑子却很清醒,倘若再不做点什么,可能就要死在这个鬼地方了,他伸出另外一只手臂,抓了抓,来回掏了几次,终于拉到了一个什么带子,他一使劲,将这个怪人的头饰纷纷扯了下来。

那怪物,并不是人,青面獠牙,眉毛红得似火烧,中间有一只鼓胀丑陋的大眼,眼睛下面鼻子好像是又短又圆的猪鼻,脖子以下长满了又黑又硬的鬃毛。金泽手挥出去的血水溅到他中间的眼珠子上,顿时滋滋地冒烟。

那怪物疼痛难忍,暂时收了手刀。金泽趁势,捂着伤口跑到街上了。跑了有那么一会儿,他才注意到,自己陷入这条街区的死循环中,通过商店破碎的玻璃,他看到怪物拖着巨大的身子正向他跑来。

伤口还在不断滴血,就在金泽不知道要怎么办的时候,一只猫踩着街上的涟漪跑过来,脚底下的涟漪仿佛会发光,紧接着,三条、四条,越来越多的猫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他们将暗淡的街道踩出光路来,五颜六色的涟漪在它们的脚下开出小小的环状彩虹,似乎在为金泽指引方向。

金泽顺着光路,追着那几十只猫,不久就来到了一个小巷里头,光纹也在一扇铁门面前停止。金泽摸住了把手,在犹豫要不要进去,怪物的影子却已经爬到了巷子口,湿漉漉的巷子里突然起了热风,热风掠过金泽的衣服跟脸庞,衣服被划破,脸部传来划破的刺痛,原来风中藏着飞刀!他咬着牙,双手使出吃奶的劲拉铁门,铁门发出生锈的声音缓缓而出。

那隐形怪物像只发疯的野猪,一路上撞着广告牌、废弃的桌子、杂物,挤进了巷子里头,朝金泽扑过来。在即将要撕裂金泽的那一刻,金泽躲进了杂物间,怪物狠狠地撞在铁门上,铁门被撞出一只猪头般的大窟窿,牢牢合上。

杂物间的架子上、吊灯里全都站满了毛色不一的猫,离他最近的桌子上还蜷缩着一只白色狐狸。它们全都用深邃的眼神盯着金泽,或者转个身子叫唤,或者在吊灯上摇摇晃晃。

砰,砰,砰,铁门颤抖着,传来沉重的撞击声,金泽的惊慌都被提到嗓门上了。金泽憎恶的看着这群猫,就是因为这些猫的到来,才会遇到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怪事,而现在,因为这群猫的诱导,他又身陷绝境,将在这个混乱的小房子里被怪物剁成碎片!

金泽努力抑制自己不要发抖,推着铁架跟桌子,将门堵上,但那扇门还是一点一点地被利器割开,火星随着割口溅落到桌子上,屋子开始着火。浓烟弥漫得很快,金泽爬来爬去,想找天窗,在快要窒息的时候,他注意到了墙上的时钟,秒钟嘀嗒嘀嗒,却在一刻度的范围内摇摆不前。他盯着时钟一动不动,汗水被睫毛筛过往眼角滑落,但眼神却越来越凝重,突然意识到了,这个世界的时间是不流动的,根本不是原来的世界!

咳咳,肺部吸入了大量的氧气,金泽一阵咳嗽,他抖索地弓起身子,发现自己正睡在床上,检查了一遍身体,一点伤口也没有。原来是虚惊一场,他擦着冷汗下床喝水,等到他注意到时间,意识到上班快要迟到了,慌慌张张洗漱出门了。

结束浑浑噩噩的工作时已经是黄昏,等回到小区,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路过小区花圃的时候,金泽惊讶地发现,角落的几只猫跟昨天梦里看到的一模一样。它们迅速地瞄了眼金泽,之后便熟视无睹般,围着圈儿继续玩弄它们抓来的老鼠,那条可怜的老鼠走哪都会被猫扑倒逼迫它折返。

这一刻觉得这群猫在嘲笑自己,自己不就是四处逃窜但还是被玩弄于股掌的慌张老鼠吗?一想气就上来了,在许多传说中猫是邪恶之物,它的出现意味着不祥或死亡!再联想这几天似梦非梦的怪事,可能这些不幸皆拜这群可恶的猫所赐!金泽肺都要炸出来了,随手抄起一旁放着的扫帚,追着那几只猫打。

为首的黑猫轻捷地跳上阶梯,往小径里面跑开,余下几只猫紧随其后。那只暹罗猫别过头,用那对傲慢冷漠的玻璃珠盯着金泽,似乎在说“你死到临头了”。

金泽彻底被激怒,公文包甩在一旁,抄起家伙追上,尾随这群猫走进了中央花坛的深处。

深处是一个宽阔的空庭,上面的树叶遮天蔽日,在这个时候更加昏暗。空庭居中种着一棵宽围要两三人才能合抱的红桧,上面圈着多条白色菱形连体的纸条,树下一香坛,插满了烧残的香烛,若是金泽没猜错,这应该是神木,有神明之力的古树,老家会有把这种古树奉作神明,起作神庙供四方参奉的做法。

那群猫早就不见了,阴冷的氛围将怒火压低了很多,金泽犹豫着向前走。走了有几步,脚一越过地上圈着的麻绳,周围无数的空气粒子突然发光着浮了起来,似有千万萤火虫在呼吸,把这块地方照得亮如白昼。

从神木背后依次走出几个穿戴狩衣,法师装扮模样的人,脸上皆戴着滑如玉脂的面具,但背后却露着细瘦灵动的猫尾。他们围着神木用纸扇起舞,为首的那人用木锤把钉子钉进地上似八卦的咒图,一声接一声的叩击反而让金泽集中精力看这场莫名其妙的仪式。其余的几人开始言语,若话若歌:

以汝之名,洗去尘心。

哀哀世道,避而不听。

以汝之名,脱涤背景。

合众之规,忘本忘净。

以汝之名,契合它境。

魂肉可返,是为界命。

“金泽!”钉铁钉的人突然大喝一声。

虽然并不能听懂对方的所言所语,可是却很奇妙地察觉对方在叫唤他,“啊!?”金泽慌慌张张地回答,在回答的那一刻,觉得有什么东西随着那最后一击钉进了他的脑门、他的灵魂。

像是破碎球重重地甩进被拆的墙面,金泽后脑勺传来一阵阵晕痛感,在往后倾倒的过程中,他感觉到视野在慢慢下降,最终好像是趴在了地上,非常的别扭。等他终于能看清周围的事物的时候,空庭变得格外明亮,叶子的脉络看得清清楚楚,哪里还有什么穿着奇怪的法师,只有几只猫在挠耳朵,之后他们全部起身。

“跟着我们走吧,完成这个仪式。”

金泽脑子一片空白,但意外地听懂了猫所说的话,不自主地跟着他们走出了空庭。

远处的街景比平时明亮,几百米外招牌的字看得清清楚楚,流光溢彩的街景好像置上了一层绿黄的幕布,附近的垃圾桶的方位心里居然清清楚楚,那里飘来茶叶跟腐烂厨余混合的臭味,而每一辆过往的货车都是心惊肉跳的响雷,金泽并不享受这种感觉。

跟着几只猫过了天桥,爬上几支电线杆跟窗沿,为首的黑猫特意嘱咐金泽:“不要注意别的东西,跟着我们走就行。”最后这些猫来到了一户人家的阳台跟空调外机上,大家在空调外机上用各种姿态趴下来,黑猫今晚要收的魂就在这里。

屋子里传来一片混乱的哭叫,有人摇铃念经,也有人在说些闲言碎语,微甜的糯米味跟烧纸烧香一并从门缝中熏来,把金泽熏得晕乎乎的。

几个男人出来抽烟,言辞中充满了粗糙的情感表达:“谁能想到这么好端端的娃!过马路时就那样踩滑撞到车上去!中午还听到他妈喊他买酱油,没几分钟……”男人抽完烟进去,又有一拨女人掩着面出来,这样来来回回换了好几批人。

等念经人做完法事,帮忙的亲友散去,时钟已经指向了十二点,那几只猫才懒散地抖动身躯,带着金泽从窗户爬了进去。大厅角落里有个披孝服的中年女人在烧纸钱,似乎是死者的母亲,边抽泣边往铁盆里放纸钱,火光亮了又暗,像在烧掉她的希望,女人并没有注意到突如其来的猫。大厅里还有几个守夜人在草席上低头跪着,不知道有没有睡着。

死者还未进棺材,被放置在两条长凳上,凳尾摆着几碗圆溜溜的白饭,上面直直地插着筷子。一张麻布在他的头上盖着,虽是黑色的布,但也能看出有血的痕迹,估计头部已经血肉模糊,按照那几个男人说得,是一个因车祸丧命的可怜年轻人呢。

黑猫带着大家围着尸体转圈,不知道嘴里在唠叨什么,金泽却看到年轻人的胸膛处钻出了一个发光的球,黑猫跃过年轻人的身体,将那漂浮的球衔在口中,之后回到队伍中,又饶了几圈,准备离开。队伍出门时,殿后的金泽回头扫了一眼,草席上一个被抱着的小女孩眼睛也不眨,愣愣地说:“哥哥变成猫走了!”

几只猫带着光球原路返还,在跳窗沿的时候金泽听到好像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那是一种很混沌的声音,仿佛沼泽里冒出来的气泡。金泽因此分了神,停下来寻找声源,他左看右的,在镜子面前呆住了——他变成了猫!镜子中那对蓝宝石般的瞳孔随着他的惊慌在扩大,猫须也随着风摆动成狰狞的模样。

“这不是我!”他摇摇头,镜子中的倒影像个绒球也张开了硬毛,但他听到的只是毫无差别的猫叫声,他吓晕了过去,灵魂从脊梁处弹了出来,从高楼之上往下掉。

“啊!啊!啊!”金泽惊悚地尖叫,惊慌失措地看着自己陷入无底的深渊。

“糟糕!”为首的黑猫扑过去,爪子搭在了电线上,他本来要咬住金泽的魂魄,但是慢了一步。

“又被拉回了堕境!”几只猫在窗沿上龇着牙,看着黑压压的地面,黑沉沉的天空又下起了大雨,雨珠弹在了他们的鼻子上,他们凝重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金泽从荒芜的城市中醒来,搞不清楚是什么状态,但是身子好像很轻,从高空中落下来好像也没发生什么事。他站起来,觉得有点冷,等到他发现自己来到跟上次梦境中一样的地方的时候,他觉得发寒,开始颤抖。但他很快冷静下来,上次自己不就是意识到这不是原来的世界而醒过来了,如果现在还是持这种想法呢?但几秒钟后,他发现这种心理暗示行不通。

但愿不会遇到那个怪物,金泽祈祷着,踩着碎石块,决定向前走寻找出口。走了有好几个街道,背后的脚步声窸窸窣窣。

有人在跟踪我!金泽心惊胆战,脚步越来越快。他发现巷子里的垃圾桶堆满了肢解的废弃玩偶,那些玩偶开始摇晃自己的身体,将各个零部件组合一块,别扭地站了起来,他们拿着断掉的铁管,砖块,断柄的斧头或生锈的锯子,像个丧尸般弯弯曲曲、高高低低地扭动着身子,加入追金泽的玩偶大军中。

金泽撒腿就跑,但有阵浓雾开始聚过来,他分不清方向,并不知道自己在原地打转。白雾中摇晃过很多刺眼的黑影,金泽感觉被玩偶包围了,一只斧头飞了过来,看样子是想砸穿他的脑门,但浓雾中传来了猫的叫声跟一些迅捷的撞击,那斧头便偏了轨道,砸在了白墙上,斧头从墙上脱落后,墙上一道刺眼的光缝,那道白光很刺眼,跟他在密室中惊醒时见到的一样。

那可能是从这个鬼地方逃出去的唯一机会!金泽连滚带爬,抓起了斧头敲击白墙,将那道缝砍大点。还没敲几下,从右边却飞来了一根钢管,深深地插进了他的腰部,顿时鲜血淋漓,浑身无力,斧头脱落,软绵绵地滑到了地面。

金泽摸着腰部止不住血的伤口,一根锯子正对着他的脑门挥下来,看样子这群有肢解趣味的恶魔要将他大卸八块了,他都想到脑门的脑浆会被他们掏掉然后装上棉花。一只黑猫,一只白色狐狸及时叼住了他的裤腿,使劲往后拖,躲避了锯掉脑门的攻击,黑猫的坚定眼神给了他求生的欲望,他抄起了斧头将对方的塑料头部砍飞了。

黑猫叫了一声,朝着墙上白光跳去,转眼就不见了。金泽知道他在暗示自己也要那么做,忍着被砖块砸中背部的痛楚,推开了几个破烂玩偶,集中剩下的力气也跑向了白光,跳了过去!

金泽深呼一口气,从空庭的神木下醒了过来,庆幸这是一场梦,但几米开外的空间里撕出了一道裂缝,几只猫从那里钻出来,紧接着,拼接的塑料之手从那里抓住了缝,一个个龇牙咧嘴的恶魔玩偶从那里爬了出来。

中庭的猫们走过围着神木的结界绳,立马就变成先前金泽见到的法师。那不断涌出来的恶魔玩偶红着眼睛,比任何时候都疯狂。他们像一群发起攻击的蜘蛛,卷着人形玩偶的浪潮铺天盖地地向金泽冲过来。

法师们不急也不慢,掏出了别在腰间的桃木剑,托在了自己的中间:“风伯雨师,天神地将。百万众神,如我臂膀。”一致的咒语散发出魔法般的气势,中庭突然起了大风,吹得金泽睁不开眼睛。接着,中庭的粒子开始发光,以法师围成的圈扩散出一个圆柱形的光柱,那个光柱将那棵大树的枝叶打得煜煜发光。

发疯的人偶冲进光柱,就像失去控制般,眼目无光,重新粘合在一起的部件也失去了聚合力,脱落成垃圾碎片。等到将所有的恶魔玩偶都收服,面具法师就将木剑收回,也不理会张着大嘴愣着不动的金泽,嗒嗒地踩着木屐,纷纷钻进了发光的树洞中,原来围着大树的菱形纸片下面有一个门,只是方才的大风吹开了,才见到这扇门,其中一个人还牵着一个发光透明的人,就是金泽跟那群猫见到的死者。

那几位法师很快就消失在树洞中,随着他们的离开,光华遍布的树开始暗下来,一只白色的猫头鹰从树顶上飞了下来,落在了金泽的肩膀上,猫头鹰居然开口了:“那个魂魄是你们一起带过来的吧?你不跟着他们一起过去吗?”

金泽害怕地摇了摇肩膀,但那个鸟并没有要飞走的打算。金泽想走出这个阴森可怖的地方,但一转身,就见到了垃圾山般的玩偶将出路堵得水泄不通,想到刚刚被一群玩偶追杀的噩梦,他放弃了离开。也许停止这种噩梦的方法,就藏在这个树洞后面,于是他吸了口气,踩着堆满叶子的地面,大步往树洞走去。

高楼之上,拿着玩偶的女童,着正装的面具男,披着斗篷的怪物一言不发地看着下面。许久,女童将玩偶从高空中抛落:“不好玩,我们走吧。”她手上的铃铛摇晃了一下,一个黝黑的漩涡就在楼顶上打开了,剩下的两人跟着她钻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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