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点,从这里下去。”白长老掀开了盖上的铁板,洞里唯一的自然光便如蒲絮刺探进来。长老双手扶着云梯,佝偻着身子,率先将脚一步步陷进发光入口的踏板中。金泽的身后,站着两个面相凶悍的猫使,一言不发地举着猎猎作响的火把。
今天早些时候,天还未亮,两位猫头人驱车,将白长老跟金泽送到离猫之国有半日日程的未知之地,白长老说带他去看看远见之屋。车停在了巨大的绿色山脊面前,像是剑龙连贯拔耸的背鳍。四人走进了藏在山脊内的树洞,里面盘桓着数不尽的须根,那些须根见着了猫头人晃荡的火把,全都像潮水一样往后缩,甬道虽然长,但也因此走得并不费力。走了大概有半个小时,才碰到一扇在地面上锁死的铁门,上面贴着写满法术符文的封条。也许咒术正是白长老施放的,所以在他手摸上去的时候,封条就起着小电,着火焚成灰烬了。
铁门打开的那刻,金泽的困意一扫而光,风穿过铁门的长啸本该让他想到这是什么地方,下面是不知高度的深空,只有一块块平流层的云缠成的松糕,阳光把这一团团水汽十足的棉花糖照得银光闪闪,虽然看起来如仙境,但估计不会有人愿意跳下去。白长老却率先钻了进去,洞口下面是一条由黑铁搭筑的云梯,具体多长并不清楚,但至少有几百节,伸进平流层后就再也看不见,称为云端之梯也不过分。
“跟我爬下来呀,干嘛在那里站着不动?”白长老用灰色的眼睛盯着发愣的金泽,眼珠咕噜着漩涡,似乎在谋划什么。
身后壮如虎的猫兵,把后退的通道拦得密不透风,金泽只好硬着头皮下去了。他的手掌将钢把攥得很紧,仿佛握着自己的命。风非常大,在他耳边传来呜呜的漩音,白长老在下面叫他跟上,可他没有听清楚。
等终于熟悉攀登的节奏,许久才敢把视野从铁梯上离开,却在转头的瞬间被一个美丽世界蛊惑得眼角积莹。眼前是一棵冲破云霄的大树,不能窥其全貌的那种,需要扭完头才能看完半围,若不是有一大块干瘦的树皮无规则地贴着,还真无法相信这是树,只是一小块树皮,都比得上猫之国一个村镇的大小。树干像擎天柱那般伟岸,能够感受到其澎湃的生命力,下端是一望无际的白云平原,就像元树扎根的土壤,太阳光平稳地直射过来,照吹着平滑的云在缓缓长流,却照不动这棵树,只是在白色平原上投下了枝丫交纵的巨大树影。
再追着来时的云梯,才发现入口不过是元树的一小部分小枝干,顶上相似的小枝干密密麻麻、有千有万算不过来,遮天蔽日的树顶是说不清楚的茂盛。金泽一下子明白了,自己亦不过是身处于树中卑微的蚂蚁!这个树孤独地盘旋在空中,不知道有多少年,作为不会言语的神明高傲地存在着,也作为一座巨大的飞城托起了遗忘之境的四个国度,也难怪猫之国的人如此尊崇大树。无数的枝干如藤条般包裹着明珠一样的东西,光柱倾斜过来在密缝中投出无数根彩虹,没猜错的话,这个被包裹的蓝色玻璃珠就是忘川!
走了好久才意识到,这个长不见尾的云梯并非通往树的根须处,而是往主枝的方向,但因为距离太远,一层层瓦片状的高积云穿了过去又迎来,头发跟衣服都湿了四五成,目的地依旧没有着落,而他所爬行的云梯,据说已经是最方便到达大树丫的捷道。
“等……等我。”
白长老停下来,笑眯眯地望着金泽像树懒一样爬下来:“没关系,第一次走多多少少都会害怕。”
金泽见这里的风小很多,听得清对方说话,便跟白长老边聊边往下爬,也好缓解畏高及被震撼的症状,“这棵大树……真的在天上?”
“无法想象元树会悬浮在天上吧?猫之国大部分的人也不知道自己住在天上,因为远见之屋是禁忌场所,寻常的猫头人不能来这里。反倒是人间有所了解,你们那边的人把在云层中惊鸿一瞥的飞城叫拉普达,难以置信的话就用海市蜃楼去寻求合理解释。”
“树能飞本身就违背常理,何况是这么大的一棵树,说出来没人会信。”
“可是金泽,想想最近遇到了多少合乎常理的事呢?”
白长老的话没错,放在一个月前哪能想到会缠上这些神神秘秘的事,而现在却已经对咒术、契约、遗忘者、兽面人见怪不怪。猫之国稀薄的空气、近手的星月及低垂的云霭亦早就让金泽隐约察觉到遗忘之境是个非凡之地,只是万万想不到会住在庞然大树上。接受了白长老的解释,金泽又问了一个跟元树有关的问题:“如果是万里晴空,元树应该会被陆地上的人看得一清二楚吧?”
“这倒不用担心,元树一直藏云中,很难窥其真容。忘川会给元树提供大量的水份,通过树叶的蒸腾作用,产生大量水汽,将自身笼罩其中,原理跟水雾缭绕的热带雨林相似,刚刚来时看到的那些拔耸的绿色山脊,就是元树的大叶。当然,仅靠蒸腾作用是不够的,如果风吹得太快,云雾流失迅速,就需要织云处的人生产云雾将缺角补上,织云处的人偶尔也会编织非常好看的晚霞呢。所以啊,元树看起来更像个浮空的云岛,能见其全貌也只有这个季节。”
白长老这么一说,反而吸引金泽想亲自去织云处的空船看看,看他们是如何通过鲸鸣一样的机器,将云朵给造出来,他忘不了靠近山城时听到的鲸鸣,而那种声音就来自织云处。
“元树的枝丫有一种咒力,将整个忘川裹得水泄不通。水球存在表面张力,一般而言风平浪静,但有时候巨浪滔天,一些水被涌了出来,就成了凡间的狂风暴雨。元树的语言为风,若真下雷暴雨,往往是因为某些事触怒了元树的本意,从某方面讲,元树的本意就是天意。”
“天意?”金泽越听越含糊。
“没错,就是你会出现在我面前也是上天安排的那种天意。”两人继续往下穿梭,白长老开始讲起了元树起源故事。
很早之前,元树并非悬浮在空中,而是空旷地表上仅有的一棵突兀大树,那时候天地混沌,日月不分,星辰不落,无山无海,人根本没有生死之说。当时一群很早的野人终年生活在树上,不需要劳作,靠元树结出的仙果为生。这群人朝饮仙露,夕食参果,有仙鹤为坐骑,有大叶为庇屋,日子漫长无边,脑袋终于长出灵窍,开始思考宇宙星辰、天地永恒、沧海桑田、树华枯荣。
可是有一天,天外的一块星火落到了树上,人们费了好大劲,将这燎原的怪物扑灭,其中一些人对能点亮混沌的星火产生了好奇,悄悄保存了火种。之后这群人用元树的枯枝做了火把,靠火种点燃了它,他们惊讶地发现,围在树下面的那群蛟兽害怕这种翻涌的红色元素!他们借助火把的威力,驱走树下的蛟兽,爬下了漫长的树干,踏上了走向大地的第一步。
那时吃参果时扔下来的核,经年累月,已经在大地耸起一片片郁郁葱葱、充斥珍奇野兽的森林,大地是如此丰富诱人,充斥黑暗但也充满未知。走向地面的这群人开始将思考命题从宇宙转到了自身上,吃熟食、生育后代、驯化野兽,他们最后动摇了原来的信仰,开始崇拜能产出丰厚物资的大地,制造工具并耕作。
遭到人类的背叛,元树因此动怒,牵动长根拔地而起,整片大地都在颤抖,千里长根裂开了无数的沟壑,那成为最原始的河道,隆起的地表延绵万里,那成为了最古老的山脉。之后元树开始飞升,整块地表都在隆隆作响,整片天空都在下着石块雨。元树带走了一部分尚坚守在树上思考的智者,这些智者后来获得了修行的法力,成为了神明。不仅如此,元树带走了光阴,从此人会变老,元树带走了黑夜,从此人在夜里会感到疲惫,元树带走了树屋,从此人要经受日晒雨淋。但元树并没有剥夺地面人的思想,他们的思想跟执念会化成魂魄,元树最终会给他们回归大树得以净化的机会,所以元树才会成为遗忘之境。
可能是看到了金泽错愕的表情,白长老赶紧补充了自己的看法:“这些都在天书塔古文献中有所记载,但可信度并不是很高,还有几个大同小异的元树源说版本,但都指明元树以前在地上的说法确凿可信。”
“其实元树有颗宽容之心,并不怪人们产生完善自我而不再研究世界宏观命题的念头,但是一旦过于追求自我本身,就会产生欲望,欲望会产生黑暗的影子,在人们睡觉的时候悄悄爬出来,黑暗的影子所碰触的空气、水源都会受到污染,而对元树产生不好的影响,严重的话根部会腐烂、常青叶变成枯枝烂叶,这才是元树离开地表的最大原因。”
金泽觉得白长老在讲述童话,听起来荒诞,但眼前的巨树又让他觉得笃实可信,便问:“如果按照长老所讲,神坛的神明,就是那时候飞升的人吗?”金泽通过数日累积的信息得知神坛是猫之国最高的统管机构,他们能够决定一个灵魂是否有罪而由封印监收押净化,或者获得去往彼岸天的资格。
白长老笑着摇头:“不,我们住的是小天,小天之上还有天上天,忘川的水便是从天上天来的,相传神明住在天上天,但我们也不知道真假,毕竟神明已经很久没露过面了。”
“神明居住的是天上天,那神坛居住的又是什么人?”
“神坛居住的是猫人,不过可不是一般的猫头人,他们是猫主跟十二星,今天带你来的本意就是讲讲猫之国的历史。他们的角色非常重要。”
两个人穿过数道云层,终于走进由元树的大枝构成的主干道,大枝有四条,看起来就像是木星光环,光环各自往上纵横,分别通往四个国家。主干道的交汇点是元树的枝桠处,那里有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空庭,像是大草原的空庭上,零零落落长着着染满黄叶的白桦林,地面的草长得非常整齐,各色小花随风摇晃,看样子有人来修剪过。远处的草原中央有一座石屋,白长老口中的“远见之屋”指的就是这个屋子,通往远见之屋的路上常见几堆形态各异的巨石,被野草跟苔藓纠缠上,分不清是什么石质,若要仔细观摩这些巨石堆,会发现他们的形态有点像人的各种卧姿,虽然外观很粗糙,但很容易将他们跟雕塑联系在一起。
两人朝远见之屋走去,白长老见他对巨石堆很有兴致,便解释道:“那些巨石是一群守护巨人,听说是神之遗迹,但能不能苏醒还是个问题,也许他们现在的用途只是一堆形态惟妙惟肖的风化石堆。”
金泽没说话,他已经被空庭穹顶上的蓝色波珠吸引住了。忘川就像是嵌在头顶上的蓝宝石,彼之州不过是这水中的藻荇,岛屿间时不时掠过一群似美人鱼般游姿妙曼的剪影,虽然隔得远,只如几只蚂蚁大小,但不妨碍辨认出她们——那群海妖。那群海妖也注意到金泽了,纷纷游到低处,像是透过水族缸看着他。金泽意识到周围有片片冰魄似雪花般飞舞下来,坠在草地上附近的小草小花便迅速抽芽结花。他接住了一片,那蓝色雪花在手中迅速结成冰晶,最后变成散发寒气的青玛瑙石。
“海妖之泪,传说海妖唱歌的时候会流宝石泪珠,但也没有人亲眼见过,听过海妖唱歌的人都没能回来的。也有人说是被摆渡者心满意足的泪水,因为完成自身的救赎,留下的眼泪都是纯净的玉石,总之你选一个相信吧,都挺有意思的。这些经过海妖之泪滋润的花会开得很茂盛,但各国会派专人来修剪,所以远见之屋看起来才错落有致。”
“其他国家也来这里吗?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每个国家都有便道。远见之屋是大树的祭坛,各国的执政者都从这里产生。”远见之屋看起来还有段距离,白长老与金泽找了块大岩石席地而坐,吃着从新街打包来的桂花糕点,休息之余,讲起了猫之国的起源故事。
很久以前,虽然是在大树升空很久以后,天地仍混沌未分,但神明已经得到了异乎地上人的无上的力量,仙班的排序也初见端倪。那时候天实际是片混沌雷海,地角八方各由八条龙雕的通天石柱撑着。有一日火神祝融与水神共工因为谁的仙位前后起了争执,小心眼的共工发现名声没有火神好,惶惶不可终日,终于有一天胡思乱想的他想出心病发疯了,他逃出了天庭,跑去地界,越想越气,越来越膨胀,将气撒在了凡人身上,吐气将许多村庄冻成冰山,将所养的蛟兽都放到人间的大河中残害生灵。祝融受大家委托,下界收伏共工。神明打架可是一件毁天灭地的大事,两个巨神灵撵着对方四处翻滚,打到了世界的边缘。祝融占了优势,把共工推向了位于不周山的柱子,柱子被撞断了,导致其余天柱发生连锁倾塌,星辰之火滚滚陨落,黑恶之水肆意湍流,淹没四合蛮荒,许多人类被洪水猛兽吞噬,生命的火种危在旦夕。
神亦需要凡人畜生托显他们的高贵,若这九州大地再无凡愚者,神也便降级为凡人。可怜有心帮忙,但却没能力阻止天空崩落。这时一个称为东方大猫的神仙主动请缨,他用自身修为幻化出了八条大尾巴,把日渐倾斜的天柱都拖了回来并扶正了。其余诸神见此,纷纷发力,用法器补天窟,遂成云霞,用法力将水引地狱无底之坑,遂成大海。世界经过这场大水的洗涤,反而脱去天地间弥漫的尘埃,自此天地界限分明,而天上水已经成为了地上的海,只剩一小流供应着忘川的海。
这件事过后,诸神为感谢东方大猫临危受命,将遗忘之境的一部分交由猫族管理,引渡世间神鬼通往彼岸,进入轮回,此外特赐族群八命,自此猫都有九命。猫族从此世代居住在忘川这边,在人世间以猫的姿态出现,引导能够成魂的人来猫之国。猫之国的人后来根据元树的旨意,建造了天书塔,里面的天理运转全都是神树的旨意,特别设置了神坛,由神坛代表神树的意志治理整个猫之国。
“神坛设置之后,猫之国蒸蒸日上,猫都本来杂乱的治安,经过整治井然有序,再也难见魍魉猖獗。但久而久之,问题还是出现了,最初出现的问题是滞留,明明有些遗忘者达到了摆渡的条件,但却被滞留在猫之国,原来需管理的鬼魂太多,神坛忙不过来,下达摆渡许可文书的机构哪怕全天待命,也依然运转不过来,而在之前,只要是净化了的遗忘者,虔诚祈祷,元树感应到自然会让他飞升。被长久滞留在猫之国而不得走的遗忘者,产生了积怨,化成了厉鬼恶妖,往往能把猫之国搅得鸡犬不宁。”
“神坛没有往管理制度上找问题,反而越陷越深,愈加激进,最初令天书塔培育法师专门从事除恶鬼的工作,后来直接设置了封印监培育枪兵跟恶猫维护治安,稍有歪心的恶鬼都会被送进封印监接受‘净化’,再严重点的鬼怪或者被恶猫咬成碎片,或者锁在天书塔跟神坛外,被禁制烧死,这种管理方式虽然偏激,但很长一段时间相安无事。”
“猫之国的子民被管理得井井有条,几百年以来猫之国的口碑是四个国家最好的,极乐之国的美誉也一直不曾摘下,像火羽乡跟冷雨沼泽,是给犯大恶之人去的国度,光是听名字就知道是个地狱,而白狐丘是培养纯净灵魂的地方,多是婴儿跟圣人,从那里长大无欲无求,天书塔的童子也大多数是从那里来的,要算,还是猫之国这个魂界之国最有人情味。”
“可是,那场噩梦谁也不愿意谈起,猫虽有九命,但也有终焉。猫主退位之时,就是老死的时候,其麾下的十二星是同期被选去远见之屋栽培的猫童,也会跟着猫主一同选择老死。往常退位再补接班人对于猫之国是个热闹的庆典,悼完丧之后会有一个巨大的节日庆典,庆祝新猫主的任职,也许你很难理解为何我们会把喜丧放同一天,但要清楚,猫之国的人认为生命没有终结,死去的猫主只是去别的地方开始重新修行。但那只奄奄一息的猫却没有在属于他的花圈跟水晶棺中长眠,他苏醒了,不,应该说是他死去了,但体内的恶魔却撑破外壳降临世界,他全身充满着戾气,邪恶到所过之处花草枯萎,我们称他为业魔,其麾下的猫也不例外,都被魔化成恶子,我们称他们为十二恶鬼,用远古的妖兽之名给他们命名。”
金泽本来还在津津有味地听着小吃,听白长老口语锋变利,咬在嘴边的包子硬是没有咽下去:“神坛的人……死后会成为恶鬼?”
白长老带着遗憾的口吻补充:“神坛设立的初衷是引导遗忘者完成遗愿,得以净化通往彼岸,毕竟为数不少的遗忘者过得有滋有味,早忘了修行的初衷,让他们一直待在遗忘之境难免会出后患。但猫的弱点太容易被人利用,神坛的权力开始泛滥,规矩之人很难得到彼岸的通牒,阿谀奉承的投机取巧者却通过贿赂公行、暮夜怀金等手段轻松拿到那张纸。当然,元树并非能那么容易瞒混过关,如果是极度邪恶的遗忘者,飞升彼岸天时会遭到落雷天谴,或者受不了光华披身直接妖变,最后被青龙咬成碎片,但暗度陈仓者估计为数不少。这种腐败的风气一旦传开,就很难在猫之国扑灭,每个人都想着如何赚大量的银子,买下那私下开价高昂的文书,而不愿意在自身的修为上下功夫,元树的秩序因此被动摇了。”
“再者,封印监野蛮的手段让人谈虎色变。当初,完成遗愿是一个不可捉摸的过程,有些遗忘者可能只需看一场烟花就完成遗愿,有些人却要等到几十年后见到心念之人才了却凡尘。遗憾有大有小,却并非都能善始善终,封印监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帮忙完成这些麻烦的请求,他们有一套自己的执行标准。”白长老说了半天,停下来喝竹筒里的水,似乎想细说一下封印监的丑事,但还是把不甘咽进了喉咙里。
“猫头人生来就有自命不凡、目光浅鄙、撮盐入火的短板,这是我们种族几千年来都摆脱不了的劣根。具着这样劣性的人进入神坛麾下的封印监、文武殿等各个机构做事,就会形成蝴蝶效应,许多遗忘者本需引导去解开心劫,却被严厉的“净化”终身禁锢乃至产生阴影,这在大树看来也是不可理喻的,下放给神坛的大权,却换来无数的业障,这些业障最后都会累积到猫主跟十二星的命数中,积恶太多便会成魔。当然并非死后才会成魔,历史上也有十二星外出被恶鬼所伤,最后被同化为恶鬼的先例,这样的特例出现后,神坛的执政者们心照不宣地立下了终生不出神坛的禁例,靠神坛的禁制压制心中的魔障,日常外政则由天书塔接手。”
“既然会出现神坛执政者妖变的状况,天书塔何不多培育些法师镇压这种暴乱事件呢?”
“你问得很好,这就是你来到猫之国的原因。业魔之所以成为令猫之国闻风丧胆的名词,是因为他会给猫之国带来浩劫。”白长老将裹着糕点的布系好,继续引金泽向远见之屋走去,顺便讲了业魔的故事。
自神坛设立以来,历史上共诞生了三位业魔。猫历1032年的秋日祭后,猫主朔月老死,民众在将其推往忘川举行水葬的时候,其化为浑身赤炎的火魔暴走,该纵火犯创下了猫都被大火焚烧三天三夜的惨剧,不计其数的百姓丧命于猫都大火中。天书塔的法师不仅抓捕无果,反而多被邪火烤成干尸。这个在猫史上被称为毕方的业魔还是个愉悦犯,出没无形,在猫都重创后又屡犯恶行,烧毁东田县跟西川县水稻数千亩。同年冬猫都颗粒无收,而粮仓也在此前的猫都大火中被焚化殆尽,那年大雪,因为大火阴霾不散,人们很难有机会沐浴月光补充能量,而粮食供给却跟不上,很多房屋被毁的遗忘者流落街头,猫都饿殍遍野,遍地都是冻死的遗忘者,甚至出现饿鬼杀食之事,而火魔此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猫历2097年猫主灿月去世,业魔幽荧诞生,因为听从老猫的建议,猫都做了防范,但该业魔吞食月相的能力使得在场的人无法动弹,猫都再次被重创,死伤者不计其数……”白长老谈起这些往事用着非常沉重的哀调,仿佛这些黑色历史就发生在昨日。
“吞食月相……是一种什么样的能力?为何猫使们没有把他制服?”
“渡先没有告诉你吗?”见金泽一脸不解,白长老补充道:“世间所有的修行都离不开五行的范畴,日月精华为五行中的金,而猫使的力量就来自于日月精华,日月精华最直接的表现元素是日月光。所以每逢月初的那几天,基本都会看到猫头人四肢乏力、无精打采,这其实跟月亏有关,月亏期间,放在尚有修为的猫头人表现为乏力,放在一般的遗忘者身上,可能得进入休眠。而第二届的业魔幽荧极为恐怖,他吞食月相的能力能够唤来黑云将月亮遮住,你理解为月蚀就行。刚开始双方各有千秋,皆不曾落下风,但战斗拖延下去,猫使们渐渐心力不支,虽然高手联合将幽荧退走,但天书塔那一派基本绝后。为了应对这种状况,此后法师将不再学习日月心法,改学聚元树之汽的功法与佛法,虽然过程中走了许多弯路,但到今天这一代也终于走出困境了。”
“所以那个业魔幽荧最后被你们制服了?”
“这个过程远没有你所问的那么轻描淡写,中间的故事一波三折。”两人传进了一片白桦林,杏黄色的枝叶垂手可得,枝上用红绳系着许多红木牌,每年各个国家的君主都会赶往此处,进行祈愿。透过细枝,远见之屋就在不远处,白长老把接下来的故事说完。
那时候天书塔实力大减,法师死的死伤的伤,已经无法与幽荧抗衡。神坛与长老会一筹莫展,不知该如何是好,其中一位长老挺身而出:“我们代表着元树的意志,而元树的意志是什么?是过去!是现在!是未来!现在我们无能为力,除非借用元树的意志,哪怕是触犯天条!他自告奋勇,挑担起消灭业魔的重任,最终通过对天书塔进行大量演算找到了与业魔相克之人,将他从人间带来并培养成勇者。勇者因为命数上与业魔对立,并不会受到业魔的影响,最后勇者凭借他的力量击碎了幽荧的魂魄。”
金泽一直以为自己是第一位来到猫之国的贵人,原来在此之前早就还有先驱,便调侃道“天书塔的演算那么厉害,说找救世主就有救世主,跟掌握天机有啥区别?”
“元树所运行的世界机理为相生相克制,因果循环,善恶有报,世间生灵都遵循着如此此种的条件。虽然业魔脱离于大树秩序,不属于三界的范畴,但业魔是从那届猫主的灵魂中诞生,也恰好刚那届猫主的相克者还活在世上,所以一切得进展才算有序。但我要告诉你,天书塔的演算是不能轻易使用的,触碰规则跟底线的人都要付出代价,那个找救世主的长老就因为触犯逆改遭天谴死掉了。”白长老最后一句话轻描淡写,简直像在开玩笑。
金泽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那……如果我是你们千辛万苦找来的贵人,难道代表着有人为了找到我而已经遭到天谴了!”
“在芸芸众生中将你揪出来的那个人就是我,我想,我还是活得好好的。”白长摊了摊手哈哈大笑,拨开一簇簇刮脸的细枝,“我是遵循合理的演算范围找到你的。再者,推算本身就是在未来的线上进行,在事情还没发生时,所有的未来都是模糊的,哪怕你进行了逆改,时间线也未必会按照你的想法进行下去,若真能毋庸置疑地改变未来,天书塔早就成了兵家必争之地,说到底,它只不过是元树的表达机器。”老头脸角露出微微的讪笑,眉毛张成一把弓。
“所以你一开始就准备把我留在猫之国当勇者来培养?但我为什么一定得接受这个使命呢,业魔又不会危害到人间。”
“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谁也不敢保证,元树他是代表着世界的树。”后面的那一句白长老说得煞有其事,都点下头肯定了,“元树似乎在有意识地封锁业魔的退路,当年业魔幽荧无路可走想退守人间,最后被屠戮于彼之洲的树干上,他被彼之洲的通道拒之门外。许多文献也在表明,业魔跟元树是一种此消彼长的关系,业魔越膨胀,会使这颗真理之树因为真理崩坏而干枯,最后这座空岛会下坠人间,而且不知业魔会创造出怎么样的天地法则,但我想,到时候人间跟地狱没什么区别。”
末了白长老又补充一句:“而且你不是预备勇者,你就是勇者了,业魔早在几个月前就诞生了。”
“拯救世界的责任太大了,我恐怕不能胜任。”金泽本来就是个甘愿平凡、自我逃避的人,放在人群中毫不起眼,也从来不愿意接受众人瞩目的眼光,所以当白长老这么一说的时候,被忽如其来的使命吓傻了,下意识地推卸责任。
白长老知道金泽懦弱,需要给他背水一战的勇气,继续追击:“要反驳的理由有很多,但若只是为了天下苍生于你于我都过于空泛,所以不打算如此劝说你,我就说两件与你息息相关的事。其一,你的命数会被严重干扰,业魔的强大,会让所附身的前届猫主的命格旺盛,会打破你与前届猫主命格上的平衡,对方越旺盛,你会越衰败,这种衰败会影响身边的环境,甚至会牵连别人。”
“其二,你的存在已经被业魔知晓,在你还未来猫之国的时候就已经遭到了他安排的暗杀。不知道是谁将我私下寻找贵人的消息放了出去,业魔很恐惧,用了某种手段绕过了彼之州的通道,将十二恶鬼中的人面树跟睚眦送到了人间。”
听白长老这么一番解释,才知道他已经在暗中保护金泽很多次。遇到的人面树是幻境高手,他在葬礼上给金泽下了咒,坠入堕境是他有意安排,希望睚眦能够干掉金泽。猫使无法在人间维持人身,要将金泽带到能够保护他的猫之国还得立下契约,完成勾魂的仪式签订契约成为猫使,却不料仪式被中途打断,好在金泽觉悟很高,运气也很好,才突破了堕境。在此之前还发生了一件事,人面树并不确定真正的勇者是谁,而刚好楼下的年轻人阳寿已尽,猫使便借用了他的肉身,误导人面树以为年轻人是贵人,创造了充分的时间搬来了天书塔的六芒星法师等救兵,使得人面树有所忌惮,不敢贸然出击,而这个暗度陈仓的猫使就是狐火。
白长老掷地有声地总结了金泽的使命:“所以你应该清楚,作为这世界上唯一的人选,不是你死就是他亡,不管是为了世界,还是为了自己,都应该奋勇还击,挑担起超度业魔的使命。”
以金泽的头脑,没道理没听出白长老有混淆视听的嫌疑,但假如白长老所说为实,他也万不可能轻率回到人间,他不想把周横等人牵扯进来。虽说不知道超度业魔这条路多艰巨,但目前看来要以勇士的名义硬着头皮上了,总有点被逼上梁山的感觉。
金泽默默不说话,拨开了树枝,他们已经走出了森林,远见之屋只有几步之遥。金泽突然察觉到什么矛盾之处,问白长老:“既然这个体制明显是不妥的,为何不废掉呢?”
“猫的本性就是偏执,只会往一根筋上走。改动需要重新设计大局,有些东西还要推倒重来,猫主是不愿意承认这个错误的,也不愿意走下神位。再者,一劳永逸对于极乐之国的民众来说似乎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确实呢,固执起来连自己的尾巴都追咬着不放。”金泽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长老,你还没有跟我讲第三届业魔的故事呢?”
两人终于走到远见之屋的面前,那是一座白蜡石砌的小塔,干净利落,前面是一端如书卷打开的祭坛台,白长老拿起了祭坛旁边的竹扫,将面上的落叶一一扫落,他回过头来,眯着眼望着金泽:“你身边有比我更适合讲这个故事的人,他就是狐火。”
风烟晦涩的山崖边上停留了几个形态各异的黑影,几个长着蜥蜴脸的小鬼将肩上的轿子放下,黑漆漆的轿子如一块沉重的烙铁坠在地上。
“我主,猫之国就在前面。”人面树拉开了门帘,一只由黑气漩涡构成的脚踏在了路边,路边的花草全部迅速枯萎。
地面微微振动,从坚硬的岩石里刺破出十几条闪烁着金色符文的茅状藤蔓,无一例外瞄准黑气者汹涌而来。轿子前迅速跳出两个黑影,一个拿扇,一个拿二丈铁尺,挡在黑气者的面前,但藤蔓如梭,一条直接捅破了纸伞,穿过持扇女子的胸膛,另外一条在黑色的大尺上扫开火花,将持尺的壮汉狠狠地打进了远处的山壁里面。
余下的几条藤蔓,以裂地的风劲狂奔黑气者。黑气者一只手扶在抬手上,另外一只手迅速凝聚成为一个黑色的爪,黑影迅速瞬移到藤蔓眼前,将这五六条藤蔓如揪小蛇般牢牢握在手里,这个有着巨大牛头面具的人姿态诡异地晃着脑袋观察树藤,终于,他发出了混浊的声音,似乎通过树藤与其背后的持有者说话:“找了我很久了吧?现在,我回来了。”
“这个见面礼有点意思。”树藤在试图挣脱藤蔓,但也只是在他手中略微拉扯,他的另外一只手腾起了翻涌着银黑色的火焰。他将黑炎摸在了藤蔓上,黑炎迅速地朝着藤蔓的源头起火。藤蔓自断,余下没被黑炎感染到的部分全都钻进土里,不见踪影。而插穿女子胸膛的藤蔓也缩回地面,被固定住的女子恢复行动,咳嗽了一下,抹去嘴角流出来的血。
“你也怕我。”黑气者朝着天空淡淡地说了一句,不知对何人说。
人面树恭敬地走到黑气者的眼前,他看了一下背后,回头向黑气者禀报:“猫都的结界还需要一点时间,不过很快禁制就可以破掉了。”人面树的背后是一位行动癫狂的黑白面具者,时不时发出嘿嘿嘿的怪笑,那人手指动了动,地上的黑色面具便长出尖角,像条蜈爬来爬去,而那张面具跟附在白希脑门后的面具极为相似。
“我等了这一天很久了。”黑气者看向了半山上灯火通红的神坛,他知道那里有个衣衫飘然的赤足少年在在看过来,“总有一天,我要让那个地方系上白绫、挂上白灯笼。”对视了几秒后,他便往回走。
黑气者一个手势,人面树便差其中在众人中矮小的身影:“死医,治一下化蛇。”
随后,一群人隐没在夜色中。
而半山上的神坛,那个人久久站立,风呼呼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