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贯五接到电报,知道师部要派黄骅来边区,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他一击掌说:“太好了!这才看出师部对我们冀鲁边区的重视。”此时,冀鲁边区区委经常和军区在一起,在盐山西北部一带活动。他对李启华说:“老李,这一回咱们冀鲁边区肯定要换个样子了。”
李启华说:“看你高兴得样子!你和这个黄骅认识?这位同志怎么样?不会像走的那位,平常不可一世,真打起来就撒丫子走人吧?”
周贯五知道他指谁,没有接那个茬,而是接着说:“我们是在长征时认识的,后来在延安军政大学学习时一起待过,那时他就是干部团的政委,那可是老资格了。后来在山西省委负责军事工作。”
李启华说:“哟!资格挺老的。怎么……”
周贯五看了李启华一眼,说:“别‘怎么’,不知上级领导是怎么考虑的。他这个人,给什么工作都干,只要是革命工作,上上下下都行。你不知道,在老红军中,这样的人多着呢,能上能下,根本不在乎什么职位高低。来此屈就可能是因为他比我岁数小吧,我比他大个十来岁呢。他呀,搞军事管政工都有一套,做地方工作也行。”
李启华一听大为振奋,“真太好了。我就怕有些人只管他的军事,不顾政治工作,更不管地方工作,只有自己没有别人。他什么时候到?”
“来电说走陆路,得过黄河。黄河两岸既有鬼子和伪军,又有顽军。得派队伍去接应一下。”周贯五说着就大声喊道:“张参谋,立即通知鲁北的杨主任和龙团长,让他们带十七团去接应新来的黄骅副司令员!”现在司令部只有他和政治部主任杨忠,两人分工,一个在鲁北,一个在津南。此时杨忠正带着龙书金的十七团在鲁北活动。
然而,过了许多天了,仍不见音信。周贯五心中有些忐忑不安起来。他对十六团团长杨承德说:“该不会出什么事吧?”那时,边区的干部在途中出事的情况屡见不鲜。
杨承德说:“不会吧?龙书金也不是白吃素的,十七团也是正规部队,作战能力挺强的。不会是没有碰上面吧?人找人可是不好找。”
周贯五立即回斥说:“你当是找一般人呢?黄河那边清河区,也是咱们的根据地,都是咱们的部队,有党的组织!”
就在他们议论的时候,龙书金来电:黄河两岸敌人封锁太严,已经试图两次过河,但都未成功。眼下尚无法接应,正在寻机过河。
周贯五一听就急了,说了一句:“真废物!我自己去。”说罢对杨承德交代了一些事情,又同李启华打了招呼,带着旅特务营就出发了。
李启华望着他的后影说:“还没有看见他这么着急过。”
真是凑巧,周贯五率部队从老君堂过了黄河,很快就会合了黄骅,他正和清河军区的司令员杨国夫、政委景晓村一起视察黄河堤防和水势,议论以后如何相互配合,共同打通南北通道的事呢。
周贯五和黄骅已经有些年没有见面了。两人一见面都感叹了一番。周贯五是在长征途中过了大草地以后认识黄骅的。那时他面容憔悴,毛发颀长,中等偏高的身材有些佝偻,虽说才二十多岁,但看上去像个半大老头子。不过两只眼睛却是炯炯有神,动作干练利索,与缺少血色的肤色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是啊,长征中的红军官兵谁不是那个样子呢?现在看来却完全不一样了。小伙子胸脯高挺,是那样精神。虽说仍是风尘仆仆,但那国字型的脸庞透露出的是一种人性的成熟和有了丰富人生阅历的含蓄,特别是那双眼睛,给人一种朴实又深涵底蕴的沉稳。那身姿在举手投足间,显现着干练。内行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那是经过武家子熏陶的。周贯五大声喊了他一声,两手抚着他的双肩,说道:“可接到你了,真想不到咱们到了一块儿!”
在清河又待了两天,等在鲁西的妻子顾兰青和孩子们来。在决定到边区的第二天他就打发人去接他们了,约定在清河汇合。而后,任凭杨国夫和景晓村挽留再三,黄骅也催促上路了。他们又从老君堂一带沿原路涉水过了河。
一踏上北河堤,周贯五就指着脚下的土地对黄骅说:“老黄,这就到了咱们的一亩三分地了。不知怎么,在咱自己的地盘上,踩着都觉得踏实。”
黄骅也跟着感叹,接上了一句:“踩上了这块土地,我就觉出了自己肩上这份分量了。老周啊,我还真是有这样一种感觉,到家了。”
黄骅站在河堤上,身后黄河那浩荡的波涛声阵阵传来,他回首望了一会儿,心中不由涌起一股昂然又深沉的情绪。这种情绪在山西黄河边欣赏壶口瀑布时产生过,在长征路上路过大渡河、金沙江时产生过,在自己的家乡富水河,站在那桥上望那滔滔东去的河水时也曾产生过。这种情绪使他油然升起一种历史感、责任感。虽然此时尚是夜色朦胧,他仍能感受到黄河那浩流翻卷的气势,特别是他刚刚从这水中拔腿出来,两腿还湿淋淋地沾满了泥,滴着水,这种感受更深。这里水不深,但那浩瀚的水面,黄水奔流的气势让他似乎更有一番痛切的感受。他接着又说了一句:“哦,这就是咱们的冀鲁边区,到家了。”
说着话他用力甩了甩腿上的水和泥,又对周贯五说:“老周,这黄河水是浑浊,泥里有水,水里是泥呀。这腿上全是泥呢!”
周贯五说:“要不黄河怎么叫黄河呢?黄河的雄浑可是世界闻名啊。”
黄骅感慨地说:“就凭这两腿的黄水泥,咱也得干出个名堂来,决不能受鬼子的气!”
黄骅站在河堤上又朝前望去。眼前是茫茫的夜色,夜空深处是满天闪耀的星光,那曲折的北斗七星高挂在前方天空中。勺柄延伸过去那就是北极星了。它是那么的明亮!悬在空中和自己遥相对望,是在招呼着自己继续前进。用北极星指示方向还是在苏区晚上行军时学到的知识。当时,是政委黄克诚说,夜里只要看准了这颗星就不会迷路。从那时起,黄骅就记住了这颗星。以后,在反蒋介石的“围剿”和抗击日寇的斗争中,经常进行夜战,夜里,那颗星总是昭示在那里,指引自己前进的方向,有了它就不会迷路。
现在自己又来到了一个新的战斗岗位,又会有多少艰难曲折呢?想到这里,他心中一下子又涌出许多心思。是啊,战斗的路正长,从湖北到湖南,到江西,又万里长征双脚踏过十余个省,走了一个大圆弧,绕过了大半个中国,而今又来到了这里,来到了冀鲁边区,来到渤海边。面前是怎样的战斗在等待自己呢?夜空望去,一片茫然,但是看着那明亮的星斗又似乎很清晰,那颗星在召唤着自己。身边浑厚的涛声向辽阔的夜空深处传去。
星光下,他缓缓地吟道:
长河势汹涌,星照大波流;
德润滋九土,惊涛着千秋;
荡怀宏志在,横剑鬼神愁;
烽火还长涉,歼倭快血仇!
周贯五听了用手掌拍了他肩膀叹道:“老黄啊,不知道你还是个诗人呐!”
黄骅答道:“要说我是诗人,那不给诗人脸上抹黑?就是瞎哼哼,也不知道算不算诗。表达个心情吧。”说着,二人随着队伍走下河堤,又开始了跋涉。
晨曦中,黄骅和周贯五披着一身阳光,带领着一簇人马,匆匆地行走在冀鲁边区辽阔的大地上。
日军独立第七混成旅团旅团长金川美治郎少将这些日子以来异常兴奋。他负责的津浦线从沧州到德州一段的安全得到保障,很长时间都没有出事了。为此上次在济南召开的旅团长以上的将军会议上,得到冈村宁次中将的表彰。回来后,愈发经常到某一个车站去视察,也到站台上站站,他望着南来北往的列车露出难以掩饰的笑容。这个时候他往往左手按着腰间的指挥刀,戴着白手套的右手则一挥,示意手下可以打道回府了。
为了赢得这个局面,他可是殚心竭虑、煞费苦心了。自从占领了津南鲁北这一块土地,他三天两头举行或从北到南或从西到东的大规模“扫荡”。大军过处鸡犬不留,膏药旗一挥腥风血雨。无奈兵力不足,时间一长,他也感到疲于奔命不堪其苦。于是一面采取占领所有县城重点使用兵力的办法,以点制面,同时大量役使皇协军,落实皇军大本营“以华制华”的战略方针;一面又尽量收缩皇军于铁路两侧,重点保障津浦线的安全。渐渐地他又进一步发展“三光”政策,制定了在铁路沿线两侧制造无人区的歹毒计划。他总结经验上报总部,为此他获得了又一枚二等金质烧珐琅十字勋章。
这一天吃完早饭,他来到指挥部,又打开勋章盒,拿出勋章玩赏了一会儿,听见他的参谋长龟田大佐喊“报告”的声音,立即收了勋章,喊了一声“进来”。龟田来向他汇报近日来军情的变化。
“将军阁下,您的无人区计划已经落实。事实证明,这是一个非常行之有效的办法,这样等于在交通线与生活区之间建造了一条隔离带,这对于我大皇军之交通生命线乃是最可靠的保障。另外,在铁路沿线挖掘隔离沟,定距离建筑炮楼、设置岗哨的办法,对于实行军事警戒不仅是必须,简直是不可或缺。将军,您的神机妙算,乃我天皇之福也。”
金川听了龟田的奉承有些飘飘然。没有说话,用手示意他坐下。但是龟田并没有坐,看了金川一眼接着继续汇报:“将军阁下,有些情况卑职也不得不向您报告。”金川抬起眼皮看了他一下,仍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阁下,据报告,有迹象表明,近日来我所属各县的反日情绪普遍有所高涨,有些地方风起云涌,水荡波生,大有蠢蠢欲动之势,特别是东部盐山、新海、无棣、庆云一带。这些地方偏远荒僻,为我皇军兵力之不逮,皇协军数量虽然不少,终究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有些或有通敌之嫌。据报告,这几个县的八路活动一下子又猖獗起来。共产党走家串户,煽动无知刁民,组织游击队,成立所谓县大队,甚至区小队,同我区内的八路军一一五师残部上下勾结,统同一体,不时有袭击我皇军之行为。”
“还有,”龟田说着又从皮夹中拿出一打冀鲁边区渤海银行发行的纸币来递给金川,“共产党在我管区一带发行了货币,这证明近日八路已经猖獗到极点……”
“啊!”金川几乎是从椅子跳起来,他突然觉得自己是坐在一个随时就要爆炸的火药桶上,两眼直盯着龟田。他不愿意听到这些,也不愿意相信,于是不由得长叹一声。他明白,对手发行货币了,说明他们在这一地区的地位已经何等的稳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