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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蜉蝣篇

新历79世纪,被经历了新大航海时代的人类称为“回溯纪年”。

被人类主宰着的陆地依旧为人类所掌控,而在没有被光芒普及照射到的黑暗之中,同时也在滋生着其他的存在。

普通人生活在安逸的太阳与夜晚的霓虹之下,为生存而奔波劳碌,步履不停。隐蔽在黑暗之中的存在却能偷偷活在普通人生存的世界里,更甚者会变成人形,与普通人一起生活,它们被称为暗灵。

暗灵侵扰,往往会引起恐慌,祸乱不可避免,负责处理这些暗灵的“清道夫”也就应运而生了。

晏轻追着一只受伤的姑获到这片废弃的老房子附近。

姑获,又名九头鸟。因为声音怪异,常在夜里发出车轨行驶的声音,古时的记载中也称之为鬼车。

今晚又是缺月,周围还有大片乌云勾边,白昼离去,昏暗降临,这是一天之中阳气最弱时候。

这个时间点,还真是说不定会有什么麻烦呢!

年轻的男人搓了搓手指上黏腻的黑血,锋锐的薄唇紧紧抿起,右眼自瞳孔幽幽燃起一蓬青绿火焰,逐渐填满了整个右边眼眶,苍白的脸部轮廓顿时显现出来。

周末夜里的晚市人声鼎沸,但是离市区数里的地方,荒凉破败,寂静阴森。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林立的商铺在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缩影。

拌嘴声、还价声、小孩的尖叫声仿佛能远远地传过来,光怪陆离又禁忌的明亮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这个世界里的黑暗生物。

爬出去,你看,吃掉他们简直轻而易举。

晏轻看了看头顶的夜空,黑沉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空气中浓重的血气杂糅在一起,散发着难闻的味道,四周不时响起的窸窣声提示着有潜在的敌人,不适合普通人类夜行。

看样子,是逃到前面的老宅子里去了?

四周是一片浓重的雾气,刚刚那只姑获闯入时也没有弄出任何声响。晏轻的眉头轻轻蹙了一下,旋即分开,继而闲庭信步推门走了进去。

轻轻嗅一下,这片老旧的民房显然不是姑获的地盘,从空气中夹杂的腥膻味就很好辨别。

晏轻并没有刻意放轻自己的脚步声,他甚至是穿着今天还在奢侈品店大打广告的风衣出的门。高档货到底是剪裁合体,只有利落的腰线微微绷起,就算他手上拿着一支烧了一半的烟也显得高贵不凡。

看上去并不像在做什么危险的事,只是场景有些奇怪。

路上凌乱地堆着许多废弃不用早已蒙灰的木板,晏轻皱了皱鼻子,很快就走进了废弃的院子里,宅子的主人似乎外出捕食去了。

如果要问黑暗生物们最喜欢吃什么,那么真是毫无疑问的,人类甜美的血液和柔软的外皮一向能轻易俘获它们的所有味蕾。

任你是开胃大嚼还是慢慢放血或者吸干精气,都美味至极,甚至都不用剥壳。

沿着一路上姑获淌下的血迹来到这里,晏轻判断,应该不出半小时,今天就能收工了。

然而就在晏轻举步朝里走的电光石火间,他的脑袋忽然如遭重锤,心脏几乎瞬间停摆,呼吸也同时被慑住。指间的烟掉在了地上,烟头的火星摔散了一地,细碎地闪烁了几下,跟右眼瞳火一起迅速熄灭了。

另一边,早就躲在房梁上的姑获寻觅到时机,九个头上的眼睛同时睁开,一只断颈不停向下滴血,狰狞可怖。巨喙开合的缝隙中透出哀哀尖叫,带出一片腥臭,姑获连带着房梁上积聚多年的灰尘扑下来,张开利爪朝底下的男人抓去。

巨大的危险迫近,晏轻猛然回过神,就地一滚,堪堪躲过姑获凌厉的一抓,衣袖却被鸟灵的爪子带出了一道口子。

灰头土脸的晏轻重新站起身来,狠狠咬破舌尖,进而朝手心喷出一口血,反手抹在右眼,瞳火再次燃起,蓬勃得仿佛要毁去半张英俊的脸,灼烧一切。

“妈的,买个新外套,第一次穿出来就被个小喽啰毁了。再不了结你,一身本事都还给祖师爷拉倒。”

这不合时宜突然暴露的财迷本质真是丢脸。

周公居东周,恶闻此鸟,命庭氏射之,血其一首,余九首。

从东周辗转存活到如今,可见姑获也并不是小打小闹的暗灵,只是恰好被晏轻接到手里,变成了一宗替人消灾的生意而已。

姑获躲在拐角哀号,如同小孩啼哭,却又异常恐怖。九个头一同张口,朝晏轻吐出火球,顿时热浪灼人。

晏轻扬起眉头,左右手各捏了一个奇怪的手势,不闪不避,颀长身躯径直穿过重重火焰。晏轻手上表的指针突然慢了下来,时间的篇幅仿佛被瞬间拉长。

就在下一个瞬间,晏轻和姑获打了个照面。

鸟灵的九个头上眼珠猩红暴凸,覆满浑身的不是羽毛,而是浓墨一般的尸气,被尸气包裹在里面的骷髅白骨隐隐可见,周围的空气甚至都是黏稠的腥臭。

千钧一发之际,鸟灵开口了。

“青瞳,你我之间无冤无仇,你又何必跟在我身后苦苦追杀。”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既然人妖殊途,你不害人,我捉你干吗?废话真多。”

晏轻迎着姑获齐齐张开来不及闭紧的尖喙,迅速结印。指尖爆出的火焰暴涨,迅速攀上了那双苍白修长的手。

“你会后悔的!”姑获嘶声尖叫。

重重火焰中包裹着的男人驻足嗤笑:“都79世纪了,台词老套要扣分啊亲爱的!”

窗棂中洒下的月光与亮烈的火焰后面,是一副异常冰冷的眉眼。

冷厉的光芒划过,姑获晃动的几个脑袋顷刻间被齐齐斩断。头颅已断,身体再无作恶能力,于是颓然倒下,轰地掀起一大片地上积灰。

过一会儿,没有力量支撑的尸体也慢慢融化,浓墨一般的尸气散去,露出细细碎碎一地带着怨念的骨头。

晏轻从风衣外套口袋里摸出一个小黑口袋,抖开了,捡起地上一块块姑获碎骨装进去,又拍拍身上的灰,这才松一口气,向门外走去。

被灰尘呛得咳了几声,晏轻猛然想起来,就在自己刚刚头脑眩晕的一瞬间,眼前幽暗的视线中,电光石火般地掠过几段画面:

古老华丽的长袍拖在石阶上,是暗沉的墨绿,和滚动泛光的流金。画面中有一个男人的身影,跪伏在地上,面容模糊不清。在他上首方向,是一截华丽衣料,微微飘动。

“孤此去昆仑墟,托大人襄助……”有个声音说。

仿佛一伸手,就能走进这画面里。

然而,一转眼他就清醒过来。

想起前不久以割肉价格买下的风衣再不能穿,晏轻漂亮的五官不符美学地皱成一团,几乎肉疼心碎得说不出话来。

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传出去都要被同行们笑掉大牙。

嘘,谁说男人的内心戏不多。

出院子的一瞬间,晏轻周身的空气粒子沸腾震荡,转眼间又重新回到人声鼎沸的夜市里,一个趔趄差点摔在碎成半块的砖头边。

“好险好险,没被人发现。”

然而并没有谁注意到他,隆冬也无法阻止人们火一样的买买买和吃吃吃的热情。

站在老天井附近,晏轻点了一支烟,猛吸一口。

一切都好,就是总有点莫名其妙的头疼。看这样子,只能找那个戴着大金链的王老板多要点精神损失费了。

晏轻毕竟不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就连某某山都还要靠旅游拉客来促进旅游经济发展呢,他这种个体经营户,如今出个门干什么都要花钱,连个报销都没有,只有致力于有偿服务才能养活自己。

这时,一片极其轻巧的羽毛从空中缓缓飘下,直直落在晏轻的头上,散成一小片浅淡辉光。那是隐藏在翅膀根部,稚嫩而柔软的锦葵紫。

不过头上三尺火兼满脑子算计的财迷晏先生却丝毫没有察觉。

月色下,青年的脚步走得缓慢,丝毫都看不见年轻人的朝气。唇齿间喷出的烟雾徐徐,他足够修长英俊,却好像一个虚妄的影子,躲藏在路灯昏黄的光下,迅速融入林立商铺和夜市嬉闹的人群里。

如同一滴水汇入海洋,毫无存在过的痕迹。

5月的蓉城,蝉在枝头“吱吱”地叫,奏出一片热切的夏鸣。

周斯年悄悄从教室后门走了出去,身后那一方天地里荷尔蒙躁动的少男少女嬉笑打闹,嘈杂不已。高三的课业繁重度不是一般高,试卷课题如雪花飞叶,优等生们在榜上齐头并进,一举一动备受老师关注。在这个节骨眼上,连教导主任都不会给成绩不好的差班多余关注。

周斯年从楼梯间快速跑下去,鼻尖沁出薄薄的汗,书包的背带垮了一根,她也并没有留意,只在路过两栋教学楼中间的小径时,才刻意地慢下脚步。绿草地里有虫鸣声,阳光打在花坛的白瓷砖上,耀眼到刺目。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还能捕捉到空气中残留的铁锈味。

两周前闹得沸沸扬扬的高三女生跳楼事件已经以“不能影响考生学习”的名头而被校方平息,死者母亲痛哭哀号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而现在,另一栋优班所在的教学楼安静如鸡,从周斯年的角度望过去,可以看到对面教室某个埋首写作的男学生长了白发的头顶,酒瓶底一般厚的镜片仿佛随时能坠下来砸在课桌上。

周斯年轻而易举穿过传达室前的门禁,她看了一眼手中一直紧紧握着的纸条,又重新攥紧了,用力到指尖泛出微微的青白色。

“斯年,你这是去哪儿呀?”身后突然有人喊她的名字。

周斯年回过头,是没分科前的同学徐笑笑。

她拢了拢垮下去的书包背带,脚尖不自觉地踢踏,眉头微微皱起来:“去医院拿体检报告。”

“你们体检报告已经出来了啊?艺考生真是快。”徐笑笑噘着嘴,抱着一沓复习用的物理资料,书本太多,让她有些搂不住,整个身子矮了一下。

然而就在这眨眼之间,徐笑笑注意到周斯年的右手背上好像有一条黑色的影子快速地爬了过去,细细长长,像是什么长了翅膀的昆虫。等她仔细一瞧,那影子好像又不见了。

“哎,你……”她又对抬脚要走的周斯年喊了一声。

周斯年只觉得自己鼻尖的汗又密了一层:“还有事吗?没事我先走了,赶时间,回头还要给老师看报告。”

徐笑笑揉了揉眼睛,感觉自己最近可能凑着书看太近,有些眼花了,周斯年今天穿的白短袖,手臂手背都是光洁溜溜,如果有虫子爬她自己早就看见了。

她只好尴尬地笑:“没什么,那再见啦……”

周斯年朝她微笑着挥挥手,立刻蹿出了校门。

周易街。

大型排污管道旁边的松木巷向来安静不闻人声,只有巷子口招摇地晒了几床花花绿绿的老棉被,迎着太阳下的风飘一地斑驳灰尘。

周斯年走到巷尾最不显眼的一家店面前,看了一眼手机的导航,十七号门牌,导航到这里已然终止,手机上面的标注是:李大夫成人用品店。

店门前挂了一块灰蒙蒙的无字黑牌匾,质地厚重,下面垂一道黑色布帘,乍一看老旧而平庸,细看下那布料上却织满了奇怪纹路,末端余一截朱红色的绳结。乍一看就跟旁边排污管道下的水沟一样,灰扑扑脏兮兮。

周斯年的眉头抖了两抖,似乎有些不可置信,纸条上告诉她的怎么会是这种地方,看上去就不怎么正经。

唉,算了,来都来了。

百般无奈之下,周斯年还是掀开了轻薄的布帘,拉动了绳结,“叮叮叮”的声音随之响起,里面却并没有人回应。

5月中旬人易困顿,已经近夏,暑气逐渐蒸腾了起来。但是松木巷里却显得格外清爽,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阴凉。

周斯年试着推了推门,结果发现看起来颤颤巍巍的木板门纹丝不动。

就在周斯年的耐心即将消耗殆尽之际,店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探出了一阵带疏淡香气的幽风,和一只女人的手。

细、滑、嫩,像新鲜出炉的豆腐脑,分明一段好雪白。

而手的主人正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有点懊恼地看着打铃的罪魁祸首,是个看起来比周斯年大不了多少的小姐姐,至多不到二十岁的光景。

那姑娘穿一件旗袍领的黑裙子,裙摆上缀了一段仙鹤图样,轻薄的裙下可见两条光洁小腿,趿着木屐,其中一只脚腕上系了带红绳的黑铃铛。她正蹙眉看着周斯年,神色里是正当年岁的新鲜貌美,又像从另一段时光里款款走出来,不疾不徐地覆盖他人视线。

只是表情寡然,眼神冷淡。

隔着一扇门,姑娘问周斯年:“你找谁?”

周斯年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又想起这门上挂的招牌,有些不确定地说:“那个,我找这里面的老板……”

半晌,姑娘像是瞌睡醒了,点点头,把她引进了门。

门后是放了重重布帘的小走廊,遮盖了大半光线。周斯年只能凭借模糊的触感和视线,勉强跟随前面的纤细身影,伴随布料窸窸窣窣摩擦的声音,恍然间惊觉前面那人身上绣的仙鹤在摩挲羽毛,似乎展翅欲飞。

过了片刻,走廊尽头的小门慢慢打开,光线突然涌入,周斯年面前豁然开朗,如愿见到了她想见的那个人。

此间主人正跷着二郎腿,举起水果叉,向今天的客人微笑致意。

“欢迎光临松木巷十七号,我是这里的老板晏轻。”

周斯年抓紧了书包,蓦地感觉自己脸上发烧。要是放在平时,胸中那颗少女心早就被全方位击中。

她听见自己内心的某个小角落尖叫了一声:帅哥!

大厅的座钟蓦然响了一声,提醒某个整点时刻来临。

“我最好的朋友跳楼自杀了,我不信她会这么做。她去世前一天才跟我说要跟我上同一所大学。”这是周斯年的开场白。

晏轻一边听着今次的委托人倾诉,一边迅速在盘子里扒拉自己喜欢的水果,并没有打算给客人留下一块。

同时,他眼角的余光也没有错过客人手背上快速滑过的黑色尾巴。

“我从来不相信她是个会自杀的人。直到今天,有人给我塞了一张纸条,说到这里来可以找到她自杀的原因。你们……能帮我吗?”周斯年低着头,手里的纸条依旧被攥得死紧,脚尖不自觉地向里收拢。

两周前,周斯年的朋友胡叶子跳楼了,在课间操时间,从她所在教学楼的楼顶纵身跃下,于草坪上绽开一朵血花。

周斯年接过对面这个帅气老板递过来的果盘,里面稀稀拉拉的还剩下几块削成兔子状的苹果。

她听见他说:“抱歉,容我擅自猜测一下,你想要知道的,不会只是你朋友的死因吧?是不是……还有其他某些异常之处?”

周斯年的身体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被对面的男人尽收眼底。

晏轻杵着手,玩味地笑了:“你是不是还想知道,为什么在你眼里害死你朋友的那些人平平安安,反倒是一些普通同学,莫名其妙地开始不正常起来?”

周斯年的眼睛倏然睁大,她抓紧了校服裙子的下摆:“你怎么知道?”

引领她进门的黑发姑娘这时拍了拍她的肩:“咳,他最近看小说看多了,脑补过多。”

果然,下一秒对面的男人露出了一副“又被你拆穿了”的表情,说:“好吧,鬼故事里都是这么写的。”

周斯年:“……”

不料下一秒晏轻又习惯性地眯起了眼:“但是,事实就是我刚刚说的那样吧,小姑娘。”

周斯年这次不再露出惊异的表情,她沉默了将近一分钟,才开口说道:“是这样没错……”

周斯年所在的市一中,是名副其实的蓉城第一扛把子,升学率年年第一,远远甩开第二、三名一大截。巨大的名气之下,校内的学生却出现了极其严重的两极分化——拼了命考进来的,跟砸了大钱进来蹭名气的。

优等生自视甚高,富二代游手好闲;优等生骂富二代渣滓,富二代笑优等生井底蛙。两派学生经常闹矛盾,颇为影响学风。一边是升学希望,一边是经济来源,校长见状不对,赶紧大笔一挥,从四栋教学楼里专门挑了一栋集中存放富二代们,这些人也顺应形势结成了一个个小圈子。

周斯年跳楼自杀的朋友叫胡叶子,是特优补助生,同时有张好脸蛋,且人美心甜,可惜家贫,父亲早年过世,母亲残疾,过得不算容易。在学校这个价值观差距不算小的微型社会里,属于典型的容易被暴凌的对象。

胡叶子跳楼的起因是被学校里一个男生追了。该男生叫许闻哲,恰好在富二代的小圈子里是个热门人物,隔三岔五被小姑娘塞礼物,收到手发软腿抽筋。

胡叶子一心考重本目标明确,许闻哲想放饵钓清新可爱小妹妹,贫富差距巨大,价值三观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注定不合适。起初许少爷送胡叶子的礼物和各种邀约都被胡叶子一一无视。

偏偏许闻哲不信这个邪,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谁肯轻易善罢甘休?许闻哲基友众多,富二代圈子里手上撩小妹妹的路数一套接一套,三百六十个套路,总有一个适合他心里的小羔羊。

胡叶子的家庭在她幼年时毁在了一场车祸中,父亲当场死亡,而母亲因为抢救不及时,截了半条腿,身残志坚,在自家门前摆了个水果摊,每天起早贪黑,就为了赚点钱给女儿缴学费。万幸胡叶子是个孝顺闺女,宁愿每天走几公里的路帮母亲分担一点活,也不愿意住校。

许闻哲刚开始打听到胡家的状况时,还曾跟朋友唏嘘了一阵。可毕竟是少年人,良心很快被激情取代,满心眼里都是喜欢的姑娘,馊点子想得飞快。

往往自诩聪明的女生最容易被极端拙劣的手段打败。

和所有俗套故事毫无二致,胡叶子最终还是被经常来帮残疾母亲收摊的俊俏富二代打动了,相信上天最终还是待她不薄。

少女坠入爱河之后,就像一块丧失糯米纸的美味饴糖,被蚂蚁迅速围攻破坏。她所有的隐秘逐渐暴露,一层一层将自己剥开,愈陷愈深。而在许闻哲这里,却变成了一场逐渐干枯的游戏,他咬了一口想象中甘甜美味的苹果,发现就像其他的苹果一样,索然无味,也就仅仅只是咬了一口而已。

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胡叶子就被甩了,在她连最后的底线都被剥夺之后。

从那之后,学校里开始有流言四起,捕风捉影。学校圈子的社交网络上,放荡下贱之类的形容词随处可见,胡叶子很快被孤立起来,而周斯年尽管想帮她,却没办法以一己之力压下众多流言,只能眼睁睁看着不真实的言论甚嚣尘上,有心无力。

那时候的胡叶子还没有垮下,只当自己回到了从前。

甚至还会像往常一样跟周斯年一起买奶茶,说要上同一所大学。

胡叶子跳楼后不久,许闻哲就悄无声息地退学了。

周斯年讲到情动,眼眶里含了泪。晏轻却面无表情地打断她:“说重点。”

“哗”一声,周斯年心里对帅气小哥哥刚建立起来的好感立刻崩塌了。

她瞪大了眼:“我的朋友……她……”

人之常情,四字难书。

晏轻喝了一口茶,微笑道:“我对前因没有太多兴趣,毕竟我不是心理医生。你既然能找来这里,就应该知道,我负责的,是那些超出常理的,无情的东西。小姑娘,你的话再继续说十分钟,就打动不了我了。”

说着他打了个哈欠,兴致缺缺,起身去拿烟,似乎没有看到周斯年攥着拳头用力到发白的指尖。

这时周斯年的鼻尖忽然飘过来一丝软而沉的香气,她循着味道转头看去,是从引她进门的小姐姐手中的香炉中传出来的,一丝一缕,乳白浅淡。小姐姐见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朝她露出了一个寡淡的笑:“你有点过于紧张了,我熏了点安神的线香,你或许能好过一些。”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话似乎比线香更令人安心,周斯年下意识点点头,手放开了自己的裙边:“谢谢!”

黑发姑娘走到周斯年身边,放下小香炉,顺带摸了摸周斯年的头,指了指在旁边翻箱倒柜的晏轻:“我叫闻星,不要害怕,把心里想说的说出来,我们店主是好人,只是脾气暴躁了点。”

说罢,闻星朝她眨了眨眼,眸中有光晕掠过。

那一刻,周斯年从进门起一直汹涌澎湃的心潮突如其来舒缓下来,重新回归了正常的跳动。

晏轻手里点了烟,站在离周斯年远远的地方抽:“你继续说吧。”

窗户外面似乎下起了雨,零星溅上了窗台,潮湿的味道也随之蔓延进来。周斯年的嘴唇动了动,终于开口:“这一周的每天晚上,我都梦见了叶子,她在对我哭。”

“说有人害死了她吗?”晏轻弹了弹烟灰。

周斯年摇头:“她缩在一个角落,说对不起她妈妈,不想再投胎祸害别人家。还有,她心里有怨恨,感觉很痛苦,想要发泄,说那些人,为什么要那样对她。”

晏轻闻言,眉头一凛。随后他侧头示意闻星,后者递过来一张纸与笔:“你还记得你朋友的生日吗?麻烦把你的地址写上,外加你跟你朋友两人的生日。”

周斯年点点头,按照吩咐一一写下。

晏轻把烟头扔掉:“现在,你可以回家了。”

周斯年还没反应过来:“啊?”

“路上注意安全。”

等周斯年走后,晏轻走到香炉前把香灭了,问正在专心啃兔子苹果的闻星:“你刚刚碰了她?”

闻星若有所思:“嗯,挺可爱,她有一颗赤诚之心。”

晏轻干笑一声:“稀奇。对了,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闻星:“不告诉你。”

晏轻:“……”

阳光炽烈的背后,往往有深不可测的暗。

十三中与市一中毗邻,专产社会混子。两校之间有一条长而漆黑的巷子,画出一条三八线,将它们隔开,如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里面有呜咽声传来,紧随其后的是大声呵斥。

“真巧啊妹妹,姐们几个最近手头紧,想跟你借点零花钱用用。”几个混子围住一个穿一中校服的女孩子,恶声恶气地拍着她的脸。

徐笑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难得一次抄个近路回学校,就被混子们堵在了巷子里。为首的太妹正用力扯着她的头发,估计已经扯断了不少根。徐笑笑长这么大,只在电视里见过校园霸凌,当时她还想过,女孩子之间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起码班上的同学们相处都是客客气气的。

结果迎面两个耳光直接把她甩蒙了。

书包被拽脱,地上掉了一地课本,连同被打掉的眼镜,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感和强烈的耳鸣让她忍不住哭出了声。

为首的大姐大清点着徐笑笑的小钱包,里面只有零散几十块,显然不够分,于是转头继续威胁徐笑笑:“妹妹,只有这么一点吗?你们学校的学生不是都挺有钱吗?这是给我藏在哪儿啦?裙子兜里吗?听话点自己掏出来,省得我动手,否则等会儿你走出这条巷子,小模样可就不会太好看了。”

几个小跟班相视而笑,作势要去拉徐笑笑的裙子,其中一个男混混甚至还拿手机打开了视频录制功能对着她。当太妹的手抓住徐笑笑胸口的纽扣时,她甚至吓得都忘了哭。

一颗石子不知道从哪里扔了过来,恰好砸在大姐大的手上,把她吓得尖叫了一声。

“世风日下啊!年纪轻轻的小姑娘都出来混社会了,伤风败俗。”有人从暗处走了出来,吹了声尖锐的口哨。

起先露出来的是个纽约扬基标志的鸭舌帽,然后是个一米八几的高个子男人,他从墙边慢慢晃过来,也不知道是一开始就在还是恰好路过这里。

徐笑笑仿佛见到了救星,尽管他穿着黑衣黑裤,但声音好听,身高好评,鸭舌帽下的长相尽管模糊,却无可阻止地被她脑补出了万丈光芒。

来人正是晏轻,他手里还不合时宜地提着一个圆溜溜的西瓜。

大姐大勒索半途被人砸了场子,手背还被石头砸出一片血痕,心头火气格外旺盛。她见对方单枪匹马,自己这边男男女女小一堆,于是立刻亮出了腰间的勒索专用小匕首。

“小哥哥,这里面没有摄像头,看你高高瘦瘦弱不禁风的,打起来伤着多不好啊!是要拿西瓜当武器吗?不小心捅到肾就只能听天由命了哦!”

说完,她又“嗤嗤”笑了起来,道:“路见不平喜欢英雄救美是好事,可英雄救美的年代已经过了。”

大姐大身后的男混混这时也站到了她身边,手里同样转着一把弹簧刀,折射的微弱光斑在昏暗的巷子墙壁上弹来弹去,那伙混混个个都满脸嬉皮笑脸。

晏轻看着面前的少男少女,鲜嫩的面孔被劣质而残次的浓妆艳抹所覆盖,双眼如同面目一样浑浊不堪,里面甚至看不到一点少年人的情感。

晏轻趿着拖鞋往前走了两步,晃了晃手指:“我这个人,从不英雄救美。一来喜欢装逼,二来喜欢以大欺小。”

他从装瓜的塑料袋里掏出了刚刚配的“十八子作”西瓜刀,爱怜地抚摸着透亮刀身,学大姐大的口气说道:“妹妹,这里面没有摄像头,看你像一顿饭能吃五碗的,不小心砍死砍伤,就当为民除害了。”

雪亮的刀光衬出晏轻的半张脸,露出的笑容甚至可以称得上和煦温柔。

大姐大却莫名被盯得一阵毛骨悚然。

那几个小混混最终还是战略性撤退了,连徐笑笑的碎花零钱包都扔在地上,连同里面的几十块钱。晏轻也收了西瓜刀,蹲在地上给吓傻了的徐笑笑收拾书包,还附带拍拍灰。

徐笑笑只觉得男神从天而降,拯救了处在被爆衣边缘的她。男神甚至还微笑着给她递了纸巾:“擦擦眼泪鼻涕。”

如果表情没有带那么丁点嫌弃就完美了。

徐笑笑整理好自己被扯得稀乱的头发:“今天真是谢谢你了,那个,我……我请你喝杯奶茶吧?”

“不用啦!”晏轻拎起书包给她,准备走人。忽然他又视线朝下,直直盯着徐笑笑的胸前。徐笑笑反应过来,顺着他的目光,脸“腾”的一下就爆炸式绯红了。

还好晏轻的视线一瞬间又回到徐笑笑的脸上:“一中A56班,徐笑笑?”

徐笑笑:“哎?”

晏轻眯着眼笑:“同学,我认真考虑了一下,决定接受你请我喝奶茶的建议。”

于是就有了两人面对面坐在奶茶店吸溜珍珠的场面,晏先生身边放着一个贴喜字的红色塑料袋,搞得像个送餐小哥。

窗外有蝉在叫,奶茶店里冷气开得很足,徐笑笑掏出手机,想偷偷找角度拍一张男神正脸。

冷不丁晏轻开口:“你认识胡叶子吗?”

徐笑笑一惊,手机放回桌面:“你知道叶子?”

晏轻托着腮,从善如流地撒谎:“是这样的,我妹妹也是你们学校高一的学生,她恰好撞上了那件事,当天回家就吓哭了,整晚整晚地做噩梦。所以我想了解了解情况,好安慰一下她。”

徐笑笑恍然大悟:“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是记者呢!”

晏轻:“嗯?”

徐笑笑:“最近总是有记者在我们学校周围扎堆,逮住一个出去的学生就问。叶子……我跟她是同班同学……”

晏轻轻而易举地从徐笑笑的嘴里得知了路人眼中的胡叶子。

胡叶子似乎是跟许闻哲分手之后发现了自己身上发生的某些变化,不久之后就传出她母亲被气病了的消息。那一阵胡叶子经常带着伤来上学,脸上青青紫紫,整个人的脸色也不好。流言也是这时候开始传起来的,刚开始A56班的学生之间也都是客客气气装作不知情,大家各自为高考冲榜。

直到有老师在上课时明里暗里点出有人败坏班级学风,影响风纪考核,时不时啧啧撇嘴,仿佛天塌下来一般。

像亚马逊雨林的一只蝴蝶挥动翅膀,在太平洋引发了一场海啸。胡叶子从这时候就开始被各路人马针对了。最开始胡叶子只是被平时一起玩的女同学疏远,到后来,平时隔着七八个组的同学都仿佛跟她有仇了一般。放在课桌里的课本被暗地里划得稀巴烂,甚至连座椅都可怜地被卸掉一条腿。

而在学生处调查胡叶子反映的校园恶意欺凌事件时,A56班罕见地并作一股,表示班上从来没有这种现象,那时徐笑笑还在外省参加提前录取考试,回来恰好撞上教导主任调查完离开。

徐笑笑说:“叶子有个很好的朋友,也是我分科前的同学。她来班上为叶子抱过不平,却没什么用。她在另一栋楼,也不能天天守着叶子,那段时间,叶子的精神状态……都非常不好。直到叶子去世,这种恶作剧都没有停止。”

说着说着,徐笑笑蓦然露出了一个难以言喻的表情:“说来也是报应吧,这个星期我们班上突然病倒了一片人,莫名其妙的。我今天会路过十三中后面那条巷子,是因为班长也病了,她喉咙发炎,听说是里面起了水疱,说不出话。今天要交体检报告,才找了我去市立医院拿。倒是叶子的那个男朋友还活蹦乱跳的,他怎么就不遭点报……”

仿佛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徐笑笑不再谈论这个话题。她红着脸朝晏轻道了声谢:“今天……真的是太感谢你了。如果你不在的话,我可能就……总之,你回去好好安慰一下你妹妹吧。叶子平时是个很温柔的人,即使……即使她选择了这种……没有什么好可怕的。”

晏轻点点头,提起塑料袋起身,道:“举手之劳而已,谢谢你的奶茶,小姑娘。”

他离开的那一刻,徐笑笑想,即使男神穿的川久保玲看上去很像假货,也阻止不了他在她心中那一刻的光芒万丈。

晏轻先生一定想不到,仅仅因为装西瓜的塑料袋不够好看,自己心爱的夏日限量版T恤就被定义成了假货。

夏日黄昏的风相当温柔。

在市立医院躺着的刘敏宜完全想不到,仅仅一个上呼吸道感染就能让她差点休克进重症监护病房。这一个星期打了无数点滴,也没见好,拖延了一天,她心里那块鲜红的高考计时牌又少了一个数字。一想到其他人都在熬夜做题,自己却躺在病床上,无法发声,手上吊着点滴,什么也做不了,脑子里记得的甚至是上一周最后一节课上生物老师说的重点题,她就更加难受。

单间病房太过安静,点滴的声音砸在刘敏宜心里,让她烦躁异常。外面时不时有脚步声,和刘妈妈每天一次来询问医生压低的声音:“还有几天能出院啊?这种情况,我女儿还要不要高考的啦?”

焦虑和暴躁让刘敏宜整夜失眠,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一想到查不清楚的病因,她甚至想立刻拔掉针头跑出去。

夜悄然袭来,繁星如银,蓉城的另一端,周斯年从逝世的胡叶子家走出来。这两周她时常会在课后带些营养品去胡家,顺带帮胡叶子的妈妈做一些她不太方便做的家务。

胡叶子没有葬礼,自从父亲车祸去世之后,她家和亲戚之间就不怎么来往了,甚至因为她去世的方式不太光彩,小小一坛骨灰只能放在家里,胡叶子的妈妈在家给她草草地点了两根白蜡烛,就放着不管了。

周斯年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离开这片凌乱的老城中村居民区,想起胡叶子妈妈三番五次说过的话,抿了抿嘴,有点难过。

“她是造了什么孽哦!不明不白早恋,我断了腿还当寡妇,为了拉扯她供她上学,每天起早贪黑进货,连贵一毛的进价,我都要跑几公里的市场换另一家,就为了省这几个钱供她读书,是让她这么给我丢脸伤风败俗不要脸的吗?那个小白脸也是混账!我女儿怀了他的种,现在连人都去了,连赔偿费都不愿意给!王八蛋……”

周斯年想到胡叶子生前身上常年带着的那些明显被殴打出来的青紫伤痕,抹了抹垂泪的眼,钻进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

一周的时间很快就到了,晏轻一边估算周斯年来的时间,一边坐在老爷椅上看陆酉慢吞吞拨算盘。

陆酉是一只青少年期的兔灵,长得圆润可爱。五年前被捕兽夹伤了腿,被晏轻捡回来,养好之后就赖着不走,自此成为十七号的大管家,兼职厨师跟清洁工。

算着算着,晏轻发现陆酉面前的黄纸上红笔写得比黑笔多,显示最近的生意不算特别好。

“最近的蓉城风平浪静得有点不正常啊!我前几天穿过半个城,连一只游灵都没见到。不对,太不对了……按理说这里离丰都最近,最近天象也没显示阳气鼎盛使百鬼不敢侵扰。”

闻星盯着面前咕嘟嘟的小茶壶:“可能是因为我最近在换羽毛。”

晏轻比了个了然的手势:“哦,了解了。”

陆酉支棱着耳朵,愁眉苦脸:“老板,是时候需要接点大单子来稳固财政了,不然难养一家老小哎。”

晏轻嘴角抽搐,无力地点点头。

十七号的一家老小支出,说多不多,包括被闻星耗费过多的水电费,陆酉吃的进口胡萝卜,和晏轻作为一个底层清道夫到处打点和胡乱瞎花的钱,只是接到的委托报酬往往并不是钱。

“啾啾,你觉得贫穷是罪恶吗?”晏轻满脸深沉地问对面正在沏茶的闻星。

闻星正完成一手漂亮呢“分潮弄云”,在水雾间抬起脸:“关我什么事。”

晏轻:“……也是。太后娘娘息怒,小的多嘴了。”

周斯年如约而至,她刚进门就见到了一个清秀少年,原本是耳朵的地方居然长着两只长长的灰耳朵。那少年正好撞到她的目光,眼一瞪,匆匆忙忙跑上了楼,耳朵耷耷拉拉。

周斯年指着少年的背影:“咦!耳朵耳朵耳朵……”

晏轻走过来把她拎到一边:“他有特殊的爱好,比如戴个发箍什么的。”

周斯年一脸“你逗我玩儿呢”的表情:“我确定只看到了一对兔子耳朵!”

晏轻面不改色:“对对对,就是那种耳罩式的发箍。小男生,娘点无所谓的。”他把周斯年推到沙发上坐着:“还要不要说正事了?”

闻星适时地递过来一只玲珑剔透的白瓷小杯,周斯年接过来,碰了一鼻子的袅袅香气,茶汤透亮,仿如在杯底铺了一层柔润橙黄的蜂蜜。

她注意到闻星面前的小几上,只有一个放在泥炉上的茶壶,没有其余杯子。

小姐姐不光人美,还专门只给她一个人煮茶。

周斯年温温柔柔说了声谢谢,举杯尝了一口,随后眉毛高高挑起:“这个味道,倒有点像是上次来这里闻的安神香呢!”

茶汤入喉,软薄却浓醇,只是上次来时,好像没有今天这么困顿。

正想着,周斯年的眼皮忽然打起架来。

十、九、八……晏轻心中倒数。

三、二、一。

周斯年应声而倒,头歪在沙发一侧,晏轻眼疾手快接住了她手中掉下的杯子,剩下的茶汤被稳稳地护在杯中,一滴不漏。

他转身把茶杯交给闻星:“啾啾,准备好了吗?”

“嗯,好了。”

客厅的灯骤然灭了,外面的光照不进,晏轻于黑暗中站定,打了个响指,一簇火焰在他指尖燃起,黑暗中男人的双眼亮极,仿佛随时能迸出火星。

“我倒是一直忘了,有一种东西是只会在黑暗里现身的。无形无质,朝生暮死。之前没怎么遇到过,这次长见识了。”

原本静寂的黑暗中,不知不觉卷起了流风。

晏轻给身后的闻星打了个手势,指尖的火焰也慢慢送到了周斯年的脸边:“真是调皮的小东西。”

在火焰的映照下,晏轻口中的“小东西”微微伸开了爪牙,仿佛在伸懒腰。那是一片巨大的黑影,笼罩在周斯年的面庞之上。周斯年眼睫低垂,歪在一边睡得正香,而黑影盘踞扎根,细细长长的身子如同一片画纸,卷翘的触须渐渐拉长,伸出两片薄如蝉翼的黑羽,呼扇拍动,缓慢有序。

晏轻舒了口气:“要出来了。”

黑影陡然拔高,迎着晏轻指尖的火焰立了起来。它最终还是离开了周斯年的身体,黑影一丝一丝地腾空,在黑暗里舒张了完整的翅膀。

晏轻的眼中开始漾出火星,噼啪爆开:“稀有啊,蜉蝣。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这朝生暮死的虫到处都有,只要留意,就会发现春夏的湖边,每天死去的蜉蝣能在地上堆起一层厚厚的翅膀。然而微弱渺小的东西不是没有意识的,当它们死去的尸体累积得够多,而附近又恰好有什么鲜活的生命刚刚离世,两者就会被自然而然地吸引到一起,最终结合成一体,成为一道无形无质的暗灵。

它既不属离世的生命掌控,也不被没有意识的昆虫主宰。比起一般的怨灵,反而更像随心所欲却胡作非为的妖精,以捉弄生命为乐,并十分享受。

人生百年,蜉蝣朝夕。哪怕是作为暗灵,它的生命也非常短暂。

一道缥缈的声音凌空响起:“找我?”

晏轻眯着眼:“哦?男人?你不是胡叶子的魂魄?”

蜉蝣:“……不是。不过你说的这个名字,我最近倒是常常听到。胡叶子……不就是我最好的朋友吗?嘻嘻。”

它开始扭动身形,变成了一个纤细的女人身影,它伸长了指尖,试图靠近晏轻手中的火焰,在快要触碰上时,又像被燎到,蓦然离开,站在一侧发出咯咯的笑声。

晏轻:“你到底是谁?”

蜉蝣:“你猜呀!齐南晏氏……我知道你,瞳带异火。”

晏轻试图伸手弹出一粒火星,对面的蜉蝣却仿佛知道他的目的,轻而易举地避了开去。黑影拉长舒展,变成一个瘦高男人的身影。晏轻往地上一看,可不正是自己的影子嘛。

这个王八蛋果不其然开始耍赖了。

晏轻:“你不是胡叶子。让我猜猜,跟虫尸结合的你到底是哪一路的野游魂。”

蜉蝣伸出一根触须,从周斯年的光滑白皙的脸颊拂过:“我就是我啊!你又是谁?用羽住香把我引出来做什么?这个小姑娘跟你有什么关系吗?没什么关系的话,就让我收下吧。”它在暗处仿佛舔了舔嘴唇:“她可真是美味极了。”

晏轻:“引你出来的目的,自然是把你收了。一介灵体,妄图占据他人身体,还是朝气蓬勃的小姑娘,你害不害臊?”

他头也不回地问道:“啾啾,准备好了吗?”

“嗯。”

晏轻侧过身子,身后是手中拎了一个透明玻璃罐的闻星。她手中还端着周斯年喝剩的茶汤,朝蜉蝣晃了晃,转而倒进了玻璃罐中。

一瞬间,仿佛受到了什么莫大的刺激,蜉蝣的黑影扭曲成一条细线,直奔玻璃罐而去。

“啪”的一声,闻星合上了玻璃罐的盖子,里面的黑影犹不自知,兀自贪婪地吸食罐子底的茶汤。晏轻迅速咬破手指,沿着罐身抹了一圈血,以火灼之,鲜血随即变成了一圈深褐色粉末,牢牢吸附在罐子周围。

闻星拍了拍罐子:“喝了我煮的茶,要付出代价的。”

没想到罐中的黑影餍足得全身缩成一团黑球,像个十足的酒鬼:“有羽住香,我死而无憾,嗝……”

闻星把玻璃罐凑近了自己的脸:“我只听闻蜉蝣喜好这味香,果真有那么好喝吗?”

这下,原本缩成一团的蜉蝣忽然惊醒过来,似乎刚刚明白自己中了什么圈套一般:“你们这帮……”

它在罐子中炸毛了,黑影张牙舞爪,盘旋成无序形状,在罐子中左冲右突,却始终突破不出那层透明的阻隔。

“奸诈小人,无耻之徒!”

蜉蝣的尖叫声响彻整个大厅,刺耳的咆哮把周斯年给震醒了。

她困倦地擦擦眼睛:“我这是……怎么了?刚刚好困。”

晏轻重新打开了灯,于是周斯年看到了闻星手上玻璃罐中不停跳动兼骂脏话的黑影。

少女圆睁着一双眼,像只受惊的小鹿。晏轻递给她一张带胡萝卜印花的小毯子,是陆酉平时用的。周斯年接过毯子紧紧抱住,瑟瑟发抖:“那……那是个什么鬼东西?”

晏轻摸摸鼻子,没告诉周斯年这是从她身体里抽出来的“罪魁祸首”:“是刚刚抓住的暗灵,它估计跟这些日子你周围发生的不寻常的事有关系。你一直以来做的梦,说不定就是它搞的鬼。”

周斯年:“它它它……能给我托梦?”

晏轻:“它之前附着在你身上,刚刚被引了出来。我猜,它是想把你当作它的宿主,吞噬你的思想,通过你散播它的恶作剧。”

周斯年害怕了,出于对未知的东西的恐惧。她向来是个胆小的姑娘,连夜路都不敢走,更何况被附身。一想到被另一个灵魂知道了自己的所有心思,她的手臂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是一想到自己这阵子奔波的事,又不得不鼓起勇气。

周斯年紧了紧抓着毯子的手,上面有甜软的味道,她深深吸了口气,稍微安抚了一下怦怦乱撞的小心脏。

“我可以跟它说话吗?我有几个问题想问它……”她问。

晏轻:“可以,不过它很狡猾,你小心一点。”

周斯年抱着毯子走近玻璃罐,小心翼翼地凑上去问:“那个,你好。是你在给我托梦吗?”

蜉蝣缩成一团黑球,装死不理她。

晏轻看了一眼闻星,后者适时举起先前给周斯年煮茶的白瓷壶,微微摇晃:“你回答一句,就给你一滴。不然……”她指着晏轻,“就叫他喂你辣椒水,拿钢爪刮小黑板给你听。”

“啵”的一声,罐子里的黑影变成了一只小小的飞虫,不情不愿地说:“好吧,给你托梦是恶作剧,我只是想把你吓哭而已,没想到你能找到帮手,其实压根就没有这回事,那个胡叶子的灵魂根本不存在的。”

话音刚落,罐中的黑影又摊成一块圆圆的饼状,向闻星索求:“说好给我的羽住香呢!”

闻星把茶壶托在手心:“先问完话。”

晏轻手中火焰的体积“呼”地变大了一倍。

蜉蝣委屈巴巴,忽然感觉自己才是被强迫的那个,索性甩开二皮脸:“反正也被你们抓了,要问什么快问,拖久了本大爷不伺候了。”

周斯年:“那徐笑笑班上的同学是怎么回事?听说好多人都生病了,有的甚至在医院不能来上学,是你干的吗?”

蜉蝣哼笑:“那些才是真的坏东西,你心里不也是这么觉得的吗?要知道你朋友的去世,他们可都在里面掺和了一脚。三人成虎,流言可以杀人,有人不想被胡叶子抢了助学金,有人嫉妒她的美貌,有人羡慕她成绩次次上榜。嫉妒的种子一旦种下,很快就会生根发芽。我就是替你小小地整治他们一下而已。”

周斯年:“对,我的确很讨厌他们。如果不是他们添油加醋,叶子说不定就不会……”

蜉蝣:“那不就得了,小姑娘家家的,心软得很。要不我替你把他们都弄死就结了,毕竟你是我的宿主,我这么温柔善良,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周斯年:“那你……知道叶子到底为什么要跳楼吗?”

蜉蝣沉默了。

“我不知道。”它说。

周斯年抱着毯子,身子有些颤抖,忽然激动起来:“其实,我一直知道你附在我身上。那天半夜醒来,我看到你趴在我手臂上,我当时不知道你是个什么,只觉得很害怕,后来一直到现在,我每天照镜子,也没觉得印堂发黑,还是哪里不舒服。从那之后,我就知道你不会害我。我不管你是什么,一定比我一个普通人要厉害得多,对吧?如果你知道我最好朋友的死因,求求你,告诉我……”

紧绷已久的心弦骤然绷断,周斯年坐在地上,哽咽起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根究底,她一门心思,仅仅只是不希望好友一条鲜活的生命,零落成泥,变作风吹即散的尘埃,被迅速地遗忘。

女孩子之间的友谊,往往脆弱微妙,又偶有地奇异稳固。而年少时卑微的爱意,能包治百病,但一朝不慎,却是枭首之刑。

蜉蝣终于在周斯年的呜咽声中开口了:“你去给胡叶子烧书的时候,遇到她了,她的魂魄就站在那里,但是你看不见。”

周斯年抬起头,眼睫毛上挂了一串大颗的泪水。

“你一边烧书的时候,她蹲在你身边跟你说话。”

周斯年捂住了嘴,眼睛一眨,泪水顿时糊了满脸。

蜉蝣继续说:“她告诉你,谢谢有你这么个朋友。她只是受够了这一切,想遵循自己的内心一次,才把所有的包袱都抛弃了,希望你不要因为她没跟你上同一所大学而责怪她,还在你走的时候跟你挥了挥手,就这些。哎你别流眼泪了行不行,我把对那些同学的诅咒撤回来还不行么。你整天往城中村跑,臭烘烘的,还总是哭唧唧,我才没想吃你。”

周斯年声嘶力竭地彻底哭了出来。

闻星走上去搂住她,一只手放在她的头顶,一只手轻轻在她背后拍着,试图安抚她。

周斯年走了。

晏轻抓着玻璃罐摇了一阵,直把罐子里的蜉蝣摇得头昏脑涨、龇牙咧嘴。

蜉蝣在罐中大叫:“把我放出去!”

“没你说话的份。”晏轻没理蜉蝣,反倒问闻星:“你觉得该拿它怎么办?”

闻星手里拿了本小说,头也不抬地说:“它也没干什么太坏的事,蜉蝣也就只是喜欢恶作剧而已。况且,它勉强算是帮周斯年了却了一桩心事。”

晏轻敲敲罐子:“谎扯得不错啊,你根本就没见到胡叶子的魂魄对吧?”

蜉蝣立刻变成一个小人形状,趴在玻璃壁边:“我要是不扯谎,难道就干看着她哭吗?哭包太可怕了,我再也不要附身在这种麻烦精身上了!”

闻星示意晏轻给蜉蝣倒一点溶了羽住香的茶汤:“那胡叶子的魂魄在哪儿呢?”

晏轻抄着手,倒在闻星身边的沙发上:“不在了,我在周斯年来的那晚就试过招魂。可能是觉得太痛苦了,选择了彻底离开吧。”

幸福感能渲染到周围的一草一木上,人尽皆知。然而却没有一种痛苦是可以真正感同身受的。

蜉蝣依旧在敲玻璃:“放我出去,浑蛋!老子一没杀人二没放火,趁着消散前让我去看一眼世界,喂,喂!”

晏轻掏了掏耳朵:“考虑到你还有点用的样子,要不要试试来当我们家的式神?我有让你不消散的办法。”

蜉蝣一愣:“哈?”而后又立刻背过身去,“哼,太快答应显得我没身价,容老夫三思。”

晏轻暗自一笑。

“不想消散的话,告诉我,你从哪里知道的齐南晏氏,关于它你听到过什么消息。说出来就给你个不消散的机会,不然嘛……”

他手心一亮,火焰噌噌冒了出来。

蜉蝣:“爸爸!我错了!”

两个月后,十七号门口的铃铛再次响了起来。

“我今天去看了叶子,学校集体捐款,给她买了一块墓地,好歹有个安顿的地方了。”周斯年端着骨瓷茶杯,微笑道。

闻星点点头:“所以你带饼干给我们是为了?”

周斯年叹气:“说起来,我当初没有尽到好朋友的义务,如果及时安慰了叶子,每天都有好好陪着她,说不定她也不会走上这条路。高考总算结束了,希望她在那边一切都好。”

晏轻冷不丁插话:“你还记得她那个小男朋友吗?”

周斯年闻言,眉头皱了起来:“许闻哲?他不是退学了吗?”

晏轻:“我后来稍微打听了一下,那个男孩子不是主动退学的。他家人要安排他赶紧出国,他出国那天却偷偷一个人跑了回来,打车去城西那片旧居民区,没想到出车祸了。”

周斯年惊讶地张大了嘴:“啊?叶子家在城西,那他……”

晏轻摇摇头:“抢救不及,当场死亡。”

正如同《罗密欧与朱丽叶》里说:这些残暴的欢愉,终将以残暴结局。

周斯年忽然沉默了。

晏轻:“有时流言蜚语可能夸大了事实,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尽管他大概率是个渣男,不过心里或许也不是没有把胡叶子当真吧。总之死者为大,活人好好爱惜生命就行了。”

周斯年安静了一会儿,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是的,我会替叶子把她该好好活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的。”

见她心病已除,晏轻立刻换了一副语气:“不错不错。对了,小姑娘,我们似乎还没有谈报酬?”

周斯年:“我……”

闻星在不远的沙发边伸出手来:“我收过了。”

晏轻:“……”

“那好吧。”毫无地位的晏老板摊手做了个无奈的表情,起身走到门口,拿起挂在门口的钥匙,“我去交这个月的水电费,你们慢慢聊。”

等确定晏轻出门之后,周斯年立刻转过头,满含期待地看着闻星,眼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那个,你跟店主是什么关系啊?谈恋爱组CP吗?还是你在这儿打工?”

“不,我是债主,他是我家洗脚婢。”

“那就好。”周斯年指着自己的头,“虽然店主长得挺好看,还好像很厉害的样子,但我感觉他这里有点毛病,哈哈哈。时候不早啦,我该回去了。对了,我考上了A大,踩着线过的,真刺激。”

两人说笑间,有一个少年从厨房里走出来,穿着灰短袖和运动裤。周斯年见之,眼前一亮:“这是你家新来打工的吗?哎,不是上次那个戴兔子耳朵的小正太。”

她没看错吧,灰短袖的小帅哥听到她说话,似乎浑身抖了一下,又加快速度走进了洗手间。

闻星头也不抬,面无表情地翻书:“不,这是新来的保姆。”

临走前,周斯年蹬着脚踏车的轮子:“小姐姐,以后我可以过来找你玩吗?”

闻星似乎不为所动地转过头,嘴里却说出非常不符合人设的话来:“可以,也请你下次来的时候帮我带《拥抱野兽的陷阱》的下一部,好吗?”

周斯年招招手,用力“嗯”了一声,顺着夏日风声,蹬着脚踏车远去了。

闻星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开口:“大学顺利哦。”

穿着灰短袖的蜉蝣躲在闻星身后,目光也追随着周斯年而去,他用力挥着手,尽管知道周斯年听不到,也依旧大声地喊道:“大学顺利哦,不要早恋!”

这时闻星偏过头来:“碗洗完了?”

被目光扫到,蜉蝣顿时感觉菊花一紧:“小的这就去!”

至于那一天晏轻和蜉蝣到底说了什么,就如同书页中被封印起来的咒语,无从得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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