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花了大概一个小时在那个套房公寓挨家挨户拜访,从顶楼开始一层层往下。大部分住户都不在。我跟六个房客谈过话,一无所获。谈过话的房客中,只有一个认得出照片里的保拉,但她根本不知道保拉已经搬走了。
我结束访问,临走时停在管理员的门前。她正在看一个电视猜谜节目,一直等到广告时间才招呼我。“这节目不错,”她说着,把电视声音关小,“他们找来上节目的人都很聪明,反应都很快。”
我问她保拉的房间是哪一个。
“她以前住十二号房间,应该是吧,”她查了查,“没错,十二号,就在二楼。”
“现在应该不是空的吧。”
她笑笑:“我不是告诉过你,现在没有空房间吗?还不到一天就租出去了。我想想,那个姓普赖斯的女孩在七月十八日租下这个房间。我之前说保拉是什么时候搬走的?”
“不确定,不过你是在十六日发现她已经走掉的。”
“呃,查到了,房间是十六号空下来的,十八号租了出去。或许是在十七号租出去的,但房客第二天才搬进来。空房间根本不用去推销,我的单子上就有半打排队等着要租的人。”
“你刚刚说新房客姓普赖斯?”
“乔治娅·普赖斯。她是个跳舞的,过去一年多我的房客里有很多是跳舞的。”
“我想我会去看看她在不在。”我给了她一张照片。“如果你想到什么,”我说,“背后有我的电话号码。”
她说:“这是保拉,照得很好。你姓斯卡德?等一下,我给你一张名片。”
她的名片上印着:弗洛伦斯·艾德琳,套房招租。
“大家都叫我弗洛,”她说,“或者弗洛伦斯,都可以。”
乔治娅·普赖斯不在家,那天我也敲够门了,就在去戒酒聚会路上的一家熟食店买了个三明治边走边吃。
第二天我把沃伦·赫尔德特克的支票存进银行,提了一些现金出来,包括一百张一元钞票。我在裤子右侧兜里塞了几张。
走到哪里都会被讨钱,有时候我会拒绝,有时候我会伸手到口袋里拿一元给他们。
几年前我辞掉警察工作,离开妻子和儿子搬进现在住的旅社。大约就在那个时候,我开始把收入的十分之一捐出去,不管是什么样的收入,我都把十分之一拿出来给我刚好碰到的随便哪个教堂。有一阵子我常常去教堂,不知道自己在那儿寻找什么,也说不出自己是否找到了什么,但把我从随便什么人身上赚来的十分之一交出来,似乎让我有种莫名的安心。
戒酒之后,我又继续把十分之一收入捐给教堂,但那不再让我觉得心里好过,于是我就停了。可是这样心里也不好过,我的第一个想法是把钱捐给匿名戒酒会,可是匿名戒酒会并不募集捐款,他们会传帽子让大家丢点零钱以支付开销,可也只希望你每次聚会交个一块钱之类的就够了。
所以我开始把钱散给街上来跟我乞讨的人。这样似乎并不会让我安心,可是我还没想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我确定某些人把我的施舍拿去买酒或买毒品,有什么不可以呢?你会把钱花在你最需要的东西上头。一开始我逢人就给,可是很快就放弃这种做法了。一方面是我觉得这样好像太嚣张了,同时感觉这样做好像成了一种工作,一种瞬间侦察的形式。我把钱给教堂的话,就不必去查明他们怎么用那些钱,他们花钱也不必经过我批准。就算他们拿那些钱去给教会的某个高层人员买凯迪拉克,我也乐意得很。那为什么我现在不乐意替毒贩的保时捷提供赞助呢?
我带着散财的心情,走到中城北区分局,拿五十元给乔·德金警探。
我先打过电话了,因此他在集合室等着我。我已经一年多没见过他了,可是他看起来还是老样子,胖了一点,不过还好。长年喝酒的影响已浮现在他的脸上,不过没理由戒酒,谁会因为几根血管破裂、脸颊微微泛红而戒酒呢?
他说:“不知道那个本田车商找到你了没。他有个德国名字,可是我不记得了。”
“赫尔德特克。另外他是斯巴鲁车商,不是本田。”
“是哦,还差得真多。管他的,马修,你还好吧?”
“不坏。”
“你看起来不错。过着干净的生活,对吧?”
“那就是我的秘诀。”
“早睡早起?多吃高纤维食物?”
“有时我会去公园把树皮啃下来。”
“我也是。我就是控制不了自己。”他伸手顺了顺头发。他的头发是深棕色的,接近黑色,而且根本不需要用手去捋,梳好以后就能一直在头皮上服服帖帖的。“看到你真好,你懂我意思吧?”
“看到你真好,乔。”
我们握了手,我手心里放了一张十元和两张二十元的钞票,握手时移到他手上。接着他的手不见了一下子,然后又空着出现了。他说:“我想你从他那儿可以得到一点好处的。”
“不知道,”我说,“我从他那儿拿了点钱,敲了几户门。我不知道这么做能有什么帮助。”
“你让他安心,就这样。至少他已经尽力了,你懂吧?你又没坑他的钱。”
“是没有。”
“我从他那儿拿了张照片,拿去停尸房比对。那儿有几具从六月至今都无人指认的白人女性尸体,不过都跟她的特征不符。”
“我猜到你会这么做。”
“是啊,我也只能做这些。这又不是警方的责任。”
“我知道。”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介绍他去找你。”
“我知道,很感谢你。”
“这是我的荣幸。你现在理出什么头绪了吗?”
“现在还太早。只得知一件事,她是搬出去的,把所有行李都打包带走了。”
“哦,那很好,”他说,“她还活着的可能性增加了。”
“我知道,但还有很多事情没头绪。你说你去停尸房查过了,那医院呢?”
“你猜她是昏迷了?”
“有可能。”
“她家人最后一次跟她联络是在什么时候?六月?这也昏迷太久了吧。”
“有的人会昏迷好几年。”
“唔,那倒是真的。”
“她最后一次交房租是在七月六日。所以算起来,总共是两个多月。”
“还是很久。”
“对昏迷的人来说不算久,眨个眼就过去了。”
他看着我,他的淡灰色眼珠一向没有什么表情,不过现在带着一点恶意的戏谑。“眨个眼就过去了,”他说,“她从公寓搬出来,然后就搬进医院了。”
“只需要一点巧合,”我说,“她搬出来,在搬迁途中,或者一两天之后,发生了一点意外。一些‘热心’的市民趁她失去意识时偷走了她的皮包,于是她身上没有证件,现在用简·多伊(注:简·多伊(Jane Doe),美国法律程序上把不知名的男性称为John Doe,女性则是Jane Doe.)的名字住在哪个病房里。意外发生得太快,她还没来得及打电话给父母说她搬家了。我不是说她发生了意外,只是说有可能。”
“我想是。你去医院查过了吗?”
“我想我会去附近的几家医院查一下,比如罗斯福医院、圣克莱尔医院。”
“当然意外有可能会发生在任何地方。”
“我知道。”
“如果她搬走了,就可能搬到任何地方,所以她可能在市内的任何一家医院。”
“我也想到这一点了。”
他看了我一眼。“我想你应该印了些她的照片,哦,你的电话印在背后,那就很方便了。你应该不介意我帮你发一些出去吧,问问那些医院有没有没名字的人。”
“那会很有帮助的。”我说。
“一定会的。花一件外套的代价可以查到不少。”
一件外套,这是警方的黑话,表示一百元。一顶帽子是二十五元。一磅是五元。这些术语是在多年前开始流行的,当时衣服比现在便宜多了。我说:“你要不要再看清楚一点,我刚刚只给了你两顶帽子而已。”
“老天,”他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真他妈的小气?”
她不在医院,纽约五个区的各级医院都没有。我也没期望她会在医院里,但这种事情还是得去查一下。
我一方面通过德金的渠道查,另一方面自己也去别的地方探探消息。接下来几天我又去拜访了几次弗洛伦斯·艾德琳的公寓,又敲了几扇门,也跟那些在家的住户谈过。公寓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纽约人也有外地人,不过艾德琳太太有一大堆像保拉·赫尔德特克一样的房客——年轻女性,来这个城市不算太久,期望太多,钱太少。
虽然他们大半都认得保拉的照片,或至少以为自己认得,可是没几个知道她的名字。就像保拉一样,他们大半时间都不待在公寓,即使在也是独自锁在房里。“我觉得这里应该像那些四十年代的老电影,”一个女孩告诉我,“俏皮女房东和一堆小孩聚在客厅,谈着男朋友和试镜,互相帮忙做头发。这儿以前有个客厅的,不过几年前隔成两个房间租出去了。有几个人我见了面会点点头笑一笑,不过这栋公寓里我真正认识的人一个都没有。我见过这个女孩——她叫保拉吗?不过我从来不知道她的名字,我连她搬走都不知道。”
一天早晨我到演员平权协会的办公室,在那儿我确定了保拉·赫尔德特克从来不是这个组织的会员。帮我查名单的那个年轻人问我,她是不是美国电视与广播艺术者联合会或美国演员工会的会员,我说不知道,他就很周到地帮我打电话给这两个工会。两家工会的名册上都没有她的名字。
“除非她是用别的名字,”他说,“以她的姓来说有可能。事实上,这个姓光是看还挺好的,可是很多人会念错,或至少会没把握念对。她会不会改成保拉·霍尔登或其他比较好念的姓?”
“她没跟她父母亲提过。”
“这种事情不会急着跟父母提的,特别是如果他们对自己的姓氏有强烈的情感的话。做父母的常常会这样。”
“你说得没错,不过她曾使用她原来的姓参与过两场戏剧演出。”
“我可以看看吗?”他把那两张戏单拿过去,“噢,这可能有帮助。是了,找到了,保拉·赫尔德特克。我这样念正确吗?”
“没错。”
“太好了。事实上,我想不出其他的念法,不过总觉得不确定。她可以改成别的拼法,不过看起来就不对劲了,是吧?我看看,‘保拉·赫尔德特克毕业于鲍尔大学,主修戏剧艺术。’——噢,可怜——‘她曾参与《桃花盛开》和《格雷戈里的花园》的演出。’《桃花盛开》是奥德茨的作品,可是《格雷戈里的花园》是哪个鬼的?我看是学生作品吧。这就是关于保拉·赫尔德特克的所有介绍。管他的,这是什么?《城市另一边》,店前广场的展演挑这出戏真奇怪。她饰演莫莉。我不太记得这出戏,不过我想这不是主角。”
“她告诉过她父母亲,她演的是个小角色。”
“我想她并没有夸大。这出戏还有其他人吗?哦,‘演员平权协会的阿克塞尔·戈丁’,我不知道他是谁,不过我可以帮你找到他的电话号码。他演奥利弗,所以他大概是很有资历的了,可是展演很难说,演员阵容往往很出人意料。她喜欢老一点的男人吗?”
“我不知道。”
“这是什么?《亲密好友》,戏名不坏,他们在哪儿演?樱桃巷?奇怪我怎么没听说过。哦,那是个念台词的排演,只有一次演出。戏名不坏,《亲密好友》,有点暗示性,但是不下流。哦,是杰拉尔德·卡梅伦写的剧本,他很棒。我很好奇她怎么有机会参与这出戏。”
“这很不寻常吗?”
“噢,可以这么说,我想这种戏通常没有公开选角。是这样的,剧作家很可能想知道他的作品演出效果如何,所以剧作家或指派的导演就会找些适合的演员,让他们念念台词,可能会找些有意赞助的人,也可能没有。最近某些念台词的排演会变得相当复杂,还有相当正式的排演和很多舞台动作。否则一般就只是演员坐在椅子上念念台词,就好像演广播剧似的。导演是谁?哦,我们走运了。”
“你认识的人吗?”
“没错。”他说。他找出一个电话号码,拿起电话拨了号。他说:“请找大卫·匡特里尔。大卫吗?我是阿龙·斯托沃斯。你好吗?哦,真的?是啊,我听说了。”他掩着话筒,眼珠子朝上盯着天花板。“大卫,猜猜我手上现在拿着什么。不,别猜了,是《亲密好友》舞台排演的节目单。后来这出戏台词排演通过了吗?我懂了,是,我懂了。我没听说。哦,那真是太糟了。”他的脸色暗了下来,沉默地听了一会儿。然后他说:“大卫,我打电话给你是因为现在我这里有个家伙,他在查这出戏舞台朗读会的一个演员,叫保拉·赫尔德特克,戏单说她负责念马西的台词。能不能谈谈你为什么刚好会找她演这个角色?我懂了,哦,这样吧,你看我的朋友可不可以过去跟你谈一谈?他有点问题要问,看来我们的保拉从地球上消失了,可想而知她父母亲快急坏了。这样可以吗?很好,我让他马上过去。不,我想不是。要不要我问他一声?哦,我明白。谢了,大卫。”
他挂上电话,两个指尖按着前额中央,好像在试着抑制头痛似的。他的目光回到我身上。“那出戏还没正式演出,因为杰拉尔德·卡梅伦在台词排演之后还想改,可是他没办法,因为他病了,”他看着我,“病得很重。”
“我懂了。”
“每个人都快死了,你注意到了吗?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说这些的。大卫住在切尔西,我把地址抄下来给你。我想与其让我当传话人,你宁可自己去问他。他刚才想知道你是不是同性恋,我跟他说我看不是。”
“我不是。”
“我猜他只是出于习惯问一下。毕竟,是不是又有什么差别?谁也不能怎么样。你也不必去问谁是同性恋谁又不是,你唯一要做的就是等个几年,看看谁还活着。”他看着我:“你看过那些海豹的新闻吗?”
“对不起,你指的是什么?”
“你知道,”他说,“海豹。”他的手肘紧贴肋骨,双手同时拍击像海豹的鳍,还学海豹把球顶在鼻尖上的样子。“在北海,沿欧洲的海岸线,那儿的海豹都快死了,可是没有人知道原因。哦,他们得了一种病,可是有好些年了,那是一种引起狗瘟疫的病毒,不可能是因为某些罗威纳犬跑来跑去咬海豹。一般猜测那是由污染引起的,北海污染得很严重,专家认为海豹的免疫系统因此减弱了,使得它们无法抵抗任何随之而来的病毒。你知道我怎么想吗?”
“怎么想?”
“地球自己得了艾滋病,我们都快乐地卷入了垂死星球的空虚之中。同性恋只是照样过日子,像他们以前一样无耻地赶时髦。就连死亡都要领先一步。”
大卫·匡特里尔住在西二十二街一栋厂房改装的仓库式住宅的九楼。那儿有个天花板很高的大房间,大块木板铺成的地板漆成亮白色,墙壁则是暗黑色,还有几笔色彩鲜明的抽象油画。家具则是白色柳条木,没有什么特别豪华的。
匡特里尔四十来岁,身材矮胖,头大半秃了。还剩下的一点头发留得很长,自然卷,长度盖过衣领。他边抽着欧石楠烟斗,边试着回忆有关保拉·赫尔德特克的事情。
“那几乎是一年前的事了,”他说,“我之前或之后都从来没有注意过她。她怎么会参加这出戏的演出?是因为有人认识她,可是是谁呢?”
他花了几秒钟试图触发回忆。他原来是找了另一个叫吉妮·萨克利夫的女演员演马西。“后来到了最后关头,吉妮才打电话给我,说她得到一个演《跷跷板》的机会,两个星期,在一个该死的地方,巴尔的摩吧?也不重要了。反正,她就说她有多爱我等等,又说她表演班上有个女孩,她发誓很适合演马西。我就说我会见她,后来她就来念了台词给我听,还可以。”他拿起照片。“她很漂亮,不是吗?不过她的脸没有那种天生的吸引力。她的舞台表演也是,不过还过得去,我反正也没空拿着玻璃鞋追来追去,到处寻找灰姑娘。我知道真正演出的时候我不会用她,我会挑吉妮演——如果其他演员足够默契,我到时候又已经原谅她临时跑去巴尔的摩鬼混的话。”
我问他该怎么联络吉妮,他打了电话给她,没人接,接着打到她的电话联络处,才知道她在洛杉矶。他打给她的经纪人,问到了她在加州的电话,又打了过去。他跟她聊了一两分钟,然后把电话转给我。
“我不大记得保拉,”她说,“我是在表演课认识她的,我只是一时觉得她会适合演马西。她有那种笨拙、犹豫不决的特质。你认识保拉吗?”我说不认识。“你大概也不晓得那出戏,所以你也不会知道我在说些什么。那以后我就没见过她了,我连大卫用了她都不知道。”
“你和她在同一个表演班上课?”
“是啊,我并不真的‘认识’她。那是凯莉·格里尔主持的进修课程,每个星期四下午两小时,在上百老汇大道一个二楼的工作室。她在课堂上曾经演过一幕戏,两个人等公交,我觉得她演得很好。”
“她在班上跟谁走得比较近?有男朋友吗?”
“我真的不知道这些。我甚至不记得跟她讲过话。”
“你从巴尔的摩回来后看过她吗?”
“巴尔的摩?”
“你不是去那儿演一出戏演了两星期,因此无法参加舞台朗读会吗?”
“哦,《跷跷板》,”她说,“不是在巴尔的摩演两星期,是在路易斯维尔一星期、孟菲斯一星期。至少我在孟菲斯看到了猫王故居雅园。之后我就回密歇根的老家过圣诞节,回到纽约后,我又花了三个星期时间演了一出肥皂剧,那是意外捡到的机会,可是占掉了我星期四下午的时间。等到我有空了,又有个机会去上埃德·科文的表演班,我想上他的课好久了,于是我就再也没见过保拉了。她碰到什么麻烦了吗?”
“有可能。你说她的老师是凯莉·格里尔?”
“对。她的电话在我的旋转名片夹里,放在我纽约的书桌上,所以帮不上你的忙。不过我确定电话簿里查得到。”
“我相信我可以查得到。”
“好啊,我很好奇保拉还会继续跟她学吗?一般人不会老待在同一个进修班的,通常学几个月就走了,不过或许凯莉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我希望保拉没事才好。”
“我也希望。”
“我现在想起她的样子了,在那幕戏里摸索着走路。她好像——该怎么说呢?容易受伤吧。”
凯莉·格里尔是个精力旺盛的小个子女人。一头灰色鬈发,棕色的眼睛奇大。我在电话簿里查到了她的名字,直接到她公寓找她。她没请我进去,而是在靠八十几街的百老汇大道上找了一家乳品餐厅跟我谈话。
我们面对面坐着,我点了百吉饼和咖啡,她要了一份奶油荞麦炒面,又喝了两大杯的酪乳。
她还记得保拉。
“她没做出什么成绩,”她说,“她自己知道这点,多了这点自知之明,她算是赢过他们大部分人了。”
“她没有任何好的地方吗?”
“她还可以。他们大部分都还可以。哦,有些真是没希望,不过大部分能走到这一步的,都有某种程度的能力。他们都不坏,可能还挺好的,甚至相当好。可是这样不够。”
“还需要什么?”
“你必须棒极了才行。我们总以为重要的是要得到适当的机会,或者要靠运气,或者要认识适当的人,或者要跟适当的人睡觉。不过事实上不是那样。非常棒的人才能成功。只是具有某些天分是不够的。你必须能够积极发挥,必须能在舞台或银幕或电视荧屏上燃烧。你必须散发光芒。”
“而保拉没有。”
“嗯,而且我想保拉知道,或至少知道一半,但我不认为她因此而伤心。那是另一回事,除了天分之外,你还必须有那种欲望。你必须拼命地想要得到,而我不认为她是这样的,”她想了一下,“不过,她的确是想要得到某些东西。”
“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确定她知道。金钱?名声?名利把一大堆这种人吸引过来,特别是西岸的。他们想做些事情赚大钱,我怎么都想不透。”
“金钱和名声,那是保拉想要的吗?”
“或者是魅力,或者是刺激、冒险。真的,我怎么会知道她在想什么呢?她去年秋天开始来上我的课,一直上了五个月左右。她并不特别认真,有时候会缺席。这很常见,他们必须工作或参加试演,或者临时有什么事情。”
“她什么时候退出的?”
“她没有正式退出,只是没再出现。我查过了,她最后一次来上课是在二月。”
她有十来个和保拉一起上过课的学生名单和电话号码。她不记得保拉是否有男朋友,或者下课后有没有人来接过她。她也不知道保拉是不是跟某个同学特别要好。我抄下所有人的名字和电话号码,除了我已经谈过的吉妮·萨克利夫。
“吉妮·萨克利夫说保拉曾有过一次公车站的即兴表演。”我说。
“是吗?我常常利用这种训练法。老实说,我已经不记得保拉表现得怎样了。”
“吉妮说,她有种笨拙、犹豫不决的特质。”
她笑了,可是我说的话没有什么好笑的成分。“有种笨拙、犹豫不决的特质,”她说,“不骗你,每年有一千个天真的姑娘涌向纽约,每个都十足的笨拙、犹豫不决,盼望她们活泼的青春能融化这个国家的心肠。有时候我很想跑到长途汽车总站,叫她们全都回家算了。”
她喝着酪乳,拿起餐巾按按嘴唇。我告诉她,吉妮说保拉看起来好像很容易受伤害。
“她们每个都容易受伤害。”她说。
我打了电话给保拉表演班的同学们,有些碰了面,有些在电话里谈。我一个个过滤凯莉·格里尔给我的名单,同时还继续去弗洛伦斯·艾德琳的套房公寓敲门,把谈过的住户从名单上划掉。
我去过保拉最后一个工作过的餐厅,我的客户也曾经去过。那个地方叫德鲁伊城堡,是位于西四十六街的一家英国酒馆风格的餐厅。那儿的菜单上有牧羊人派之类的食物,还有些像“洞中蟾蜍”的怪菜名。经理跟我证实她是在春天辞职的。“她还不错,”他说,“我忘了她是为什么辞职的,不过我们处得还不错。她要是再来我还愿意雇她。”有个女招待记得保拉是“一个好孩子,可是有点恍惚,似乎心不在焉”。我进出了四十几街和五十几街的一大堆餐厅,结果发现保拉去德鲁伊城堡之前,曾在其中两家工作过。如果我想写她的传记,那些资料可能会派得上用场,可是却不能告诉我她在七月中旬去了哪儿。
在第九大道和五十二街交叉口附近一家叫巴黎绿的酒吧,经理承认保拉看起来很面熟,但没在那儿工作过。那个瘦高个儿酒保问我,能不能让他看看照片,他蓄着一把活像黄莺鸟窝的大胡子。“她没在这儿工作过,”他说,“不过她来过这里。只是这两个月没来。”
“是在春天吗?”
“肯定是四月以后,因为我是那时才开始在这儿上班的。我绝对见过她五六次,她都来得很晚。我们是两点打烊,她都是在接近打烊的时候进来。反正是过了午夜。”
“她是一个人来吗?”
“不可能,要不我会对她下手的,”他笑了,“至少会勾搭勾搭,你懂吧?她是和一个男的来的,不过每次是不是同一个男的?我想是,但是我不敢保证。别忘了,她最后一次来过之后,我都没再想过她——而且那应该已经是两个月之前的事情了。”
“最后一次有人见到她,是在七月的第一个星期。”
“应该差不多,前后差不了一两个星期。我最后一次看到她,她喝的是‘咸狗’鸡尾酒,两个人都喝‘咸狗’。”
“她平常都喝什么?”
“不一定。玛格丽特,伏特加酸酒,不一定是这些,不过这样你就有点概念了,都是女孩子喝的酒。不过那男的习惯喝威士忌,有时想换换口味,他会点‘咸狗’。这代表什么?”
“天气很热。”
“答对了,亲爱的华生,”他又笑了,“要么我能当个好侦探,要么你能当个好酒保,因为我们得出了相同的结论。就凭这个,我请你喝一杯如何?”
“给我一杯可乐吧。”
他给自己倒了杯啤酒,给我一杯可乐。他浅啜了一口,问起保拉发生了什么事。我说她失踪了。
“总会有这种事。”他说。
我跟他聊了大概十分钟,对保拉的护花使者有了点概念。他身高跟我差不多,或许更高一点。三十岁左右,深色头发,没有胡须或短髭,穿着很随意,是那种休闲服之类的。
“好像是在救回计算机遗失的数据,”他对整个过程惊叹道,“我都不知道我还记得这些事情。唯一困扰我的是,我怕我会为了要帮忙而无意间捏造一些讯息出来。”
“难免的。”我承认。
“无论如何,我跟你描述的,大概符合这一带半数的男人。可是我怀疑他根本不住在这附近。”
“你只看过他和她一起出现过五六次?”
他点点头:“而且看他们来的时间,我觉得他是去接她下班,或者她去等他下班,也可能两个人是在同一个地方工作。”
“只是进来休息匆匆喝杯酒。”
“不止一杯。”
“女的喝得多吗?”
“男的喝得多,女的只是慢慢喝,但也没有拖拖拉拉,她的酒照样会喝完。不过她看起来喝得并不凶,男的也是。他们似乎是刚下班,来这儿只是喝酒的第一站,不是最后一站。”
他把照片还给我,我要他留着。“如果你想到任何事情——”
“我会打这个电话。”
零零碎碎,一点一滴。到了在“新开始”说我的故事时,我已经为寻找保拉·赫尔德特克花了一个多星期,而且所花的时间和磨掉的鞋底,大概已经让她父亲的一千元花值了,虽然我无法交出值一千元的成果。
我跟几十个人谈过,记了一大堆笔记,而且我印的一百张照片已经发掉一半了。
我知道了些什么?我无法说清她七月中离开套房公寓消失之后的行踪,我也没发现她四月辞掉女招待的工作之后又在哪里工作过。而且,我拼凑出来的图像,也不像分发出去的照片那么清楚鲜明。
她是个演员,或者她希望成为一个演员,可是她几乎无法实现,而且她也没再去上表演课。她曾和一个男人半夜结伴去附近的酒吧,大概去了五六次。她独来独往,可是不常待在她的套房公寓里。她这么寂寞能去哪儿?她会去公园,跟鸽子说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