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真主为世人所犯的罪恶而惩治他们,那末,他不留一个人在地面上。——《古兰经》第三十五章,四十五节(马坚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
第五回合接近一半时,身穿蓝短裤的拳手,以一记强劲的左勾拳击中对手下巴,接着又朝他头上补了一记右直拳。
“他差不多啦。”米克·巴卢说道。
他看起来是一副快倒下的样子。不过当那蓝短裤小子展开猛烈攻击时,那名挨打的躲过一记直拳,弯腰抱住对手,两人便扭成了一团。在裁判将他们拉开之前,我看见他已然涣散的目光。
“还剩多少时间?”
“大概一分多钟。”
“还早嘛,”米克说道,“你仔细瞧那小子,他准会把对手打得落花流水。他个儿小,却蛮得像头牛。”
其实他们不算小个子,中量级的选手,体重大概在一百五十五磅左右。过去我对拳赛的各种量级很清楚,但那时候比较容易,现在的分级标准比以往多两倍以上,一下又是次什么级,一下又是超什么级,每一级还各有三种不同的冠军。我想当某位仁兄发觉增立名目要比赢得比赛容易得多时,这种潮流便一发不可收拾,而从此之后,就再看不到什么精彩的好拳了。
现在我们看的这场比赛,严格地讲,什么名目也没有,若和拉斯维加斯或亚特兰大赌场举行的盛大场面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再说精确一点,我们是在麦斯佩斯附近的某条黑街上,一个废弃工地的水泥仓库里。它位于皇后区的边缘,东、南角分别和绿点、布什维克区相接,其余的地方则被一大片公墓包围。你可能在纽约住上一辈子而从未踏进麦斯佩斯这个鬼地方一步,或者开车经过几十次却浑然不觉。满街不是工厂和五金行,就是单调乏味的住宅,没有人会想来此地投资或开发。不过未来的事情也难说,有限的空间迟早会用光,只要城里那些年轻拓荒者把一整列的排屋墙上的老旧沥青铲掉,再动手将室内好好装潢一番,这个地区将会像艺术家住的阁楼一般重获生机。到时候,格兰德大道的人行道上会种上满满一排银杏树,巷尾街角也会到处林立着韩国蔬果行。
不过呢,眼前这麦斯佩斯体育馆的崭新面貌是唯一显出这一带会有光明前途的标记。几个月前,麦迪逊花园广场因为翻修而把菲尔特广场暂时关闭了。就在十二月初,麦斯佩斯体育馆隆重开幕,每周四晚上都安排了一堆拳赛,第一场预赛通常在七点左右开锣。
这栋建筑物要比菲尔特广场小,四周是未经处理的水泥墙,顶上是铁皮棚子,地板也是裸着的水泥,看起来相当简洁;拳击赛的擂台坐落在这长方形场馆其中一面的正中央,面对着入口。一排排金属制的折叠椅将擂台三面围住;三个座区的前两排座位是血红色,其余则是灰色,靠擂台的红椅子是预订席,灰椅子则可自由入座,一张票才五元,比曼哈顿的首轮电影便宜两块。即便如此,还是有近半数的灰椅子是空的。
为了尽可能塞满观众席,票价被压得很低。如此坐在家里看有线电视的观众才不会发觉,原来,这个节目是针对他们设计的。新的麦斯佩斯体育馆是有线电视的产物,为一个刚成立的体育频道提供节目,这家名叫“五区有线电视网”的公司,正摩拳擦掌准备在纽约电视界争得一席之地。七点多,我和米克到了这儿,看见有几辆“五区”的转播车已停在体育馆外面,准备在八点时开始转播。
此时最后一场预赛的第五回合结束,穿白短裤的小子还挺着没倒。这两名拳手都是布鲁克林混大的黑人,赛前的介绍中说,其中一位来自贝德福德-斯泰弗森特,另一位则来自皇冠高地。一样的短发,一样的中等身材,其中穿蓝短裤的那个因为老弯着身子打拳,看起来比较矮,实际上也差不多高。还好两人的短裤颜色不一样,要不还真难分辨。
“蓝短裤应该乘机撂倒对手,情况都对他这么有利了,竟然没能顺势收拾掉。”
“穿白短裤那小子比较有心眼。”我说。
“可是他的眼神完全呆滞了。那个,那个穿蓝短裤的叫什么名字来着?”他查了查节目单,所谓的节目单,也不过是一张印着赛程的蓝色破纸条。“麦卡恩,”他说,“麦卡恩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刚才他的确占尽上风。”
“没错,而且还结结实实地击中好几下,但就差那么一点点,我真搞不懂,很多拳手都是这样,把对手打得惨兮兮,但总是无法一鼓作气击倒。”
“下面不是还有整整三个回合吗?”
米克摇摇头说:“没用了,良机稍纵即逝。”
他说得没错,虽然麦卡恩赢了接下来的三回合,却没能再像第五回合那样几乎把对手击倒,终场铃响,两人一身大汗淋漓,很快地拥抱了下,麦卡恩跳回他的角落,高举双臂以示胜利。
裁判也做出了相同的判决,其中两个判他从头赢到尾,是一场完胜。
但第三位裁判却判定白短裤拳手赢了其中一回合。
“我去买瓶啤酒,你喝什么?”米克问道。
“现在还不需要。”
我们坐在入口处右边第一排的灰椅子上,这样我便能时时注意入口处的动静。但到目前为止,我的眼睛几乎没离开过擂台。趁米克往体育馆另一头小卖部走的这会儿,我朝入口处张望了下,接着眼光一转,突然瞥见一张熟面孔向我走来,一个身形高大的黑人,穿着剪裁合身的海军蓝直条纹西装,我站起身来,迎上去与他握手寒暄。
“我就说是你嘛,刚才麦卡恩和伯德特开打前,回头瞄了一下,我就跟自己讲,我一定看到了我的朋友马修坐在那边的便宜座位上。”他说。
“麦斯佩斯这儿的座位都很便宜。”
“可不是,”他把手搭我肩膀上,“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在看拳赛,在菲尔特广场对不对?”
“没错。”
“和你一道的是丹尼男孩。”
“跟在你身旁的则是叫桑妮的女人,但我忘了她姓什么。”
“她叫桑妮·亨利克斯,或是索尼娅,但没人喊她索尼娅。”
“不如这样,假如你不介意次等席,不如和我们一起坐?我朋友买啤酒去了,这整排几乎全是空的。”我说。
他笑了:“我已经有位子了,在蓝色角落,我得替我的拳手加油打气。‘神童’巴斯科姆,你还记得他吧?”
“当然记得。我们头一次见面那晚上,他把那一个……呃,我忘了叫什么鬼的意大利小子给打惨了。”
“谁记输家的名字。”
“他身上狠狠中了一拳,被打得魂不附体,这点我倒记得很清楚。巴斯科姆今晚不出赛吧?节目单上没他名字。”
“他早退休了,几年前就高挂拳套,不打了。”
“我想也是。”
“他就坐那里。”说着,他指给我看:“今天晚上,我的拳手是埃尔登·拉希德,他应该会赢。可是与他交手的家伙也不是等闲之辈。”
“他过去的战绩是十一胜两负,其中一次还是因为对手从裁判那儿赚到分数才落败。所以我说这小子并不容易对付。”
接着,他开始滔滔不绝起来,正说到拳击比赛策略的时候,米克捧着两个大纸杯回来,一杯啤酒,一杯可乐。他说:“免得待会儿你口渴了得多跑一趟。排了那么长的队,就只买一杯啤酒,实在太不划算了。”
我替他们介绍:“这是米克·巴卢,……这是钱斯……”
“钱斯·库尔特。”
“幸会幸会。”米克手上捧着两杯饮料,他们俩没办法握手。
“喏,多明格斯出来了。”钱斯说道。
这个名唤多明格斯的拳手,由一干助手簇拥着,从侧翼走道下来。他身上披了件藏青色绲边的宝蓝色袍子,人挺好看的,方方的长下巴,蓄着整齐的黑色胡须,面带微笑,向拳迷挥挥手,爬上了擂台。
“气色不错。我看埃尔登大概也磨刀霍霍吧。”钱斯说道。
“你支持另一个吗?”米克问。
“是啊,我支持埃尔登·拉希德,喏,他出场了,待会儿比赛结束,咱们大伙儿去喝一杯如何?”
我说,这倒是个好主意。然后钱斯便走回自己靠蓝色角落的座位,米克把两杯饮料递给我,在我身旁坐了下来。“埃尔登·拉希德对佩德罗·多明格斯。”他大声念着节目单上的说明。“这两人的名字到底谁取的啊?”
“佩德罗·多明格斯这名字不坏,简洁有力。”
他白了我一眼。拉希德此时也爬上了擂台。“埃—尔—登—拉—希—德,”米克一字一字地念出他的名字,“如果这是一场选美大赛,佩德罗可赢定了,你瞧瞧拉希德那副德行,活像被上帝用铲子敲扁了似的。”
“上帝会做这种事?”
“哼,上帝做过的事起码一半以上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对了,你那个朋友钱斯长得挺帅气,你们怎么认识的?”
“几年以前,我替他工作过。”
“替他办案吗?”
“是的。”
“大概是他的穿着打扮吧,我觉得他看起来挺像律师。”
“他是一个非洲艺术品商。”
“像是雕塑那类的?”
“差不多。”
主持人在一片叫嚣声中宣布比赛即将开始,又加油添醋地预报下周举行的轻中量级比赛,以招揽观众。接着,再煞有介事地介绍场边在座几位知名人士,包括“拳击神童”阿瑟·巴斯科姆。观众一视同仁,管他是谁,掌声一样稀稀落落。
接下来介绍裁判、三位评审、一位计时员,以及一位有人倒地时的读秒员,这个读秒员今天晚上可有得忙了,因为两名拳手以前都打过重量级,而且过往的记录绝大多数以击倒收场,多明格斯十一胜中有八次击倒;而拉希德在他职业拳赛的十连胜里,只有一个对手在拳赛结束时还站着。
擂台另一头传来一群拉美裔拳迷为多明格斯加油的热烈欢呼,拉希德这边的拳迷则克制得多。两位拳手走到擂台中央,聆听裁判对他们说一堆早已滚瓜烂熟的规则,然后两人碰碰手套,各自回角落,马上铃声响起,比赛正式开始。
第一回合两人未尽全力,意在试探对方,但也各挨了几拳。拉希德一记猛烈的左拳打中对手,以他体型来说,移动速度算快了。相比之下,多明格斯就笨多了,打起来有些迟钝。然而,在第一回合还剩三十秒时,他忽然一记天外飞来的右勾拳命中拉希德左眼,拉希德甩甩头,好像不在乎。但观众可以看出他受伤了。
下一回合开始前,米克对我说:“那个佩德罗还真悍,光这一拳,大概够他赢下第一回合了。”
“我永远搞不清楚他们是怎么计分的。”
“那种拳只要再来几下,我看这场比赛根本就不用计分了。”
第二回合,拉希德开始绕外围绳圈与对手周旋,他刻意避开多明格斯的右拳,并伺机以直拳进攻,比赛进行中,我发现了一个男人,他坐在场边的中间区位,我想刚才我已经注意到了,此刻不知道为什么,我又盯上他。
此人年约四十五上下,额头突出,上面顶着稀疏的深褐色头发。脸刮得很干净,形状肥而扁,似乎以前也当过拳手,不过要真是这样,主持人应该会介绍才对。在这里,充场面的名人很缺货,任何一位曾经在金手套杯亮相超过三回合以上的人,都很有机会在五区电视网的摄影机前亮亮相,更何况他座位就在台边,跨上去接受掌声,简直太方便了。
那个男人身边,跟了一个小男孩。他一手搭小男孩肩上,一手对着擂台指指点点,我猜他们应该是父子,虽说长得不太像:男孩大约十岁出头,浅褐色的头发,额上有着明显的美人尖,如果这种特征在父亲身上也曾有过的话,恐怕也早秃光了。那位父亲穿蓝色运动衫,法兰绒长裤,领带是蓝色的,上面缀着深蓝大圆点,圆点的直径将近一英寸,男孩则穿着红格子衬衫,藏青色灯芯绒长裤。
我一点也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他。
第三回合,在我看来,两人打成平手。印象中拉希德得手次数较多,不过我没有仔细算过,多明格斯表现得也不差,两人都比较进入状态了,这一个回合直到接近终了,我都没有再留意那个打蓝圆点领带的男人,因为,我看到了另一个人。
这个人比较年轻,三十二岁吧。双脚岔开站在那儿,活像一名轻量级拳手。他把夹克和领带全脱了,露出一件白底彩色条纹衬衫,外表轮廓很鲜明,摆出的架势也不错,是那种你可以在男装目录上看到的帅哥型人物,美中不足的是,他有一张下掀的厚唇和一个粗糙的大鼻子。一头浓密的褐发经过细心吹整,相当有型,配一身古铜皮肤,那是在安提瓜晒了一个礼拜之后带回来的纪念品。
他的名字叫理查德·瑟曼,五区有线运动网的制作人。他正站在擂台绳圈外围和一名摄影师说话。
举告示牌的美女开始绕场。凉快的装束除了让观众知道第四回合马上开打之外,还顺带养眼,只是这位高挑丰满的长腿姐姐向大家展示本钱时,坐家里的观众可就错过了,他们只能看啤酒广告,不像我们,可把她不吝外露的胴体当冰激凌吃。
她走近摄影机,对瑟曼说了些话,瑟曼伸手过去拍拍她屁股,可能是他习惯对女人毛手毛脚,或者说她习惯被吃豆腐,对此完全无动于衷。还有另一种可能,也许,他们早八百年前已是老友了。可是她一身嫩粉色皮肤,似乎不太可能和他一起去安提瓜度假晒太阳。
性感美女跨出绳圈,他也爬下来,同她一起敲响赛钟,拳手双双从凳子上起身,第四局由此开始了。
这回合多明格斯一上场就挥出右拳,正中拉希德左眼,拉希德则以刺拳和直拳还击,接近尾声时,更以连续的上勾拳扳回劣势,铃响那一刹那多明格斯又一记漂亮的右拳。我问米克,这局到底该怎么算?
“怎么算不重要,反正他们撑不完十个回合。”
“你比较喜欢哪个?”
“我喜欢那黑小子,不过,他大概没有希望了,这个佩德罗真他妈的猛。”他说。
我又向那个带着小男孩的男人望去。“你瞧那边那个男的,第一排,旁边坐了个小男孩那个。”
“他怎样?”
“我想,我见过他。可是忘了在哪里,你认得吗?”我说。
“从来没见过。”
“那我到底是在哪里看过他呢?”
“他那个样儿,看起来像条子。”
“不会,你真这么想吗?”
“我不是说他就是条子,是说他长得像而已。你知道他像谁吗?我忘了名字……呃,就是经常演警察的那个演员……”
“经常演警察?几乎每个演员都演过警察。”
“啊,对!吉恩·哈克曼。”他说。
我再看了看。“吉恩·哈克曼比较老,”我说,“也比较瘦。这家伙松垮垮的,吉恩·哈克曼多结实。还有,哈克曼的头发也比较多,是不是?”
“拜托!”他叫起来,“我又没说他就是吉恩·哈克曼,我只说他长得像。”
“如果他真是吉恩·哈克曼,他们一定会请他站起来,向观众鞠躬致意。”
“哼,就算是他妈的哈克曼他表弟来,这些饥渴的人也一样会拉他起来鞠躬。”
“不过你说对了,他们确实有相似之处。”
“我先声明,我可没说他们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不过——”
“不过他们的确有些神似,但我不是因为这样才觉得他眼熟的。奇怪,我到底在哪里见过他?”
“可能在某一次聚会上碰过面吧。”
“有可能。”
“除非他现在喝的是啤酒。如果他是你们那帮家伙中的一个,现在还会喝啤酒吗?不会吧。”
“大概不会。”
“不过你们那群人,也不见得个个谨守戒律是不是?”
“这话也没错。”
“好吧,只能说但愿他杯子里装的是可乐。如杯里真是啤酒,我们就祈祷他早点把酒递给旁边那小家伙才是。”
多明格斯在第五回合表现得比较好,尽管空拳不少,但打在拉希德身上的少数几拳仍然起了作用。这一回合接近尾声时,拉希德漂亮地扳回几拳,但很明显,天下还是属于那拉丁裔的拳手。
第六回合一上来,拉希德被一拳打中下颚,应声倒地。
那一拳打得可结实了,观众都兴奋地站起来。拉希德趴了将近五秒钟,八秒钟的强迫暂停过去,裁判一宣布开始,多明格斯便迫不及待逼上前去。拉希德虽然脚步有些踉跄,但却展现了许多技巧,包括下潜、侧身化解对方攻势,也会利用钳制争取时间,不时见缝插针奋勇还击。这一回合才刚开始没多久,拉希德就被击倒,然而他竟然还能撑到第六回合结束,挺着没有倒下。
“再一回合就分胜负了。”巴卢说道。
“不可能。”
“哦?”
“大好机会他已经错过了,”我说,“就像上一场比赛,那爱尔兰人,叫什么名字的?”
“爱尔兰人?什么爱尔兰人?”
“就那麦卡恩。”
“哦,那个黑漆漆的爱尔兰人。嗯,照这种情况看来是有可能,你认为多明格斯也会像麦卡恩一样,时机到了却扣不下扳机?”
“扣扳机,把对手击倒,这他倒会,只不过他现在恐怕心有余力不足了。你想想,他挥了那么多空拳,出拳本身就很耗体力,如果没打到那更累人。这一回合下来,多明格斯消耗的体力,要比拉希德多得多。”
“你觉得最后会变成由裁判判定胜负?除非其间你那位朋友钱斯先生动了手脚,否则,一定会判佩德罗赢这回合。”
像这种没有设赌局的比赛,是不会有人费事去动手脚的。我说:“用不着裁判,拉希德会把他撂倒。”
“我说马修你是做梦吧?”
“不信走着瞧。”
“要不要打赌?跟你,我可不想赌钱。你说该赌什么好呢?”
“不知道。”
我眼睛盯着那对父子,脑子里面一直有个东西悬在我的思绪边缘,好像就要掉出个什么结论来,弄得我心不在焉。
“如果我赢了,咱们就来个彻夜不归,然后到圣伯纳德教堂去,赶八点的屠夫弥撒。”
“要是我赢呢?”
“那咱们就甭去了。”
我笑起来。“这个赌注下得可真好,本来我们就没打算要去,我这算是哪门子赢?”
“那这样好了,”他说,“如果你赢了,我就去参加你们的聚会。”
“哪个聚会?”
“就那个见鬼的匿名戒酒会。”
“你为什么想去参加聚会?”
“我当然不想,但这就是他妈的重点。愿赌服输啊。”
“可是我要你参加聚会干吗?”
“我哪知道?”
“如果你自愿,我倒很乐意带你去,但我可不希望你是因为我才去参加。”
这时,我看到那个父亲把手放在小男孩的额头上,把他的褐发慢慢向后拢。这个姿势像一记右拳,猛地震动了我的心,一时之间我像聋了一般完全听不见米克说话,以至于我得要他再说一遍。
“那就不赌行了吧。”他说。
“好啊。”
钟响了,拳手再度起身。
“反正,你说的我也同意,我看佩德罗真他妈的把自己给累垮了。”
结果正是如此。虽然第七回合情势对多明格斯来说还没有到无力还击的地步,因为他还有力气挥出几记让观众为他欢呼的拳来,但是,让观众起立欢呼比叫对手失足倒地要容易多了,这一回合快结束时,拉希德猛然挥出一记右拳打中对手心窝,我和米克不禁会心地相视点头。这时全场鸦雀无声,没人欢呼,也没人叫嚣,比赛的结果有目共睹,任谁都无法改变,这一点我们都了解,埃尔登·拉希德亦明白,甚至连多明格斯也一样心知肚明。
两回合之间的空档,米克对我说:“我真服了你,我什么都还看不出来,你就已经料到结果了。那些打在身上的拳头真是有利的投资,对吧?起先看起来好像没什么作用,但是忽然间,多明格斯的双腿就这么不管用了。说到这腿……”
举告示牌的美女这时正在绕场,告诉我们接下来是第八回合。
“她看起也很眼熟。”我说道。
他试着提醒我:“可能又是在匿名戒酒会里认识的吧。”
“好像不对。”
“当然不对,如果见过,你一定会记得,对吧?嗯,你大概在梦中和她邂逅。”
“这样说还比较接近点。”我的视线从她身上转移到打圆点领带的男人,然后再转回来。“有人说,假如你看到每个人都觉得眼熟,表示你已经步入中年了。”我说。
“有这说法?”
“呃,这不过是其中的一种说法而已。”
第八回合铃响,才过了两分钟,埃尔登·拉希德便挥出强劲的左勾拳,击中佩德罗·多明格斯的肝脏部位,跟着又在他下颚补一记右勾拳。
八秒钟之后,佩德罗从地上爬起来,一定是一股男人的气概支持他再度站起来。这时的拉希德已经稳占上风了。在终场之前,多明格斯又被三拳打趴在地。这次裁判连数都懒得数,他挡在两个人之间,高高举起拉希德的手。
原本来为多明格斯加油的同一班人,现在又鼓噪起来,改替拉希德欢呼。
我们站在钱斯和巴斯科姆旁边,听主持人宣布,在八回合两分三十八秒,裁判裁定比赛结束,外号“斗牛犬”的埃尔登·拉希德以技术性击倒获胜。这些事情,我们早知道了。之后主持人又加了一句,接下来还有两场四回合比赛,这是在新麦斯佩斯体育馆举行的一连串拳击马拉松,敬请观众不要错过。
这两场四回合的比赛,是为了电视节目填时间用的。要是预赛提早结束,就可以穿插在正赛前面;又或者拉希德在第二回合就把对手解决掉,或是他自己被解决了,就会需要几回合来填满转播时段。
可是现在都快十一点了,观众们纷纷涌出体育馆,往回家的路上走,这种情形和棒球赛差不多,第七局结束,双方平手,球迷们便意兴阑珊地从道奇球场涌出来,换句话说,电视不会转播剩下的两场比赛了。
理查德·瑟曼走进场中,替他的摄影师收拾器材,没见到金发美女,也不见那对父子。我四处张望,想指给钱斯看,问他认不认得他们。
算啦,管他那么多,又没有人付钱要我调查为什么一位打圆点领带的父亲看起来会这么眼熟。我的工作是盯住理查德·瑟曼,查他到底有没有谋杀他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