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我那愚蠢的婆娘,一颠一颠地离开了镇政府。她不知道我一直跟在她的后面,看着她在人流中穿梭,忽然觉得她肥胖的身子也很单薄,像插在河流中的一根小竹杆,被洪水冲得左摇右摆。
心里忽然生愧,我那样对她,她应该恨死我,而现在,她却像根竹杆般漂流,看来她也很伤心——原配就是原配,一夜夫妻百日恩,换了黄芸,真不知道她此刻是不是在算计着可得到多少遗产。
歉疚像气管里传过来的氢气,我就像个气球,快速地澎涨着,然后痛苦地“砰”的一声,贴着地面任人踩踏。
阿红带着抽搐的心痛回到了大宅。我的父亲一见她,便问:“怎样?苏主任同意通融吗?”
阿红嘴里喷出的屁字,差点将我父亲击倒:“什么?不同意?真是人走茶凉啊,我可怜的儿——”
阿红望着我父亲布满褶子的脸,泪水落在上面,就像发了洪水的小溪。她缓缓地道:“也不是堵死没弯转,但要花很多钱。”
父亲一听,停住了抽泣,问:“他要多少?”
“十二万,十万买一条尸体来代焚,两万用来疏通关系。”
父亲咬了咬嘴角,一狠心,道:“给他,千金易得,好穴难寻,为了后人的福荫,多少钱都花。”
我的儿子,那个跪在灵堂前一脸凄戚的大学生道:“爷爷,你太迷信了,人死如灯灭,搞那么多无谓的事干嘛。”
阿红斥道:“闭嘴,听爷爷的。”
我的女儿,那个跪在灵堂前一脸愁苦的高中生,轻轻地扯了扯她哥哥的衣角。儿子便鼓着腮闭上了嘴巴。
我真想站在他面前,大声地告诉他,谁说人死如灯灭?我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可惜他看不见我,也听不到我的声音。
吴能安排好别人给我建墓后,便回来了。父亲对他说:“小吴,麻烦你叫人提十二万现金过来。”
吴能疑惑地问:“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父亲道:“别问那么多,叫人拿过来就是了。”
吴能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阿红,眼睛眯成两个问号。他哦了一声,便走出去打电话。
阿红提了现金,来到苏主任的办公室。
苏主任像算到了阿红会在这个时候回来,他的双脚搁在桌子上,坐在皮椅上的屁股向后仰,皮椅痛苦地发出了吱吱的叫声。
见到阿红提着一个袋子进来,他连忙将脚缩回,站起来,脸上堆着一团团的笑容。忽然,他觉得不妥,脸一拉,便有了一股愁苦之意,他悲怆的腔调像粘液,让办公室里的空气顿时变得黏稠起来。
“嫂子,你来啦。”苏主任连忙为阿红拉开了椅子。阿红将手中的袋子放在桌上,说:“十二万,一分不少,你数一数。”
苏主任的喉结像个滑轮,溜了下去,又被扯了上来。他走到门口,把长长的脖子伸出门外,像做贼一样左右瞄了瞄,然后轻轻地把门关上。
他回到办公桌前,沉沉的声调让人咋听都觉得他情绪很低落:“嫂子,我也没办法,这钱要花还是得花的。”
当初,他像条狗一样哈着腰,从另一张桌子上赶过来,给我和同桌的镇长、书记们敬酒,说得比谁都真诚:“以后董事长的事就是我的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两肋插刀。”当时我啜了他一脸唾液,骂道:“我呸,你这不是咒我早点死吗?”他一脸尴尬地讪笑,并不断拍打着嘴巴,说:“呸、呸、呸,百无禁忌,来、董事长,我敬你一杯。”
没想到今天还真的落在了他手里。世事往往就是如此,就算市长也是我的座上宾,但最终还得回到这个还没绿豆大的小吏手里处理。
看着他那虚伪的嘴脸,无比愤怒,真想冲过去在他的后脑拍上一巴掌,让他尝尝什么是鬼拍后尾枕。
阿红此刻并不糊涂,她不耐烦地打断道:“废话少说,你数数看,出了门口再说少了,我可不管了哦。”
苏主任皮笑肉不笑,说:“嫂子,看你说的,我还信不过你吗?哪用得着数。”
话虽如此,他却像通臂猿猴一样,伸着长长的双手,把袋子揽了过去,拿出一叠,手指沾着唾液数了起来。
半晌,数完那整整十二叠,苏主任便全部扫进袋子里,然后将袋子塞进了办公桌的抽屉。
苏主任隔着桌子将头伸了过来,他朝阿红勾了勾手指,阿红便将头伏了下来。苏主任在她耳边轻轻地道:“回去后就当没来过这里,不要声张——”
六天后。
追悼会在殡仪馆的松柏厅举行,很隆重,连市长也来了。我躺在水晶棺里,周围摆满了鲜花,经过细致的化妆,脸上很安祥,不像死去的人,倒像睡着了,嘴角带着一丝笑意,仿佛正做着美梦,梦中正春风得意,完全是一副忘我的神态。
四周摆满了花圈,大厅的正中摆着一条香案,阿红带着一对儿女伤心欲绝地跪在香案前。她们蜷缩着,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悲呜。案上的香炉里燃着檀香,燎绕的烟雾呛着他们的眼睛,半眯着,泪水像雨后的檐角,一滴滴地流淌。蜡烛影照着水晶棺后面的相框,黑白照片泛着一层油光,白色的绢花像条河流,从两旁流过。相框上方挂着一条白色的横幅,上面写着四个黑色的大字:天嫉英才。
他们对着我的照片躹躬,阿红带着儿女向他们还礼。人太多,不断地重复,阿红弯得腰酸背痛,她皱着眉,看起来愁苦之色更甚。他们拍着阿红和儿女们的肩膀,重复着千篇一律的台词: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
躹过躬后,他们在两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离水晶棺十米远的东南角有一个讲台,身穿黑色中山装,一脸凝重的主持人,用手指弹了弹话筒。分布在四个角落的音箱便发出了“卟、卟”的响声。主持人捏了捏嗓子,沉重地道:“各位领导,各位来宾,感谢你们参加天之骄子李山先生的追思告别会,李山先生是一个优秀的企业家、慈善家,他还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但是很可惜,他永远离开了我们,下面让我们默哀一分钟,悼念这位杰出的人才。”
大家都低下了头。一分钟后,主持人又说了一大通场面话,把我的生平说得恒古烁今,说得我的脸上酸酸的,差点忍不住跳出来,义正词严地告诉他,虽然你也是要讨生活的,但做人不能太无耻,把我羞活了,以后就跟着你。
主持人估算着他的语言对得起出场费有余后,便伸出右手,作出请的手势,道:“下面请本市的黄市长讲话。”
穿着黑色西装的黄市长,腆着大肚子走了上去。主持人连忙闪过一旁。黄市长捏了捏桌面上的话筒,喉咙里唔唔地叫了两声,抬起头望着下面那一堆肃穆的脸,用沉痛的嗓音道:“今天,我们损失了一名老朋友、一个优秀的企业家、一个心地善良的慈善家,他为我市创造了上千个就业岗位,他的一生都在为我们做贡献,他对本市的GDP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他帮助过很多困难的家庭,就在两个月前,他还无私地资助了一位贫困的学子,他是一个值得我们敬仰的人。”
听着本市最高行政长官的赞词,我飘了起来,慢慢地升到了天花板上。我在黑压压的人群中看到了市长提到的那个贫困生,他戴着一副高度的近视眼镜,密集地将镜框抬高,擦着眼角的泪水。
两个月前,媒体报道有个贫困家庭的孩子,考上了全国最著名的学府,但贫困的家庭无法负担高昂的学费。报道出街后,各界爱心人士纷纷伸出援手,而我作为一个常做善事的企业家,当然成为了最大的捐助者,我捐了三十万,专门针对他成立了一个基金,只要他每年的成绩优异,就可以从基金里领取学费和生活费,毕业后他还可以将基金里的钱都提出来,作为创业资金。
一时间,所有媒体的镁光灯都向着我聚焦,他们称我为最有良心的企业家。看着报纸和电视上意气风发的自己,我笑了,所有人也都跟着笑了。除了黄芸外,他们都不知道我笑什么。
在资助这位学生前,黄芸是亲眼看见我拒绝了一位农民的求助,所以她懂我笑什么。
现在我能告诉你们的是:我是一名商人。
市长发言完毕,公司的高层和至亲好友也分别上台发言,和那些研讨会一样,所有的言语都向着一个既定的方向喷发,如果你把它当真,会发觉我比上帝还高尚。
听着他们抑扬顿错的腔调,觉着无聊,便围着会场转了一圈。他们看不见我,自然也就没有人和我打招呼,这使我更觉无趣。我向着会场左则的出口飘过去,我看到了几个身穿黑衣的男子围在一起,他们的神情肃穆,眼珠一动也不动,盯着松柏厅的出口,像是在候命。
苏主任的身影在门外的龙眼树下一闪而过。奇怪了,他不在里面悼念我,跑出来干什么?
我从他背后绕过去。他正蹲在树后的阴影里抽着烟,一口接一口地深呼吸着,而喷出来的烟散成一片,像捏着胶管喷出来的水,那模样根本不像一个资深烟民,看样子很紧张。这家伙答应找人代我入炉,不会出什么纰漏吧。
我在他的面前蹲了下来,紧紧地盯着他,这家伙收了阿红的钱,如果还把我推进炉子里,我就把他一起拉进去。
苏主任抽着烟,像头鹅,偶尔从树后将那长长的脖子伸出来,向着屋子里张望一下。
告别仪式进行到了最后,哀乐响起,所有人都站起来,手里拿着一支玫瑰花,围着水晶棺转了一圈,泪水在他们的眼眶中打转,他们把手上的玫瑰花放在棺材盖上,对跪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的阿红和我的一对儿女安慰了几句,然后便依次离开了。
门外那几个待命的黑衣人进来,将我的棺木推向火化间。
躲在树后的苏主任见他们出来了,像狗一样,弓着身子弹跳着跟了上去。
他们不是把棺材推向火化间,而是鬼鬼祟祟地推进了不远处的一个小房间内。
我悄悄地跟了进去。房间内的一张平板担架车上,摆了一条瘦得不成样的尸体,白布盖住了他,无法看清他的容貌,但我看见了他垂下来的左手虎口处,有一粒黄豆大小的黑痣。这黑痣很熟悉,我在脑海里搜刮着和这颗黑痣有关的信息,但实在想不起它属于谁。
不容我仔细观察,苏主任吩咐他们掀开棺材盖,四个人捉住冰冷的手脚将我抬了出来,然后把担架上那骨感十足的尸体扔了进去。
黑衣人将我用白布缠得严严实实,然后推着那不知装着谁的尸体的棺木走了。
他们走后,苏主任将头探出门外,左右扫了一下,然后朝远处招了招手,一台厢式货车便开了过来。货车逼近门口,从上面下来两个人,打开厢门,将缠得严严实实的我抛进了车厢内,然后快速地离开。
火化炉那边传来了阿红和儿女们的哭声。我循着哭声,走了过去。
阿红带着儿女,将点燃的香烛插在香炉内。虽然霹雳啪啦地在炉内燃烧着的不是我,但我的确离开了他们,他们的每一滴泪都是真诚的。黏稠的空气让我心口发闷。抚摸着女儿乌黑的长发,她遗传了我的精明,对任何事都比愚蠢的母亲看得透彻,我和黄芸的事是她最早发觉的,她告诉了母亲,最后又是她劝母亲忍气吞声的,她不想我们离婚,再歹也比破碎强。
敏感的她似乎感觉到我的存在,抬起梨花带雨的脸,左右张望。她对母亲说:“妈,我好像感觉到父亲就在我们的身边。”
阿红被她吓了一跳,叱道:“小孩子别乱说话。”
她们又低下头去烧纸钱。阿红拿着一根棍子,翻着压在下面没有完全燃烧的纸钱。
有风吹来,黑色的灰烬像蝴蝶在火光中翻腾,我看到了当中有衣帽、别墅和整叠整叠的冥币。
她们烧完了纸币后,脸上挂着悲伤,坐在休息室里等待叫唤她们的名字。
参加追悼会的人都已经离去,偌大的休息室就只有她们和一个司机。她们垂着头,绷得紧紧的脸上布满了乌云。
我在她们身边坐了下来。女儿又抬起头向四周张望,眼里尽是疑惑。
我的眼眶干涩,灵魂是无泪可留的。
一个小时后,黑衣人进来叫了一声阿红。阿红连忙收拾心情,站了起来。黑衣人道:“过来领骨灰吧。”
阿红跟着黑衣人来到一个小房间,那个替代品被烧成一堆白炭,装在准备好的精美骨灰盒里。黑衣人打开盒盖,未完全炭化成灰的骨骼还冒着腾腾的热气。阿红的眼角瞄了盒子一眼。她知道里面装的不是我,自然也就无心去验骨灰是否完整。她朝黑衣人点了点头。黑衣人拿了个本子过来叫她签名,签完名后,这一切便算是结束了。
阿红将儿子叫过来,让他捧着那不知是谁的骨灰离开了殡仪馆。
儿子坐在车头,怀里捧着骨灰盒泪流满面。阿红和女儿坐在后座,我跟着她们上了车,坐在她们中间,看着她们打开车窗,向外洒着买路钱。
儿子先是细声抽泣,最后把脸埋在骨灰盒上失声痛哭。阿红被他的哭声弄得心烦气燥,骂道:“哭球啊,捧着的又不是你爹。”
儿子被她骂过,收了声。鼻翼一张一合,表示着他很伤心。我静静地看着他们,心里也很烦燥,可毫无半点办法,他们听不到我的说话。
我们乡下的规矩,骨灰回家后要请法师起坛超渡过后才能出殡。
他们请来的法师在院子中央竖起了法坛。那不知是谁的骨灰,放在法坛的中央。骨灰盒的后面立着我的神主牌。我附在神主牌上,看着那帮请来哭丧的人死去活来。
吴能站在我父母的身边,照看着他们。这个家伙虽然早就盼着我死,好取而代之,但此刻,他却是真心地为我默哀。
法师忙活了一天,终于完成了超渡的程序。接下来就是出殡了,法师摇着铜铃,念着咒语,披着麻袋的儿子捧着骨灰盒跟在他的后面,向着雷公岗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