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打了一个寒颤,扯了扯衣领,道:“走吧,我们回去告诉苏主任。”
我的父母悠悠地醒了过来,他们老泪纵横,啊、啊,半张的嘴巴发出了空洞的叫声。我的一双儿女抱着他们哇哇大哭。
悲慽像漫堤的洪水,先是一小点,接着还是一小点,慢慢就成了没顶之灾。我像漂浮在洪水中的一块木头,没有固定的方向,漂着漂着就感觉不到了自己的存在。
我就这样死去,世上再也没有李山这个人了。
我跄踉地走进手术室,肉身就静静地躺在手术台上,一块白布将他盖得严严实实。我集中念力,一次又一次地伸出了虚无的手,最终还是抓住了白布的一角,用力一掀,白布像聂小倩的裙幔,划了个优美的弧形,如一片白云般轻盈地掉在了地上。那具躺着的皮囊,苍白地散发着黯然的冷光。
曾无数次在镜子中欣赏过这具躯壳,但现在它是那么的丑陋,苍白苍白的,如一个雪人,七孔外结着血痂,肥胖的身体叠着一褶褶的赘肉。
我向上一跳,企图回到这具躯壳内。当我刚接触到它的时候,弹了起来,被狠狠地甩在了地上,身体像要散了一样。我不甘心,再一跃,像磁铁上相同的一极,再次被狠狠地弹飞起来,撞在天花板上,叭的一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我再也回不去了,两行热泪从眼角悄悄地滑了下来。
有两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人推着一台担架床进来了,他们揪着我躯壳的手脚,吃力地把我抬到担架床上,捡起地上的白布将我盖严,拉了出去。
我的父母和孩子扑在我的躯壳上,他们拉开白布,看着那张苍白的脸哭得死去活来。多想告诉他们,我就在他们身边,可这一切只是徒劳,我根本触碰不到他们的身体,他们也听不见我的声音。
像我这样有脸面的人是不会马上被火化的,得开个追悼会,现在他们把我的躯壳拉到殡仪馆,塞进了冰箱里。
我的追悼会在六天后召开。
我不想在冰冷的箱子里度过这几天。现在我成了游魂,到处飘荡。
我回到医院,来到黄芸的病房里。她的双目紧闭,口中和鼻子里都插满了管子,脸上绑着一块纱布,虽然脸色还是那么苍白,但和我的躯壳比起来,显得安详多了。我透明的手指掠过她乌黑的头发,心里泛起了无限的怜爱。我有愧,原来有个很爱她的男人,但在银粉加糖衣的炮轰下,他成了浮云。她被安置在我的别墅里,她俊俏的容貌和弹指可破的肌肤让我欲罢不能。
我告诉她,会让她成为这豪华房子的女主人。这是我吹出来的一个美丽泡沫,它色彩斑斓,闪烁着我们美好的憧憬。
那蠢钝的婆娘不知从哪里听到风声,把她堵在别墅里狠狠地揍了几次,还把她的头发扯下了好几绺。我以为她会因此离开我,但是她没有,说坚信有一天,我们的泡沫会修炼成七彩水晶,我会让她取代那个黄脸婆。
现在得说说我那个蠢钝的黄脸婆了。
她叫阿红,我不喜欢她,她是父亲给我定的娃娃亲。我曾多次要求退婚,但父亲的耳光让我作出了让步。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顶着红头巾爬到了我的床上。
那时候我还没有发迹,为了生活每天腆着笑脸,将一杯一杯的酒累积成进步的阶梯。日子有趣无趣总得要过,我和她生了一对儿女。随着我的应酬多了起来,阿红没有表现出女人应有的贤惠,她总是疑神疑鬼,每天都要闻过我换下来的衬衫才踏实。
有一次,我和一个女客户在西餐厅里喝着红酒,她不知从哪里收到消息,这个愚蠢的女人不问缘由,一双肥大的手一把揪着女客户的头发,啪啪就是两耳光,摁着她的头一边往桌面上撞,一边骂狐狸精。生意黄了不说,还动用了很多关系,像个孙子一样登门挨了几顿骂,才免了一场官司。
从此,我对她便再也没有一丝感情了。认识黄芸后,我花了很多心思让她认识到什么是上流社会,给她灌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腐朽思想。
阿红痛打了几次黄芸,她使我彻底愤怒了。我们不离婚,一是不想伤害一对儿女,二是我的父亲以死相逼。无奈,我只能恶狠狠地扇了她个几耳光,警告她,再闹就让她净身出户。这个蠢女人才悻悻地呆在家里,整天耍泼地骂我寡情薄义是个陈世美。
我才不管什么陈世美不陈世美的,像我这种五行粘金的商人,哪个在外面没有三四个女人?而我只有一个,她该庆幸才对。
时间长了,阿红也就习惯了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只要我每个月给钱她花,在外面再花天酒地她也不管了。
从医院里出来,我没有地方可去,只能顺着熟悉的道路回到了农村的大宅。
这幢大宅花了我很多钱,连门楼也弄得金碧辉煌。而现在,这富丽堂皇的豪宅显得死气沉沉,大理石镶着的门框上挂着白绸,看上去让人觉得很压抑。
我穿过大门,看见大厅被弄成了灵堂。墙壁上挂着装有我黑白照片的巨大相框,相框上挂着一朵用白绸结成的大白花。照片中的我抿着嘴,双目冷傲而有神,若与之对视,不免让人一寒。
照片下的桌子上,一对大白烛燃得正旺。我的父母和阿红神色凄然,一对儿女瘫坐在厅中的椅子上抽泣,脸上挂着痛哭过后的苦瓜样。村中的一些亲朋,默默地陪着他们慽慽然。
像我这种身份的人死后,必定是有个治丧小组的。我的父母已老,儿女尚小,阿红无能,组长自然就是公司的副董事长了。他叫吴能,也是公司的股东之一。
我不喜欢这个人,虽然他的名字叫吴能,但他一点也不无能,精着呢。他曾埋怨我不放权,就连和钉子户谈判这样的小事,也要亲自去办。这小子是想篡权,我防着他呢,谁这么愚蠢让他当我的治丧组长啊。虽然这小子肯定会将我的后事办得妥妥贴贴,但此刻他的心里肯定是在偷笑,我不想让人笑着送我上路。尽管我喉咙里发出啊啊的抗议声,可他们谁也听不到。
吴能装模作样地劝慰了我父母几句,然后问他们想将我安葬在哪里,是天河公墓园还是青松山?
我的父亲因伤心过度而精神恍惚,他摆了摆手,道:“就葬在雷公岗吧。”
阿红一惊,道:“爹,那是为你选的。”
我的父亲仍然保留一些农民时代的陋习,他摆了摆手,撸了一把鼻涕,甩在地上,然后端起脚,用鞋底擦了擦手上剩余的粘液。他声音沙哑地说:“罢了,就给他这个短命鬼吧,罢了——我一时半会也死不了,再寻——”
父亲是个很迷信风水的人,他认为公墓葬了那么多人,就算风水再好也给分薄了,他请人在几公里外的雷公岗上点了一口穴,作为百年归老后的指定归宿。没想到这墓穴他未用上,倒给了我。
吴能听说给我找了墓地,便屁癫屁癫地安排人去找仵作修墓。
父亲略回过神,便对阿红说:“你去镇上找一下苏主任,告诉他,我的儿子要土葬。”
我的儿子是个大学生,满口都是正能量之类的话。他听说要将我土葬,便扭过头来说道:“爷爷,这是违法的。”
父亲双眼一凸,骂道:“违个球哩,小孩子懂个屁,都烧成灰了,再好的风水穴也起不了作用,我这是为你好,葬好了,就能荫护后人哩。”
儿子不屑地争辩:“爷爷,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迷信这个。”
阿红呵斥道:“闭嘴,听你爷爷的。”
儿子悻悻地闭上了嘴巴。
父亲挥了挥手,道:“去吧,李山走了,时势就不同了,不要再把眼睛放在额上,姿态低点,他要多少钱,我们都给。”
阿红应了一声,收拾收拾脸上的悲伤,扭着肥胖的腰肢就出门去了。
在镇殡葬办公室,阿红堵住了将要出门的苏主任。
苏主任听了手下的报告,早就知道我已经仙游了。他婉惜之余又不免得暗暗高兴。眼见到年底了,他还差两个指标呢,如果完成不了任务,可能明年真的要下课了,现在的尸体是越来越难买了,一是各地抓得紧,全部被火化,实在无尸可偷,二是尸体的价格实在太高了,前半年还是两万一具,现在升到了五万,他手上可动用的钱不多,总不能从自己腰包里掏吧。
刚想打瞌睡,就有人送上枕头,他正为这两个指标而烦恼,忽然听到我和黄芸车祸重伤入院,他大喜过望,老朋友就是老朋友,知道我有麻烦,马上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果然是两肋插刀。他派两个手下到医院里守着,直到我被送到了殡仪馆,他才松了一口气。黄芸没有死,不免让人婉惜,但也没办法,解决一个是一个。
苏主任将阿红请进办公室里,给她沏了一杯茶,脸上堆着最亲切的笑容,问道:“大嫂亲自上门,有好事关照?”
阿红跟殡葬办的人不熟,也不晓得苏主任已经知道了我死亡的事。她的脸上挂着一丝哀意,朝苏主任啜了一口,道:“我呸,好事?我家陈世美走了。”
自从我警告她之后,阿红看见谁都叫我陈世美。
苏主任一愣,脸上浮起了哀伤之色,声音低哑而颤抖:“什么时候的事?”
不当演员真的浪费了他的天赋。
阿红看着他那如丧考妣的样子,心里一暖。叹了一口气,道:“死鬼昨天就走了——”
苏主任微微颌首,道:“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追悼会什么时候开?”
“下个星期一。”阿红道。
苏主任红着眼,嗯了一下,说:“到时候我会送个花圈去,董事长对我们镇的贡献太大了,我去跟镇长谈谈,以镇上的名义给他搞个追思会。”
阿红道:“我找你不是要这个。”
苏主任猜到了她要说什么,他的手指弹了弹,装作疑惑地问:“那你们想要什么?”
阿红道:“陈世美他爹说想要将他土葬,让我来跟你们请示,他生前对镇上贡献不小,你也是他的老朋友了,还望高抬贵手啊。”
苏主任一脸难色,他站起来,背着手围着桌子踱了两圈,一脸歉意地说:“大嫂,这事嘛——真是愁死我了,我跟董事长是多年的好朋友,按理说我也应该两肋插刀,可偏偏这事上头盯得紧,想帮也帮不了啊。”
阿红的脸一沉,暴露了她的愚蠢:“苏主任,你可别跟我打官腔啊,你是主任,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哼,你们可没少得他的好处,不是这点小事也不帮忙吧。”
苏主任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委屈地道:“大嫂你错怪我了,不是我不想帮忙,实在是帮不上啊,我市的殡葬改革在省里一直排名靠后,被挂了两年黄牌,虽然我是主任,但作不了主,很多人盯着呢,隔离镇陈家庄的陈三炮上个月去世了,偷偷地土葬,结果被县里勒令挖出来火化了,你也不想董事长无法安息,埋了还被挖出来吧。”
阿红胖胖的脸露出了一丝惶恐,说:“真的没办法么?帮帮忙啊。”
苏主任咬了咬右手食指的指甲,就像刚扣过蜂蜜一样,还啜了一口,说道:“你容我想想——”
阿红的脸像刚洗过的尿布,涎着愚蠢的期待。
苏主任沉吟了半晌,忽然道:“有了——有个办法可以行得通,不过——”
阿红连忙问:“不过什么?快说——”
苏主任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搓了搓,做了个数钱的动作道:“不过要花很多钱。”
阿红的眼珠像鱼眼,凸了起来,接着眉头一皱,瞳孔快速地收缩着,试探着问道:“要多少?”
“十二万吧。”苏主任说。
阿红的屁股仿佛被铁板烫了一下,跳了起来:“打劫啊!”
苏主任将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她小声点。阿红的屁股悻悻地跌回那厚实的木板上,不满地道:“我们也算是熟人了,可不要宰这么伤啊。”
无辜的表情又再浮上苏主任的脸庞:“大嫂,你可冤枉我了,要想土葬,必须要买一条尸体代替董事长进炉,现在风声紧,这事难办,目前尸体的报价是十万一具啊,这些都是给尸贩子的,我一分不得,董事长是知名企业家,很多人都盯着他,目标大啊,这上上下下都得打点一番,二万块真的不多,换了别人我还不想冒这个险呢。”
阿红面露难色,咬了咬下唇,双手轻轻地绞着衣角,说:“要这么多钱啊?我得回去跟老头子商量一下。”
苏主任脸上的肌肉跳了一下,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像跃出水面的鱼,一眨眼就不见了。他低声地说:“好吧,你回去跟老爷子商量一下,不过要快啊,现在有钱也难买‘咸鱼’。”
望着阿红那心事重重的背影从镇政府的大门外消失。苏主任甩了一个响指,他从抽屉里拿出一盒软中华,手指在烟盒的底部弹了一下,过滤嘴便像标枪一样跳了出来,他如觅食的鸟儿,低头就叼了一根,拿起桌面上的打火机,咔嚓一声,像被关了很久的西班牙公牛,火苗一窜老高——
苏主任一屁股跌在皮椅上,身体向后一仰,双脚一抬,搁在桌面上,他得意地晃着双腿,嘴一嘟,吐了一个漂亮的烟圈。
真是喜从天降,他知道我父亲很迷信,十二万对我们来说,只是九牛一毛,这是双手捏田螺,十拿九稳的事,有了这十二万,今年的任务总算是完成了。
苏主任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感到无比舒畅。完成了任务,年底有三万块奖金,加上买尸剩余的两万,五万块就袋袋平安了,这日子过得真是滋润啊。他将还剩很长的烟屁股一弹,烟头朝墙上凶狠地扑了过去,火星四溅,在墙上留了个黑点,然后安静的躺在墙角上。
以往苏主任是恨不得连过滤嘴海棉也吸完的,今天心情好,也奢侈一回。
他将脚从桌上拿下来,扯过一旁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意气风发地叫道:“阿三啊,大生意来了,两条咸鱼,星期一前见货,什么?不好办?我不管,就算你到太平间去偷也要给我偷来,否则以后不要在我地头上混了,阿——三——不要苦脸,你想想,十万啊,一叠一叠的钞票你不动心?好了,就这样定,记住,星期一前见货啊。”
像五毛钱往柜台一拍,老板,来两根辣条,苏主任的口气很大,土豪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