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柳生决定反击钱九德在萍乡市场上操纵茶油价格战行为。
他一直在冷静观察并细心准备着。一段时间以来,钱九德先从油茶原料入手,先以高出市场价收购油茶子以打压对手。进而收购榨油坊,反过来又强压未出货的村子,迫其低价出货,这一招,让一些有油茶原料的村族,叫苦不迭。在市场上他先压低茶油零售价,让一些小榨油坊业主同样叫苦不迭。当一些小作坊停业观望,钱九德第二次出手,把市场上所有原料及作坊,通通纳入自己名下。这一招,几乎垄断萍乡榨油坊及油茶市场的茶油。
现在,也就是离过年的前一个月,萍乡市场茶油零售价涨了百分二十五。王柳生没有正面跟钱九德交锋,他的榨油坊日夜开工,在原料价格低的情况下,他又进了几批货。榨出的茶油大部分进入南昌江浙商人手上,小部分进入萍乡市場。上栗桐木茶油收购停了,正集中力量在宜春收购销售茶油。而他从湖南益阳一带,收购了大批菜油陆续进入萍乡市场,以抢夺过年前的节日市场。
此刻,他在城内自己的一家米油店,一家布店,一家杂货店前,打出了年前萍乡最低价出售菜油招牌,同样在安源及高坑、上埠、湘东等集镇,选了几家影响大的米店,打出低价招牌卖菜油。同时动员各乡镇店家进货。不出半个月,萍乡节前市场上,食用油几乎被他的菜油所垄断。这不奇怪,这都是钱九德霸道的经营行径,造成商家对他粗暴垄断行为的反应。王柳生知道钱九德会恼火他,也可能算计他。
早在一个月前,他去县署送礼。特意带李尚明去县警署林清水家走夫人路线。已是官太太的莲儿,见了昔日的少东家和她称之为小弟的李尚明,惊喜万分。一番交代后,莲儿都应诺了。
而今的莲儿跟八年前不一样,年青漂亮,打扮入时,脾气也大了许多。但她对自己曾经的旧人,始终有记恩的心。临出门她对李尚明说:“真没想到你长这么高大,这么精神。现在知道莲姐住哪?有空过来坐坐。”
李尚明道:“好,有时间我就过来坐。”
回来路上,王柳生说:“人啊,什么时候也不能小看,你看莲儿,十年前在我家当佣人,十年后一警署太太,多神气,人也漂亮,说话还管用。唉,她对我们家始终不忘恩。这一点真难得。你小子有一天发达了,可别过河拆桥。”
李尚明道:“有一天我发达,一定请你吃大餐。”
“傻小子!”王柳生道,“石鼓,你猜钱九德被打爬下会不会叫疼。”
“肯定会叫疼,最好叫他起不来。不过,要防他狗急跳墙。”
王柳生若有所思的。真出事了,先是小西街,一家粮油商的菜油,被人指炒菜百异味,要求退赔。接着在南门和小西门也出现此类现象,同一样的技法同一种手段。王柳生从中调查无果,赔了商户的钱换了油。这天,安源他家粮油店也发生争吵,引来一群人还砸了店里的油缸。有人认识参与者中有个叫张年春的人,是安源混混晓得他婆娘开茶坊。
王柳生通过林清水将张年春捉了,一审得知,是钱九德手下一个叫瘦子陈,出钱要他干的。钱九德被传讯,他直口否认,直至捉了瘦子陈,他才承认。这件事闹得钱九德很没面子,回去后,他决定市面上茶油降价百分之二十出售。王柳生也不含糊,打出卖三送一的广告,即顾客买三斤茶油他送一斤菜油,此活动延至到年前腊月二十八日止。由此市场上,又是一阵热销。这一活动王柳生不赚不赔,最大好处是他收回了资金,并重新夺回了市场。钱九德彻底失败,积压货不说,前期投入借的资金,讨账者挤破门。现在连人也不知躲那去了。
年关临近,林石发要回丰城过年,年后来上班。林石发在宜春把市场作活了,打败钱九德,他头功一条。王柳生很器重他,除了工钱和奖励,又另外给他封了大红包。王柳生嘱咐他年后先不着急回来,上南昌去各商家拜访,以便来年更好合作。
李尚明去宜春值守仓库,这个年,看来又得在外乡过。临行前,王柳生把李尚明的工钱及奖励和红包一并给他,要他送回家直接从安源上宜春,这是李尚明所得最多的钱,足足五十块大洋。他兴奋无比,如按当时安源下井工计算,是工友一年的收入。用于市场,足可以买下十头黄牛。王柳生为安源小妈吴姨太备了年货,要他随马车带去。
王柳生说:“告訴小妈,年货不够他再买。”
一小时后,马车停在王家安源大屋前。说来惭愧,李尚明又有几年没登这个门了。守门的许老倌子三年前死了,倪狗儿成了全职管家。马车的响铃声,早把他召出门来。李尚明见了倪狗儿忙点头道:“倪管家,你好!”
倪狗儿没认出对方,样子没变,只是胖了点。“这是大少爷配得年货?暂时放在厅屋,等太太安排。”大小包全搬进厅屋,马车夫回去。
李尚明没见王龙山老爷和吴姨太,倪狗儿又没认出自已,他也就不提了,捡起布袋出门。这座院子有他当小佣人时的印记,大熟悉了,什么都没变。主人准备过年,打扫了庭院,贴了窗花,在厅屋门廊两边挂了小红灯笼。
门外来人。一西装革履的青年人,和一头小卷发身着浅黄色大衣女人并肩而来,两人说着话。后面跟一年长女人,一戴紫色绒帽女人和一个三岁男孩。尤其两个年青女人和孩子穿载,跟安源人穿戴显得新潮不一样,他们有说有笑,旁若无人地过来。李尚明连忙站一边让道。先前男女上台阶,仅斜视旁人一眼过去。那小孩是被年长女人扶着上得台阶。
走在最后的女人道:“阿廷,你自己不会走吗,还要阿婆扶。”说的一口广东白话。
年长女人道:“阿廷是自己上得台阶。”
李尚明心里一惊,这不是五六年未谋面的王丝婷吗?她回来了。年长女人是丝婷母亲吴姨太。他忙跟吴姨太太打招呼。“吴妈,你好!”
吴秀玲抬眼认出面前后生。“哦,是你呀。什么时候来的?你这是……”
“我从萍乡大少爷那里来,他买的过节礼物,全放在厅屋里。”
“好,好。你去哪里?快进屋坐。”吴姨太连声应道。
这边说着话,唯台阶下女子几步窜上来,揪住李尚明衣襟。“是你这个家伙,我还以为是那个瘟神鬼,本小姐在外面站了这么久,你连招呼都不打。”她一副凶相。
李尚明分开她的手。“你是哪个?我不认识你!”
“你还装蒜,烧成灰我都认得。本小姐堂堂正正王丝婷,你敢说不认识?”
“他是哄你的。”吴姨太笑道。
李尚明笑了,“我早认出了你,我这样子,只怕吓着你。”
“二哥,你过来。”王丝婷对站在院内的青年道,他是王丝婷二哥王丝宇。“二哥,他就是我常跟你说的,带我上树掏鸟,下河捉鱼的李尚明。”
“哟,身子蛮结实的。穿两件单衣没有冷。”王丝宇笑道。
王丝婷道:“他又干苦力又习武,身体肯定好。走,进屋去。”随即又把李尚明介绍给她嫂子。“嫂子,这是我小时候上下学,接送我的保镖。”
倪狗儿过来。“你是石鼓?瞧我这眼神,我一点都不记得你了。你当初十二三岁,现在一大小伙子,让人不敢认。”
当知道李尚明在王柳生手下帮工半年了,都埋怨王柳生什么都不说,让他们一点也不晓得。吴姨太要留李尚明呷中饭。李尚明说他马上去宜春守仓库。王丝婷问怎么回事?听他解释后,她说:“派别人去不好,怎么派你去?”他道:“我年青,又冇成家,而且你老兄看重我,他派我去是看得起我。”临了,王丝婷送他出巷子。李尚明说:“回去吧,一大姑娘,千斤小姐送我,被人笑话。”
“我怕人笑吗?走你的路。”
他叹口气,“真是大城市来的,不一样。”
“以后你晓得我更不一样。”
“回来了,还去吗?”
“这次回来,暂时不去。”
李尚明笑了,“那好,我从宜春回来,好好跟你学学广东白话。”说这话,他吐出一句带佛山口音的白话来。
王丝婷惊异道:“你能听懂广东话?”
“一点点。好了,我得走了,这个年只能在外面过了。”
分手后,李尚明一番感叹。真是女大十八变,一头乌发的王丝婷,又活脱脱地回来了。那一颦一笑间,又让他想起小时逗她玩得情景,这让他格外开心。也让他想起雪香,一个让他心意伤感的女子。她们是一对好朋友,如果她知道她不在人世,也会伤心的。
两天前,王丝婷与二哥二嫂,被三顶蓝布大轿抬进安源家门的。从时间上来算,王丝宇离家整十年,出去广东是个毛头小子,而今是粤军某后勤部军需处上校主官。他是黃浦第七期学员,学期曾一波三折,后终在陈济棠粤军中某得一职。此后,娶广州昌安商贸掌柜陈灿成之女陈瑶为妻,生有一子取名哲延。这次是因父亲王龙山年满五十五岁寿日,加之从未见过媳妇和孙子,所以回萍乡。王丝婷也因离家六年,也跟了回来。她是广东省立勷勤大学师范学院学生,今年毕业。王柳生与婆娘柳叶儿,在萍乡汽车站接的客,随后赶赴安源的。初次见面的妯娌俩甚为高兴,王丝婷一边一个挽着两嫂子胳膊进得大院。
王龙山同大婆娘黄氏,二姨太吴秀玲都端坐厅屋上,王龙山脸色红润状态极佳,黄氏是王柳生亲生母亲,是头一天特意从萍乡到安源来的,她福态的胖圆脸上同样透着红光。吴秀玲是丝宇丝婷生母,年近四十的人,身子还是那么瘦弱苗条,也许她一双女儿长常不在身边的原故,她面对儿女的见面,早已泪眼淋淋。王丝宇带媳妇和儿子见过双亲大人。他们的儿子小哲延,立即深得大人宠爱。王老爷子面对快十年未见面的儿子,总算了去了这些年的心结。儿子一表人材,英俊端庄,独自在外闯荡,并抱得美眉回,是他内心最大的满足。
王丝婷见过父母,她是王家唯一女儿。王龙山一见女儿眼睛满是亮光,女儿真的变了,跟她母亲年青时一个样,甚至长得更风韵秀美。她脸上透着的顽皮劲还存于眉梢间,这一点是她母亲从未有过的。当女眷们都去烤火屋说她们女人话时,王龙山这才埋怨二儿子王丝宇来。“当初把你放出去,我最担心,满以为吃不了苦会早点回来,不料想你硬是撑过去。现在学业有成,当了军官,讨了媳妇,我算放心了。据说黄浦七期毕业前后,一波三折,是否有此事?广州离这千里之外,兵荒马乱的年头,回来一次也不容易,陈家对你不薄,要不是她叔公在粤军中是高官,也没有你的今天,好好待人家。其实呀,你除了姓氏没有改,已经是陈家的儿子了。”
王丝宇对父母兄长的印记,仍停留在十年前。十年对于小孩是长了十年,对于青年是积累十年,而对于长辈却是刻薄不留情的苍桑十年。父亲老了,母亲老了,连哥哥也比十年前成熟了,在父亲兄长面前,王丝宇将求学黄浦经历叙述一番。
黄埔军校自1924年创立以来,根据当时革命形势的发展,1926年止,先后连续办了五期。当1926年7月,国民革命军在广东誓师北伐后,正入伍不久的第五期学生,也因北伐战争需要而一部分被调去武汉的武汉分校,直至到1927年在武汉毕业。此时黄埔军校又为适应北伐军事行动之需要,而于1927年间又继续开办第六期。
1928年春,李济深主粤政,兼任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总指挥职,感到自己没有嫡系的军事干部,就不能有坚固的地位,决定开办军事学校,李济深并自任校长,当时(1928年3月)在大沙头招生处报名应考者达千余人,我亦参加应考,获得录取。这次招考,共录取学生约7百人。此事传到南京,蒋介石对李济深开办干部学校,树植下级党羽,非常不满,但在当时形势下开设军事训练机构,培养下级干部,蒋对李无法公开制止,加以李济琛招生考试已成事实,虽欲制止,亦已不及。蒋介石于是隐藏其心意,用分化、收买手段来夺这批学生,使李济深的企图落空。蒋介石便命令其不必单独开办干部学校,而将这批已考取的学生,改为黄埔军校的第七期入伍生。当时入伍生部除正式入伍生一个大队辖五个中队共6百多人外,另有一有个补习区队,是广东各部队选送来已具有初级军事知识而却缺乏普通文化的班、排长之类,约40多人。此外还设有学兵一个大队约为600人左右,即在1928年5月21日正式开学。1928年冬,第七期入伍生六个月的入伍期满,照例升转为正科学生,并分科训练。迨至1929年春,将第七期学生由燕塘迁回黄埔。
1930年9月间黄埔第七期学生毕业,蒋介石严令全体学生毕业后去南京才发给毕业证书和分配工作。学生应命到南京集中时,蒋介石对这批学生大加申斥,并谓之,今后将不再承认是他的学生云云。分配工作时,除少数蒋认为可用者,余下三四百人,统被分配至华北和西北边远的杂牌部队去。到部队报到,始由部队转发毕业证书,不到的不发。他们到了部队,不仅在生活习惯上适应不来,抑且备受冷落和歧视,故第七期的学生多在不久后纷纷自行回粤。有的投到李济棠辖下,要再经过一次洗礼重新受训三个月才给予工怍。
未了,王丝宇说:“爹,儿子这些年在外让你们大人费心了,操了不少心,为儿的心里有数,父母养育之恩、兄妹手足之情,儿子不会忘记,求学时我想的是如何多学知识,多长见识,学有所用。现在,我回来了,还是不能在父母身边尽孝道,这一点也是我最惭愧的。我希望父母原谅我。”
王龙山心里沉甸甸的,儿子这番话,让他更知道儿子的不容易。他是父亲,得说点体贴话,他说:“你的确不容易,为父的也知家国不得兼顾,忠孝不得两全。当年你爷爷从湖南来安源闯荡,也是两手空空。经过两代努力,几十年间我们才挣得了这份家业,你如今的景况比我和你爷爷空手打天下好多了。你喝过墨水,只要肯努力,定能混出个人模狗样的。你媳妇也不错,好好相处,借船过河也未免不可。万一在外面混不下去,你就回来。这里毕竟也是你的家,还有兄长在,父母也在,谁也不会欺负你。这次叫你们回来,说是过寿,其实这五十五的寿诞是小寿,主要是想看看你和媳妇和小孙子。也是你母亲的意思,她两个亲生儿女都不在身边,她常常念叨你们,不知流了多少眼泪,这次回来多陪陪她。”
他想到母亲也潸然泪下。
这边话题沉重,而女眷们的话题却轻松多了。
黄氏早将女儿丝婷拉到身边,脸上满是笑容地说:“婷崽,你真的长成大姑娘了,让大妈妈仔细瞧瞧,这脸多有牌,不愧是我们王家的女儿。出外这些年,呷了不少苦吧?想冇想大妈妈?想过,你骗人,你会想我,是想你亲娘吧。瞧你这鬼丫头,撒谎都不会。”黄氏大妈摸着丝婷的小手心疼地说。
王丝婷在大妈妈面前也是一脸娇颜。“我真的好想你,连做梦都想,想你做的糯米糍粑,我连觉都睡不着。”
黄氏大妈笑道:“鬼丫头,这哪是想我,你是想呷糍粑。才想你大妈妈。”
众人笑过。黃氏大妈拉过初见面的二媳妇。这个从广东来的新媳妇尽管说不来萍乡话,但多少能听懂几句。这都是王氏兄妹在一起常说萍乡话让她琢磨出来的。黃氏大妈说:“王家人真历害,走到哪里都不吃亏。看看找的媳妇多俊,有牌有脸,是前世积德修来的。小陈,过几天,我带你去萍乡宝积寺烧束香,求菩萨保佑。”
“什么宝积寺,是庙吗?”陈瑶问:
“是庙,那里香火很旺。”王丝婷点头道:
“拜菩萨敬神这是好事,我愿意去。”陈瑶笑道:
黄氏大妈问:“听说你认识洋文字。是教堂学校读书的?”
陈瑶没听懂。“什么是洋文?”
王丝婷用白话说:“就是识外国字,英语法语的。”
陈瑶道:“我识英语洋文。”
黄氏大妈伸出大姆指。“好好。是个才女。婷崽,你认得洋文吗?”
“认得,不过冇有二嫂认得多。”
“认得就好,还要加油啰。”
“我晓得。”转头对二嫂说,“看不出大妈妈,蛮求进步。”
倪狗儿过来喊呷饭,说饭菜都上桌了,老爷有请。晚歺很丰盛,王丝婷一见这么好吃的家乡菜,马上拿筷子,挟腊肉放嘴里,连声说好香好香。王龙山坐在首席,他笑道。“都坐下,只管呷。今天是我们王家这十年来,人数最齐整,大家最高兴的日子。都坐下,倪狗儿拿酒来。每个人都要斟酒,孩子也要呷,不为别得,只为团圆干杯。”
老爷子本是开通之士,这种家庭齐聚一堂的場面,平时难得一次,今天他高兴。两个孙子的酒杯也倒了酒,是甜酒。其他人都是自酿的谷烧酒。为老二回来,王柳生从矿务内部,搞来一件法国葡萄酒。两太太仅尝了一小口葡萄酒,又换了糯米甜酒,她们觉得自己的酒好喝。而青年人都喝红酒。
王龙山道:“外国酒,我不喜欢,你们多喝点。”
王柳生道:“在矿区德国技师,日本人都喝这酒,中国人很少喝,都说这酒酸溜溜的。还有日本人的清酒最难喝,还不如番薯酒劲大。”
陈瑶道:“这是习惯,外国人说中国烧酒大辣。阿爹你年级大,可以喝葡萄酒,我阿爹每天也喝一杯葡萄酒,葡萄酒有营养。”
黃氏太太问:“营养是什么?”
王丝宇说:“太妈妈,这营养就是我们萍乡人说的有‘补’的意思。比如喝鸡汤补身子,萍乡人叫呷汤有‘补’。这‘补’就是‘营养’。”
桌上的人笑了,“营养”原来是这么回事。
王丝宇夫妻跟父母及家人敬过酒。王龙山说新媳妇进门,做父母的应送点礼给二媳妇。叫倪狗儿把他备的礼品拿来。陈瑶打开礼合,一对瑞士手表,一套足金的金饰物。再则是一对景德镇产的薄胎花瓶。
王丝婷连声称道:“二嫂,你真幸福。”
陈瑶笑道:“谢谢父亲母亲大妈。”
这顿饭,女人们很快下席。男人们慢慢说话,谈时局,谈经济。
王龙山很欣赏儿子王柳生在萍乡茶油市场的作为。他说:“茶油市场的确大有作为,过去我们疏忽了这种生意,利润不高,但很有前景,人人都要呷饭,呷饭就要油。听说钱九德还派人半路打劫,是否有此事?有,没打成。好,这就证明做什么事都不容易。萍矿这三四年煤炭滞销也不好卖,几千工友呷饭都成问题。据说现在日产最高不足四百吨,比最高产量掉了十倍还多。我们安源酒楼生意也不算好,除了米店生意过得去,小煤井生意看来要亏不少。再亏下去,小煤井要关门了。”
王柳生道:“要不借过年机会,把小井关了,煤炭慢慢卖。萍矿喻镜成矿长辞职后,新来的主事似乎也没有大起色。安源的酒楼生意如果不行,把他租出去,我们一起到萍乡做茶油生意。”王龙山反对儿子建议。“说小井可以视情况等下半年过了雨季再开。酒楼和米店不能关,这是我们安源立身之店。”最后说到债务的事,父子俩又是一番感慨。
吴姨太房间。母女们说着悄悄话,面对女儿,即高兴又伤感。女儿六年前离家去广东,她牵挂一双女儿的纠结之心,从此萦绕在心头。当女儿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彷徨中仿佛多少年的牵挂和悬起的心,总算落地,女儿过年十七岁了,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孩子,在父母眼中就是如此,看到这些自然让她愉悦不少,微笑洋溢在脸上。
王丝婷带回不少小礼物,有给父亲的貂皮帽,给大妈妈的水獭脚套,给大哥的怀表,大嫂的玉镯,还有给侄子的皮手套和小皮球,这是个细心的女孩。她给母亲准备两件礼品,一只挂颈部的玉观音,一件淡蓝浅红细叶的旗袍。把旗袍展开给母亲看时。
吴秀玲立即埋怨她乱花钱,“这不是乱花钱吗。我人老了,花花绿绿的旗袍我能穿吗?穿了怎么出门,还不让别人家笑我老来俏,我不要。岁数一大把,穿这么俏,出老丑么?”
王丝婷笑了,“娘,你不老,才四十岁,我是特意跟你挑选的旗袍,你看这花色这叶片,淡淡的透着灵性。远看近看都上眼。在广州大街小巷,三四十岁穿旗袍的人多得是。年级比你大的,五六十岁穿旗袍也不少。娘,你试一下吗,我求你了。你不试会伤女儿的心,这旗袍一定合你的身。”
吴姨太拿起旗袍左看右看,料子不错,做工也精细。总觉得大花俏,“这旗袍得花多少钱,够我们全家吃两三天的伙食吧?”
丝婷知道娘心痛钱。说:“娘,这款式是我挑的,钱是哥付得。”
吴氏道:“你别骗我,说多少钱。不说我真不穿。”
王丝婷装作不高兴样子。“娘,你看你,女儿跟你买一点东西,你总挑女儿的刺,我怀疑我是不是你亲生的。气死我了。等二嫂过来送礼给你,你也不收?”
吴姨太笑了,说:“谁的礼我也不收,就你口气大,这么大的妹子,说话也带刺。”
“娘,谁带刺呀?”王丝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夫妻俩进屋来。
王丝宇说,“娘,丝婷惹你生气了?让我来教训她。”
“我才不会惹娘生气。”王丝婷怪嗔道,“哥,二嫂,把你们的礼物打开,让娘开开眼。”
陈瑶捧着礼盒,“娘,儿媳初次见面,也没带什么礼品孝敬你,这是儿媳一点心意。”
吴姨太道:“什么礼品我也不收,你们拿回去。”
王丝宇先打开一礼盒,是两支暗红色高丽人参;又打开一礼盒是十个燕窝;再打开一礼盒是一只碧绿玉镯。“娘,你看儿媳多用心,这礼品都是高挡货,你可别难为儿媳的孝心。”
陈瑶道:“娘,这不仅是我的意思,也是我父母的意思,我是你的儿媳妇,也是我跟丝宇的意思,谢谢你对儿子的养育之恩,你应该收下,我们才高兴。”
“人参给你父亲,燕窝给你母亲,玉镯你留着。我一个乡下女人用不上。”
王丝婷对母亲耳语道:“娘,你别吓着儿媳。这东西不值钱,样子好看,便宜得很。”
“尽胡说,人参燕窝鹿茸,是人间宝物,这点我是知道的。”
“娘,你既然知道了,那就收下吧,女儿跟你做主了。她们广东人跟我们不一样,你不收她的礼,她不会认你作娘,今后也不会上我们家来。你是不要礼物亲情还是要礼物亲情?”
吴姨太在犹豫。
王丝婷乘机将玉镯套在母亲手腕上。玉镯碧绿如练带,熠熠生辉。
吴姨太笑道:“这得花多少钱?”
陈瑶道:“不贵,也就二千块钱。”
“天哪!两千块钱,可是家中半年的伙食费。”吴姨太心痛道。
“娘,你又来了,这是媳妇孝敬你的。”王丝婷道。
王丝宇道:“娘,这也是儿子十年来,对你的补偿。”
吴秀玲不再推脱了。“以后可不能再买这么贵的礼品回来,只要人平安,回来看看我和你爹,我就知足了。”
一場寒风过来,半夜下起鹅毛大雪。天大亮,大地白茫茫的,雪还下着。
王家大院的人,被这场大雪惊扰了。王龙山有点哮喘,但还是去了小煤井,他怕大雪把工棚压垮。王柳生去了萍乡,工友正等他开工钱回家过年。酒楼的王龙一也在忙,一个堆放木柴块煤的小披屋,被昨夜大风掀了顶,他带人清理木柴块煤间。
柳叶儿被八岁儿子哲明吵醒,硬要母亲带他堆雪人。王丝宇被陈瑶唤起床,来到院外,陈瑶这个岭南人,极少见过雪。这场大雪让她很兴奋,她的手和儿子哲延的小手,时不时伸出去,接空中飘下的雪花。
柳叶儿看着奔出门的儿子,连声叫儿子小心点。见王丝宇夫妇也在,笑道:“小哲延,冷不冷。”
陈瑶道:“嫂子,你看我手上的雪,棉花一样白。”
柳叶儿知道广东不下雪。“陈瑶,这是第几次看雪。”
陈瑶道:“算第二次,第一次是韶关玩,看见天下黄豆大的冰雹。”
王丝宇说:“哪不叫雪,就是冰雹。你看这雪在空中飞舞,飘来飘去,这才是真正的雪。”
一团雪飞来,打在柳叶儿衣服上。
是儿子哲明的恶作剧。“娘,打雪仗。”一副调皮样。
柳叶儿笑了,“这是孩子们的事。”
哲明又打来一团雪。王丝宇说:“敢不敢跟叔叔打雪仗?”
小哲明道:“敢。”他向叔叔打来一团雪,叔侄开始雪地上的游戏。
小哲延去凑热闹,被陈瑶拉住,只好跟小儿子玩雪。叔侄玩了会,哲明自然不是对手败下阵来。
王丝宇搓着手,“有点冷。”
柳叶儿想起什么。“哎,我们在这大喊大叫,怎么不见丝婷,她还真能睡。”
王丝宇想想也是。“我想不会吧?她睡懒觉也该起床了,都九点了。”
柳叶儿对哲明道:“去叫姑姑堆雪人,她最喜欢玩雪。”
不一会,哲明跑来说:“姑姑不在。”
王丝宇猜道:“她跟大哥出去了?昨天她要大哥帮她活动活动,看萍乡能不能找个教书的学校,让她实习一下,莫不到萍乡去了?”
陈瑶摇摇头。“我看不会,她有同学在安源,找同学玩去了。”
柳叶儿道:“这里是小学同学,人都不认识了。初中同学没有,她是长沙读的书。”
陈瑶想起来,“我知道,要不找她的白马王子去了。”
王丝宇道:“尽瞎说。”
柳叶儿问:“什么白马王子?”
王丝宇道:“别猜了,哲明,跟叔堆雪人去。”
王丝婷去了哪里?她只想利用这大雪天到处走走,看看她记忆中曾经有过或正在淡薄记忆的地方。天下着雪,她头上围条素色围巾,身上一件西式绒毛银灰色女式大衣,脚穿高蹬靴子,脸上冻得红红的。此时,她一个人穿行在大街小巷中。奇怪吧,是奇怪。一个大姑娘一个人匆匆从人前,或陌生地段走过,多少引来一些人的眼珠。她很坦然,毫不顾忌,这或许正是这些年,她一个人在大都市中,炼就了的个性特征。雪花时时落在她脸上头上身上,她有点兴奋,时时抖抖身子,身上的雪四处坠落。又有新的雪花落在身上,有时她跑上几步,将手伸出接住雪花,雪在手掌中溶成水。
离开安源快六年了,也就是说,这些年她没经过下雪天。广东偏南终年不下雪,最冷天气中也就穿两件衣服过冬。她的同学大部分是广东人,听说她描述家乡下雪情景,一个个羡慕死了。她真希望她的同学此刻跟她一起,也在这漫天飘舞的雪天漫步,她今天就是想找出这种感觉来。从小巷出来,上了安源大街。
下雪天街上行人明显少了,雪将人们关在屋里。路两边过道上是白色的,屋顶上是白色的,树上是白色的,山上也是白色的,只有行人踩过的雪上,才留下灰黑色的脚印。街上一些人在路边观望,她走过去才看出。大雪将几间房子屋顶压塌,有人受伤,还有一个人躺在旁边,身上盖了草席,哭泣声在角落里传来,不用问死人了。
她匆匆而过,这是个积贫积弱,军阀混战,武装割剧,外敌入侵,百姓穷困潦倒,知识无能为力,国民无根无业,灾荒战乱,土匪肆虐,嫖赌娼盛,贪官污吏横行霸道的国家。尽管新思想,新主义,新政体,新学界,新道德无时不在。然而,这一切似乎像昙花似的,早开晚泄,让人无所事事,百无聊赖。
“九一八”日本人强占东三省,激起国人愤慨,她十四岁上街喊过“日本鬼子从东三省滚过去”的口号。上海松沪之战,她为中国军队抗击日军浴血奋战捐过款,这些给予她非常难忘的记忆。这些年她阅读大量的书籍,她思想一方面充满迷茫的成份,一方面引起她的沉思,她也不时陷入在不解之中,她在摇摆中寻找答案。有一点她明白“中国不能亡,国人要自强”才是正道理。这次回安源,她除了找个实习点外,也是来放松自己的。
风雪中她站在道口边,大雪将路基和铁轨盖住了。在铁轨的尽头是煤场,靠煤场是洗煤台,洗煤场紧挨总平巷,这里地方变化不大,其中显现的凋零败絮,也被雪遮盖了。
总平巷左边山坡上,几幢漂亮欧式小二层楼,白墙红瓦呈现在眼中,半拱圆型的走廊,半拱圆型的窗户,窄窄的窗扇,圆圆的屋檐角别具一格。站在洋楼的走廊上,可一揽大半个矿区和半个镇子的面貌。萍矿公事房所在地,就在山前小方格楼中。
她对这些不感兴趣,只为了看一眼。她从另一条巷子出来时,半边街上安源矿务小学的大门出现了。矿务小学算安源的贵族学校,在这里就读的学生,都是矿上职员和镇上有脸面人家子弟。因县矿合办,矿上每年有经费拨给学校,这里教学条件过得去,小学开办几十年,还在继续办。她站在校门口,内心有一种追旧感觉。的确如此,学校一点变化也没有,校舍更陈旧。学校小操场还是那么小,那时三百多学生出操,有五分之一的人站在走廊里。
守门人见姑娘在门前发愣,问:“姑娘,想毕你是从这里读书出去的?”
王丝婷一笑,“我看一眼。”
“放假了,要不你进去看看。”
“没有什么变化,不进去了。”
雪停了,街上人气渐渐旺了。王丝婷慢慢地走,慢慢地看,她不是被节前的商品货品小吃所吸引,而是在寻找记忆中的印迹。南货摊位,百货摊位,地摊摊位,小吃摊位,还有专买土特产红姜盐果子摊位,这些都是她熟悉的印迹和味道。老后街一家云祥茶坊前也摆了个专买茶叶的摊位,一个头上插一朵卷纸红花的年轻女人,在给顾客称茶叶。王丝婷好奇地一笑,从摊位前走过。
突然一男人从店门窜出,二话没说,猛地揪住年轻女人头发。凶巴巴的吼道:“我喊你,你听不到不是?”
女人头被扯着歪向一边,满脸痛苦状。秤掉在地上。
女人说:“我在卖茶叶。”
男人手一松一推,女人身子往前一扑,差点把摊位扑倒。男人吼道:“你不是第一次故意听不到。我喊你三次,你都不进来。我的话不灵了不是。老子……”他举起手要打女人,街上行人都瞅着他,他放下手。见女人头上的红花,一手把花扯下丢在地上,用脚一踏碎在雪水中。
这一切,在王丝婷眼皮底下发生,让她瘁不及防。女人年龄跟她相仿,无助无力任这个男人或是掌柜的打骂。她看到了女人身世的差异,和不平等的人生境况。王丝婷喊道:“你是谁?这么凶。她是女人,你是男人,有话好好说。干吗又揪头发又扯花?”
男人正是张年春,见一穿戴富贵小姐说话。“你问我是谁?我是她男人,老公打老婆,天经地义。你是谁,好管闲事。”
王丝婷噎了声,很快开口道:“是老公也不能这样莫名其妙打老婆。你说喊了三声她没应,她不是在作生意吗?”
张年春眼睛一鼓一鼓的。“这是谁家的妹仔,跑大街上卖唱来了。老子今天就听听你唱的花鼓戏。”他大声嚷嚷道,“各位父老乡亲,快来听听这花妹仔,大街上唱花鼓戏。”一副泼皮样。引得路人张望,场面还有点乱。
王丝婷脸涨红了,想说又不知怎么说。感到愤怒和无奈。“你……你简直是个无赖。”她转身走。
张年春反而捉住她手腕,“别走哇,你的戏还没开始,怎么就走?”
先前被打的女人正是谭淑云,她看不下去,大声道:“张年春,闹够了没有?”
“没你说话的份,你管老子的事,看我怎么收拾你。”
这一切,让从旁路过的喻西洋看见,怕说公道话的姑娘吃亏。他上前道:“哟,小妹,你怎么在这里?发生什么事?”谁都认识的喻西洋开口,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张年春松开手,道:“哟,是喻工。你这是……”
“什么这是?她是我表妹,特意来安源做客,上街转转,你想欺负她?”喻西洋道,“下次见了人,客气点。”
张年春点头哈腰称是,望着远去的人影想,喻家是江苏人,怎么会有萍乡人表妹?是喻东洋表妹差不多。他回头对谭淑云道:“看我怎么收拾你。”说完进店去。
王丝婷同这人来到安源大街上,刚才肚里窝的气,平了许多。
喻西洋道:“好了,你回去吧,以后出门要小心,安源可不是善良之地。”
王丝婷说谢谢他,喻西洋挥挥手去了。她没了继续逛街的心情了。遇上这桩事,是她最扫兴的。没想到云祥茶坊掌柜是这样一副德行,仿佛大好晴天散步时,脚下猛然踩上一泡狗屎,让人恶心。另一方面也让他记住一个叫“喻工”的人,觉得挺仗义那个的。看他气质是个蛮有知识的人,名声一定不小,不然不会令对方束手起敬。她埋怨自己,为什么不问清对方的姓氏名字,也许她在安源实习时,是个用得上能帮忙的人。王丝婷回到家,听说大嫂二哥二嫂都登山观雪景去了,她也没兴趣。
中饭前,一班登山观雪景的人进了院子,个个疲惫不堪。
王丝宇放下背着的儿子哲延,“累死我了。”
哲明脸上一道红迹,被什么抽了一鞭似的,大嫂说是树条反弹的。
陈瑶最娇气,进门坐在椅子上不想动,从脚裤到鞋子,都是泥巴。
吴姨太见大家一个个狼狈样,忙叫倪狗儿打热水洗脸,保姆找来干净鞋子换上。吃饭时,大家才慢慢活跃起来,聊起登山趣话,都说王丝婷躲过一景。
王丝婷道:“我也没闲着,一个人在街上逛一圈,差点被狗咬了。”
吴姨太忙问:“咬到了没有?”
“还好,被人哄跑了。”王丝婷道,大家松口气。
王丝宇道,“我们也差点出事,山上好多老窿,陈瑶差点掉下去。”
陈瑶说:“现在想来,我都害怕。”
吴氏说:“这老窿都是挖煤遗弃的老煤井,深浅不一,掉下去可危险,以后不能随便上山去。”
王丝婷转移活题,“今天帮我把疯狗赶走的人,听人叫他‘喻工’,大嫂,你知道有叫喻工的人吗?”
柳叶儿摇头道:“我不知道,问你哥,他认识的人多。”
直至三十年夜饭,王柳生才赶回来。
王丝婷把大哥拉到旁边,说一个叫喻工的人你认识吗?
“你问他干什么?”王柳生问。
“这么说,你认识此人。”
“何止认识,他叫喻西洋,留德回国,现是矿上副总工程师。你怎么打听他的事?”
“我无意打听他的事。前几天下雪,我在街上,差点被一疯狗咬了,是他把疯狗赶走的。有人叫他喻工,我好奇来问你。”
王柳生疑惑说:“疯狗咬你?不会吧,一定遇上什么事?”
王丝婷认真说:“就有这么巧?”
王柳生猜测说:“你别骗我,我可是要找他帮忙的。你如果上安源小学教书,他可以帮忙,他父亲是矿长,不过现在下来了。”
王丝婷知道不能瞒大哥,她把自己在街上遇到得事,从头到尾说一遍。
王柳生很恼火,有人竟敢欺负他老妹,“那人叫什么?我派兄弟去操了他家。”
“我不知道,他们的店叫云祥茶坊?”
王柳生有印象说:“我知道了。”
“哥,你可以找那家男主人,那女的是她老婆,她好可怜,如果不是男的打女的,我也不会说。”
“还是我妹妹知道分轻重。你放心,敢欺负我老妹,有他好日子过。”
王丝婷又道:“我还有事问你?”
“你怎么这么多事。”
“你怎么把李尚明,弄到宜春守仓库,他不要回家过年?你得把他换回来。”
王柳生眼睛瞪老大,“这事你也管?”
丝婷笑道:“当然,你知道我在安源没什么朋友,他算安源半个朋友,不,算一个朋友。我的通过他,熟悉新朋友。”
王柳生摇头,“胡说,你一个妹仔,怎么能跟大小伙子玩,影响不好。何况这么些年没见面,你根本不了解对方了。”
丝婷不依不挠的说:“哥,你大不了解外面的世界,大城市男女之间的隔阂早化解了。男女同学上街进店聚餐,都自然普遍,那有这么多封建思想。”
“又来了不是。这是安源,不是广州。”
“安源不是号称‘小香港’吗?它远比上海广州更开化。我不管,你安排人把他换回来。行不行,哥!”丝婷拉哥的胳膊撒娇。
王柳生想一下道:“现在不行,都回去过年了,初三初四才有人来,我安排人替岗。”
丝婷这才笑了。“初四不见人,别怪我找你说事。”
年夜饭,爆竹鸣响,融入千家万户的喜庆中。饭后,大家围在火炉边,吃瓜子聊天。这一夜,老人将守岁至天亮,屋里灯火彻夜不眠。因为高兴,丝婷喝多了酒,她没守岁。
初五,李尚明回到安源,先进家门,后去王家找王柳生。这是交接班时邹记贤交代的。凑巧的是,进王家迎面碰上王丝婷,她高兴道:“回来了。”
院子里好多人。李尚明轻声问:“这是……?”
“没什么?他们是来帮忙的。”
“帮什么忙?”
“你问这么多干吗?”
“我就是你哥叫回来帮忙的。”
丝婷斜眼对方。“是吗,我怎么不知道?”她打量对方。大冷天他身穿件破棉袄,下身一条单裤,脚上一双旧工作皮鞋。棉袄袖口有几个洞,露出发黄的棉絮。“你这身衣服年前穿的,年后怎么还穿它?”
“这有什么,没见过我这样子?”
“走,陪我逛街去。”
“我哪有时间陪你上街,我得找你哥报到。”
“他不在,怎么找?”
“鬼!骗我。有人交代我回来找他。”
丝婷道:“我说他不在,要不你自己找?”
李尚明道:“要不,我跟你父母拜个年再走。”
丝婷道:“过两天吧。他那有一屋客人,你像什么?”她随手一扯对方袖口露出的棉花。“还是不去好,免得别人笑话。”
李尚明捂住破袖口,跟王丝婷出门。他先是双手插在袖口里,觉得不妥又抽出来。
王丝婷回头看觉得好笑,“你就是这样过冬的?”
李尚明点头道:“是。怎么啦?我这样过冬不行?你想笑就笑,不是我不正常,而是你发傻。”
“冷不冷?冷我们回去烤火。”王丝婷认真说。
李尚明讥谕道:“你一身的棉衣棉裤,问别人冷不冷?我年年都单衣单裤过冬,今年算好的,一件破棉袄。”
丝婷知道对方误会,“一身破衣服,什么神气的?”
李尚明笑道:“我的王小姐……”
王丝婷瞪眼看他。李尚明连声呸呸笑道:“神仙也会说错话,我说大小姐,你知道什么叫剥削吗?看看你石鼓哥身上,就知道工人跟资本家不同的地方。我们白天黑夜跟资本家干活,一年到头就这个样子。”他抖了抖身上的棉袄。
丝婷道:“说什么?我没听到,还工人与资本家,别跟我来这套。”
李尚明道:“六年前,我们可没少听这些话,就是这意思。好,不说了。”
“要不我帮你说,无产阶级失去的是锁链,他们得到的将是整个世界。”
“咦,你怎么知道?见鬼呖。”
“我读过这方面的书。”
“那你是……”
“我什么也不是,是学生。”
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来到大街上。街上人多,有往他俩这边看的。
李尚明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傻冒,一个叫化子跟一个富家小姐走一起,格外不着调。他道:“哎,你站住,我莫明其妙跟你走,像什么?叫花子跟富家小姐?我不跟你走了。”
“你想知道去哪吗?”
“想知道。”
“那你就跟我走。”
“我呷饭没事哟?我不走。”
丝婷自个往前走。李尚明只得乖乖跟上。
“你不是不走吗?”
“你是我祖宗!我豁出去了,上刀山,下火海都得跟。这年头谁怕谁。不过,我只给你一次面子,我的面子可是有限的,只能给你一次,晓得嘛?”
“记住了。我也只给你一次面子。”
“怎么又成你给我面子了?”
“本小姐一片春光,跟你逛街,不是给足了你面子吗!”
“那好吧,既然如此,我风光一次,沾你的光,大美人陪我,我知足了。”
说着话,在一家店铺前停下,这是家谭记裁缝铺。
王丝婷进门问。“掌柜,做衣服吗?”
一戴黑绒瓜皮帽,身着兰布袄中年人,从案台边站起,用纯正的湘潭口音说。“姑娘,暂时不接新衣服活。”
丝婷问:“为什么?有生意也不做?”
师傅道:“不是不做,年前接的活还没做完,一直在赶工。新接活,怕误事,所以不敢接新活。”
“加点钱,总可以吧?”
“也赶不出。”
里间出来一素衣素帽的小脚女人。她认出富态容颜貌美姑娘身后的后生,说道:“哎,这不是小李吗,你怎么来了?”又道,“还有一位贵客。你们……?这地方大小,要不到里屋坐一坐,呷碗茶。”她客气地说。正是谭淑云母亲刘桂珍。
李尚明一愣,“是伯母,不坐,这个店是你家的,我不晓得。”
刘桂珍笑道:“都开好些年了。来做衣服?”
李尚明指王丝婷,“我们东家王小姐想做衣服。”
丝婷心里正没底,见是李尚明熟人,她道:“师母,是我想做一身衣服,可师傅不接活。”
刘桂珍回头对男人说:“这活你得接,你忘了?你不认得,小李子就是帮我家割芒叶补漏的青年人,如果不是他帮忙,今年这个年,就在水濂洞中过了。小李,上次割芒叶真谢谢你,茶都冇呷一口就走了。你看年前这场大雪,不把漏补好,真不知上哪里过年啰。”
听堂客的话,谭师傅这才笑道:“不是不接活,活实在太多,怕忙不过来。小李,你别见怪,这个活我接了。姑娘,你做衣服?来,量一下身子尺寸。”他耳朵边放一支笔,手上拿一竹直尺。
王丝婷指指身边的李尚明,“按他的身材,做一身棉衣裤,一身外衣裤。”
李尚明傻眼了,“你……你没搞错吧,我又不做衣服。”
王丝婷笑道:“我知道你不做衣服,我家有个亲戚,要过来给我爹拜寿,只要他来我家,我们家都会回礼给他。我这次回来,以我的名誉送套衣服给他。我在广州见过他,他身材跟你差不多,就按你的身材做最合适。”
李尚明道:“你早说吗。把我吓一跳。”
王丝婷道:“美着你。谭师傅,就按他身材量测做衣服。”
这边谭师傅给李尚明量衣尺。那边刘桂珍特意端来年果子和茶请他俩吃。“姑娘,过未呷点果子。”王丝婷说谢谢,她挑块番薯片放嘴里嚼。
刘桂珍随口问:“姑娘好面生?”
“我姓王,长年在外地读书。”
“也就是说,你是回家过年?是要回来,爹娘都在,儿女有时间,一定要陪陪老人家。”
“师母几个孩子?”
“两个女儿,都出嫁了。”
“师母命蛮好。”
“一言难尽。”
王丝婷环顾铺子,店铺临街。铺子分内外两间。里间炉子烧饭烤火。外间大一点,放有案头,案板上堆了裁剪布料,靠墙一面,摆几张凳子,还放着一个柜子。谭师傅量好尺寸。问要什么颜色布料。王丝婷干脆说,按李尚明身上衣料颜色做。约好三天后早晨取衣服。
谭师傅道:“我们不会误事,答应了一定办到。”
出店门时。一女人撞了进来,眼圈红了,头发乱了,是谭淑云。谭淑云见李尚明先一愣,低头进铺子内间小屋。王丝婷认出是那天被男人打的女人。李尚明眼睛走神,脚下差点摔出门外。回头看,谭家夫妻都进了小间,屋里传来话声。
路上,丝婷想起那天的事,联想女人的行态,女人肯定又受到她男人虐待。王丝婷不由心里火起。说了句广东骂人话。“死公仔呀!”
“你骂她老公?”李尚明听清了。本来也为谭淑云感到不平,王丝婷的骂人话让他吃惊。
丝婷道:“我认识这女人,还有她流氓样的泼皮老公。”她简单说了过程。
李尚明听后道:“这么巧?妈的,我在的话,一定帮你的忙,捧他小子一顿。”仿佛他置身在偶尔相遇之中,他一副失态的样子。
王丝婷奇怪道:“你怎么啦?”她揪了揪对方的耳朵,“发神经了?”
李尚明哦呀两声,“走吧。我没发神经。”
王丝婷转过话头,“我跟你说,裁缝铺的衣服,你后天早上来取,取后送我家去,听到了吗?”
“我取衣服?”
“嗯!”
“我要上你家帮忙,哪有时间?”
“帮什么忙?这也是帮忙。就这样定了。”
李尚明满是心结。从上次见了谭淑云到现在,他一直在忙,几次回安源也没抽空上云祥茶坊。这次偶尔相遇,让他多了许多想法,也许是他自找的想法。谭淑云是否会产生误会,是否怨他,是否有其它想法,是否再也不把他当一回事,这些乱七八糟,不是他想的东西,一股脑儿在心头打转。这两天,李尚明在王家打杂。
王龙山过寿,在自家院内开火,计划二十桌酒席。在萍乡来说,自家做酒更气派更时兴。厨子先三天进门,砌炉灶,订桌数。接着下食物采购订单,盘算每桌菜肴数量等。主事按主家意见请人,帮忙的有男有女,内外分工。端烟泡茶是女人,干粗活是男人。桌椅板凳,大小盘碗都去借。还别说,这二十几桌酒席,烧火挑水的,都定三个人干。
这天,李尚明按时来谭记裁缝铺取衣服。一套棉衣裤,一套外衣裤,三天交货,够师傅全家忙的。谭裁缝夫妇,还有小女儿谭淑云都在。衣服收尾,仅剩棉衣钉布扣。谭家夫妇很热情,刘桂珍道:“来了,坐一会,马上就好。”
李尚明笑着,也有点尴尬。因为谭淑云也在,他坐的位置刚好在她对面,她对他笑了笑,又低头在棉衣上钉扣子。李尚明也回了个微笑,不自然但毕竟笑了。
刘桂珍泡来茶,“小李,呷杯茶。你先坐,棉衣扣子马上钉好。”
李尚明道:“你们动作好快。”
刘桂珍道:“我们打了两个夜工,连淑云也冇回去,在这帮两天忙。”
谭裁缝道:“小李,你试穿一下外衣,看合不合身。”
李尚明忙拒绝,“不试不试,别人的衣服,我试它干吗?穿也白穿。”他见棉衣破洞处一丝棉花掉出,把它塞回破洞里。
谭裁缝说:“王小姐要得急,这两天忙到晚上一两点钟才睡,生怕交不出货。也就你小李有这个面子。”
谭淑云开口了,“衣服真不是你的?”
李尚明点点头道:“我从不做衣服。”
谭淑云问:“你身上这破棉衣是谁得?”
李尚明轻松一笑。“别人的,反正不是我的,我过冬最多两件单衣,这棉袄是我在宜春过年值班,一个同事的。”
谭淑云问:“你没在家过年?”
李尚明道:“冇在,腊月二十五号就到宜春,初五才回来。老东家做五十五寿星,我还在宜春当班。”
这番对话像轻柔的风,一丝暖意在谭淑云内心流淌,她问:“小姐姓什么?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她好像人不坏。”
李尚明不明白她后面的意思,说:“小姐姓王,在广州读书,年前回来的,我认识她,那时她只有七八岁,这么高。”他比划着。“你怎么知道她不坏?”
谭淑云道:“凭感觉。”当父母的面,她与他不好说实话。
谭裁缝告诉李尚明,以后作衣服一定要早点来,这么急做衣服,会把别人的衣服给耽误。这不是钱的问题,手艺人赚钱不容易。两套衣服叠好递给他。谭裁缝说王小姐付清了钱。
临出门,刘桂珍要女儿送客,李尚明说免了。
寿星老爷开席日,客人陆续来了。李尚明熟悉这座院子门道,天井,走廊,厅堂及厢房。现在厅堂和院里及走廊摆开了二十几张桌子,客人又增加五桌。佣人杂役有的是忙。
李尚明在厅堂没遇上丝婷,径自去丝婷所谓闺房。敲门也不见人答应。手上一包衣服不知往哪放。倪狗儿见他在厅堂里打转,喊他去厨房帮忙。
李尚明说:“这衣服没地方放。”
“谁得?”
“小姐新作的。”
“那放小姐房间去。”
“她不在?”
“随便找个地方放,厨房人手不够,快去。要不放我房间。”倪狗儿房间不大,收拾得蛮干净,房间里除了一张床,就两个装衣服的箱子,都是旧的。其中有一只红木箱是莲儿留下的。莲儿出嫁伤了他的心,至今倪狗儿未娶亲。
后院很嘈杂,有人喊给灶堂加煤。两个大灶靠后墙,灶堂烧得火红,大锅上放着一叠高高的蒸笼,蒸笼里都是中午开席的主菜。案板上切菜师傅,三个男人。五个女人在大盆边洗碗筷。一厨师喊李尚明,要他把几个炉堂炉灰清掉,准备旺火烧菜。李尚明取来通钩洋铲,一个个炉堂清灰加好煤块。清了三个灶堂,他身上浮了一层灰尘。正喝水被人背后拍一掌,嘴里的水咽了喉,不禁咳嗽几声。
王丝婷站他身后。“衣服取回来了吗?”
“早取回了,在倪狗儿屋里放着。”
“走,跟我去。”
“干吗,我正做事。”
“叫你走,你就走,别磨蹭。”
李尚明洗过手,一同往倪狗儿房间来。进屋,见一穿戴整齐,服饰考究的年青女人从凳边站起,她竟是莲儿。
莲儿见丝婷立即笑道:“丝婷,还有石鼓。我正等你们。”
王丝婷惊呀道:“莲姐姐,是你呀,让我想死你了。”她抱着莲儿,拍着莲姐的背。她俩相互打量着对方,好些年没见面,人人都在变化着。
倪狗儿进来,“我正到处找你们,别站着,都坐。石鼓去搬两张凳子进来。”
“小姐,你成大姑娘了,越长越像表姑。”
“莲姐,你还是老样子。更漂亮了。”
“我,老了。我年年看你父母,年年打听你,这次总算看见你。如果在大街上,我还真不敢认你。你出去时,只有这么高。这些年一直呆在外面习惯,过得好吗?听说广州很热,是不是都晒得黑黑的,我看你还不黑。我经常埋怨你娘,好端端的一双儿女,怎么都放到千里之外?你也真放心。你娘说到你们时,又是担心又是难过,眼泪都不知流了多少。好了,看你长高长大了,我也放心了。”
李尚明一旁听着。许多年前,倪狗儿在莲儿出嫁时,一连几天都闷声不乐。许老倌子说倪狗儿难过,嘴笨,人也笨的话,至今在他心里记忆犹新。倪狗儿是个诚实的管家,少有许多管事人的狡黠和世故,这也是王龙山看重的。
莲儿出嫁,倪狗儿对这婚姻之事,早懒了心情,其她女人他没兴趣,也拒绝了许多说亲事的人,他心里一直把莲儿放在心上,莲儿的影子永远都是那样美好的留在他心里,这是为什么,谁也不清楚。这一点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既然莲儿当初嫁给林清水,那是她的缘分,他无可挑剔,而他有自己的想法也无可厚非。也许有人认为他不正常,怎么会为一个不可求的梦幻而苦了自己。我们不能责备他,既然他有这份恒心,自然是他的事。倪狗儿不希罕这些,你予他一点温暖,他会五体投地的感激不尽,他性格倔犟时,自已认可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他出身贫寒从小在王家长大,这身骨架和思维,都是在王家的恩赐下长大的,他没有过分的奢望和选择,一切按步就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果有一天,他真离开这里,他没法活下去也有可能。
莲儿每年回王家时,都会不自觉地在倪狗儿屋里坐上几分钟。她是以女性细腻的心情来看待倪狗儿的。她很小进得王家,倪狗儿没少关照她,这些她都记在心里。一直以来,她也把倪狗儿当作娘家人来看待的,她嫁给林清水至今,为林家生了二个儿子。如今,她怀上第三胎。她也视自己婚姻为不顺,但从未埋怨表姑一家。莲儿知道倪狗儿对她好,这或许是以前感觉。现在,她来看他,那怕坐上几分钟。倪狗儿少语少言,莲儿常想我该怎样帮助倪狗儿呢?生活就是如此,平静如水,波澜不惊。
莲儿的眼睛在李尚明脸上扫过,“石鼓,今年有二十二岁了吧?”
李尚明笑着回答:“过了年,二十二了。”
莲儿若有所思的说:“是啊,真快。”
倪狗儿知道小姐有点事,说莲儿,表姑正等你说说话。
两人去后,丝婷望着他俩的背影自语道:“悲剧,人间悲剧。”
李尚明不明白问:“谁悲剧?”
“你不懂,衣服呢?”王丝婷问。
“这有什么,婚姻都是天定的,不会乱来。”李尚明说着,把衣包从红箱上拿过来。“你看,全在这。”
丝婷看着包裹道:“解开。”
李尚明解开布包。“两套全在这?一件不少。谭裁缝说她们一家打了两个夜班,三个人忙了三天。”
王丝婷笑着说:“现在你听着,这衣服合不合身,我哪亲戚还没到,你帮我穿上试试,看看怎么样?”
李尚明一笑,“这怎么行,别人的衣服我怎么能试?你亲戚知道,还不骂死我。”
王丝婷也不解释,硬要他试穿,如果不试穿不让走,说完她站在门外关上门。李尚明只好脱去外衣,一一将衣裤穿上。“好了。”他对门外喊道。
王丝婷推门进来,顿时感到眼前的人格外精神,王丝婷满意地说:“不错,真换了个人样。你抽时间把头剃一下,别像麻鸡婆似的。”
李尚明笑道:“我也觉得人变了样。”王丝婷用手在对方的头发上撩了撩,“这头发怎么翘起来了?”
李尚明拨开对方的手,“别在我头上摸,我自己来。‘男人的头,女人的腰’不能乱动,不晓得吧?”
丝婷扑哧一笑,“看不出,你还蛮封建。”
“看够了吧?我脱衣了,别人的衣服,我不能总穿在身上。”李尚明解扣子。
“别解扣子,这衣服给你做得。真的,别这么看着我。”
“你唬人,耍我的猴!”
“我说你别脱就别脱。你不是不知道,我哪有什么表哥表弟,这衣服就是为你做的。我不这样骗你,你会去吗?你不会去,我只能撒谎。你看这衣服穿在身上多合体。”
李尚明这才明白王丝婷的良苦用心。这又是为何呢?这份礼也大重了,“我想弄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衣服我不能要。”
王丝婷急了,“你想干什么?不管你怎么想,怎么理解,你先听我把话说完。说完了,你还要脱也不迟。我没回来前,我就想你一定给我一个惊醒,至少给我一个非常正面的形象。我知道你们脑子灵活,也知道你性格有随意的一面,还晓得你固直冷峻的一面。所以我把你想得像个人模狗样的。至少给人以扑实真诚的样子。我没想到你就一破罐子一堆烂棉絮,根本没活出个人样。我心里很难过,我想先给你打扮一番换身装,把你的外面给弄出点精神来。我知道你不会轻易答应,只好想了这个招让你就范。现在你看看你多精神,多有力,你不是说工人阶级将赢得整个世界,将来的工人一定比现在好,所以这衣服你得穿,不含糊的穿,这样才对得起你工人的未来。我也想好了,如果我有机会,一定帮助你。”
李尚明多少明白丝婷的意思,就是想叫他穿上衣服。说起大道理,他早知道工人受穷的根源,凡是存在人剥削人的地方,就有穷人和富人,从內心说,他憎恨这人吃人的社会。从懂事开始,安源此前所发生的一切,路矿工人大罢工,工人夜校,秋收暴动,红军到安源,所有的情景,还有潘辉生的死,都给他留下不能忘却的烙印。尽管这些事都发生在五六年以前,甚至更远,但小时候的印记,是一生之念,是不会忘却的。王丝婷所表达意思有些夸大。让他感到意外,但也不意外。他只好说:“你的话跟穿衣不撘界,我靠劳动呷饭,谁也不欠谁的。”
“你应该比现在过得更好,只要努力,就会成为一个有脸面的人,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
“你不清楚,你在取笑我,要想赶我走,直说,不必转弯。”
王丝婷恼了,面对这个木鱼脑袋,她发火了。“你怎么这样,你干吗听不懂我的话,你总得学会懂点礼貌吧。这衣服专为你做,你不穿我怎么吧?你不要我帮你,我不埋怨你。但这身衣服你不穿,我会恨你一辈子。”
李尚明一动不动站在哪,他冷静多了。如果再犟下去,会伤王丝婷的心,这也是他不能做得。“你真生气了?好吧,这衣服我收下,不过你記住,发了工钱我就还你。”
王丝婷心情宽慰了。“如果你不领这个情,算我看错你了。我走后,你再没有来过我家吧,我就知道你这个人。”
李尚明嘿嘿一笑道:“你家深宅大院,本人那敢随便登门,再说这些年,我一直为生计奔波,没少吃苦,所以登门很少,以这次为证,我这个年哪里也没去,天天窝在这。”
王丝婷道:“我也没看你做什么事。”
李尚明道:“我是打杂。”
王丝婷道:“要不要见见我父母?”
李尚明连连摇头,“不见,要说见也见了,我还是不见为好。”
王丝婷答应了道:“不见就不见。”
出倪狗儿房间,在屋檐下遇上王柳生。他今天刻意穿戴一番,深紫色对禁中式上衣,下身着蓝裤,大头黑皮鞋。尤其他头发油亮,修剪了胡须成八字型,手上捏着一只黄杨木雕烟嘴,人显得富态与干练。
“石鼓,我正找你。哟,看不出今天大变样,新衣新裤,里外一新,就要这样。好好跟我干上几年,再起个屋,讨个婆娘,你不就人模狗样了。好,不说了,你到新街口去接个人。喻西洋,喻工。他不晓得来。”
“好,我这就去接。”李尚明转身要走。
王丝婷喊住他。“等等。哥,你是说喻工也来呷酒?”
王柳生点头道:“是啊。”
王丝婷一笑,“那,我也去。”
王柳生道:“你不能去,爹正找你问话。再说你一个姑娘家,在路边等一个单独男人,也不好。就叫石鼓去,他们曾经是同事。”李尚明去了。
王丝婷来到父亲身边。父亲身边来了些商界矿界,及地方上乡绅等,在聊天扯闲事。王丝婷问父亲找她什么事?其中一乡绅问,这是王会长爱女?王龙山忙给大家介绍,广州读书的女儿回来,给她祝寿来的,其语气洋溢着喜悦。众人都点头称赞是个好妹仔有福气!王龙山听了受用。对女儿说,是你娘喊你,她有事讲。
王丝婷跟大家点过头去母亲房间。
吴姨太在跟莲儿说话。丝婷进门问:“娘,你找我有事?”
吴姨太道:“妹仔,在忙什么?”
丝婷说:“什么事也没有,只是转转。莲姐,你跟表姑有说不完的话,以后没事多上我家走走。”
莲儿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吴姨太道:“我可耽误不起,莲儿是官太太,又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要生第三胎,我耽误不起。”
莲儿道:“等我解了怀,我就到这里住上一段时间。”
吴姨太道:“我欢迎,但要你男子同意,不然他找我要人,我没法解释。”
莲儿笑道:“我才不管他。”
笑过。吴氏问女儿,“我的女儿,你的客人呢?”
丝婷笑答:“我哪里有客人,爷老子过寿,不都是你们的客人。”
吴姨太道:“那石鼓不是你的客人吗?”
丝婷有点明白,“娘,他是来帮工的,是老兄安排咯。我整个安源,除了屋内的亲戚,没有一个熟悉的人。我跟石鼓熟悉,多讲几句话不行吗?我晓得你多心了。”
吴姨太道:“你这个妹子,娘搞搞清楚还不行吗。当你莲姐姐的面,我也说你两句,你也不小了,一个大姑娘家,不能跟小时候一样,耍起来没个完。你跟石鼓走的大近,会被人笑话的。”
丝婷傻眼了。第一次听母亲说这种话,格外不中听。“娘,我不懂你的意思。”
吴姨太点着女儿的鼻尖,“又装傻了不是。以后要注意一点,你也是个读书人,一个女儿家,长年在外疯疯癫癫惯了,这是父母最不放心的事,女人规矩礼数身份都摆在哪,不能乱来,老话怎么说来的?对‘男女授受不清’。这话你比我懂,不三不四的人少交往,学会保护自己,娘说得不错吧。”丝婷不以为然。吴姨太看出女儿调皮劲,不高兴道,“别板着脸,听到了吗?”
丝婷点头。“娘,你以前可不是这样?”
吴姨太道:“以前,以前你还小。”
倪狗儿进来,“莲儿,你老公来了。”
吴姨太,莲儿起身去迎客。
王丝婷道:“你们去我不去。”她问倪狗儿,“叔,喻工来了没有?”倪狗儿摇头,说他不认识。
吴氏道:“先去见见你表姐夫,他或许可以帮你……”
丝婷推着母亲。“你快去,别耽误时间,”她缩回自己房间去了。
丝婷没把母亲的话放在心上。她是年青人,外面新潮观念,已根深蒂固溶入她内心,是无法凭几句话所能憾动的。当她从大哥嘴里得知喻西洋是留德学生,又是矿上采煤工程师,加之在众目睽睽之下,喻西洋跟泼皮一样的流氓对话中解脱她,不由对喻西洋产生了好感,这是尊敬的好感,而决没有其它成份在其间。在房间里她没有闲着,在镜框前对自己的刘海鬓发撩拨了拨,她觉得要换件外套,最好是成熟型的女性那种服饰,她到二嫂房间。
二嫂今天穿了件银灰色的外衣,卷发蓬松披在肩上,二嫂皮肤没有内地女孩那么白洁,但她稍施红粉在脸颊上,这红晕像冷天冻疑而成,反道给她添上一层自然天成之美。
“二嫂,你今天真漂亮。”丝婷称赞道。
“真的!”陈瑶很高兴。
“这脸上红晕如天然铸成,很柔润的。”
“丝婷学会赞人了。说,有什么事求二嫂。”
“你不是有一件短球毛绒外衣,借我穿穿。”
“你穿,不行,大成熟了,你还是学生,应该活泼,健康。”
“我试试吗。”
二嫂从箱里取出衣服,丝婷一试,真不行,大成熟了。陈瑶道:“你身上这衣服挻好的。绒线内衣配马夹,黑配紫,正好。头发上扎根红色或深蓝色丝带,一定好看。是不是你的白马王子让你躁动不安了!”
“嫂子,说什么呀?这世上还没有谁能打动本小姐。”
二哥王丝宇进来,“陈瑶,出去坐桌了。丝婷,一起走吧。”
“你们先去,我得准备一下。”
陈瑶挽着王丝宇手臂。“我们先走,让她静静心。”
丝婷扎好丝带。大哥出现在门口,“丝婷,你还在干嘛?快出来。”
丝婷出来。王柳生和一个西装革履的青年人站一起。
王柳生道:“给你介绍一个新朋友。”
丝婷认出是喻西洋。喻西洋显出一丝惊异。“你……”
王柳生笑道:“我老妹,你认识的。”
丝婷笑道:“喻先生好,那天的事,真的谢谢你。”
喻西洋心喜道:“真不知是令妹,失礼失礼。王兄,你老妹是仗义之人,大街上敢一个人斥责打老婆的男人。义士,义女。”他说着笑了。
王柳生道:“喻工,你可别夸她,如果冇遇上你,她可下不了台。”
丝婷道:“我怕是不怕,不过当时被他一拉手,也吓了一跳。”
喻西洋道:“记得临走时我说过那句话吗?‘安源不是善良之地’。不要看安源小,小中见大,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王柳生道:“真的感谢你!”院里,在喊客人上桌。
王丝婷问:“石鼓哥呢?”
王柳生道:“他呀,帮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