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柳生来到厅屋,一个汉子随他并行。李尚明趋前道:“老兄,我回来了。”
王柳生在大师椅上落坐。“家里还好吗?”
“还好。”
“入帮的事,我已经作了安排,时间定在后天晚上,这两天先学学帮规和入帮程序,师傅我也跟你请了。这是林师傅,也是你老兄,你跟他学。”
林师傅叫林石发,他点头示意,眼里闪着一丝弦光。
李尚明抱拳道:“请师兄多多赐教。”林石发拱手回礼。王柳生说:“你是明白人,我是你的老大,还得说你几句。入帮后,就是帮里的人了,大小高低之间都有规矩,没大小规矩,会被人笑话瞧不起。你性情大过固直刚烈,今后要柔着一点,凡事多想一下。争强好胜讲义气,是义道豪杰,赢在理上,输在义上。这两天你有时间琢磨,想清楚入不入帮会。”
“早想好了,一定入会。”李尚明道。
王柳生对林石发说:“你作为引进师,我把他交给你了。”
林石发说:“我会带好他的。”
这天开始,李尚明一心一意跟林石发,听他讲帮规,学隐语,暗号,打手法等,所学之术,一一强记强背。什么时侯清帮进入萍乡,一时无从考证。但有一点可以告知,萍乡人喜爱交朋结友,尤其各式帮会以兄弟相称,一人有难,大家相帮为引子,所以百分之七十的人都入了某个帮会,最有名的自然是清洪两帮。此前,李尚明根本不信这一套,王柳生把他从牢房中捞出,让他看到这个帮会组织救人效果。
清帮收徒,一般要经过一定的程序和仪式。进清帮门,得先经过引进人介绍,向投拜师父递上拜师帖子,本师允许了,要开小香堂收为记名徒弟。小香堂仪式简单,堂上仅供翁、钱、潘三家祖师牌位,供桌上点一香二蜡,在场仅有本命师及引进师,由引进人头顶正式拜师帖子向祖师和本师磕头记名头,这才算记名弟子,但不是正式弟子。帮内人称之为“一脚门内,一脚门外。”到了一定时侯,本命师认为可以收为正式弟子时,就开大香堂。
现在,李尚明没经任何仪式,什么都不是。直到两天后晚上,按清帮收徒程序,在引进人引进下,参加了小香堂开堂仪式。李尚明先由一个瘦长中年汉带到后院,林石发在这里接他,他先进去通报,得到准入许可,两人前后进入。
这是一正南厅堂,厅正面墙上,摆三祖牌位,正中供牌位上写着“天地京师”,神案上香炉内一根香在冒青烟,香炉两边是两个一尺长的红蜡烛,火焰缭绕。大厅显得灰暗压抑,要的恰恰是这种无厘头的效果。王柳生端坐神案台左侧,两边分列几个兄弟,林石发托着拜师帖子递给王柳生,回身示意李尚明,按程序对三祖牌,三跪九叩头,再拜引进师林石发,最后拜当家师王柳生。拜过行师礼,小香堂仪式结束了。王柳生道:“你现在是记名弟子,抓紧熟悉帮内帮规,三祖训式,十大帮规,十禁,十要,传递十条,十戒,家法十条等,都要背得滚瓜烂熟,方便你今后出去跑码头。合格了再开大香堂,正式收你为弟子。”
李尚明一一应诺,不过他脑子大了。只所以这样,清帮是在下层社会中发展形成的。在“讲义气”的帮规的约束下,“一家有事,百家相助”,把持一些社会基层形成了一股顽固的封建帮派势力。在萍乡茶馆、酒楼、浴室、戏院、车行、轿行,这些行当所接触到的社会阶层,包括三教九流无所不在。他们容易受到政府军警,以及各种地方势力盘剥欺凌,加入清帮,可保住自己的地盘。至于烟馆、赌场、膏行、盗窃、流氓加入清帮,也是受清帮保护的范畴。再就是妓院、暗娼,虽然规定“王八”不能入帮,为了生存,按时送钱求得帮会保护,也是活命求安之道。清帮的秘密语言(黑话),出行自有行规。
如去别的码头,出行捆行李时,把脸盒朝上,或在行李上插一只布鞋,鞋底朝下表示是自家人。
遇到人出手式,要左手出“三老”,右手出“四少”。
进家门,要左脚先进,右脚后进,表示恭敬。
吃饭使筷子调羹时,不能拖调羹,顿筷子。
洗脸时,先在脸上擦一“川”字,然后随便洗。
帽子、碗、筷等物不能朝下扣。
帽子代表粮船,进门帽子放桌上,帽口朝天平放,表示船平安,侧放表示船搁浅,有困难请求帮忙。
端茶拿烟,都是右手出三个指头,屈姆指和食指,左手用四个指头,屈姆指,表示三老四少。
放鞋也有暗记,鞋尖向内表示刚住;鞋尖朝外表示要走。
帮内人相求助;把衣领掩起,成圆领。拿东西要用帮内话说,不说会认为你冒充。这时你必须用手向他腕子一捺说:“请老大开闸放水吧。”他才会给你。
帮内人彼此问姓,不直接说出自己本姓。“在家姓潘,出外姓某”。某就是自己的姓。
拜码头姓叫“什么伙里”,如姓赵叫“亮伙里”;姓王叫“红伙里”;姓李叫“子伙里”;姓徐叫“砍伙里”。……男子叫“阳码子”;女人叫“阴码子”。打架叫“比扒”;钞票叫“花虎”;多少钱叫“多深的水”;几十元叫“几寸水”;几百元叫“几尺水”;几仟元叫“几丈水”等等。
李尚明没文化,靠死记硬背,好在年青,平时听过见过一些。几天下来,所记东西八九不离十。当然会被隐话、黑话搞混,脑袋也是胀的。林石发是引进师,常笑他榆木脑袋不记事。李尚明去问学这些东西真有用吗?王柳生说有用,学了没坏处。李尚明没别的法子可想,只得去学,有时试问自己,难道真要走江湖?
丰城人说话音频高,林石发是王柳生特意请来的师傅,他的功夫远在李尚明之上。在李尚明面前除了当师傅外,还以老哥相称。渐渐他的一些不良嗜好表现出来,喝茶听戏,还喜欢逛窑子。萍乡没有南昌似的妓院,暗娼婊子倒不少,凡他出门一趟,常常会哼着《十八模》小调半夜回来。李尚明最讨厌他的自由疯。在萍水河石拱门下洗冷水澡时,林石发故作的露出屁股,对洗衣女人大叫:“不要看,我裤子破了。”
胆大的女人骂道:“鬼看你,不要脸。”
林石发道:“变鬼也风流,只要上你床。”女人往往用捧搥击水回击。
李尚明换裤子会缩在护城河墙后。林石发反而笑他。“你这没毛的屌,没哪个女人抢你的食。”
王柳生偶尔过问一下情况,李尚明说他不习惯只呷饭,不做事的事,希望出去闯荡。王柳生道:“会有事做,先学好帮规有用处的。有空我带你见见大场面,取得经验。”
这天,王柳生说:“今天带你俩去呷满月酒,开开眼界。”
“满月酒有什么眼界开?”林石发说。
王柳生道:“这不是一般人家的酒,是萍乡洪帮西街当家师爷的喜酒,他众多弟子,这次四姨太生了儿子,他好欢喜,特邀四方朋友在福星楼呷酒。”
清洪两帮之间极少往来,各自有自己的地盘。这次赴宴,王柳生以个人身份出面。洪帮师爷钱九徳五十开外,少发圆脸,身板高大在门口迎客,一见王柳生忙拱手相迎,说话声音大。“王兄来了,太客气,有请正席上坐。”
王柳生笑道:“说好低调呷酒,你忘了。”
钱九德哈哈一笑。“行,你里间坐,等下说话。”
王柳生低调坐桌,同桌都是长潭、赤山、麻田的洪帮客人。李尚明一个不认识。这么大的酒席场面,谁也不敢随便做作,光酒席就扯开四十八桌,够气派的。捧场的除了江湖上各方的师爷,还有商界,县署官员,地方驻军也来了一桌人。
开席很准时,大楼外响过爆竹,厅内早杯盘交觥。都说钱师爷娶的女人一个比一个漂亮,但前两个女人未开怀,讨第四房生了儿子,说他福气来了。
司仪在大厅宣布:“各位来宾朋友,现在请四姨太携公子登场亮相,请各位给点掌声!”
掌声中,一个打扮艳丽女人,身着宽身紫绸旗袍,怀抱爱子步入大厅。钱九德自是心喜,老年得子何乐不为,他跟众人作揖示谢。“大家吃好,喝好。”
李尚明心想,怎不见其他女人,他问林石发。
林石发说:“这都不懂吗?女人之间的嫉妒比男人还历害。你想两个老婆都冇生,这个生了,其她女人怎么想?”
席间,钱九德带四姨太,及婴儿特意过来跟王柳生打招呼。“王老弟,感谢你上门赏脸。”
“彼此彼此,钱兄五十得子,大喜大贺!”王柳生道。
钱九德瞅眼李尚明,问:“这位是?”
王柳生笑道:“新收弟子,带他来见见世面。免得以后见了,自己人都不认识。”
“要得。王老弟不愧是有心之人。”
李尚明道:“今后请九爷多关照。”
钱九德笑道:“有空跟王师爷上家坐。”说完,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李尚明呷着酒,他心里浮动着另一层意思。散席了,他和林石发搀扶王柳生回去。
王柳生不胜酒力,一杯酒都晕头。要说王柳生这几年生意做得如何?一个字“不太顺”。他家有两个小煤窑,打今年六月湘东铁路桥被洪水冲毁后,他的煤炭,跟萍矿的煤炭一样,滞销卖不出去。今年关了一个小煤窑,另一个小煤窑仅维持一般的烧煤。其次是纱布生意,利润不大,小有赚头。再则安源酒店生意,时好时差,工人穷了,职员穷了,生意自然也少了许多。现在他正做第四种生意,即茶油生意利润大,可远销南昌江浙一带,但油茶产量低,又是季节性业务。但凡生意做得风声水起,成为市面上有头有脸之人,必得官府黑道相助。正因如此,王柳生多年赚的钱,在通关铺路中没少发费光洋。修路建桥,整修寺庙也有人上门求财,一来二往钱是出了,王柳生只得想办法赚钱。
王龙山不希望儿子歪门斜道赚钱,他年数已高,还守在安源小井和酒楼生意。
前些年,茶楼生意被他发现有烧烟泡秘密,他把茶楼买了。这缘于民国政府公开禁烟的力度,上至政府,下至平民百姓,禁烟呼声很高,在南昌、进贤、修水、吉安、赣州等地,禁烟风声最紧的地方,老烟杆都杀了几个。王老爷子不愿惹杀身之祸,把茶楼转卖了。王柳生心里却不是这么想得,在背后一直小打小闹做点烟土分销生意。有朋友说,四川万县一商人,一年赚两千万,这事不管真假如何,能传出来自有他的道理。
萍乡是湘赣两省交通要道,清朝时期,萍乡镇守处多次暗中偷运鸦片往江浙一带,这是事实。王柳生自然没有这胆量和能力。
进江西烟土线路大至有三条。北线:经长江至九江;西线:经长沙进萍乡至南昌或至江浙;南线:经长沙由茶陵至吉安至赣州入广东。江西人做烟土生意信誉度高,市场强,深得外省各路烟贩喜夺。有些想法是不能声张的,对内父亲不能说的,对外也不能声张,一切都得秘密进行,连一般的差役人也不清楚。王柳生手下有两个得力助手,一个专跑湖南的马仁河,此人看货稳有心计,为人低调。一个专事行销的林石发,此人先前跑水路船工,功夫好。两年前投他名下,行事风格犀利,但为人张扬。林石发多次劝王柳生把业务做到南昌去,他熟悉一些门路可以利用。王柳生也想,也怕失手。烟土的利润摆在那,又让他垂涎欲滴,他在准备这方面的力量。李尚明成了他的人选。这小子独闯南昌妓院救人一事,早有耳闻。仅这件事,让他欣赏不已。小子性格倔犟,讲义气,爱抱打不平,在外闯荡过,有一身功夫。只是不识字,偏我行我素。此前,王柳生叫他入帮会,李尚明“卵子一根筋,硬不转弯。”这次叫他入帮会,全赖这场无名官司。
李尚明做得第一件事,是跟王柳生到乡下订购油茶子契约,油茶子每年十月下旬收果。王柳生城里榨油坊在作开榨准备。王柳生带上他走了五个乡,拜访了十几个保长族长,预约了一批油茶果收购合同。油茶树习惯生长在低丘陵山地上,大部分是野生树,无人管理产量很低。山地都在地方豪绅族人手上,所以要跟保长族长预约。王柳生说:“我带你跑乡下,是要你熟悉人和地方。收果季节,你要到乡下催货。”
李尚明道:“我没做过生意,怕出事。”
“这叫什么生意,都谈妥了,到时你催他们送货就行了。会吃饭就不是死人,是活人就知道怎么做事。”
新茶油果上市前,老茶油还有一批库存。王柳生急于将茶油出手,以腾出仓库进新货。
这个时期,清(江)萍(乡)公路已经通车。王柳生与林石发先去南昌,客户如果要货再由李尚明随车送货。王柳生动身前,特意找李尚明交代送货路途的细节。他说:“听林师傅说你这段时间所学隐语手势暗号,掌握差不多了,幸苦你了。不过所学东西,一般都用不上,现在是民国,许多地方帮会都散了,只所以这么做,也算防个万一。现在用汽车发货比用人力马拉货方便多了。跟我好好干,赚的钱做个房子再讨门亲,人就如此。话虽这么说,但事情并不一定顺利,所以一定要用心去做,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多向林师兄请教。”
李尚明道:“师爷,请放心,以前年青不懂事,今后一定注意。”
王柳生交代道:“到时等我电报,这几天到仓库,把装坛的茶油检查一遍,我已叫罗树仁全部用草绳包了边,你再仔细检查一遍。”
还做不到跟老板商量议事层次的李尚明,天天在榨油坊仓库码货打包。
榨油坊大伙计罗树仁四十多岁,可谓膀大腰粗。一百多斤石盘,可连举十下气都不喘。他掌管十二个榨油工,两副人工榨油杆。现在榨油淡季,十个工友休息,他带两个工友在仓库开坛打包装油。李尚明过来跟干活。一段时间接触,大家熟悉了。
大罗问。“小李,说好这几天送货,一点动静也冇有,是不是不送货了?”
李尚明道:“肯定要送,王老爷不是在出差吗?”
“都六天了,王师爷还没回电?”
“……这,我就不晓得咧。”
“你去问一下。送了货,我们好回乡下一趟,不送货,我们还不好走。”罗树仁道。
李尚明在东家厨房吃饭,的确没有看见王柳生,连林石发也不见人影,他没当一回事。大罗一问,他也觉得奇怪了。回王家时,肚子饿扁了的他,到厨房已显微暗。
“饭在灶上热着,我跟你去端。”秋嫂子说。
李尚明制止道:“不用,我自己来。”他端出饭菜放桌上。“秋嫂,我呷冷饭菜,免得麻烦。”
秋嫂子道:“呷冷饭菜对胃不好。这不碍事,再说我是煮饭的,大家呷好是应该的。”
李尚明问:“王老爷回来了吗?”
秋嫂子道:“回不回来不晓得,反正没看见人呷饭。”
饭后,李尚明上街走走。处暑己过,早晚跟白天气温有了差异,街道被黑暗罩住,极少有人家点灯。小巷尤显清凉,偶尔撞上对面来人也是常事。无朋无友,李尚明感到有生以来的惊恐,他想安源的兄弟,想谭淑云,心里不由产生一丝悲哀。为什么会这样,有必要这样孤影单行的生活吗?把朋友召唤一起,出行办事有个照应,但这想法仅仅是想法,他不是东家,大伙吃喝是大问题。
青石板铺就的北正大街,是城里热闹地段。店家门前挂了各式招牌,行人摩肩擦踵,在街上店里店外穿行。李尚明漠无目的徜着脚步,不知不觉来到河边,亨泰桥横臥萍水河上。夜幕下寂静无声的河水流淌着,水面偶尔有鱼儿掠过。风刮来带有一丝冷意。桥头一家南货铺子,亮着微亮的灯盏火,对面一个夜市摊汽灯格外显眼。李尚明走进摊位,点两个下酒菜,半斤烧酒。第二天他很晚才起床,头还有点昏。又一天过去,傍晚进门,李老倌子告诉他王师爷在等他。王柳生见他开口道:“你回来正好,明天装车,后天送四千斤茶油到宜春码头装船。茶油都装坛子了?”
“早装好了,就等你发令。”李尚明道,“这几天把我憋死了,没事做,人发慌。”
“你不是每天都练拳吗,习武也是事。”
“哪是两码事,我用什么方法送货?”
“请十部土轮车。”
“不是请汽车吗?”
“汽车请不到,也贵。林师兄跟你联系了土车,都是熟人,路上注意安全,上路关文备好了。”
凌晨四点钟,李尚明起床,昨天所有茶油坛子都装上土车。赶到仓库,推脚夫在等他,大家检查了一遍车上的货,这才上路。十辆独轮车,每车八个装茶油的陶瓷坛,茶油与陶瓷坛重量,每车载重近五百斤。早秋季节,早晚渐凉,白天阳光灼热。推脚伕都是老把式,懂规矩,要行则行,要住则住,一切听他的安排。此外,还有一伙计作为助手随行,名叫邵记贤。李尚明很看重第一趟出行,王柳生有恩于他,安全将货送达才是正事。
按萍乡县志记载,以萍乡东门为起点,东行十里路为一站,曰十里铺;二十里曰云居铺;三十里曰高坑铺;四十里曰路行铺;五十里曰芦溪铺;六十里曰新路铺;七十里曰甘田铺;八十里曰白沙铺;九十里曰分界铺。再进行就是宜春地界。这一行人计划在甘田铺住一晚,第二天下午到宜春码头将货装船。全程一百三十多里路,来回四天。
土车脚夫最辛苦,头戴小尖斗笠,整个夏天都赤裸着上身。一条两米长的夏布汗巾搭在肩上,车鞭压在汗巾上,汗巾无数次被汗水浸湿,汗渍已将汗巾染黄。车夫皮肤早被夏日阳光晒成古铜色,汗水沿着光滑背脊流落在蓝布裤腰上,汗水从腰部湿到屁股裤挡。现在天气凉爽,他们身着单衣,背脊处同样汗湿。尽管如此,车把式们全身贯注紧握车柄,一步不拉的跟在前面那台车的车辙印走。草鞋踏在干燥的小路上,弹起了灰尘,灰尘又贴在汗水浸湿的脚杆上,一层汗水一层灰,结成道道土茄,让人难忘。
李尚明看在眼里,心在蠕动,父亲的身影悠然闪过,父亲也是推脚炭的下力人!
第二天下午,赶到宜春秀江码头,林石发在岸边等,接货后立即装船,船要第二天出发。是夜,林石发在小旅馆请李尚明吃饭喝点小酒。
“这差事可以吗?”林石发问。
“交了货才放心。”
“你这是第一次押货,多了就习惯了。”
“师兄,你说这货能赚钱吗?”李尚明问,“我心里没底。”
“能,还不少。”林石发道,“不谈货,晚上我带来你上街玩玩。”
“不玩,一路上走累了,我要早点睡。”李尚明知道林石发的意思。
“你呀,白活了。”
“怎么说?”
“人生在世,能吃能喝,还要会乐。”
“你是说去逛窑子?”
“寻个乐也是自然的。”
“我两天走了一百三十多里,腰酸背痛,我哪也不去。”
饭后,林石发只好自己去。此后,李尚明又送了一趟茶油到宜春码头,回萍乡后,开始到乡下收油茶果。罗树仁随行验货,最初收了几批货后,感觉不错。
这天,来到彭高泉溪一带,几个村的保长或族长不肯卖油茶果,问怎么不卖?他们吱吱唔唔不肯说。在河岸村,李尚明背后问何保长怎么回事?
何保长说:“这事自己作不了主,得全村人商量。”
李尚明道:“我们不是有协议吗?”
何保长道:“我知道有协议,可这么些年来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
李尚明声音高了,“你的意思是说,这协议不抵用?”
何保长笑笑道:“一个人说了不算,协议有用,但我一个人作不了主。”
回到城里,李尚明把这事跟王柳生说了。王柳生很聪明的人,立即判断有人在他之后抢了货。王柳生把开榨坊的几个主户都想了一遍,要说榨坊势力和油茶销路他算第一,其他三家都是一副榨板机。城里又有谁敢下这么大的单子,把油茶果包下来?他派手下几个出去打探消息。
这天,罗树仁来找王柳生,说有要事告知。王柳生问:“罗师傅,这段时间收茶子把关,辛苦了。今天有什么事找我?”
罗树仁是个心计实在之人,“王掌柜,有人在挖你的墙脚。”
王柳生脑子一转,“罗师傳,告诉我,谁在挖你?”
罗树仁用手捏了下鼻子。“我远方一个外侄,昨晚来找我,要我带几个工友去他们师爷榨坊榨油,说他们新榨坊缺熟练工友,工钱给得高,我一个人过去也行,带一班人过去也行,他们师爷都欢迎。王掌柜,这事我想了一夜,你对我老罗不错,今年开春我婆娘得病,你又请郎中又送粮,常年关照我和工友,逢年过节又是礼又是呷酒还有红包,我榨油活干了二十多年,你是我见过最好的掌柜,我不能没着良心做事,所以我来告诉你。”
“你外侄在哪做事?”
“他什么事也没做,混饭呷。”罗树仁想了想,“好像在西街一带,帮人看场子,是洪帮钱九德手下小混混。”
“我晓得了,你回去谁也别说,有什么新消息,立即告诉我。”
罗树仁走后。王柳生心想,原来是洪帮钱九徳插手茶油业,出手就想垄断茶油果开榨坊,现在又通过关系挖他的人。好家伙,平日见他笑哈哈的,没想到他竟使出这一招,如果不将原料收上,无榨油原料,工友开不了工,无钱养家,人心就散了。最要命的断了他的财路,这是一个新对手,而且出手好狠,是他没想到的。派出去打探的人回来,都证实了王柳生猜想,有人出高于他们的价格,收购油茶果。
细细分析市场,萍乡油茶市场就这么大,己达七八成保和量。钱九德新开榨坊,如果产品不销往外地,他高价进原料低价销成品,肯定维持不了多久。当然,钱九德如果一枝独秀,将原料市场成品市场全部垄断,那就另当别论。为此,王柳生采取三条措施,萍乡地方的油茶收购他亲自出马,以老面子去撬动油果收购市场。李尚明、罗树仁秘密去上票桐木一线摸油茶行情,并直接跟几家大的榨油坊商,签订收购成品油茶协议。而林石发则在宜春一带收油果,直接到榨油坊榨油。同时在秀江码头附近,租一临时仓库存货。上栗来货,可直接运往码头仓库。而他王柳生可避免跟钱九德正面交峰,货源有了保障,可以稳操胜券。王柳生还制造假象,让外界知道他陷入无原料加工的困境。这天,他带李尚明到另外三家榨油坊看看,意思去跟他们诉苦,其中一周姓老板,将榨坊卖了。
周老板道:“实在没法子,钱九德要榨坊我只好卖给他。”
“你欠了他的情?”王柳生问。
“没有,我年级大做不动了,有人要榨坊,我求之不得。”
王柳生离开周家,凭心而论,他不相信。他问李尚明。“你觉得他的话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只有一个方法能证实他的话是真是假。”
“怎么说?”
“如果钱九德来找你,那就证明他说了假话。”
王柳生没有异议。钱九德真的请王柳生上小叶香茶座喝茶。
钱九德见王柳生远远招呼道:“王老弟,怎么一直没见你出来呷茶听戏呀?”
“不瞒钱师爷,最近有点烦。”王柳生笑道。
“请坐。”钱九德道。“怎么个烦法?”
“钱师爷想听?”王柳生故意问道。
“想听。”
“那我说了,你别生气。”
“我生哪门子气。”
“我的烦恼全是你钱师爷带来的。”
钱九德听了,哈哈大笑。“王老弟可谓真知灼见,一语道破天机,钱某我洗耳恭听。”
“钱师爷铩羽油茶市场,连使三班斧,可谓刀刀见血,一下把萍乡市面上油茶垄断了。第一刀垄断原料收购,第二刀控制榨油坊,第三刀以低于成本价将茶油入市。这三班斧那一斧头砍下来,刀刀见血?这让我怎么活,我能不烦吗?”
钱九德心中暗想,这小子的确不是省油的灯,我的所作所为都让他掐中了。“言过其实,言过其实。说真话,我对的不是你,是那些乡下小作坊。现在萍乡市面上,唯你我两家成雄,才是正道。来,呷茶。”
“你野心太大,让我措手不及。”
“这就对了,如果你在这拨风中倒下,那才叫活该。”
钱九德想从王柳生口中,打探外销茶油消息,说:“我想好了,以你我两人势力,结成商业伙计,外销茶油,你看如何?”
王柳生表面上应诺。“好哇,这也是我想要的。不过,我一时还腾不出来手,我得想办法让手下人活命。”
钱九德手指点着王柳生。“你呀,你……叫我怎么说呢?”
收油茶果季节,仅一个月结束了,王柳生稳住了原料储备,及成品茶油库存,但资金紧张状况有些显头,销售压力明显增大。榨坊开榨,罗树仁要带工友榨油。上栗桐木一带收茶油的事,由李尚明带卲记贤去经办。王柳生交代说路上小心,交订货押金要看着花钱,这是你出面做第一单生意,要稳重,钱不够,来个信他会带钱过去,有什么事不要着急。
李尚明带着邵记贤直奔上栗而来,路上经过杨岐山,本想上普通寺看一看,因带了钱,怕不安全而最终放弃了。在上栗桐木半个月时间,他搞定了第一单生意,请十辆土车送茶油去宜春。途中经过桐木,他没有忘记去“桐木堂”拜访古怀挚老郎中。
古郎中还是那么硬朗,见了这个后生牢友大喜过望。连声说:“想不到,想不到我们还能见面?”其孙古荣桥在后室读书,听说李尚明来了,跑来见客人。
古荣桥惊讶道。“李哥,你变黑了。”
“你长高了,跟哥比比。”李尚明跟他一比身高,“哎哟,麻烦,我身子缩了二寸。”
“不是你缩了,是我长高了。”古荣桥更正道。
古郎中笑道:“他是正话反说,瞧你还是读书人。小李,坐。”
落坐后,古老问他什么时候出班牢的,他们几个人怎么样?李尚明说了一遍。
古老感叹道:“这个世道大黑暗了,如果遇上他们,托你带话向他们几个问好。”
李尚明点头答应。古老又问他怎么有闲心到桐木来?李尚明说了来意。古老道:“桐木乃乡间山野,民风纯朴。但也不是等闲之地,外地人来此作生意,要小心行事。桐木地界上如有事,老叟可以动动嘴,但不主动惹事是前题。”
李尚明十分高兴。“古老,有你这句话,我放心多了。”
古老郎中是个大家庭,两个儿子儿媳,外加孙子孙媳孙女,吃饭时足足两桌十六口人,古荣桥是老二的儿子。全家除开药铺,还有山有田,算个富裕乡绅人家。古老现在除了偶尔看疑难杂病外,一切都交儿子打理。饭堂上,古老喝一种自家浸泡的药酒,餐餐一小杯。他说:“这不是一桌鲜,是家庭普通饭菜,仅加了两个野味。我答应几个牢友一起来桐木,我请客吃‘一桌鲜’,你一个人走了先,‘一桌鲜’没吃上,你别见怪。”
“古老,你太客气,这哪是家庭饭菜,鸡鸭鱼全齐,还有野兔和麂肉。我什么时候享受过这样的待遇,我得谢谢你!”
“李哥,你别听我爷爷的‘一桌鲜’,我们这根本没有‘一桌鲜’。”古荣桥说。
古荣桥父亲古徳奇道:“荣桥,怎么说话的,大人说话小孩别打差。”
古荣桥不服气道:“爹,我可不是小孩了,我蹲过班房。按爷爷的话说,我是经过锤炼的男子汉。”
众人笑了。古老高兴道:“说得好!小李子,来,喝口酒。”他举起杯子。
李尚明连忙举杯。“古老,祝你健康长寿!”
古老说:“我孙子说得对,桐木的确没有一桌鲜,我无非是希望大家有一个盼头。好,不说了,今晚上把其他人都安排好,你就在这里歇息,我们爷俩好好聊聊。”
“不了。”李尚明道,“我跟他们一起住,明早要乘早上路,等这趟回来,我再求教你。”
古老疑惑道:“从上栗桐木购茶油,应该回萍乡,去宜春路线更近,走这边去万载,上宜春弯了路。”
“这是掌柜的意思。”回到客栈,店主说厨房里留了洗脸热水。
邵记贤早睡了,李尚明泡脚后看了看土车,店主说这里安全,不会有事。一觉醒来,天色微亮,十台独轮车吱吱呀呀出了镇子,沿途散落大小村庄,道路一会在山边,一会在谷底,远望是山,近望还是山,山连着山。望着一溜车队心里直打鼓,生怕车伕不小心翻车把油桶摔坏。他觉得下次还是往萍乡去宜春好,至少没这么多山路走。
已是深秋,中午阳光稍微有点热,车夫们毕竟负重行路,不时用汗巾擦汗。
前面道旁,出现几间茅屋土坯房,房前一块小坪,屋后是一片竹林,竹林后面是满山树木。在山两边是一陇陇几米宽,几十米长的水田,旱地靠近山坡。吱吱呀呀的车轴声,引来一个女人两个孩子在门口张望。这是一家路边店,女店家三十岁左右,笑脸相迎。
“老表,辛苦了,呷碗茶。”
进得店,店不太,两张八仙桌还算干净。“有饭呷吗?”李尚明问。
“有。”女店主道。
“那就炒几个菜。”
“炒几个菜?”
“八菜一汤。”李尚明报了菜名。
女店家很高兴。“要酒吗?”
“不要,要赶路。”李尚明摘下草帽坐下,帽口朝上放在桌上。
说话间,推脚夫都进店呷茶坐桌。不一会,又有几个汉子进了店,其中一个汉子直接去了厨房。女店家出来说,他男人来了客人,你们十二人一张桌,他们六个人一张桌,没意见吧。李尚明说冇意见,腾让一张桌。进厨房汉子出来,招呼他的人坐桌。他头发蓬松,褂子半敞开,像刚睡醒被人拉起来的,眼睛扫了眼桌上帽口。其他五人形体胖瘦都有,一副涣散随意样,其中一瘦个跟几位倒茶,又端一盘南瓜子大家磕着。
蓬松头见状,要瘦子再端盘南瓜子,瘦子明白又端一盘南瓜子过来。“不好意思,掌柜叫给你们来盘南瓜子,免费的,大家随意吃。”他说。
“谢了。”他一直暗中观察这几个人,他有所警觉,为什么早不到晚不到,现在他们来了,他们也来了,而且都刚睡醒一样?蓬松头将手上卷好的喇叭筒烟,递给李尚明。他双手敬烟左三右四,明显摆出“三老四少”手势。李尚明心想“是道上人”,他用同样手法接烟。
对方问:“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姓什么?”
他道:“从杭州来,到通州去,在外姓潘,在家姓李。”
“请问头顶那一炉香?”
“头顶二十二炉香,怀抱‘通’字,手拉‘文’字,后跟‘学’字,是二十三炉香。”
“老大可有门槛?”他觉出跟他同辈是“悟”字辈,称对方为老大以示敬号。
他双手一拱,道:“不敢占祖爷灵光。”
“贵前头,帮头上下?”
“在家,子不能言父,出外,徒不敢言师,敞家师是江淮四帮,张师父上镜下湖。”他反问道,“老大尊姓上下,贵前人,尊姓上下?”
对方答称。“自己人不客气。”
气氛一下放松,脚夫们目瞪口呆。李尚明己知对方姓张。这时,厨房里女店主喊上菜。饭后,他率车出门,张大哥送了三里路。分手后,邵记贤对李尚明道。“你好厉害,我听你们对话,脚杆都发软。”
“没什么?一时答不上,可以补救。你不是也学过吗?”
“学了,记不全。”
他思忖后道:“这事没这么简单,回头我得问问清楚,这其中必有隐情,有个人我在萍乡似曾见过。”
“哪一个?”
他边想边说:“就是那倒茶端瓜子的瘦子。他穿戴衣服比张大哥还好,手指上有戒指印迹,衣服是纺绸料子布。还有鞋子底是皮子钉底,这皮子只有安源电厂溜子皮带上有,这穷山沟难得见。”
半月后,李尚明返回这里,带来一份厚礼即两匹洋布送给张大哥夫妻。最终证实他的猜想,那瘦个姓陈,是萍乡洪帮钱九德手下,他是来找张大哥帮忙,砸这趟茶油生意的。张大哥正是清帮的人,瘦子陈是洪帮的人。清洪两帮历来有约定,相互不干涉事务,而真有事相求,也要视被挟持一方是何等关系,如是帮内人,任何一方不得加害。没想到这年级轻轻的李尚明,尽是帮内人,暗语对答如流,让旁人叹息,张大哥从此成了李尚明的朋友。
王柳生获知钱九德使坏消息,大为恼火,暗中更加提防钱九德。
天黑后进得安源大街,尽管是晚上,大街上还是熙熙攘攘。
路边一个污秽小饭店前,几张桌子坐了十几个人喝酒吃饭,个个脸红目光混浊,一个人走出店门在店门前呕吐。一个小伙子过来扶着那人,不一会又回到桌子边上。这是典型的矿工低俗的喝酒方法,醉了吐,吐了再喝,直至不能自抑,趴倒桌上为止。再不就是酒量上不服气,常常因一句话一个动作,发展到起哄打架。事后被局子里捉去挨顿打走人。这些事,安源大街上天天都发生,想回避开都不行。有人借酒消愁,有人借酒发疯,有人借酒喧哗闹事。总之,这些事见多了,见怪不怪。
李尚明是请假回家挂冬至的。继续前行,街上店铺都熟悉不过,哪家卖米,哪家卖布,哪家饭店菜辣,哪家是杂货铺,还有刘氏书店,王氏冥纸店,他一清二楚。路边小贩吆喝着,摊位上飘来油榨鸡的香味。脚步在一布店前停下,店里货柜和案头上都是布料。他突然产生了某种想法,不由进了布店。女掌柜站起。“先生,买布?”
“看一看。”他说。
“随便看,都是进口洋布,各种花色都有。”女掌柜热情地说。
布料花色品种多,李尚明眼睛直了,不知买什么布料?只好退了出来。这些日子,只要安静下来,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摆在他面前,他跟谭淑云相互间那种微妙的关系,该如何面对成了他的心结。谭淑云在家有丈夫,而我算什么呢?他不敢深想,玩玩吧?林石发说过玩玩女人不犯法,何况他跟谭淑云之间什么都不是。
老后街往里去几十米,就是云祥茶坊。李尚明迟疑一下,看眼身上汗渍衣服,他决定先回家去。母亲见儿子回来很高兴,这种聚少离多情景她们习惯了。她下厨房给儿子做晚饭。李尚明先去洗流水澡,母亲饭菜也做好了。吃饭时,李尚明问弟弟哪去了?
母亲说:“这家伙一天到晚不落屋。不知上什么地方哪?”
“晨生九岁了,得让他读书。”
母亲叹口气。“哪有钱供他上学。”
“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我现在吃住在掌柜家,工钱年底一次结清,到时我来付学费。”
“真那样,感情好。等过年后再说。”
这件事说定了。李尚明深感不识字的苦衷,他希望弟弟能识文断字,不做睁眼瞎。母亲问:“回来挂冬,有其它打算吗?”
李尚明说没什么打算,挂了冬,回去上班。
母亲说:“你抽空上红玲家一趟,跟红玲鼓鼓气。”
“他家欺负红玲了?”
“没有,我有一种感觉,但说不准。”
“他家如果欺负红玲,我带人去操了他家。”
“那就算了,我怕你闹事。”母亲转口道,“家里还有件大事等你做。”母亲指指屋顶。“屋子茅草有几处漏水,你乘休息到山上割些芒草,把漏水的地方补一下。”
冬至这天,母亲在厨房准备好上山的祭品。不一会,红玲和男人大姑丈陈响,小女儿金兰和她男人小姑丈韩惟中都来了。李尚湖是第一次见两个姑爷。大妹夫陈响看上去,人老实不爱说话,三捧子打不出个响屁,他蹲在门口抽喇叭简烟。李尚明知道妹妹出嫁是为他凑班房钱后,他总觉得欠了妹妹的人情,凡听到妹夫一家,对红玲不好的话,他格外上心。小妹夫是个孩子,萍乡人有些家庭为儿子增喜,故意给儿子找个年级偏大的媳妇,以示旺夫。小金兰是第二次送人当童养媳,她今年十二岁。而号称丈夫的韩惟中,跟晨生一样大,见了晨生自然熟了。家里的热闹点,也是姚晨生和韩惟中。而他们的继父在山上护林,跟李家的祭祈不搭界。他过去陪大妹夫一起抽喇叭简烟。
“今年田里收成还好吗?”李尚明问。
“不好。”陈响答。
“够吃八个月饭吗?还有番薯吧?”
“够。”陈响答。
“你在矿上做点什么事?”
“没做事。”陈响答。这一问一答,扯的无味,李尚明也不问了。
在灶头边,两个女儿跟母亲说个不停。儿女在苦难中长大,母亲自然高兴,家长里短无话不说。早饭后,李家兄妹姑丈悉数上山,除癸品外,还带镰刀扁担,割芒叶补屋漏。
寒风凄凄,在亡父坟前。李尚明点上香和红烛,把祭品从蓝中拿出摆在坟前,一块煎肉、一块炸鱼、一块煎豆腐,分别盛在三个碗中。又摆上三个酒杯,三双筷子,一碗米饭。李尚明在酒杯里斟上酒,掏出三根烟点上放在坟前。弟妹们蹲在墓旁边,给亡父烧冥币纸钱。
姚晨生点燃一挂爆竹,空旷的山岗上响起爆竹的“噼啪”声。
先向墓碑叩头,随后弟妹如此照办,两个姑丈免了这程序。清除坟头上杂草,在坟头上压上七张冥纸。
仪式结束后,姚晨生问哥哥。“为什么要这样?”
“这是上一辈传下来的,表明后人对先人的怀念。清除坟上杂草,表明我们后人还在,后人不忘父辈的养育恩情。”临了,李尚明对父亲的坟墓说:“爹,你的崽女都长大了,你放心,我们都会好好活下去,等到十年,我给你重新迁地竖碑。”
李尚明只所以这么说,昨晚作了一个梦,梦见父亲回来对他说,他的房子有点旧,十年到了,要跟他建个新家。按家族习俗,亡故十年的老人,一定要重新迁墓再竖碑。
还在九岁时,他跟父亲回乡下老家,给亡故十年的祖母迁坟与祖父合葬,而且还参加了族人续修家谱启动仪式。那年冬至,在宗祠里的先祖灵位前,神龛摆鱼鸡猪头供品,厅里香火缭绕,神龛上还摆着一本本纸张发黄的族谱。
午时三刻,族长宣布仪式开始,爆竹鸣响,鼓乐齐鸣。族人开始按辈分大小,一拨拨向先祖灵位及族谱行大礼祭拜。整个过程气氛庄严凝重。随后祠堂宴席开始,族人男女分坐饮酒吃饭。天黑后祠堂地坪前,族人用块煤堆一米多高的煤塔,在族长指点下,将块煤点燃,意为点神灯。当块煤烧至火旺通红时,族长宣读了新的辈份字派表。请来的萍乡傩舞队随即上场表演,这仪式直至半夜才结束。想到这些如昨天发生的事,让人禁不住感慨万千。
挂完冬,红玲带人回去。李尚明带妹夫陈响上沟坡割芒叶。
坡沟两边芒叶沿沟而上,芒叶有一至一米五长,叶片宽而厚。上好的芒草割回去晒干,扎成草扇盖屋顶,是再好不过遮雨材料。近处山坡上已被人割走不少芒叶,两人往上走,隐约间看见有人在山坡上割芒叶。李尚明心想,还有人比我们来得早。他和陈响挑了处斜坡,两人割开了。李尚明陈响都是壮汉,干这种体力活不用吹灰之力,很快,他们脚下倒下大片芒叶。一只野兔从草丛中窜出,窜进另一旁草丛中,傻乎乎的陈响追了过去,小兔一晃不见了,陈响还在儍找。
李尚明笑道:“别找了,早跑了。”
“我就看见它钻草丛中,一定在这。”
李尚明感觉这小子不对劲,也懒得说。陈响找个没趣,才罢手。
不远处,一青衣割芒人大叫。“蛇,蛇……”吓得镰刀也丢了,原来是个女的。
另一头跑来一对男女。喊道:“淑云,没事吧?”
被叫淑云的女人似乎吓着了,指着镰刀处说:“就在哪?一条蛇有几米长。”
女的问:“你没事吧?”被叫淑云的女人摇摇头。
男的说:“冬天不会有蛇,看走眼了。”
李尚明愣头干活,听喊淑云,看那青衣女人,那女人个子身高,正是云祥茶坊谭淑云女掌柜。怎么也来割芒叶?巨大的问号,不禁让他走了过去。
“怎么哪?”他远远问道,“你不是谭掌柜吗?怎么也来割芒草?”
山坡上过来的汉子,谭淑云一时没回过神。她旁边的女人和男人看着来人。
李尚明笑了。“别怕,我是谭掌柜店里茶客,我割芒补屋顶。你们也割芒补屋顶?”
谭淑云认出来人,笑了。“姐,他是茶客。你怎么来了?”
被称之姐的女人笑道:“你们认识?我们也认识一下,我是谭清云,谭淑云大姐,这是我男人,铁路上开火车的,叫范云念。”范云念看上有三十五六岁,可比他婆娘大多了。
“范师傅好。”李尚明打过招呼。
谭家姊妺割芒叶,是为父母修补屋顶用。谭清云乘丈夫范云念休息,叫谭淑云俩口子一同上山,张年春借故溜走。谭淑云自己回了娘家,三人上山割芒叶。
李尚明把谭淑云丢下的镰刀捡来。“蛇被你一惊吓,早跑了。要帮忙吗?”
谭清云说:“你芒草割满了?”
“差不多,那不是还有我妹夫吗。我看你们三人,都不是干手上活的人,一人一担还差得大远。”
“哦,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李,木子李,全名叫李尚明,和尚的尚,明天的明。”
谭清云问妹妹,“是这个名字吗?”
“我不晓得?”谭淑云真不晓得李尚明的名字。
“亏你还是开茶馆的。”谭清云道,“即是熟人,你不介意,可以帮忙。”
范云念道:“这怎么行,人家也有事。”谭清云道:“一边去。李尚明,你看在茶坊谭掌柜的面子帮忙的,完全自愿,我们可没叫你,如果不碍你的事,你只管给我妹妹割一担芒草。”说完她拉着范云念说,“我们上哪边去割,你们在这边割,割完了叫我们。”
范云念边走边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干活去。”快人快语的谭清云,跟她妹妹软柿子性格完全两样。几句话中,她看出眼前这男女眼睛里不同的微信,年青小伙子对谭淑云似乎有不一样的眼神。而她妹妹,这个生来胆小怕事的人,眼睛里脸颊上,也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她压抑的心情有些松弛了。
范云念道:“我似乎感到你心怀鬼胎?”
“你不懂?”
“我怎么不懂,你在把你妹妹往邪路上领。”
“你别胡说。”
“我没胡说,你妹妹是有老公的。”
谭清云站住,“你再胡说,我推你下去。”
范云念身后是个斜坡。“你想谋财害命?”谭清云嘴一蹩。“你还好意思说,你除了这身皮囊骨头,还有什么?我看出来了,你是不想叫我妹妹早点脱离苦海,她那男人又赌又嫖,又抽大烟,专干坑人拐骗之事。如果是我早跟别的男人私奔了。只怪我妹妹老实。还有你,也不像老实人,你出车回来就不想动我,是不是外面有女人?说!”
范云念笑了,“你这不是东扯葫芦西扯锯吗。我都三十五岁了,绝不是你妹妹身边那二十几岁小伙子,我上班时间长,一趟车下来,车头要烧几吨煤,那都是用铲子一铲一铲,铲进蒸气?炉。一头牛连干十小时也会塌下去的,何况是人。”
“我量你也没胆子,找外面的女人。”谭清云自信道。
山坡上寒风夹着淡淡的马尾松的松子香味。在向阳南坡上季节交替明显,各式杂草都在变黄变枯,树林和低矮的瀼木交叉在一起;在一些低洼地段,茅草似绿似黄。沿山坡的沟壁看去,一些树枝上挂着红果,像小灯笼一样在风中摇曳。两夫妻从泛淡黄的芒叶割起来,谭清云见身边瀼木中出现一棵野山楂树,她随手摘一枚山楂放嘴里嚼着,山楂微酸中带点甜味,感觉不错。“云念,过来吃山楂,”谭清云叫道。
范云念头也没回。“你吃吧。”他动作生硬的割着芒草。身上沾染了一些白色绒毛。
“你小心一点,那白色绒毛弄身上会发痒的。”谭清云觉得野山楂很合口味,她摘几枚递给范云念,“你吃,味道很不错。”
范云念吃了一枚是感觉不错。“留几枚给你妹妹吃。”
谭清云一想也对,去摘山楂。“云念,我把妹妹硬扯上这个男人,你看行吗?”
“我想反正不好。”
“是不太好,可我妹妹实在大苦了。我恨不能把张年春这坏男人杀了,杀了才解恨。”
“别说胡话,这是命运。”
谭清云恼怒说:“你就知道命啊命。你是我男人,你得想个办法,帮帮我妹。”
“办法只有一个。”
“说吧。”
“离婚。”
“胡扯,这婚能离吗?”
“那你说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范云念身上出汗了,他脱了身上的棉袄,仅穿一件褂子。
谭清云说山上风大,别着凉,她捡起棉袄给丈夫穿上。“你歇会我来割。”谭清云接过镰刀干活,镰刀不是很锋利,得有点劲才能割倒芒草。范云念一旁见了,心里有点心疼妻子。妻子比他小十五岁,那是两年前,他在车站见谭清云丢了钱包回不了安源,他问明情况给了她一块光洋。谭清云半个月后特意来还钱,就此两人认识。三年前,他前妻死了,一直没续弦,而谭清云开朗直爽的性格,很得他深想。不久后,他托人说媒,十八岁的谭清云嫁给了他。现在,他们有一个半岁的儿子。不知不觉中,谭清云头上也泛出了微汗,她解开衣服。此刻,清秀的脸颊已泛红晕,那对丰满的乳房,像要从内衣中跳出来一般。
范云念像所有男人爱看妻子一样,也常常泛起无限遐想。现在,他又泛起某种欲望。天气不错,阳光下和风清柔,有点冷,也很幽默。
范云念朝妻子奔来,板过她的头,用透着热气的湿唇,紧贴在妻子的嘴唇上。妻子先是推揉,后是容许,最后她搂住了男子的脖子。范云念把女人抱起,倒在芒叶上。男人炽热的身子在女人身上蠕动,而女人也已做好接纳男人的准备。
柔情强捍,野性粗鲁,颤抖急促,很妙密的结合了。
那一刻,天地在沉沦,蓝天白云在旋转,阳光知趣在眨眼;粗鲁中泛着美丽,柔和中透着蛮横。清风吹来抚摸他们的身子,钻进他们的体内。女人在低声呻吟,她眼前的山野树木,天空白云像一幅愽大的风景画。山谷间的苦艾味,夹杂着松子的香涩味充满在空气中。从草地上坐起,双方都有一种事后的放松感,当然也有胆怯感。因为在山坡的另一边,还有一对男女在山背割芒叶。
“你真坏!”女人道。
“比屋里感觉好吗!”男人说。
谭清云整理好衣衫。“你捆扎好芒叶,我过去看看他俩。”
另一面山坡紧挨沟坡边,半腰上大片大片芒叶沿坡而上,山沟底一条长年不断流的小溪,水都是从森林下的石缝中渗出的。李尚明爬在小溪边的乱石上,头伸向水里,咕咚咕咚喝起水来。抬头时水珠滴在胸前衣襟上,引得站溪边的谭淑云笑了,她将手帕递去。
李尚明接过在嘴上擦了擦。“你也喝点,这水又甜又凉。”
“以后再说。”
“你不喝生水?”李尚明问。
谭淑云欲言又止,“我……以后再喝,我不渴。”
李尚明没有深想,因为他的内心是快乐的。他把手帕放水里洗了洗,递给谭淑云,“擦把脸。”
谭淑云擦着脸。山涧的风沿山谷从下往上吹,在森林边缘上带着呼呼的响声擦过,在山腰上与另一股风相遇,碰撞后风转了方向,又拐回来,把满坡的灌木刮得哗哗作响,还把他们割的芒叶吹向空中。
“你看,芒叶飞起来了。”谭淑云喊道。
“飞吧,飞得越远越好。”李尚明也高兴喊道。
“快穿上衣服,别着凉。”谭淑云说。女人在这方面,总比男人心细。
“不怕,我身子结实。”
刚才割芒叶时,都看见了。李尚明干活脱了外衣,仅穿一件褂子干活,他动作干练,镰刀在他的挥舞下唰唰作响,身后倒下大片芒叶,她忘了做他帮手,被眼前男人坚实的动作所感染并吸引着。觉得他弯曲的背脊,结实的身躯,就连那挥镰动作,都让她有一种期盼和希冀感,并且诱发她内心的某种压抑的情怀。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和愿望,此刻,她心里涌动的是丝丝情愫,丝丝热流,这是她少有的情动。要是人生可以重新来过,她将重新选择。她真高兴在此地遇见他,并由此得出结论,他们之间或许是缘份在牵挂。她不敢往下想,但又希望他内心一定装着她,作为年轻少妇的她,是能品味异性眼光中那一丝扑闪而过的亮点的。“你出汗了,歇口气!”她说。
“不用,干完活再说!”他回头一笑手上没停说。他很卖力,很轻巧割倒一片芒叶。李尚明能说什么呢?他什么都不想说,只要有她在身边,能这么近,听到她的呼吸声,感触她的存在,便已经知足了。其实,他是个不容易满足的男人,反而在这个懦弱普通,善良心软的女人面前,他仅希求一个颦笑,一丝快乐,一声叹息。他希望自己能给予对方缺失的那一部分,也许是爱和想念。她执意用手帕给他脸上擦汗。“别干这么快,衣服汗湿,山上风大,会着凉的。”
“没事。”他捉住她细巧的手。彼此这么近,当四目相对的瞬间。谭淑云眼前,突然冒出另一张模糊粗俗的脸。她从他手中抽出手,在一块岩石上坐下。
李尚明说:“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谭淑云想起他送的礼物。“你以后别送东西给我。你要节约用钱。”她猛然回头看他。李尚明心中一动,他看见的是一张让人向往的脸孔。阳光从树叶中穿过斑驳无限的散落在枯草败叶的林间草地上,几只不知名的小东西,在腐叶里爬过,两只山黄雀在远处枝条上跳上飞下,山谷的深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
“你敢跟我走吗?”李尚明突然冒出这句话。不像假话,他停住手上活看着对方。她吓了一跳。她从他眼神里看出了坚定。但她从未有过这种想法,她摇摇头算作回答。李尚明没再说什么。
谭淑云在他后面不声不响的将芒草收拢,一担草足够有了。“下面有条小溪,你去洗巴脸,还有把身上落得绒毛抖掉。”她说。在小溪边,看着水面的谭淑云轻声问。“你真得敢带我走?”
李尚明口气肯定的说:“敢。”
听到姐姐谭清云的喊声,两人从山溪边钻出,朝喊声方向应道。
谭清云头上落了几根枯草,一束头发垂在耳边,她大声道:“你俩躲哪去哪?让我好找,割好了吗?”
“好了,一担有多。”李尚明道。
“姐,山沟里有水喝,你喝点水。”
谭清云跳下山涧,喝了山溪水出来高兴地说:“这里好,还有水呷。”
这时,山那边传来范云念高亢的萍乡山歌声。
郎在山上打柴来哟,
妹在屋里心发跳!
哎哟,我的哥哥哟!
……
他们笑了。
李尚明想起什么。“哎哟,我把妹夫忘了,我叫妹夫回去,再回来送你们。”
已近中午,谭氏姊妹拥着两个挑担人,刚走到父母租的茅屋前。见一汉子坐在门前条凳上,他右脚架在左脚上,一副闲心自在的样子。谭氏姊妹一愣,谭清云立即喝道:“张年春,你好自在,我们上山割芒叶,你照面都不打,还不来接我们。呷饭就来了。”
张年春从凳上站起,“姐,姐夫辛苦了,我不是上午有事吗?这位……”他见一头是汗的李尚明一楞。
范云念放下担子,道:“朋友,如果不是我请朋友帮忙,这担芒叶还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
谭淑云没理张年春,扶着李尚明担子放在坪上。她搬过张年春坐的条凳叫李尚明坐。“歇口气,我去帮你打洗脸水。”她进屋去了。
张年春跟过去,“他是谁?我晓得他来店里喝过茶?”
谭淑云不理他。
谭清云端茶过来。“张年春,你又想搞咋哩?给,把茶端给客人呷。”
“我不呷茶。”
“美着你。我叫你把茶端给客人呷。”
张年春见谭淑云端水出来,主动上前,“你辛苦了,我来端洗脸水。”
他硬从谭淑云手上端过洗脸盆。“我早晨起来冇洗脸,我先洗。”
谭淑云气得不打一处出。谭清云恼火,一脚将木盆踢翻。“滚出去。”
水洒一地,溅张年春身上,他来气了。
岳母出来。“怎么不小心把水洒了?快把水扫干净。”
范云念门口道:“清云,淑云,朋友要走了。”
母女三人出门来。
李尚明道:“我走了,家里过大祭,不能在外呷饭。”
谭母道:“真这样,不留你呷饭。云念,送送客人。”
那边,张年春气得牙齿咬咬的。
挂了冬至,李尚明提前回萍乡。行前顺路到云祥茶坊坐一坐。迎他的是个五十岁的老婆子,即谭淑云婆婆张黄氏。她头戴黑绒圆帽,缠着小脚但动作麻利。“师傅,喝茶呀?请坐。”她客气地问:“呷杯咋哩茶?”
“萍乡清茶。”李尚明答应着,眼睛在找人,不见谭淑云?
张黄氏端茶过来,“要不要呷点果子?”
“来盘南瓜子,平时不是你看店,今天换了主?”
张黄氏端南瓜子过来。“先生也常来呷茶?”
“不常来。”
“先生在哪发财?”
“做工,在城里帮人做工。”
“好哇,城里做工好哇!”
门口来客人,是曾古佬,他落坐就问:“婆老,昨天冬至,搞了几个菜?”
张黄氏生气了。“莫讲了,讲来生气。说好崽跟媳妇上山挂冬,跟老倌子送点线,烧点纸。前两天为割芒草的事,打了一架。媳妇至今冇回来,店里的生意只有我顶着。”
曾古佬叹口气道:“这事怪不得媳妇,怪你咯崽。哪里不好打,比如打屁股,打腿打脚,却打媳妇的头,还是拿火钳打。作孽啰。媳妇哪样不好,这么打人还是路!”
李尚明明白了,张年春用火钳打了谭淑云。他心一紧,得去看看她。付过茶钱,提着布袋上街。买了饼干红糖片糖,尤其红糖片糖补血,他提东西赶往谭家。一见李尚明,仅仅一瞬间,谭淑云的泪水百般无奈的,像高山瀑布似的潸然而下。辛酸、委屈、孤寂、无望、怨恨都有。她嘴唇颤抖,心境极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母亲刘氏见状说:“女儿,别这样,人家来看来,你委屈什么?还不快谢谢人家。小李,你们说话,我这做饭去,你在这吃饭。”
“伯母,别见怪,我是刚听说的。我去萍乡,不吃饭。”
谭淑云道:“娘,他去萍乡,你别为难他,你去吧。”
刘氏道:“那好,你们聊。”她出去了。
谭淑云前天被张年春打伤,额头缠着白纱。她说:“伤口有一寸多长,外皮裂开,流了不少血,在矿医院缝了五针。”
李尚明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以后要小心,凡事不跟他吵。”
她知道他误会,她不想解释夫妻之间的事。“我跟你做了一件衣服。”她把旁边布袋解开,从中拿出一件灰布对襟衣。“你试试看,合不合身。”
李尚明拿着衣服有些惊异的问:“你做的?”
“嗯,不相信?我八岁跟父亲学缝衣,裁缝手艺都八年了。”
“这我真不知道,你有这手艺活。”
“试试看,合不合身。”
李尚明在犹豫。谭淑云伸手帮他解衣扣,女人纤细的手在胸口上解扣动作,让他心中一阵收缩,他闻到女人身上茶叶的清香味,他知道她喜欢用茶渣煮水洗头,这或许是茶香味久储不散的原因。当然,这期间她头上浓浓的药味,在弥散中争夺他的嗅觉,这是他讨厌的味道。他怕自己控制不住抱住对方,李尚明赶忙自己解扣,动作麻利的将新衣穿上,衣服不大不小正合身。
谭淑云看后高兴地说:“正好!”从内心来讲,她很满意自己细心做的这件衣服。无论从衣领,肩腰及下摆及针线都均匀流畅。这个时期的安源,乃至大部分城镇乡村,衣裤鞋帽,都是裁缝一针一线手工缝出来的,很难讲究新潮款式。作为女人少妇的谭淑云,她用年青人的眼光作衣服,贴切的衣装,合身合体最令她满意。自他送玉镯给她,她就有了给他做件衣服的心愿。她上街买了布,心里默念他身高尺寸,晚上店铺关门后,小心翼翼瞒着家婆和男人,做着针线活。她不是从前的姑娘身份,让家婆和丈夫知道自己的测隐之心,难免遭人耻笑。尽管安源是万花筒世界,宗族势力对外乡人难得成势。但一旦被人发现,在街市之间,人情面子也难逃顿失之责。按正常流程,一个手工裁缝一天做一件衣服,而她做这件衣服前后发了一个多月,衣服做好又迟迟不见他的身影,她只得暂时收好。这是她嫁给张家两年来,第一次为外面男人做衣服。此前,她连想也不敢想。她同大多数女人一样,出嫁了,恪守着祖训父辈的规矩,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因此,在自己的小家中,小心呵护着眼前的一切,照顾好男人,侍候好家婆,生上一群儿女。
然而,现实和处境让她苦不言堪。生活的艰辛不可怕,但自己男人那种暴戾的德性,是她此刻生活中的恶魔。生不如死的绝望念头,她并不是没想过。冥冥之间,眼前冒出来的这个年青壮硕的后生,他的坚实面孔和异常的眼神,让她走进了一座长廊式的,意想不到的爱的殿堂。这里真挚而壮阔,迎面的一切,犹如和熙的春风一般,让人遐想和陶醉。这不同的人生感触,这不同的人间面孔,告诉她生活是丰富多彩的,苦难和桎梏是暂时的。她心里从此惴惴不安,只要闭上眼睛,他的影子就在她脑中闪现。她明白了,这就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牵挂。她开始认真地想这些事,就现在的生活环境是不幸的,而要打破这种不幸生活境况,只能靠自己。她厌倦世俗,讨厌世俗。尽管她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未来怎么生活,但心里另一面的憧憬激活了她。就在前几天,他竟说要带她出走。初闻时她吓了一跳。她需要平等,需求尊重,需求关爱。想法毕竟是想法。她又觉得自己大渺小了,小的几乎让人视而不见。在长长的深夜里,她会落下不少泪水。“我该怎么办?……”真要下决心,又何其难呀!
衣服上身,李尚明精神了不少,简直是量身定制。淑云眼睛更显神光。
李尚明兴奋说:“好,我就穿它去萍乡。”
谭淑云红晕泛起,此前苍白颜容尽数扫去。“就是给你穿的。多好,人也变了。”一种心慰感油然而至。
两人目光相遇,犹如闪电一般,令人怦然心动。
刘桂珍在门口出现。“小李,饭熟了,在这呷饭吧!”
“伯母,不吃饭,我就去萍乡。”李尚明提起包裹,“你休息,下次回来,我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