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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九四五年九月初,萍乡政界商界忙着组织庆典活动,日本战败投降,民众自豪喜庆。北正街所有布店红布脱销。各商铺门框挂起的红绸布,檐下挂起红灯笼来庆祝抗战胜利。

这是个痛快的时刻,东门大街王庆甜酒店,人进人出,热闹嘈杂声响过街道。穿长袍的先生、短衫的苦力、头上插花的女娃、调皮的孩童、甚至害羞的姑娘、敦厚的小伙,都拥挤在店里呷喜庆酒。王庆掌柜满脸是笑,甜酒不涨价反降价两成,这一真壮举,搅得萍乡半城人都满口酒气。南门庙坡驻军,隔上十五分钟朝天齐射一阵排枪。士兵换上崭新军帽,军服一时半刻未到。除留下值班哨兵,其他士兵放假三天,士兵像出笼的黃毛狗拥在大街上。好在萍乡城大,士兵也和百姓一样,喝酒听戏逛窑子,尽情放松一番。不这样做,仿佛这八年所受的苦楚难以释放!

北门通济桥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在桥拦边傻傻的望着河面。萍水河静静地流着,水面湛蓝透底,一群鱼儿在水里游窜。当城里传来的爆竹声,女人这张痴呆的脸才会弹出一丝惊怵。但她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人们往城里拥来,没人会注意这个女人的去向。直到这天下午有人在南门桥外发现她的尸体,才有人想起她曾被爆竹惊吓的脸。可怜的女人,她的离去,对她无疑是最好的归宿。她曾遭日军强暴,从此精神失常。尽管家算富裕,但昐望她早点死去的人尽是她父亲。胜利了,女儿走了。她的父亲才松了一口气,草草将女儿埋了。

就像恶梦一样,一九四四年六至七月间,日军两次侵入萍乡,杀害萍乡人两万九千零一十七人,强暴妇女六千三百八十九人。谁也不会忘记这惨痛的一幕。

南门宝积寺这些日子格外热闹,拜佛敬香的人一拨又一拨。仿佛抗战的胜利,都是菩萨的功劳。好久不见这么旺盛香火的主持和尚格外高兴,站在寺庙门口,对进出寺门的香客念念有词,对童男童女他伸手虔诚的在其头上抚摸一下,以示佛心照耀。

这一天也是杂乱无章的,县长滕敬持早晨六点不到,被闹钟闹醒,昨夜他睡得很晩,脑子里全是如何庆典之事,请什么人?什么人讲话?说话的份量如何把握?都是让他操心的事。该有多少商界人士参加,费用多少?庆典效果如何评估?如今百废待兴,县署太穷根本拿不出多余的钱,地方乡绅、商界名仕赞助,成了头桩大事。战争使人变穷变恐惧。这段时间滕敬持就是在这一头兴奋,一头焦躁中度过的。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庆祝一番,他想。这七八年来,对于萍乡这块土地上,喜日子实在太少了。滕敬持来到大院外,向他的秘书口述着会场布置方案,警署喻东洋副署长做好安保工作。学生是参加庆典的人气之一,要萍乡中小学生早早入场。还有各乡组织的傩舞队也要派上用场。热闹一番,人气最重要,要做一件流芳百世的事。东门桥扎大的彩色排坊,扬扬这些年受压抑的晦气。

正上午,彩旗标语,及各村派出的锣鼓唢呐队、傩舞队陆续登场。人们脸上洋溢着喜悦,县上、军方、商界、乡绅名门、大姓文氏族长,都应邀参加。一时间东门桥至县府前,人山人海,爆竹连天。鼓噪的人流,把北南大街挤个水泄不通,好不热闹。不过,连滕敬持都没有想到的事,这次庆典大会除了表面风光外,其后面人们议论最多的却是如何尽快恢复经济。

官员这样说:“萍矿要复产重新开工了。听说还是王冶白来接受矿山。”

“他不是在重庆吗?在哪里都一样。他熟悉这里,谁来也没有他熟悉萍矿的事。”

“开工就好。这些年把我们苦死了。”

一批有钱的乡绅也议论道:“你准备几个钱挖井去?”

“哪里有钱?这几年什么事都没做。早坐吃山空了。”

“是啊,该死的日本鬼子把我们坑苦了。”

“不过,真要开井,我们还是合股做更好。”

“只能这样了。”

一些社会黑道上的人士也议论道:

“矿山开工,我们尽快乘早划好地盘。”

“对,先占好地盘,免得以后扯皮。”

“听说早有人动手了。”

“打架是少不了。”

“当然。怕什么,我们什么血没见过。”

一些穷苦的人也这样议论道:“早点开工好,好多年没吃这碗饭了。”

“早点上班,总比到处闲逛好。”

“班有上,煤卖不出还不一个样?现在不打仗了。”

……庆典大会散了,生活又恢复了平静。吃、穿、住、用、行,吃在前面,人们的嘴巴像张无底洞,明明吃饱不出三五个小时又是吃。吃能把人吃穷,尽管细水长流,肚子的消耗容量在人的一生中,能够呑下一个六十吨车皮的食物载重量。

萍乡货运驿站门口,总有一些人在守望。眼巴巴地像久旱的田块,渴望得到一场大雨来浇透田垅一般,这是一阵揪心的等待。什么时候开始,乌云翻滚愠怒地咕噜着,天空由明变黑,由暗变濛,紧接着一场透雨从天而降。这场雨足足下了半个小时,直至河水咆哮声,从远处传来,桥墩上浅起的浪花发出啪啪响声时。我们还能见一个人影,一直在驿站门口站着。

当大雨倾注而下时,他的身子只是由紧闭的门前移在屋檐下,屋檐下很窄小,雨水像有意刁难他一样,人站在哪,风就把雨水刮向哪。雨水透着一丝凉意,先是把他的裤脚淋湿,他的衣服也往下滴水了。当我们把眼睛放在他的脸上头上时,雨水就从他头发上往下滴水。他时不时用手在脸上一抹,嘴唇边的雨水让他时时打着响鼻,然后吐出一口水沬。他倔犟的样子和那双十分不安的眼睛向四周扫去,眼神定格在身边的朱红色大门上。他希望那扇门一下打开。事实上,这扇大门已有十天没开了。

雷雨降临,门照样没开,汉子还是那么执着,大有不开门决不离去的样子。

这汉子正是李尚明。他结实的身个,短发,细眼圆脸,短褂长裤,胶布草鞋,腰间扎一颜色泛黄汗巾。这会雨停了,天色由暗转明,全身湿透的他,将汗巾解开,短褂脱了拧干水,搭在肩上,又将长裤脱了,也拧干雨,同样搭在肩上。又将草鞋脱了,甩了甩草鞋上的水,干脆将它放在窗台上。做完这些,这个仅穿一条短裤的汉子,也顾不了大街上,陆续走过的男女惊愕的眼神。他自顾自的再次抬头望望放晴的天,心里似乎轻松了,他绷紧地脸上的肌肉松开了。这微妙的脸部动作,被过路的一个撑红油纸伞的女人看见。

女人上身一件短袖蓝底白花绸纱布襟,下身着装有点特别,里面一条红绸长裤,外面却是一条宽松的袍裙。袍裙颜色是那种暗紫斜纹的洋料绸纱布做的,很轻很平滑的那种。当她的步子往前迈的时候,那暗红的袍裙会时时掀起,里面的红长裤明显跳过。很招人眼神的。女人一见站在屋檐下身着一条大短裤的汉子,不禁格格笑了。

“怎么是你?”女人用手掩着嘴问道,“这不伦不类的装束,我还以为大白天街上有人被打劫了。”

李尚明望一眼自已,笑了。“不认识了吧,我还真被别人明火执仗打了劫。不然不会这么一副落汤鸡样子。春妮子,这是上哪去,一副出门去捞饭的样子?”

被叫春妮子的女人收敛笑脸。“你又拿我打趣不是。说说你站在这干什么?”她望一眼大门口的挂牌。“你又是找驿运站的胡站长?”

“是啊,你晓得还问。”

“他还冇跟你结算工钱?”

李尚明来火了,“他妈的,胡站长成了骗子。欠搬运队的工钱,说好了这个礼拜结帐,我都足足等他十天了,连个人影都不见。他真想赖帐。这抗战一结束,他用不着我们搬运队运送战备物资了。这些日子找他结帳,像要他的命一样,总躲着不见面。如果真是这样想赖帐。我手下几十号人,都拖家带口的等我去关饷。再不接帐人会饿死人的。”

春妮子笑了,说:“我说李哥,你呀你?你真不知道?”

“我怎么知道?”

春妮子望望四周,轻声道:“驿运站要撤了。”

“真的?我怎么不知道。那真得被胡站长耍了。”李尚明在自己脑壳上拍了一下。道,“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现在怎么办?真要找不到他胡站长,是要死人的。春妮子你帮老兄想想办法?”

“我……”春妮子叹口气,“站在这大街上,帮你想办法,你得了吧!”

“那……我请你呷饭。”

“我现在就去呷饭。你去不去?”

“我这个样子跟你去呷饭?还不被人笑死。谁请客?”

“这就不要问了。去,还去不去?”

“不去。饭不去呷,帮我打听一下胡站长。找到他,到时一定重谢你。”

“好,一言为定。”春妮子答应一声,姗姗而去。那把红油纸伞衬映她的头发背影和苗条匀均的身子。

李尚明不由叹道:“婊婆子咯!好一个骚娘们,真有你咯!”他摇摇头望一眼天空,天空明亮了,雨也停了。李尚明不打算再等下去,心中愤愤不平,暗念道,好一个胡站长敢耍我,我要讨不回这笔工钱,就不是李尚明。他望了望还挂在大门左边写有的“国民政府江西萍乡战时物资驿运站”的扁牌,心里差点有了砸牌的念头,他最终克制了。

萍乡驿运站是抗战时,为保障各类物资及时发往各个战区而设的运输中转部。1940年国民政府在重庆成立驿运总站。驿运的特点就是分程接运、或分段输送。江西省驿运处设在泰和县。军用物资一般运价极低。公商运物,包括盐、粮、钨、锡、茶、煤、药品、烟叶、日用品、农产品等物资及邮件等运量,可据地酌量提高运价补费用。

李尚明自打参加上高会战后,相继组织一帮兄弟多次参加物资抢运。后来在萍乡商会会长袁哲引见下,他们搬运队成了萍乡驿站的四支搬运队之一。

江西被第三、九、七战区分割,军运物资非常繁重。如果遇上紧急军物,全站都得出动。这个时候,搬运队工人连轴转,胡站长视工友为香饽饽。这时的胡站长大方,讨好工友,一张笑脸,称兄道弟,生怕怠慢工友,只求工友加班加点,生怕影响运力被上司追究。在这点上,李尚明和另外三个队的头头都清楚的。同行竞争激烈,在萍乡西门火车站货场,被黑道头头张世家把持。驿运站因为是政府操办,又因为运价实在太低,张世家才放手不管。不过张世家一直耿耿于怀。李尚明能在驿站站住脚,证明他也不是省油的灯。现在,抗战结束,驿站撤销,胡站长不声不响,想独吞几个搬运队的搬运费。这都是老表们下苦力的血汗钱,这一来,让李尚明格外恼火。他悻悻地往回去。他得跟手下一个交代,说来算去,这是他第十天空手而归。需要好好琢磨一下的时候了。“妈的。”他咕噜地骂道。“我下一歩该怎么办?唉!下一个饭碗又在什么地方呢?”他这么想着,脚步却不敢停下。

北正街河边的甘子巷,一班手下正等他回去。这是金家祠堂所在地,靠近河边。平日是他手下兄弟聚会碰头分工的地方。离他们不远处码头,那里货物曾经堆成小山似的,抗战结束了,物资没了。平日里喧闹的码头沉寂了。平静的水面让许多人失业,更让许多人一时适用不了。岸边金家族长,一个留白山羊胡须的老者,正在河边观风景。他曾问李尚明,是不是歇工了?李尚明不好意思撒谎,这回他说了实话。

“歇工了是好事。”金族长说。“战争结束了。”

“是好事,可我们的饭碗打烂了。”李尚明道。两人相视一笑。有趣的话,但也是事实。李尚明真正的老本行是下井挖煤。那年回萍乡,他和他的兄弟先在杨梅山矿挖煤,后来又回到安源在大同煤井挖煤,前者是日本人来了,后者是煤没有销路。直到有一天他遇上袁哲会长,袁哲介绍他跟胡站长认识,在胡站长手下,他拉起一支装卸队干了两年。钱多钱少不太放在心上,战争期间要找活干,实在不容易。抗战结束,驿站迟早要撤,胡一会撤站,什么暗示也没透露,这不明摆着胡一会在耍小动作。这下问题严重了,怎么办?李尚明想。这或许是他一生中又一次失误,得找到他。胡站长在萍乡有几处相好,也有几个酒肉朋友,得安排人去盯梢。他想。

雨水洗练的天空,变得蓝湛湛的,显得高远无比,不再给人一种压抑之感。

李尚明刚露头。蒋芳远远的跑来。“老兄,回来了。哎呀,大雨把身上全淋湿丿。快把湿衣服脱下来,我帮你凉晒干。”

蔣芳找竹杆晒衣服去了。

这边有人问,讨到了工钱没有?旁边的人说:“冇看见头只穿一条短裤吗?”有人叹息,有人哭丧着脸。金家祠堂门口散坐二十几个工友。刚才玩牌的玩牌,瞌睡的瞌睡,聊天的聊天。这会一个个垂头丧气了!李尚明知道大家都难,正等钱买米下锅。

有人说:“李头,胡站长欠你的钱我不管。我们是你手下,你是我们的头,你说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有人附和着说。

“怎么说话的?李头又不是自己独呑了钱。平日里李头没有待慢你们吧?”叶炳杰说。

“我们也是没办法?”

唐继武喝道:“真没良心。”

蒋芳晒了衣服过来道:“狗眼看人低。”

李尚明怕内讧,止住他,道:“好了,别说了。明天上午十点到这里领工钱。如果我失言,你们五马分尸把我丢到河里喂鱼。”

众人儍眼,不知道李尚明怎会这么说话!说大话自然得有资本,不然谁信你。

春妮子醒来时,已是上午。本来她想烫个发,一看天色暗了,最终打消这个念头。喻东洋是早晨六点不到走的。现在屋里十分安静,除了她翻身床铺有点摇动外,只有从东北方向飘来的炸鸡香味,在拼命的从窗户缝里挤过来。她讨厌这股味道。

风一会静止,一会飘动,垂下天幕的乌云和凉爽的风,让你感到季节的变幻在悄然间发生着。过了夏天,就是秋老虎来袭。一转眼,盖在身上的薄绒毯,已换成厚线绒被了。身上常有的汗渍味,在头茬秋风里被风吸走了。

春妮子的脑子总有点失魂落魄,虽然每天一样过日子。当日本人投降的消息第一时间传入她的耳中,她甚至不相信。当四处响起人们的欢呼声时,她真的相信了。这个时候,她身边躺着驻军高团长。高团长最初还在她身上用功喘着粗气,外面炸响的爆竹声,他以为日本人来了。当他也明白是怎么回事时,再也兴奋不起了。他的兴奋同样被欢呼声钩去,男人不能同时被两种兴奋分割,一旦分心就什么也干不成了。高团长一手扣着扣子,一边喊门外的警卫。卫兵应着,不敢推门进来。高团长说备轿。

警卫说轿子在门外候着。高团长对春妮子说:“你是否跟我一起走?”

“不了。我得上街看看。”

“好,我有时间就来看你。”高团长出门,副官林捷刚好找来。他报告高团长说,上峰正找他。髙团长说:“你就说我巡视部队去了。”

“说了。”副官林捷说。

春妮子没在门口送客,也没关大门。她在屋里想起什么事?点燃一支烟,烟丝飘动。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靠背椅上发呆,也许只那么一会,也许有过一段时间,她的脸上竟流出一串泪水。屋外有脚步声响起,春妮子抹干脸上的泪珠。“谁在外面?”

“我,唐继武。”

“是武子,快进来。”

唐继武进来。他身子比几年前壮实,他手上提个布袋,进门往桌上放。

“武子,听脚步声,你好像在门口打转转。”

“大白天,你不关门,我敢随便进来吗?”

“你喊一声,或敲门不就行了吗。”

“我……讨厌徐婆佬。”唐继武轻声说。“老兄叫我送块花布给你。”

春妮子笑道:“代我谢谢李哥了。”唐继武要走,春妮子叫他喝茶再走。

唐继武说:“哪有功夫喝茶,天天累得跟狗一样。”

“仗都打完了,以后不会这么累了。”

“也许吧。如果我老兄过来呷茶,我再过来。”唐继武去后。春妮子回到内屋提个小包出门。一个女人,尤其像她这样被两个男人同时庞夺的女人,得到男人的宠爱是同性人的悲悯还是羡慕?唯有当事人自己才知道。同样不被人追捧,也是人生的不幸。

两年前,她丈夫犯病死了。唯有她的身子成了男人争抢的对象,先是丈夫上司假借关心之名上了她,随后喻东洋副署长搅局得到她。有人说,女人的下溅是男人纵容的结果。其实,人世间的一切景色,犹如世上的花蕾和蜜蜂一样,竟是各取所需。在陌生的地域,当一无所有时,生存如此无定数时,活着!才能最大限度的唤醒人的生存本能。不久,驻军高团长为争得她跟喻东洋闹翻,双方差点动了刀枪。总算熬到了胜利日,焦枯过的内心像被露水润泽了一般,当第一缕阳光带来光明时,回家的愿望是如此迫切的泌入她的心田。

高团长是驻地的最高军事长官,他以强势力量,把她从警署喻东洋副署长手上夺走。双方动用武力,警方在城内摆好阵势,国军在萍水河南门架起了枪机,看架势双方终有一搏。最后,喻东洋认输,把春妮子让给对方。不过住在城里的春妮子也不会闲着,一好百好,一乐百乐。

喻东洋每次来这里,总敲她的边鼓。“他爬在你身上,你吃得消了,这北古佬那东西可不是好惹的。”

春妮子反唇道:“无耻,自己的东西不增气。埋怨别人东西太大,要不你来亮亮剑?”

“我就搞不懂,一个女人家,怎么同时能上几个男人?”

“去问你婆娘。”

喻东洋常常一脸无赖样,总在完事后丢下一句话:“春妮子,你答应嫁给我,我就把你送到杨岐山寺庙里,给你净身一年,再奉你为第一太太。”

春妮子道:“你得了吧。我嫁给你?高团长怎么办,你能摆平?”

喻东洋每每像一头阄了的公鸡,“妈的,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我想好了,我单独给你一座院子。”

春妮子道:“我己不是良家妇女,容不下。”

“那我问你,高团长如果带你走,你真走?”

“当然走。走得越远越好。”

“你混蛋。”

“这种事不是没有过,我家有父母,总得回去看一眼!”

“你如果真跟他走,我会杀了你。我说到做到。”

春妮子一笑,随意问道:“你真有这么大的胆?”

喻东洋点头道:“要不试试,安源山上到处是老窿井,往老窿井中丢一个人下去,分分钟的事。”

春妮子把手搭在喻东洋肩上,“你丟哇,你去丟哇。”她娇声道,“我早知道你会这么想,看来你真心想留我。我依你。”

喻东洋手在春妮子身上乱摸道:“我的宝贝,其实爷子就喜欢你这一声嗲气。”春妮子未必真心喜欢喻东洋,只是应了那句话“县官不如现官。”自打丈夫故亡后,能找个人照着自己,在社会上自然少了许多麻烦。

春妮子人生经历中,还有个人在她落泊时关照过她。这对她至关重要,那就是李尚明。

说起故事有远有近,先说近的。李尚明掌管一支小小的搬运队,每天白天夜晚不停地搬运战时物资,三餐不算好,有活干能管肚子。战争期间,生命犹如草芥。何谓命大,何谓命小?仅仅是一瞬间决定的。一分钟前活着,一分钟后没了。这种事太多太常见,分分钟定乾坤一定有它的道理。李尚明为人正直,不失强捍和狡黠。凡经他手的货物一清二楚,不要看他一字不识,心细如鬼。大小包裹给他过目,凡数字报出去,犹如记流水帐一般清晰。这是胡站长看重他原因之一。李尚明手下一班兄弟也毫不示弱,干起活来干练娴熟,动作麻利,有条不紊。当然,他背后的事,这一点可以从春妮子的住处看出一二,罐头是美国的货,还有巧克力糖,在这里不算什么稀罕东西。女人的花洋布,纯土布这里也时常有一点。有次喝茶时,春妮子问他,怎么这些布都是布头子一样,你不弄一匹布过来?

李尚明用指头点着她道:“犯傻了吧,这你就不知吧,布头子让你身上常有常新,整个县城都为你发狂。如果是人是鬼都一样的花色那就不稀罕了。如何将一件东西修雕好,是女人自己的事。但如果东西多了,流入市场,胡站长一查一个准,我们谁也别想好过。你说是吗?当然胡站长也不是省油的灯,我从他手上得一点,是细水长流。”

春妮子乐道:“看不出你这臭苦力,还有这么一套做人之道。”

再说远点,春妮子流落萍乡,举目无亲,病在南门客棧,因交不上房钱,被店家掌柜赶出门,把她的包裹丟到街上,说他的客棧不是收容所。这时一个叫张瘤子的地痞见了,乘机上前欺负病秧子的女子,把她的包裹踢过门,光天化日之下将脏手伸向姑娘的衣襟里。这一切都被路边摊上吃早饭的李尚明看见,他挥手一支筷子击中张瘤子的头,张瘤子想骂人,待看清一汉子怒目瞪着他,他吓跑了。李尚明过去捡起包裹递给姑娘,姑娘接过包裹说声谢谢,径自走了。当李尚明上午带队去河边码头卸货时,远远地见那女人坐在河边石墩上发呆。当他再次抬眼看时。

只听有人喊道:“有人跳河了。”

李尚明奔过去,跳入河水中将女人救起。好在女人入水不久,仅喝了几口水。

被救女人哭了。“干吗救我,让我去死。”

旁边好些人劝她。李尚明也说:“你有天大的难处,也不要去死。”他叫手下文满足过来,让文满足带女人去他婆娘处换身干净衣服。又从口袋里掏出两块光洋塞给女子。“妹子,千万不能再做傻事。这点钱你拿去看病。”

“我不要。”

“拿着,算我借你的。”

女人泪流满脸。

“好好活着,再苦再难,也只有一条命。”

女人跟文满足婆娘走了。

蒋芳道:“老兄,你今天怎么有了菩薩心肠?你把钱给她,‘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不过这妹子蛮有牌。”

李尚明脑子想起的是喻雪香跳河时身影……那一刻的记忆,留在心中怎么也忘不了。他像似有感而发地说道:“人啊,都难。如果不是狗日的日本鬼子打入中国,这妹仔一定在家享福,你看她走路的姿态就是大户人家的女孩。”

“你看得出?”蒋芳定眼看,“我看就是一个平常人家的人。”

“你呀,什么眼神?走,卸货去。”

半年后,一次李尚明从一倚楼下经过。

被一妇人叫住,说她家太太喊他进门呷口茶。

李尚明颇感奇怪,“你认错人吧?”

妇人道:“真认错人了,也不要紧,见一面就晓得。”

李尚明还在犹豫。

一个穿红绸缎,锁绣兰圆领的女子出现在门边。“我就不要介绍了吧?”

李尚明顿时认出对方。“是你呀!”

他跟女子进门,真没想到又会见面。自打救她出水后,这件事早从他印记中消失,他是个苦力人的头,每天都在装卸重物赚呷,这种事自然不值得一记。

李尚明纳闷道:“你……你怎么大翻身了?”

女人轻轻一笑。“坐,你别奇怪,我找到了我男人。”

李尚明高兴的说:“太好了。这真应了哪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话,祝贺你!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女人道:“我叫赵春妮,家里人叫我春妮子。我丈夫姓沈,你叫我沈太太。”

“沈太太。我以后叫你沈太太。”

“不,为感谢你救了我,你还是叫我春妮子,我喜欢这名字。”

“这不好吧?”

“这有什么不好?这样叫亲切。”春妮子道。

“那好,我叫了春妮子。”李尚明说完自己笑了。

春妮子端上萍乡人最喜欢的点茶,摆上萍乡日新德店生产的花果,这是萍乡名点心。萍乡花果主要原料是柚子壳和果瓜类蔬菜。经过切、雕、织二十几道工序,镂空雕刻造型成飞禽走兽、花草虫鸟、鱼形等式样,经白糖浸泡晒干而成。产品一问世,深得人们喜欢。但抗战以来,花果生产中的白糖完全依赖进口,因难以保障供应,厂家几乎停止生产。

李尚明好久没尝过花果了,“你怎么还有这东西,这可是稀罕之物,听说店铺不生产了。”

春妮子笑道:“吃吧,人家小打小闹生产。你喜欢吃全部吃掉,我还有。”

李尚明连声称好,“我不客气了。”交谈中,他才知道春妮子丈夫是桂林物转站会计。此前,春妮子本是去桂林找丈夫,不料钱被人偷了,人又得病,一时想不开,失去活下去勇气。他两块钱救了她的命,这以后她联系上了丈夫。他们是十天前调入萍乡物转站的,丈夫已升为副站长。

从那时至今,她们成了朋友,沈副站长感谢李尚明曾经的救妻之恩,也助他成了四个搬运队中的一支队伍。然而,沈副站长命薄如纸,去年八月暴病身亡,春妮哭得死去活来,葬夫后,却被对她觊觎已久的胡站长盯上……春妮子的生活从此发生根本性变化。这其间要数喻东洋最有说词,他嘴里常常崩出一些抗日词汇,成了她身边有特色的抗战斗士,她最初获知喻东洋曾参加上高会战,而最能体现喻东洋抗战经历的是日军一九四四年六至七日两次侵入萍乡,喻东洋带领警备队在小河口跟日军遭遇,战斗中他是打完手上的子弹被人拖走的,这成了他的光荣历史,也因为这他升为副署长。

萍乡黑道上有许多地方帮系,清帮的傳德成,洪帮的林子茅,会道门的熊瞎子,他们是歹人又是賭徒,更是男盗女娼的鸡奸犯。每个人都是一道令牌,你根本惹不起。春妮子成了寡妇,也成了这些人的目标。为求一保不得不让自己的身影,罩在喻东洋的光环下。

砸在喻东洋身上她身不由已。人生如此阴损,不可能一句话描述的。甚至十句话也说不清楚的。要是生命可以重新选择,宁愿成为高山上的一棵无名小树,小河里一条孤单小鱼,飞鸟中的一只不起眼的黃雀。可以随心所欲,自在的在高山溪流草地上生长,也可能死在猎食者手上。但那是自由自在的死。而做为最有智慧最灵性的人,根本是水上的浮萍,空中的尘埃,任人宰割,食不饱腹,衣不遮体,受人欺骗,世道真的悲哀。她再不感到惊讶。常常扪心自问,这场生与死的选择,是对是错?她伤心了三天。三天中,喻东洋却是惊喜和兴奋的,仿佛男人的尊严,竟是为得到萍乡城里最漂亮的女人,提练而成的。他对她海誓山盟的说:“天地有眼,我喻东洋如果背信春妮子,让我五马分尸,死无葬身之地。”

春妮子好似感动,竟以妇人之身,博得有权势男人如此重的褒奖,也落下几滴泪水。起初,她根本没注意良家女人失身的消息,会引得人们这么隆重的调侃。有人在她的院墙外燃放爆竹,有人在醉月楼为这壮举一一碰杯。

“好,又少了一个良家女子,给男人增加了一个好去处。”

“为我们男人的欢乐干杯。”

“别说这么漂亮。想也是她,卖也是她,快活也是她,一切为她干杯。”

显然,这所有的流言蜚语,真的把她当成婊子中的娇娇者。

有人在月光塘赌房中,拿她当色子赌输赢。赢的请客吃饭,输了请人上床。

河边下街,更有人唱出这样伤感的曲子:

月光塘,河几下,女的凄苦河边站。

望哥来,盼哥上,抵不得春妮子一餐饭。

还有调子是这样唱的:

女子是金,少妇是银,金银过后茶水清。

茶叶三番洗,当不得老抹叶。

老抹叶一千斤,抵不得春妮子一笑媚。

有一天,春妮子房门口来了几匹快马,马上下来新到的驻军高团长。从那时起,这个威武的军官成了这里的常客。喻东洋转为其次大为恼火,双方差点火拼。喻东洋权衡再三,才退避三舍。不过他暗中记着北古佬这笔细帐。抗战胜利之日,喻东洋对春妮子说:“你可以安心了,我决定养你。不过,你得为我个人所有,那北古佬肯定要走的。”

春妮子在高团长嘴中也得到他的承诺,“战争结束了,你跟我走,我到哪你到哪。做我的三姨太。萍乡这小地方不是人呆的,我们下一站肯定开往大地方,外面的花花世界,够你享福了。”

这些话,春妮子听后仅此一笑,含而不露静观其变,这也是她一直以来恪守的做法,她有自己的打算。如果过早显露出打算,引起男人的疑心,那样是非常不切实际的。她明镜一般的内心,让她低调和小心。

这个时候,春妮子撑红油纸伞走在去酒店路上。她本可以乘轿子或三轮车去,她没有叫只是想走走,驿站门前遇上落汤鸡似的李尚明,她答应帮李尚明的忙。说真的,对这个人她从没感到失望过。也许他的正直,他的外表,他的內心,他的矜持,他的宽厚心境,让她有另外一种安全感。他对她无非分之想,他对她小心翼翼,他对她一如既往,只有在他面前,她才有做人的尊严。她下贱也好,她愁苦也罢,她怨恨也行。他从不说教讥落她。在这个只知干活的粗男人眼中,她看得出他的眼睛里每每闪出的一丝亮光,都是诚恳安静的。她感激他眼中的容忍和无奈,也许这是她此刻人生中最富有的感悟。男人对你格外的好,不一定很长久。因为强烈的东西,来得快去得快,很快消退。一个男人对你好,应是默默关心。许多你问题,他不声不响解决了。这才实在,才值得憧憬,让你在不知不觉中过得顺利。

喻东洋瞧不起李尚明,把李尚明的经历当笑柄。说他年轻时差点上了井岗山,有通匪的影子;说他有女人缘,却总让女人从身边擦过;说他有当兵的命,但又让命运捉弄着;说他有劳累的命,又总是扶不起的阿斗;说他是他哥的朋友,又是一堆狗屎。总之,在喻东洋眼里,李尚明什么都不是。

春妮子问喻东洋,“你是官,为什么对一个平民百姓存有这么大的芥蒂?这其中是否有什么把柄,被人家抓住?”

喻东洋说:“我有什么把柄被他抓住?我就是看他不上。”

春妮子身边飘忽着两个人影,即喻东洋与高团长,人们却不感冒。在地方上,如果什么人能被这两股力量罩着,自会有人来求助和巴结你。地方上黑恶势力免不了为地盘发生争斗,得罪对方得罪官府,甚至挑起内讧,有人出面说和,少不了从中麻烦春妮子帮忙。军队伤员,油子兵痞,集市上揩油的,强买强卖的事时有发生,春妮子也成了弱者的和事佬。她作用不能说不大也不能说大小。也有让春妮子失颜面的时候,一些无理的青年人。仗着家中势力,做出霸道无理之事,恬不知耻地当街的篾视春妮子,也让她啼笑皆非。“呃,是个烂货,百虫之害。”也有这样说:“女人味蛮足,可惜要成窑姐了。”

醉月楼名负其实。正门紧靠北正街与东门口。斜对县署大门。是萍乡当时有影响的两边临街倚楼建筑。进大门是大厅,再进去两边有回廊。尤其有一处院楼,一头伸向河岸。楼上楼下临河而坐,令人舒心爽快。参加筵席的客人全部到齐。有县党部兰主任科员和夫人,警署喻副署长和春妮子,货转站胡一会站长及会计,萍乡税务署股长和船务股处长,为胡一会饯行,称兄道弟的哥们则是易狗子。酒席正是亭子角二楼包间。春妮子能赴宴,自有其原因,其前夫毕竟是胡一会曾经的属下,再则又是喻东洋相好,胡一会得卖这个面子。萍乡人历来喜欢八菜一汤九个碗,意为“八发九长。”很吉祥的数字。

雨后的楼亭,空气清新。阳光露脸,辉映的光茫给远山抹上了一层墨绿色。天蓝地宽,人的心境随之开阔了。河面上漂着浮叶枯枝,雨后使河水变浑变急了,流水哗哗拍打着东门桥墩,水花飞溅绕桥墩急速而下。

胡站长半秃的额头放着油光,他那有点夸张的下颏上的胡须,今天特意修剪一番。他看了此景不由叹道,“不知不觉四年过去,萍乡给我留下了难忘的记忆。战争结束了,我却要走了。不知何年能否再来此地一游?”

兰科员道:“胡站长还有此番感叹,看来萍乡对你真有缘啰!”

喻东洋望着河面道:“胡兄,你真走了,可否记得我们?”

胡一会爽朗笑道:“此话怎讲,我再没记忆,也不会把萍乡这段残酷战争经历抹掉。”

菜上齐了,客人陆续入坐。这顿饭对春妮子仅仅逢场作戏,给各位敬了一轮酒,少言少语的她,引得胡一会问道:“春妮子,怎么今天不说话?想必有什么难处,你平常可不这样?”

春妮子苦笑道:“我就这心情,没什么不高兴。”

喻东洋跟胡一会使眼色。明眼人谁都清楚转运站撤销,春妮子却因丈夫病故,成了萍乡地面上永远落单的孤鸟,这能让人高兴吗?

胡一会只当玩笑话说:“春妮子,如果喻副署长没有胆量娶你,你愿意跟我走吗,我要你,不打野话。”

春妮子接过话题。“这话说得好。不过,我不想淌你的浑水。我曾答应跟你走,你出不起花轿,我总不可能打赤脚入你的洞房。”

喻东洋知道他们有所指。“胡站长,你呀,只会操牙膏。你想抬轿子接亲,只管来。我保证眼睛都不眨。”

众人哄笑道:“抬轿,抬轿。胡站长,抬轿。”

胡一会斟满酒杯。“来,我们抬一回轿。”与春妮子喝交臂酒。

此番话后,席上各找对象喝酒。“抬轿”在这里本为喝交臂酒,只是各地说法不一。胡一会被敬了几轮酒,脸上脖子都红了。“今天请诸位好友,我胡一会没有其它意思,感谢这些年你们在萍乡地面上对转运站的支持帮助。临行前对在座的诸位表示感谢,说实话,我对萍乡还是有感情的,有你们这般朋友在。老话说,‘大恩不言谢,’但我必须言谢。来,诸位请赏脸。”

这番酒席足喝了两小时,送走其他客人。

七分醉的喻东洋说:“胡兄,晚上我请你。”

胡一会说:“我没时间,我还得准备准备。”

春妮子问:“坐什么车走?火车还是汽车?”

“本来坐汽车走,想想晚上不安全,决定坐火车。”

“几点?”

“好像六点四十。”

易猫子过来,“胡兄,泡澡去,署长、春姐也去。这是兄弟最后一次请胡兄的客。”

胡一会说:“恐怕没时间。”

喻东洋道:“晚饭四点半开饭,澡不洗了,打几圈麻将,春妮也上。”

春妮子不打想,被拉进麻将室。

李尚明坐在金家祠堂门槛上抽烟。整个人一副落泊样,对谁也不理不睬。他眉头紧皱,沉默寡言,蒙头蒙脑的样子,沉默一下午。其他兄弟,像叶炳杰,唐家兄弟,蒋芳等,在桌上玩扑克牌,谁也不去打扰了,知道老大心中有事。这种情景以前也常见,由于常常出现一些预料不到的事,老大性情脾气常有变化。每逢这时,当兄弟的只能等待。肚子开始叫了。天近黃昏,有气无力的炊烟,在附近屋房上空升起。收了牌。

蒋芳来到李尚明身边。“大哥,呷饭去。”蒋芳道。

李尚明头也没抬,“你们去,我不饿。”

叶柄杰过来,蹲在旁边。“天大的事,也不能饿肚子。”

“我等单云回来。”李尚明道。大家这才记起,单云一下午没打照面。

蒋芳道:“要不,我去叫便餐,送这里来呷。”

唐继文道:“吃炒菜,这几天便餐吃腻了。”

蒋芳道:“妈的,这一切都是胡一会闹的。如果再找不到他,只有呷盐水拌饭了。”

唐继武道:“找到胡一会,剥了他的皮。”

叶柄杰制止大家议论。“好了,别叫了。要不继文你去看一下单云回来了吗?”唐继文去了。

蒋芳道:“我去饭店点菜,你们马上来。”

叶炳杰道:“你去点菜,人家不认你。又想去摸老板娘屁股。”

蒋芳笑道:“你说这么清楚干吗,你肯定上过老板娘的水,不然不会每次亲自端茶给你喝。”他们常常穷做乐,富开心。

李尚明从门槛边站起。说:“走,呷饭去。”

叶炳杰知道他想出了办法。“想好了点子?”

“就算是吧,人不能被尿憋死。”

李尚明想的办法很简单,去找王柳生借高利贷。半个月前,一次在路上他遇上王柳生。王柳先说战争结束了问他有什么打算?他当初还有不少装卸单没完工。说他暂时没有想法,干别的事。王柳生说你的活干不了多久。又说他准备去安源重开小煤窑,正缺人手,如果他乐意,他可以带人去,也同意他入股。他没把王柳生说的话当回事。仅仅半个月不到,形势发生逆转,曾经堆积如山的各类物资,直出不进,仿佛一夜之间消失了似的。转运站说停就停了。他不得不暗自思道,这生意人真利害。现在他焦头烂额,只有求助王柳生。正因为怕失面子,他迟迟下不了决心。现在他想通了,手下有一班兄弟,大家不聋不哑,有的是力气。如还不了他的钱,大不了上他的小煤井以身还债。听说吃饭去,兄弟们来劲,往外走,一辆人力车猛地从斜巷里冲出,打个急弯停住。不料车子一个侧翻,人力车汉子连车带人倒在地上。一条腿还被车杆压着。“哎哟李头,还不扶我一把。”

他叫蛮古,大家都熟悉。

李尚明上前连人带车扶正。“蛮古,怎么骑的?不要命了。”

蛮古道:“哎呦,我脚手都摔痛了。你还笑,要不是赶时间,为你们的事,我会这么不要命往这里跑。”

李尚明抓住对方的手摇了摇。“还好,冇伤到骨头,老弟,找我什么事?”

蛮古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李尚明。

唐继文接过看,“胡站长乘六点四十火车走。”他念道。

他明白了,大家也明白。一看天色,知道时间很紧迫。

李尚明二话没说往人力车上一坐,“炳杰、蒋芳上车。蛮古,去火车站,越快越好。”

蛮古说道:“三个人坐,跑不动。”

李尚明把蒋芳推下车,说:“你跟继文到后面推。快点。”

于是一个骑车,两个坐车,两个推车,他们上了北正街。人力车一旦跑起就快了,刚至县府门前。

李尚明叫道:“蛮古,转弯。去东门道口,去火车站来不赢了。”

人力车立即转向东门桥。蒋芳,唐继文这时也乘人力车跟了过来。人力车冲上拱形桥接着又冲下坡,左转进入坑坑洼洼的村边街道,中间是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土轮车道,人力车沿一边街道走。

东门道口,像一道横亘在眼前的山脊背。再远处,山色朦胧,田畦暗绿,村庄与山麓之间,傍晚的炊烟连成一条云带,一头牛在放牛娃的看护下,自在的在铁路坡沿下吃草。四个人付过车钱,撒腿往火车道上跑去。李尚明边跑边往西看,还好,还不见火车。待几个人气喘吁吁跑上道口,叶炳杰刚跳过右边道上,远处冒出火车头。

李尚明临时喊道:“你们不要去,我跟继文去。”

火车从西门过来,跨过萍水河铁路桥,接着是个大弯道,车速很慢。车头吐着白烟从萍乡宝积寺旁经过后,铁路渐渐拉直。这是一列半挂货车半挂客车的火车,客车厢在前。当呼啸的车头从李尚明身边掠过。他身子一跃贴着了车厢,随后唐继文在后面上了车。还别说,客车厢连接口处,都是停战后急待回家去的归乡难民,眼见从车下跳上一个人都惊呆的看着。李尚明笑道:“不要怕,我是坐车的。”见人两手空空才稍微放心。这个时期的客车厢接合部都是敞开式的,两车厢之间仅用铁链条连接过道,护着旅客行走。

在第三车车厢碰了面,李尚明放心了。他如此轻巧的扒火车技能,缘于他从小在安源山上拾煤渣经历,十五六岁后,每当无事可做时,他们常聚一起扒飞车,当火车经过姚家埧一带,将煤车上焦炭和块煤推下车。然后把焦炭和块煤买到附近的庄家。当然也有失手的时候,曾有一个耍伴双腿就被火车压断。

车厢里挤满旅客,一男乘务员过来。

李尚明上前问道:“车厢里可有贵宾车厢?”

乘务员上下看他一眼,“没有?全是回家的逃难者。问贵宾车干什么?”他有所警惕。

“没什么,随便问问。这车厢大挤,脚都伸不进。”李尚明笑道,“想找个人少一点的车厢坐坐。”

乘务员眼睛有点斜视地说:“有钱的话,到中间车厢去。”李尚明往列车中部走。火车顶多以二十多公里速度往前开。这是因为刚刚结束战争,许多路段破烂不堪,尽管各战区组织民众抢救了一些道路,但毕竟年久失修。抗战胜利,现在一切都在恢复中。此时的火车,仅通清江县张家山站,因为樟树大桥还没修好。

坐贵宾车厢里胡一会,他上车就不想动了,头有点蒙。中午饭局后的酒精没有全部消退,晚上又喝了两小盅。坐座位时,他已将自己座位两边的人扫了一遍。一对老年夫妻像是文化人。三个中年人与两个女人在聊天。他身边侧是一个身着旗袍年青女人带着一个两岁的男孩,胡一会靠窗户坐着,眯缝着眼睛似睡非睡。女人孩子一会站椅子上,一会地上走。

老年夫妻见孩子长得乖,老妇人问:“小朋友,喜欢坐火车吗?”

小男孩不答理她的话,拉着母亲在车厢里走动。

年青女人说:“乖乖,奶奶问你话,你怎么不答应?”她又笑着道,“他就不喜欢说话。”

老妇人笑道:“是去投孩子的爸爸?”

年青女人说:“不,回我家去。”

胡一会昏昏沉沉的,脑子却很清醒,真应了“酒醉心明”的老话。他上车仅带个皮箱,皮箱搁在座位下。他两只脚时不时在皮箱边碰碰,这种不经意的动作,表明他非常用心地在乎这皮箱。他一副似睡非睡的警觉样子,有点后悔上车前喝了酒。他满口酒气,打嗝时自己都感到不舒服。

邻坐三男两女,议论当今民国政府大员。在接收城市中,大发横财,尽收天下“票子、车子、房子、女子、儿子”,俗称新“五子登科”轶事。为什么是新“五子登科”?他们各叙其说,不禁让人捏了一把冷汗。胡一会没责怪这些人,他也是乘机敛财之人,不过他官小位低,能力有限。仅仅在皮毛上刮了点絮毛而已。而这也是要冒风险的,根本不可跟接收大员相提并论。不再听他们的无稽之谈,眼皮有点重他睡了。

在列车中间客车厢门前,李尚明被乘务员拦住。“不能进。”乘务员说。

“我们找个人。”李尚明道,眼睛朝车厢望去,什么也看不清,车窗挂了布帘。

“不行。”乘务员很干脆道。

“那我们买票。”李尚明道。露出抱歉和哀求的笑容。

乘务员望着他一身破补钉工装。“你们卖票也不能进。”他不容怀疑地说道。

“为什么?”唐继文急了。

乘务员道:“不为什么?就是不能进。”

李尚明知道这家伙狗眼看人低,他按住性子。“我们的的确确是找人,你不让我们这些叫花子一样的穷工人进也理解。我们商量一下,我买一张票进去一个人,找到人我就出来,找不到人我也出来。这一点不影响你吧?说实话,你不让我们进去,我们跟你吵起来,你也不好,你看行不行,我们真的找人。”

乘务员听他说有点道理。“就一个人进去?”

“一个人进去。”李尚明道,“找到,找不到人,都立即出来。”

乘务员道:“好,我相信你。”

进了贵宾车厢。他心境醉汉一般,不是滋味,一丝感慨,一丝愤恨。是想,一个真正的劳动者,出卖劳动力来获取食物的人,以及他手下的一班汉子,却要为几个工钱不惜冒风险来讨要,真是难以言状,他感到的是耻辱和惶恐。某种程度上,成了对立面,他深感良心的丧失。胡一会侧头闭目的动作大熟悉了。李尚明浑身颤抖,猛然一见,有出手痛击的感觉,但他抑制了。胡一会是个极普通的庸俗的家伙,他行为粗俗,贪得无厌。他为能谋得抗战中极有油水的一份公差而感到荣誉。正因如此,为捞回前期付出,不惜吹灰之力多次变相报损军需物资,这成了他许多不义之财的来源。在利益和提拔之时,他肯牺牲利益。他善于用手中掌握着物资装卸分配定额权,来打几个搬运队的牌,一批货物装卸费,谁出价最低,由谁劳做。他也可轻描淡写的指定某队装卸货物,任由他定价甚至不计工时。重庆总局有文规定,军需品尽量以民众义务工为主,这是支援抗战的最廉价经济口号,他运用得很娴熟,多报费用,油水自捞。

这会儿,李尚明看着打呼的胡一会猪肝色的脸。人睡了,脸色,眼睛、嘴唇却十分放肆夸张的,歪儿叭几像猪头一样,嘴巴一张一合,一升一降的呼吸中,嘴角流出哈啦子。呼噜中脸部肌肉扭曲着,凸显出他丑陋的人性一面。当李尚明把手放在他肋骨上推醒他,他竟然条件反射的,把手举了起来。李尚明把他双手按下。

“你……”胡一会看清来人。脸部肌肉抽动几下,“你怎么来了?”说话时,他的脚自然的往后靠。

李尚明轻声道:“别说话,提上皮箱跟我走。”这话很轻,但不容商量中透着威严。“这……”

胡一会有点犹豫。

“走吧。”李尚明双手握拳,搓着骨关节,骨头发出咔嚓响声。随即揪住对方衣领一提。胡一会身子离开座位,只感到自己喉咙处,被一只重物顶住,有点出不了气。李尚明的功夫他早有所闻,过去他是头,李尚明敬他理所当然。而今天被喉咙李尚明指头一顶,这其中的份量却不是一般的力度。

胡一会敢怒不敢言。豆大的汗珠从头发间冒出。

李尚明道:“到外面说。”

胡一会单枪匹马决不是李尚明对手,只得提箱在前面走。

“石鼓老兄,有话好说。”胡一会哀求道。

“可以。我把你打得欠条给大家看吗?”李尚明低声道。

“这……”胡一会感到车厢里,许多人用疑惑的眼睛看着,他感到头晕。

乘务员过来。“先生,你们到外面去说话,以免影响其他旅客休息。”

李尚明借口道:“请吧,胡站长。”

车厢外扑来的风,差点把胡一会吹到,他赶忙抓住连接处链条。

胡一会意识到他今天难逃一劫。“你们想说什么?”他问道。

“到下一站下车,跟我回萍乡。”李尚明说。

“我不能回去。”

“为什么?”

“我要赶到省城开会。”

“不回去也行,我们的工钱怎么办?”

“我还会回来的,转运站牌子还在。”

“别骗我们,转运站早撤了。”唐继文知道这家伙耍花招。

“胡说,我当站长还不知道。”胡一会不肯承认说,“别听社会上小道消息。”

李尚明知道这家伙耍赖。“这样吧,货运站撤不撤我们不管,我们只请你回去算清工钱。工钱清了,一了百了。我们穷工人为你博命干活,你难道忘了?现在你欠我们的工钱,却拍拍屁股走人,这样做害得我们好惨,我们不找你?问谁去讨工钱?”

胡一会懊恼自己,好端端计算来的卷款计划眼看失算了。当第一时间得知驿运站撤销的消息,他已想了一个万全之策,先扣后拖装卸费,再赖掉一批货用于报损。他知道变卖物资的机会,以后不会有了,战争结束,以后做什么事谁也不清楚。

李尚明见对方不开口,知道在想歪点子。“你应该明白,我们为什么能找到你?转运站撤销,没有谁不晓得。别骗我们,我们做工的,能有几个钱,让你费尽心计。你说怎么办?我的话你明白吗?”

胡一会苦脸一张,不敢多言。小心应道:“明白。我说了我还会回萍乡。一定跟你们结清工钱。”

李尚明再次点明话题,“你这话谁听,骗三岁小孩差不多。都这个份上了,还想骗我们到什么时候?”

胡一会清楚此刻他处境非常不妙,他又在懊恼自己,不该出车厢门。乘务员在车厢里站着,但没把注意力往这边放。随车刮来的夜风,不冷也不热,可以感到头发的掀动,和风对脸部肌肉的牵扯感,偶尔有不知名的虫子和尘粒打在脸上,伴有针刺皮肤感。夜空遥远,星光遥远。大地漆黑,四野茫然。胡一会朝前后车厢望了望,这一切仿佛都沉寂一般,他的脚不由地颤抖着。“你们要的工钱上面还没拨下来。我一时也没办法发,这不是小数目,我垫不起。”胡一会又在编故事地说道,“我一直想办法筹钱,也想早点把工钱给你们结清。这次去省城开会,就是去要钱的,你们不相信,可以随我去省城。”

唐继文用手肘撞李尚明一下。“他说得有道理。”

“小子,你别打岔。到省城谁认识谁,别听他的。”

唐继文说:“胡站长,今天你说得天花乱坠,我们也不相信,一句话,要钱还是要命。”

胡一会双手抱着皮箱,慌忙说:“可不要乱来,这是火车上,有乘警。”

李尚明道:“胡站长,两种方法供你选择。”

“什么方法?”

“一种你跟我们回去,另一种方法,你不回去又不结帐,一起从火车上跳下去。”

“你……你们是谋财害命。”胡一会喊道。“我真跳下去了,你们不要钱了?”

“你空手跳下去,箱子我们跟你保管。”

“不,我要连人带箱一起跳车。”

唐继文忙说:“你不要命了,要钱有什么用?”

胡一会却说:“没有钱,我还能活吗?”

李尚明心想这家伙肯定有什么招数?“胡站长,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真是好汉。你何必连命都不要,死抱着箱子不放。我们也不要你的命,你只要结了工钱给我们,我们什么都不记较。”

胡一会答应着,他蹲在车厢踏板处,把皮箱放下,要将皮箱打开似的,谁也没想到他突然一个蹲步,钻过链条站在车厢踏板上。

不待李尚明拉他,胡一会身子一跃,消失在黑夜中。

李尚明叫道:“跳车!这家伙想跑。”他纵身跳下火车,身子顺势滚下路基。

纵身跳下火车的胡一会,随着脚落地身子顺势滚下路基,皮箱也落在路基的草丛中。胡一会从地上坐起,活动一下四肢,除了胳膊和膝盖有点擦伤外,一切完好无损。他摸索着在草丛中找到皮箱,脸上露出微笑。“想跟我玩,早着呢?”胡一会什么时候学会了跳车我们不得而知?只能清楚地看到在金钱和性命面前,他是什么都可以不顾的人,提着皮箱爬上路基时,他感到他的左脚崴了,非常疼痛地让他几乎摔倒,坐在枕木上,按着踝关节受伤的部位,疼痛非常明显,这不幸遭遇让他倍受打击。火车早已消失,四周除了秋夜的寂静,再就是草丛里不知名的虫鸣声。胡一会试着站起走动,脚尖着地还可以走路。他有了一丝宽慰,内心也涌出了一种逃脱追债人的喜悦。望望夜空,繁星点点。他一步一瘸的往前走。但很快一种恐怖感向他袭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夜空中飘来一般。

“婊婆仔,真是要钱不要命。”随着声音,两人影前后将胡一会夹在中间。

“你们……你们是人还是鬼?”胡一会惊怵地问道。

“你说呢?”李尚明揪住对方衣领,习惯性的用食指顶住对方的喉节。“跟我玩惊险,你不想活了?你可能不知道,爷子从小跟火车打交道,再快的火车爷子敢上敢下。”

胡一会惊出汗来。荒郊野外,前不搭村,后不搭店的铁路上,谁知道自己的下场怎么样?眼前这些小子,个个是穷得叮咣响的亡命之徒。“兄弟,李队长,你大人有大量,你们要钱都在皮箱里,只要留我一条命,就行了。”

“别说了,这会才知道怕了,以前干什么去了。搜他的身,看他有冇有枪。我们要防着这家伙。”李尚明说。

胡一会很老实道:“没带枪,枪在皮箱里。只要留我一条命,什么都可以拿去。”

唐继文搜过他身。李尚明把皮箱放路基上,从胡一会手拿过钥匙,将皮箱打开,皮箱里都是纱票,他找出手枪,随手往路基下水沟里丟去。“胡站长,你过来。你想活命,就跟我老实点,这荒郊野外弄死个人,就像踩死蚂蚁一样。谁也不在乎。懂吗?”

胡一会吓得打抖。“我懂,我懂。求李队长,李老爷饶命。”

“箱子打开了,钱我冇动你一分,枪我丢到水沟里去了。”

“我看见了。”

李尚明认真地说:“我姓李的今天找你,也不是要你的命,也不是抢你的钱。我们找你只是想拿回我们该得的那份工钱。现在箱子就在这里,里面有多少钱我们不晓得。我现在只告诉你。你把我们的工钱如数结清,我们就走人。你也别耍花招,我们的石头就在你脑后放着,如果你还有枪要掏,我们一石头砸在你脑壳上,你就完了。如果你识相,我们兄弟一场,好和好散。就看你的造化了。”

胡一会连连点头。“李哥,李哥……你真是大好人。”

“数钱吧。”

“我数,我数。”胡一会听了这话,心里放松许多。但天黑看不清钱。

李尚明要唐继文去找几根枯枝点上火。

李尚明道:“我们的工钱共三批,总钱四千六百五十六块。扣除你所说的手续费一百五十块,你该给我们四千五百块,零头就算了。”

胡一会从箱中拿出两叠五十元的钞票,“李哥,李哥,别说了,是我欠兄弟们的钱,这些多出的钱,算我孝敬兄弟们的。”

李尚明接过一叠钱,抽出十张还给胡一会,“多的钱,一分也不要,我们是靠苦力呷饭,不是抢你的钱。”

“算我送你们的。”

“不了,就这样。”说完,转身沿铁路走去。

胡一会在后面叫道:“李哥,李队长,我怎么办?”

“爬火车走。”

“我脚负伤了。”

李尚明停住脚步。“扶你上公路拦车。”

“这黑灯瞎火也没有车。”

“要不跟我们回萍乡?”

“使不得,我不能回去。”

李尚明知道他还欠其他搬运队的钱。他俩架着胡一会下了路基,过一会,摸上清萍公路,黑黢黢大道,像条带子似的伸向两边。真要把胡一会丢在公路边,也余心不忍,走了几公里路,找到路边一户人家,让他过夜,这才往回赶。

“大哥,你真是及时雨。”文满足拿着刚领到手的钞票,在手掌上拍了拍。票子纸张崭新硬实,发出“拍拍”响声。

一旁的唐继武说:“文哥,你又可以逛几趟窑子了。”

文满足喷着口水道:“呸,还逛窑子,婆娘崽女等钱卖米。”

“你敢说你冇逛过窑子?”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连大哥都不敢说此硬话。”

领了工钱的工友都很高兴,将前几天愁眉苦脸心情一扫而光。唐继文报出最后一个名字,“何奉财,何奉财。”

没人答应。有人说他一上午没露面。还有人说他婆娘生崽去了。

喝茶的李尚明蹙了蹙眉头。把躺竹椅上睡觉的叶炳杰叫醒。“你去找一下老何,他平日里领钱最积极,现在还冇来?只有你晓得他住什么地方。”

叶炳杰伸个懒腰,“哎呦,困死咧。”他出门去了。

文满足过来问道:“老大,真的是在火车上找到胡站长的?”

“嗯!”李尚明点头,随口道,“冇少你的钱吧?”

文满足笑了,说:“冇少。都在这,一分都冇少。”

“冇少就好。”李尚明又道,“现在不会把我‘五马分尸’了吧?”

“那……那是我随便说的,你别见怪。”文满足不好意思地说,“就是真拿不到钱,也不敢把你老兄‘五马分尸’。”

李尚明没再问下去,怕他难堪。他站起来,扫一眼四散坐着祠堂闲聊的工友。“大家都过来,我有几句话说。”

工友聚过来,其实他们都清楚,这笔工钱发了,搬运队也就解散了。看着面前朝夕相处两年多的工友兄弟,心中自有一番感慨。这中间有过争吵打架,失窃偷盗等等事发生。从现在开始,毕竟都过去了。

李尚明不想说过多的话。他用和缓地口气说:“工钱大家都领了,回家去好好过日子。战争结束了,是新日子的开始。我们这伙人也该散了。这两年多时间,如果有对不住大家的地方,请多原谅。”他说完坐回竹椅上。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何尝不感到难过呢,这些年卖得苦力没赚到钱,但跟李哥一起最大限度的赚了一口饭呷。没有像许多流浪街头的人一样,客死街头是他最大的幸运。而今,这份苦差事没了,也是今后一段时间里,他们最无助最无聊日子的开始。

文满足个子高大,饭量大,一个婆娘三个孩子,四张嘴巴一尺长,天天要吃要喝,如今失去了工作,当然最难过。“大哥,下一步有什么打算?想好了,也把我们带上赚碗饭呷。”

李尚明苦笑道:“想好个鬼,跟你一样,明天喝西北风啦。回去吧,不要在这烦我。”

文满足道:“大哥,找到事做,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打个招呼,我们还会跟你干。”

“干个鬼,爷子回安源山去。”李尚明无可奈何道。

蒋芳笑道:“听到了吗,大哥准备下井挖煤去。都散了吧。”

众人陆续离开祠堂,剩下蒋芳、单云、唐氏兄弟。

李尚明抬脚踢在蒋芳屁股上。“我什么时候说下井挖煤?”

蒋芳摸着屁股说:“你冇说,但也是这个意思。”

叶炳杰身影出现,同来的正是何奉财,何奉财看上去满脸堆笑。

“操,我打赌,何奉财生了个崽。”蒋芳说。

何奉财进祠堂嚷道:“李哥,真应了你的话,生了个带巴的。”他喜气洋洋,好像这一切,都是他一个人的功劳似的。大家跟着笑了。

李尚明问道:“母子平安?”

“母子平安,母子平安。”何奉财连声道,“有惊无险。”

叶炳杰补充道。“对……对,有惊无险。”

何奉财掏出哈德门烟,发给大家。

唐继文把何奉财钞票递给他。“为你一个人,我们都在这等你。”

何奉财接过钞票点过,放口袋里。“到时,请兄弟们呷满月酒。”

蒋芳问:“有惊无险的事还冇说完?”

何奉财道:“婆娘本来还有一个礼拜生产,哪晓得今天早晨去街上卖菜,走着走着发作哩,肚子疼起来,人就往地下坐。我被人喊去,看了这場面也慌了,大街上生崽,可不是好事。这时,一辆三轮车刚好过来,车上一个客气的女人,忙叫三轮车停车。她下车一看,叫我抱婆娘上车,我以为送我回屋去。哪晓得女人说,回去大危险,上她店里去。”

“去店里?”蒋芳惊讶道,“这不是犯忌吗?去别人家生崽,遭人骂。”

何奉财继续说:“我当时也冇主意,懵懂的被车拉着去了。一去婆娘被扶进店,好像是一家小药铺,不是小药铺。是专为女人看病的店。我说不清。后来才晓得药铺还冇开张。进去我也傻了眼,白墙白布,白床单白枕头,一切都是白的。干干净净,一点灰尘都冇有。好干净,房间中飘着一股怪怪的味道,像酒味又不像酒味,我犯迷糊了,这是什么地方?我被一个穿白衣的妹子推出门,说你是男的,到外面去等。我说这是我婆娘,我得守着她。这时,那个带我们来的女人,也一身白衣白帽白手套。她说我是医生,你放心,你婆娘在这里生崽是安全的,你到外面去等。我看她一副认真样子,就在外面等。其实,我在外面等,哪里坐得住,心里担心婆娘生崽不说,还多了另一份担心。我们这些人都是出生在自家床上。都是接生婆接的生。这女的说她是医生,医生就医生。女的好年轻,看上去不满三十岁。她会有接生经验。我一想就担心。我们约好的接生婆四五十岁,都接生过上百个崽女。而她这么年轻就晓得接生?我真怀疑她,但当时怀疑也没用,婆娘都进去了,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有什么,你可以到外面使劲。”蒋芳道。

“别打差。”唐继文说。

何奉财笑了笑,继续道:“你使劲也白搭,人家不领情。不过这里的一切,让你看了放心,这里干净整洁。尤其那女郎中,呃,女医生,好像成竹在胸。很快里面传来了孩子的哭声,这一下我悬起的心,像重砣一样放下来。好一会,女郎中出来说你可以进去了。我急着问是生崽还是生女。女医生说你不问你婆娘怎么样?我忙问婆娘还好吧?女医生说你婆娘蛮好,是生的崽,母子平安。要我回去跟婆娘搞点好呷咯,还要我把婆娘和婴儿的衣服拿来。我赶急回家,又是炖鸡又是找衣服,忙得焦头烂额,哪里想到今天有饷发。”说到这,何奉财松了口气,一脸虔诚样。他又暴出喜讯来,整个人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你们晓得吗?这个小药铺本来是今天开张。还冇开张就做了这么一笔生意,女医生说这是为她的药铺开张添财,她不收我的医药费手术费,还给我的儿子,送了一套小衣服。你们说我能不高兴吗?”沾了便宜的他真是喜出望外。

喜悦也感染在场的男人们,毕竟这是件新鲜事。安源矿医院也有接生的事情发生,但那是有钱人的事。萍乡出了专门接生的药铺,这是头一次。

何奉财见众人有点少见多怪,“要不大家跟我去见识见识,女医生说,如果有个什么病和感冒的,她也可以看。”

叶炳杰笑了,“何奉财,你别一个人得了好处,希望我们都跟你去生崽吧?亏你想得出。”

唐继文道:“这是好事,有机会去见识一下女医生。你们冇发现吧,女医生看病,好像在萍乡是第一个。”

这一说,众人都有同感。“女医生姓什么?”蒋芳问。

何奉财摸摸脑袋,不好意思道:“这我倒忘了问?”

李尚明开口道:“亏你在这里自卖自夸,沾了便宜还不晓得人家姓什么叫什么?人家今天开张,你领了工钱,快去人家门口,放一封爆竹表示一下。亏你跟我一两年。”

何奉财忙应道:“这就去,这就去放爆竹。”他转身去了。

“卖一封一万响爆竹放。”蒋芳大声道。

“他呀,最多放一千响爆竹到顶。”唐继文道。

“看样子这餐酒逃不了。”一直没吭声的唐继武道。

“呷饭去,呷了饭得好好困一觉。”李尚明打个哈欠。

“找一家好饭店,呷口酒,我请客。”唐继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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