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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春暖花开的季节,萍水河边草色渐绿,白云飘忽,天空明净如洗。山坡树杈间,几只小黄雀鸟不停地飞来飞去,栖息水草中的小鱼,沿河边游荡。冬季干裂的田垅,在春天的雨中,已经变得湿漉漉的。去年留下的稻草兜中,还暴出几根新绿秧。在水田与河湾的交汇边缘地段,春水漫过堤坝,浸入水田,几条小鱼正在草丛间穿梭。空气是湿润的,有很浓厚的青草和牛粪味道。眼尖的人能看清几只白鹭,在河边溅滩上觅食,再远处是农舍后山上,殷红的桃花。毕竟是春天,蓝天下的白云,总在空中飘忽不定,时而阳光普照,时而阴影遮日。

河滩上出现两个嬉戏打闹的孩子,一旁还有两个女人的身影出现。首先映入眼前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他在草坡上连翻几个筋斗。旁边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在坡上拍着小手叫好。在另一边的草坪中,一个姑娘正往草地上,铺一条黃军色毛毯。从蓝子中拿出果盒放在毛毯中间,有饼干、花果、片糖和各式盐果子,有烧好的干辣椒薰鱼、腊肉,主食有包子、油饼,还有一罐子甜米酒,让人看了不禁眼馋。小男孩跑来,拿起一块片糖往嘴里塞。

“曲江,你没洗手,不能吃。”姑娘说,“让你大姑看了,会说的。”

被叫曲江的男孩,瞅一眼河边的两个女人,“惠姐,你别说,她们没往这边看,不知道。”

小女孩也跑来。“我就去告诉妈和大姨,说你不讲卫生。”

曲江道:“苏洁,你要是告诉姑姑,我就不带你去树林中捉鸟。现在我就去。”

小女孩变了口气,“你真得去捉鸟?”

“表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我跟你去。”

曲江道:“走吧,你不许当叛徒。”小苏洁点头道:“你也不许骗我。”

一旁的惠姐道:“可别跑远了,等下吃东西忘了回来。”

“不会的,就玩一会。”

曲江牵着表妹的手,走进山坡的树林间。小山坡生长连片低矮的油茶林,只有在山顶上,才是一些七歪八扭的马尾松。丘陵起伏,小鸟在树丛中叫唤,却不见踪影。曲江小心的在灌木中四处观望,他不怕刺也不顾荆条拦道。他知道捉不住小鸟,这样做只想让表妹,不要向姑姑告他的状。苏洁跟在小表哥身后,他不停地问小鸟在什么地方叫,她怎么看不见?她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

曲江说:“小心点,动作大重,小鸟早飞走了。”

曲江扶起表妹,“苏洁,我们不捉小鸟,采映山红吧,你看前面映山红多好看。”苏洁点点头,两人采映山红玩去了。

被曲江叫做惠姐的姑娘,把东西备好,来到河边。

对正聊天的女人道:“喻医生,苏太太,去草地上坐,吃点东西吧。苏先生和苏净在钓鱼,我去叫他们过来。”

看似年长一点的女人道:“阎惠,辛苦你了。男人们钓鱼,不要理他们,肚子饿了,自然会过来。雪芬,我们走,我还真的有点饿了。”

你道这说话的人是谁,她是喻雪香。现在是萍乡喻氏育英诊所医生。被称做雪芬的女人,是她妹妹喻雪芬。

雪芬道:“姐,你早晨只喝一小碗粥,这会肯定饿了。”

阎惠道:“喻姐昨晚忙了半夜,所以没胃口。今天郊游散散心,肯定对睡眠有帮助,我长这么大,也是第一次出来踏春,看看这天,这水多好,在学校读书,也没这么玩过。”

雪香长呼一口气,她这点想法,都是这几年跟她的经历得来的。

上高会战以后,她先是随着王丝婷哥哥,转院到衡山野战医院当特护,王丝宇二十天后苏醒了,随即转入贵阳治疗。她留在衡山野战医院,随战事发展,医院多次搬迁,分分合合,这其间她经历了大小两次长沙会战。由于她熟悉救护知识,有一定的临床经验,和认真的工作态度,伤员多时,她也站在手术台操刀上阵,并获得到了不少经验和锻炼。最后一次长衡会战,野战医院留在江西吉安,直至抗战胜利。抗战胜利医院解散,她一心想回萍乡,这里有她失散多年的妹妹,和从未谋面的侄儿,更重要的是还有她一直牵挂,和寄语希望的爱情。野战医院解散,她作为医院高级护理复员,利用退伍费回来开了这家喻氏育英诊所。开业第一天,就为何奉财婆娘接了生。随后,她凭哥哥生前的描述,找到嫂子老家,嫂子改嫁把儿子留给她妹妹雪芬。她又回到安源去找妹妹,妹妹嫁给菜园下苏家,丈夫叫苏重金,俩口子育有一崽一女,外加侄子喻曲江。苏重金靠帮人看煤场赚呷,雪芬在家门口开了个杂货铺,日子过得不阔裕但能管口饭呷。从小随小姑长大的曲江也懂事,在穷苦日子中长成小少年,他跟小时候的父亲喻雪苟一样,七八岁拾煤碴卖。雪香见到小侄子时,正在一私人土井扯拖。看到侄子瘦小的身子,犹如看到自己的哥哥。她把雪芬一家和侄子接到萍乡,把侄子和外甥,送进一家私塾让他们识字,她要靠自己的医术和服务,来撑起这个家。妹妹继续开杂货铺,让她男人守店,妹妹到诊所当帮手。阎惠是她从吉安带回来的妹子。由于战后整个社会经济基础薄弱,一切得重新开始,生意不是十分好做。喻雪香做得第一单义务接生手术,得了好口脾,加上为人热情,医术好,价钱公道实惠,渐渐在城里站稳了脚。雪芬男人脑子转得快,利用他曾经看井的关系,杂货生意做到井上去,这个刚有起色的家庭中,她说话是管用的。这不,她今天一招呼,两家人生意不做了,特意带孩子来郊外踏青。

带家人出外踏青,都缘于雪香战时的经历,这五年的战火生涯,生死悬于一线,每当战后间隙之间,伤员们都会到户外走动,伤员走动全然是一种恢复锻炼。久而久之,当春天来临时,尤其一些读过书的伤员,大谈踏青、摘柳条、爬山之道,一时成了能动伤员的喜乐。做为护理医生的她,也感染了这些喜好,忧愁和烦恼,都会一时消解干净。

此刻的她,內心平静如水,尽管历经许多苦难,但容颜没变,肌肤洁净,脸部轮廓成熟,女性固有的柔和,和严肃并驻,眼角处隐约的条纹是苍桑的标志。初看她人时,瘦身柔弱,但凡接触后,立即觉得干练成熟,说话得体,办事沉稳,这或许是这些年给予她最好的回报。

清风草绿,河水泛蓝,树叶吐新。小青蛙在草丛中跳动,大青蛙在远处田野中发出躁动的哇哇声。说话间她们来到黄色军毯边,阎惠说:“喻姐,喝甜酒还是喝水?”

“喝水。”接过军用水壶,雪香问:“两个小家伙上哪去了?”

阎恵说:“你看,他们在树丛中捉鸟。啰,鸟没捉到,在采映山红。”

雪芬要叫小家伙回来。

雪香说:“让他们玩,不会有事的。”

雪芬道:“姐,你什么都放得下心。我是担心曲江,他一个男孩子好动好玩。可不能出事,我们喻家只剩这一根苗了。”

雪香理解妹妹,她为侄子没少操心,父母哥哥死得早,嫂子又改嫁,雪芬带着侄子出嫁,受了多少苦,能说得清楚吗?她亏欠了妹妹,在这一点上,她无话可说。所以,她找到妹妹就把他们和侄子接到城里来。她想好了,从此以后,她来照顾侄子。“你把他看得大死也不好,你看他们玩得多高兴。”雪芬说:“我还是把他们叫回来,我不放心。”

“那我去叫。”她放下水壶。雪芬拦住姐姐,“你吃点东西,我去叫。”她往树林去了。

雪香坐在军毯上吃着饼干。她默默地望着河水,和河岸上一对父子钓鱼的背影。那是雪芬丈夫苏重金和他十岁的儿子苏净。他们是七点不到乘马车出得城。一路上几个孩子又兴奋又好奇,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他们并不是对山水好奇,好奇的是这种踏青的形式,不说有钱人文化人,是否有这踏青的习惯,这七八年的战乱,把什么习惯都毁灭了。喻雪香来这一手,能不让人好奇和开心吗!连马车夫也说,他是盘古开天第一次拉人出城,去看山看水。

阎惠说:“师傅,你第一次做这事,可要载入史册,名垂千古的。”

苏重金道:“可不,是要记一笔,苏净、曲江两人识字,回去把今天的事记上一笔。”苏净不知可否,望着喻曲江。

曲江道:“记不了,我们刚识字冇好久,好多字不会写。要记明年记。”

苏重金笑道:“不会写的字就画圈。”大家笑了。

苏净说:“爹,你说一句话,看表哥能写出几个字。”

曲江也说道:“苏净,你也写。”

苏重金想想说:“我们坐马车出城去踏青。”

两个小家伙你看我,我看你。最终只说出“马、城、青”三个字会写。

苏重金听了摇头道:“你们读什么书,几个月只认出三个字。”

马车夫道:“怪不得孩子,读私塾发蒙,都是从‘三字经,百家姓’开始,还有知乎者也,什么的。”

“你识字?”雪香问车夫。

“不识字,听学生背‘人之初,性本善’多了,也记得几句,读书还得进学堂。”马车夫道。

雪香本想送侄子读小学,无赖开学后不招没有基础的新生,只有等下半年开新班。出城往北五六里路,来到萍水河边金螺峰地界,跟马车夫约好下午三点接他们。

金螺峰紧傍萍水河,背靠虎形山。从南岸往河东岸望去,有一片低洼的连遍水塘的沼泽地,它形似一鹅形状,也被人称之鹅湖。岸边水草茂盛,远处有人家的旧茅屋和低矮的树林。纤陌纵横的田地,由低往高延续过去。萍水河从北往南而来,在这里折往东去,接着从鹅湖沼泽边掠过,拐入西南向城区流去。一条小径伸向树林深处缓缓而上。

雪香挑块坡地把东西放下,苏重金在河边钓鱼兼守东西。乘早晨柔和的太阳光登山。在喻雪香的带领下,孩子们跑向散发着淡淡雾气的山林中,雪芬没有姐姐的体力好,她与阎惠被落在后面。

雪香还保持着野战医院时旺盛的精力。看着侄子曲江敏捷的身子和细长的个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触。半年不到,这个瘦弱胆小,不善言词的小子,从性情到体格发生了不少变化。不像她印象中的哥哥那种胆小的性子,有一点跟她母亲的影子相似。

尽管曲江怕两个姑姑,但他的眼睛告诉她,他会成为一个大男子汉的。当她第一眼在五福巷一间低矮的屋子里见到比她仅小三岁的妹妹时,她几乎不相信这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女人,她个子清瘦,皮肤暗淡,眼睛无神,而妹妹身边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也是破衣烂衫打着赤脚。小姑娘苏洁鼻子下挂着鼻涕,她头发蓬乱,用一双可怜的大眼睛,盯着初次见面的大姨。姐姐的突然出现,让分离了十三四年的姐妹俩抱头痛哭。雪芬在父母哥哥过世后,跟嫂子在乡下度过两年。嫂子改嫁,她带着侄子嫁给苏重金,随后生下苏净苏洁,再苦再难,清水煮菜,盐水下饭,吃糠咽菜,也没抛开侄子曲江。凭着顽强活下去的想法,两次躲过日军攻入萍乡的灾难,熬到抗战胜利。

雪香最伤感的莫过于见到侄子,曲江在小井当童工,专干拖煤拖料的体力活。雪香明白这其间的甘苦和危险,她小时也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但小时候她双亲都在。而侄儿竟是一个失去父母爱的孤儿,她想像不出见侄儿的情景。

喻曲江是傍晚进的家门,一双带着煤线的眼睛,脸蛋瘦尖,身子枯形,褂子搭在肩上,赤着双脚。当孩子出现时,让她这个同样饱受过人间疾苦的女人,再一次痛哭不已。面对头次谋面陌生的大姑姑,喻曲江是带着审视的眼睛看着姑姑的,小姑姑一直向他的恼子里贯注逝去家人的模样,大姑姑活不活在人间,谁也说不清楚,而今就站在自己面前。饱受苦难让他懂事的早,他平静观察。当然,许多的事情对他来说,是生来固有的,他没法改变,没了父亲,失去母亲,是他跟别人孩子无法比较的。爱与恨,情与伤,受过与奖励,让他缺少文明的判断。姑姑抚着他的脸,亲近的泪水让他眼里同样满含泪水。如今的曲江,在三个孩子之间,俨然是老大。他头发剪短了,身上的衣服也换上白衬衫灰西服。读私塾后,是先生手下学得最快,背书最多的牙崽,大脑袋下那双大眼睛,总让人感到灵性闪闪。

妹夫苏重金是个敦厚老实人,挖乡井老板看他人直性子,身子骨硬朗,要他照看煤场兼地面铲煤扛木材,这相当三个人的活他一个人干。妻子雪芬不高兴,认为男人吃了亏要他找老板加工钱。苏重金不肯,说他身体好多干点不碍事。小曲江在井下扯拖,他在现场可以照顾侄子。雪芬想不出帮男人的办法,碍于曲江在井下当童工一事,她守着小店度日。现在,苏重金自到萍乡开店,人的内心和外形都在变化着,他似乎有这方面的天赋一样,以前专卖锅碗瓢的杂货铺,而今把生意做到小井上,他干了两大单木材生意,收益颇丰。

这是喻雪香没想到,环境的确可以改变人。

雪芬把侄子和女儿苏洁都叫回来。

苏洁见了大姨高兴道:“大姨,送你一束映山红。”

雪香很喜欢苏洁,“苏洁,嘴唇都黑了,告诉姨吃了多少映山红?”

雪芬笑道:“呷了不少,一把把往嘴巴里塞。你看曲江也是一口乌,前世冇呷过一样。”

曲江嘴唇也被映山红汁染成紫黑色,在大姑面前不好意思。雪香一笑,也摘一些映山红花瓣放嘴里嚼着,一丝淡淡的酸味沁入口中,很爽口很熟悉的味道,更有童年的影子在脑中闪过。“映山红花瓣很好吃,雪芬,你没忘吧?我每次采回来的映山红都是你吃得多。”

雪芬笑道:“姐,你也是……”

一边的小苏洁道:“娘,你吃映山红。”她把一束映山红往母亲嘴里塞。“你吃,你吃吗?”

雪芬张嘴嚼着花瓣,“你这孩子,也喜欢凑热闹。”

曲江怕被大人责怪的心放松了。

雪香对侄子道:“映山红花瓣可以吃,但不能吃得太多,怕一些有毒的虫子叮咬,吃多了怕中毒。”

曲江点点头,“大姑,我知道了。”

“去河边看看你姨夫,钓了多少鱼,叫他们过来吃点东西。”

曲江答应着,苏洁要跟去,两人牵手跑远了。

姐妹俩吃着点心望着河边,心情格外舒畅。阎惠在河边洗中午准备的米菜食物。“姐,你在外面这些年,经常搞野游吗?你看这东西多丰盛,如果不经常出门,油盐罐肯定带不齐。”雪芬吃着花果,仅仅半年不到,雪芬的水色比先前光亮不少,那身粗纹暗色老气横秋的衣服也变了。她外套着圆领对襟衣,内衣白碎布领,红毛线衣套中。蓝色裤子,脚上是千层底黑缎布鞋,嵌入脚尖的是两片绿色柳叶。这行头全是喻雪香为妹妹把关,整个人形象一下峰回路转一般,少妇气质浓郁清爽,不由他丈夫多瞅几眼罢了。

雪香今天装束也不一样。平常那件白大褂在人前晃动,让人浮想不一,人的成熟和美丽被衣着掩饰了,尽管这是一种职业的美和关爱交融的美的结合,但不能不说某种美正是另一种缺陷美的伴生体,它跟选择没有关系。她外披一条紫黃镶嵌条纹相绞的绸缎纱巾,梅花滚边圆领绒毛上衣,袖口镶着花边。下身一条斜纹黑裤,脚上女式短跟棕红皮鞋。整个人看去给人一种落落大方,华丽而淡雅,又与春天湛蓝的山水相融显得风姿而飘逸。也许再过一些时日,她曽沾染的军旅生涯之气,会全部从身上消失殆尽,这正是她所希望的。

苏净从河边窜过来,边跑边跳,很快跑到这里。“苏净,跑什么?”雪芬喝道。

“我要吃东西。”苏净喘着气说。

“你爹不过来?”

“他叫我带吃的过去。”

喻雪香笑道:“钓了几条鱼?中午等着喝鱼汤呢?”苏净吃着饼干,头也没抬。“姨,鱼多的是,都在河里。它们不咬食,我爹急坏了,这不叫带东西去吃。”雪芬叫儿子吃慢点,别咽着了。

“没有鱼吃,把你这小屁孩煮了吃。”

“行,问我娘同不同意。”小家伙怪机灵的。

雪香抬眼看见天空两只岩鹰,岩鹰伸出翅膀一会上一会下盘旋着,若大的空间,唯它自由自在。“苏净,告诉姨,这岩鹰在空中干什么?”她说。

“姨,这你不懂,岩鹰是找地上的小鸡,它在觅食。”

雪芬见儿子说话无边,喝道:“苏净,跟大姨怎么说话的,一点礼貌都没有。”

“本来吗?是老鹰等着抓小鸡。”

雪香称赞道:“苏净说得对,你别不让孩子不说话。”这时,河边苏洁在叫哥哥钓到大鱼了,苏净饼干也忘拿跑了。

河岸犬牙交错,几棵柳树无规则扎在岸边,有的树根露出伸向水中。河水在这边转个小湾,看似水深平缓,岸边高低不平杂草丛生。喻曲江没有像姨夫坐在树下钓鱼,他在一缓坡边放钓。他从未钓过鱼,完全是好玩好奇心而已。

姨夫见他不一会提杆看鱼线钩,“我说曲江,你别总动渔杆,鱼还没吃食就被你吓跑了。”

喻曲江没说话,他看见鱼浮标动了才收钓。“又跑了,鱼食被鱼吃了一小半。”他暗念道,“看我怎么收拾你。”

曲江从地上竹简里找出一条红蚯蚓,鱼钩从红蚯蚓一头穿过,他轻轻把渔线甩到河中,他跟姨夫钓过几次鱼,抛线动作也是跟姨夫学的。姨夫习惯钓急水鱼,急水鱼都是小条鱼,也有斗水的鲤鱼。而草鱼和鳙鱼则喜欢平缓的水面,尤其草鱼喜欢靠岸吃草。浮标在水面上漂着,水流让它一起一伏,这些都让人提不上劲,唯有浮标上下跄动才是人神经绷紧的时候。姨夫钓了不少小鱼,中午鱼汤早有了。

苏洁没有消停过,一会跑去父亲旁边,一会又跑曲江这边,问钓到鱼了吗?曲江说:“你别吵,我要钓就钓大鱼,一条抵你爹钓十条。”

苏洁不服气道:“野心大的人不好。”

“怎么不好?我这不是野心大,你爹给我大钓钩,小鱼它咬不了。”

“反正就野心大。我哥用大鱼钩钓过小鱼。”

“那是凑巧,别说话,鱼在上钩。”

河中的浮标动了,四只小眼睛盯着浮标,浮标又不动了。

苏洁泄气地说道:“鱼跑了。”喻曲江有点灰心。那边又听到姨父渔杆刹线钩声,小苏洁又跑去父亲一边。苏重金钩得浮水鱼,他时不时向水面撒一些鱼食,鱼嗅到香味不时游来,遇上好机会时会钩上半斤八两的大翘嘴巴鱼,但今天都是小条鱼。

“妈的,这河中的大鱼不怎么咬钩。”曲江心中默念道,“鱼啊,来条大鱼露个脸给我。”

耀眼的阳光洒在水面,波光粼粼,河面的风时小时大,气温似乎有点变化,能看见浅水中的鱼在窜动,但这些家伙似乎对鱼食不感兴趣。喻曲江又换了两次食,他咬着嘴唇,呆呆地望着一动不动的浮标。苏重金的钓线浮标同时被鱼儿拖下水去,他精神来了,猛一收钩。但见钓杆往外拽几乎弯成半个圆。好家伙,是条两三斤的鱼上钩了。“钓大鱼了。”他兴奋地叫道。把鱼杆往上提,但办不到,手上的线头只得放,鱼的力量很大往前冲,他急忙往回拖线,鱼往另一头跑,竹杆又弯了。苏洁一旁大叫,“钓大鱼了。”

曲江跑过来,最大的遗憾没有网捞,苏重金已坐在岸边地上,下面就是河水。“姨夫小心,别掉水里去了。”曲江叫道。他想接过姨父手上的魚杆让姨夫站起来。姨夫似乎不想放手,一心想收杆。这样一来一往,一紧一松被鱼戏弄一番,就听丝绳蹦得一声响,一条鲤鱼在水面弹起,水面起个大水花,鲤鱼一头扎进水中消失了。

“好大的魚。”苏重金遗憾地说,“线断了。”他连连拍着大腿。苏洁更是难过。“魚跑了。”她哭似的说。跑来的苏净叹气问道:“多大的鱼,有几斤?”

“至少四五斤。”曲江打个一尺长的手式比喻地说。“这么大!”苏净瞪大眼睛。

“当然,跑掉的鱼都是大的。”苏重金看着断了线的渔杆道,“冇钓到鱼不要紧,把我一个好渔钩弄走了,怪可惜的。这鱼钩是我叫井口钳工加工的。”

“爹,你还可以叫人做。”

“你以为是呷稀饭,一口缩进肚子就行了?做鱼钩蛮复杂,不好做。”苏重金望一眼儿子,“你不是带东西给我呷,呷得东西呢?”

“忘了,妹妹一喊钓到大鱼,我拼命跑过来,不记得了。我去拿。”

“算了。你跟曲江把这些小魚搞干净,送去做鱼汤,我再钓一会。”

苏净看着小鱼道:“都是小鱼,没劲,尽是刺。”

曲江道:“你去那边收渔杆,我来剖鱼。”

草地上,雪香和妹妹望着河边。雪香问:“你真不打算让苏洁下半年去读书?”

“妹几识字有什么用,十五六岁就嫁人,我就十六岁嫁的人。”

“你不能有这想法,如果我不识字,我现在能开药铺吗?说起来要感谢丝婷,是她教我识了不少字。”雪香说到这,表情凝重,脑中闪过儿时记忆,也就十几年前的事。

“姐,我下次去新街,帮你再次打听他的下落。我家遭不幸后,我随嫂子去了乡下,后来我回安源,再也没跟李家联系过。”雪芬说起过去,也深谙姐姐心愿的。“你上次见了他,干吗不跟他回来?”

“你不懂l那是特殊情况下,身不由己。”

“这下好了,一晃又四五年过去。人在不在世,还不知道?”

陷入深思。也是姐妹俩悄悄话中,最常表述的话题。那一年,当李尚明以颓废的样子,出现在嫂子和她面前,这个已是破烂不堪的家,彻底崩溃了。嫂子一下坚强起来,把襁褓的婴儿和十三岁的小姑子带到乡下。两年后,嫂子带她又返回矿上,做主把小姑子嫁给苏家。一天她把儿子托付给雪芬,说出去办事,从此杳无音讯。后来偶尔打听,才知道嫂子嫁人了,雪芬从来不怪嫂子,试想一个弱女子,在这样一种情形下,不这样做又能如何呢?她毕竟跟喻家留下一根苗,还安置了年小的小姑子,这情怀何其厚重!雪芬重拾生活苦难。姐姐从天而降,改变了她和她的家,姐姐十几年的磨难,造就了非凡的性格。而另一方面,姐姐孤单一人,让她这做妹妹的放心不下,她不知道姐姐是如何过来的,但有点她觉察到,姐姐似乎对儿时少时的生活经历,记忆犹新。在妹妹面前所有表露,让雪芬跟姐姐谈生活之外话题时,贴进了一步。

“我的事你不要劳神,顺其自然。”雪香说,“真要去打听,也不是没有办法。我们儿时的伙伴邻居,肯定晓得,我们喻家在那离开大久,不便打扰别人。”

“姐,你放心,我跟苏重金讲了,他经常上乡井去,顺便问问也无妨。”

“算了,大家都忙,真要去打听,我会想办法。”

“姐,你怎么又变了?”

“没变,一点也没变。”雪香说这话时,心存顾虑,内心不安的原由是她不能生育了。而这对一个男人来说,讨进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犹如恶梦附身,千百年来传宗接代的世俗压力是不能抗拒的,人是十分实在的,她的底气和不安就在于此。

野外午餐,谁都不要插手,阎惠一个人可以搞定。蒸熟的腊肉切成薄片,放在搪瓷碗里,熏牛肉烧干红椒也是熟的。还有干笋,萝卜干,外加熟鸡蛋,一堆饼干,包子和油果都提前准备好的。新鲜鱼汤正在火上烧,筷子是曲江折来的柳枝条,阎惠最高兴莫过于给大家分鱼汤。阎惠是雪香带回来的衡阳姑娘,两年前长衡会战时,阎惠父母在日军轰炸中双亡,她也被炸负伤,是野战医院帮她治好病。十五岁的她从此留在医院做杂物,后来还参与救治伤员工作。抗战胜利分院解散,她跟喻雪香一样成了遣散人员。阎惠正愁无去处,喻雪香把她带回萍乡,她开诊所,需要这样一个帮手。

阎惠把野餐全备好,对着河边的渔夫们大喊开饭啰!

……

按约定的时间,马车夫的响鞭即时在大路边响起。

这一家子人提着大包小蓝过来。

马车夫笑道:“喻医生,耍得高兴,大包小包,不晓得的人,还以为又在跑反逃难。”

苏重金道:“你跑反还冇跑够,还想跑?”

马车夫笑了,“我开玩笑。”他帮着把东西放好,“前年跑日本反,谁还顾得捡东西,我在城里差点城都出不了,马车车轴断了。只好牵着马出城,马车上的锅碗瓢盆被子全丢了,害得一家子,呷了半个月冷饭。”

马车上路。孩子们先是叽叽喳喳一阵笑,不久一个个打起磕睡来。雪芬把女儿搂在怀里。苏重金坐在车尾。曲江坐车夫旁,他要车夫把鞭子给他甩一下。马车夫说不能乱甩鞭子,怕马受惊。

雪香制止侄子的想法,“不要乱来,马一受惊,这一车人,命都难保。”

半小时后,马车进了北正街。马车慢下去,马蹄子在青石板上踏出清脆的响声,也给路人空出躲闪的时间。马车夫偶尔会大声嚷嚷行人,他有“吆喝”的职业习惯,人们也习以为常。

在北正街中间,转进右边一小巷,在挂有喻氏育英诊所匾牌前停下。喻雪香正开门。两年青女子匆匆过来,一见喻雪香急忙道:“喻郎中……喻医生,”她们神色紧张愈言又止。

喻雪香将来人让进店,进了诊疗室。“怎么哪?”她问。

“医生,郎中,救救我妹妹?”说话的女子身穿女式长襟布褂,眼圈红了,说着她双膝跪下。

喻雪香忙扶起对方,“使不得,有话慢慢说。”

另一女子道:“她妹妹病得很重,医生,求你救救她妹妹。”

“病人在哪?”她从两女子的穿戴中也知道怎么回事,为不引起人注意,她换上便装背上医救药箱出门。对店铺中捡拾东西的妹妹说,“我出去一下,芬,你们在这吃晚饭。”

“不了。我们也得回去收拾一下。”

“也行,那我先出去了。”雪香道,“阎惠,你看家。”

路上,她简单向来人询问病人情况,心中大概明白。“有病,要早点治?”她说。

昏暗的出租房里,病人脸色腊黄的躺在木板床上。看过病人,病人极度虚弱,嘴唇干裂,眼睛无神,身上有股恶臭味,很难说女孩能活过今夜。她内心很沉重,以她的经验只要药好,这病早期不难救治,外国的盘尼西林打几针就可治愈。这种药属军需品,她带了一些回来,大部分都用在烟花女子身上。面前这女孩下身糜烂,流脓水,基本无药可救。

屋外,女孩姐姐用哀求的口吻说:“喻医生,救救我妹妹,她还是孩子,只有十五岁。”

“姑娘,这种病要早点治,现在太晚了。”

“你不是有针打吗,求你跟她打一针。我有钱,我的钱全给你。”她哭着说,从口袋掏出大把法币往喻雪香手上塞。

她拒绝说:“不是钱的事。你妹妹病得很重,她过不了今晚。”

“不……我求求你,给她打一针,她一定能活过今天。”女人哭着说。

她心软了,答应道:“我打。”

另一个女子急忙出来说:“她死了……”

两女子跑进屋去,一会传来哭声。

喻雪香心情沉重的离开这里。

西边的天际,被一块乌云遮住,漫散的阳光把它的边缘,抹得红一块紫一块。

县城却是灰暗得,弥漫着呛人的烟煤的硫酸臭味。

高团长勤务兵小芦子,出现在徐婆佬大门口。春妮子头发上盘,颈脖扎花巾,上身蓝布对襟袄,下身灰色宽腿裤子,脚蹬橙色中筒靴,整个人看去干练自信。她风风火火从院内出来。

牵马等待的小芦子眼睛一亮,说:“春姐,这装束真好看。”

“你也觉得姐这身打扮好看?小芦子,什么时候学会恭维人了?”

小芦子笑笑,脸红了。春妮子走到一匹棕红马旁,脚蹬马蹬翻身上马,马僵一抖“驾”,棕红马小跑起来,小芦子上马紧随其后,乘早晨街上行人稀少跑出南门。

萍水河湾沙滩上,五匹马在吃草。等他俩的高团长迎上来,看了春妮装束,喜出望外,一连说几个不错的话,笑道:“看你这身打扮,保准今天凯旋而归。”

“满意吧?”

“大满意了。”

“就这几个人去打猎?”春妮子不敢相信。

“打猎不是打仗,人多了反而坏事。我们也就图好玩,真正打猎的人我们请了,保准你有野味吃。”一旁的林副官笑道。

春妮子拍拍棕红马脖子,“红棕马,听到了吗?我们是去观战。我还以为要进山里去。枪都不用打了?”

“要进山,也要开枪。”高团长接过士兵递来的马缰,翻身上马。“出发。”

一段时期以来,春妮子没少跟马打交道,高团长说部队如果迁移换防少不了骑马。就这话,春妮子学会了骑马,今天随高团长进山打猎,也算骑马实习。这匹棕红马性情温和,通人性,春妮子自然喜欢。高团长骑的乌驹骏马。一红一乌,两匹马并排而行,其他骑马士兵随后缓缓往南坑而来。

高团长道:“身子坐稳,放松。今天带你出来打猎,除了练马技,还要练胆量。你看这路高低不平。骑在马背上跟摇篮似的,稍不留心,就有摔下去的可能。万一马失前蹄,人可受不了。”

“不怕,我又不是没摔过。”

林副官在后面道:“不怕就好。也要小心,田间小路摔下去,也不好耍,看这河岸多高?”

高团长道:“林副官,我们去年也是这时候去打得猎吧?”

“是,比这晚了半个月。”

“是吗?不过当初刚结束第八次长沙会战,士兵和军官都很压抑,对抗战今后的发展看不到希望,上次打猎就是让全团分批派出士兵打猎,以缓解士兵沮丧心里。”

“是的,全团打了各种野物几百只,仅山鸡就打了上百只,麂子二十多头,野猪三十几头。老百姓说国军这样打猎,山上的野物不出一年全部绝种。”

高团长笑道:“老百姓说得对。这次打猎,凡是小动物一概不杀,告诉兄弟们手下留情。”

“团长放心,我都交代了。”

“胥家村打前站的人,都去了吗?”

“早安排了。”

春妮子脸蛋有点发红。高团长说:“你不冷吧。”

“还好,身上热乎乎的。林副官,你说今天能打多少猎物?”

“不好说,去年打得多,今年难说。猎户说,今年狩猎比平常年份少了三成多。”

马队从一个村庄边经过,惹得村里狗叫鸡飞,老表瞅见马队都缩回村里。绕过村庄,人们眼里出现连绵不绝的大山,初阳下山峦间朦朦胧胧,像晨曦中的少女被薄纱遮掩一般。道路变窄了,队伍从田垅中的大道转入山林小道,树木沿山势一直伸向远方。走了一段缓坡山路,到了一个山垭口,山坳里出现十几栋茅草房子,房子七零八落散布在坡沿沟梁上。大小不一,长短不等的梯田,绕着山势边,像嵌在绿色林子边的一串串黄地毯似的。林副官指着山坳里房子说:“这就是胥家坳,中间有口水塘,那大一点的房子,是老猎户胥贵才家。”

下坡了,这一段路春妮子坐骑由小芦子牵着,她可以放心地坐着。窄窄的小道和一边是陡峭的山坡,再怎么放心也有担心的一面,扶在马鞍上的手,已汗漉漉的。小芦子说:“这是军马,经过训练,只要是路它就能走。还走得平稳,不会有事的。”

“你可慢点,千万不能让马受惊,本小姐的命全在你手里。”

“你放心。”

胥家坳十几条猎犬,远远的狂叫起来。先前到这里的军需官,把庄子里十几个猎人聚在一起。见队伍来了,猎人的婆娘和娃娃,老倌子,婆佬几都出来了。今天气氛很好,自有了去年的打猎经历,一贯怕兵怕匪的山里人,今天的日子可以说过节一般。早晨的山里很冷,猎人都把毛皮衣套在身上,妇女和孩子也一样,这也是猎户人家的一种荣誉。猎人腰间插着短刀,扛着鸟铳,猎人有用皮带,有用动物皮毛带束腰。左边一个布袋装着中午的食物,右边挎个牛角,里面装着打铳的火药硝。还有几个猎人除带上述东西外,另带了砍柴刀。二十几条毛色各异、个头各异的猎犬,在人前或草地上追逐,几条个头大的犬被链条栓着。

猎人中一个子不高,身板装实的汉子跟军需官迎上来。他就是胥家坳掌门猎户胥贵才。这人一副国字脸。眼睛明亮,满脸油光,年约四十岁左右。谁看他一看,都知道他是不一般的猎手。“高团长,欢迎,欢迎。”胥贵才拱手道。

高团长下马回礼道:“胥掌门,又麻烦你了。”

“不麻烦,高兴还来不及。”胥贵才一挥手,他身后一男一女两个少年,捧上两碗甜酒,“请高团长和高太太笑纳。你们今年头一次上我们坳上,我们全庄的猎户都很高兴。”

春妮什么时候成太太了,是山里人口误还是尊称?高团长,春妮喝过甜酒连说谢谢。少女又捧上一条今年猎获的野山猫毛皮送给沈春妮。春妮子连忙拒绝。胥贵才道:“高太太第一次来山里,山里人拿不出什么见面礼,你别嫌礼轻。收下算留个纪念。”高团长示意收下。他叫小芦子过来,把一巴匣子枪和五十发子弹送给胥贵才。胥贵才高兴地收下枪和子弹。高团长问:“你的人都齐了?”

“齐了,都在这。”

“不错,都武装到牙齿了。”

“哪能跟高团长队伍比,清一色的美国枪。”

“打猎还是鸟铳好,一打一大片。”林副官说。

“现在上哪?”高团长问。军需官说:“早饭准备好了,请长官用膳。”

高团长道:“军务长,没动老百姓的东西吧?”

“长官,你放心,今年不是去年,什么东西都带了。”

胥贵才门前摆着三口锅。米饭,萝卜炖肉,热汤,几个火头军正把饭菜汤端上桌。高团长,林副官,春妮子在猎户家吃,士兵露天吃。高团长问胥掌门的人吃了早饭吗?胥贵才说:“吃了。打猎时,大家吃饭都早。”二十分钟后,打猎队伍出发了,目地的是步长岭东边的山坳中。

路上春妮子对高团长说:“山里人真热情,这礼怎么还呀?”

高团长说:“我不是送了枪吗?这礼很大,不算丢人。”

“去年你也送了枪?”

“两支步枪,怕是成了烧火棍,只送三十发子弹。”

走了几里路,马匹不能上山,派两个士兵看守。队伍翻山,胥贵才很精神,他拥有齐备的狩猎武器,鸟铳,短刀,麂皮登山靴,还有三条猎犬。猎犬经过训练,一路上特兴奋,跑前跑后,不时在道边草丛中,山石树林里乱窜,毎一条猎犬都熟悉主人的声音气味。

让春妮子好奇的是,这些狗非常灵性一路上从不乱叫。

猎场是个山中谷地,群山环绕,一面是丘陵,地势东南高西北低,谷地偏西一条冬季都不干涸的小溪,一年四季除了猎人打猎外,人迹罕至。愈往里走,树林愈多。到处是参天大树,人在灌木丛中穿行,有些地方要砍刀开路。初夏阳光在密林上空掠过,光线明亮气温暖和起来,软弱无力的薄雾开始在树冠顶上云绕升腾,像轻纱缭绕一般渐渐散去。在岔路口,胥贵才特别交代打猎时,一定要看清猎物才开枪,这次打猎人多,以免伤到人。他把猎人和士兵分成若干小组,各自带上猎犬出发。猎犬们自然都知道自己的位置,和猎物要驱赶的方向。胥贵才带着高团长他们往另一条道走。

“你们跟着我。”胥贵才扶了扶头上的毯帽,紧了紧腰带,“到一个地方去等。”

“为什么?”

“今天是围猎场,我们的人从四周往一个方向把猎物赶过来,我们在猎场边守着打。”

“我们也可以赶?这不好。”

胥贵才看春妮子一眼,笑道:“那很幸苦,让年青人去赶,何况太太在,女的上山下山爬沟涉水不方便。”这样做是胥贵才临时决定的,他说,“他们把猎物赶过来,我们在一个山垭口守着打,也不错。”

春妮子走了这段山路,额头上渗出的微汗和着山林间的水雾搅在一起,鬓发处有点湿漉漉的感觉。山间的幽静渐渐被不知名的鸟声唤醒,阳光从树叶中穿过,斑驳的光束落在枯枝败叶上,点点滴滴,即便好奇也很无奈。春妮子脚下一滑,双手撑在地上,腐叶沾在手上有点恶心。胥贵才一只猎犬窜过来,在她脚边腐叶处嗅了嗅,又窜到前面去了。林副官笑道:“春妮,你留下痕迹了。”

“什么痕迹?”

“就是犯罪证明。”

“又拿我开玩笑。”

“是真的,每个人走过的地方都会留下印迹。比如你刚才的手印,掉了的头发,身上的气味等,这都是证据。”

“怪吓人的。”春妮子道。高团长笑道:“林副官,现在和平了,你可以转行搞刑侦了。”

“我只是说说而已。”

春妮子一声尖叫,指着草丛中喊道:“蛇,蛇……一条蛇……”胥贵才笑了,“是蛇皮,不是蛇。”他把蛇皮捏在手中,“这是蛇去年换下的皮。是有毒蝮蛇的皮。”说着扔了蛇皮。春妮子摸着心口道:“吓死我了。夏天这山里可来不得,这蛇大吓人了。”

“看样子有两米长。不过没什么,我看过最大的蛇有四五米长。”

胥贵才打比方,“那蛇有大竹杆粗,一头羊可轻易吞下去。”

说话间,隐约听到远处猎人的口哨声,胥贵才催大家加快脚步。

打猎的方式多种多样,无外乎因人因地形而定方式。在平常的日子里,胥贵才喜欢一个人进山,悄悄地来悄悄地去,按自己的经验熟悉的套路打猎。但今天人多势众,出猎方式不同以往,他设定以围捕方式打猎,所有猎户先行出发,到达指定位置后,用驱赶的方式将猎物往一个方向赶,最后围猎的地方是一片陡峭山谷地,人在高处往下打乱窜的猎物,只所以这样也是为高团长所想,让他过过手瘾,胥贵才知道这纯粹是一场围猎游戏而已。

远处传来呜呜的牛角号声,先从后山腰传来,又从低谷间瀼木中传来。胥贵才说大家都到了指定位置,正在驱赶猎物。

高团长有点兴奋,“这不跟打仗一样吗?有点意思。”他解开领扣,身上有点发热了。

春妮子脸庞红润,头发也有点乱,微汗把刘海贴在额头上。爬山走路大快,她有点跟不上,脚感到发软。“哎呀,这路走得人喘不过气来。”她说。

胥贵才若无其事地说:“到了,上了这个坡就到了。”

林副官把军帽摘下,用手拍擦了擦帽沿上的汗水,重新戴好,他比较注意军容仪表,他说:“胥大哥,我总觉得山里人说的路程不对,你们说一里路,按我计算三里路都不止。”

胥贵才笑道:“山里人只是说说,谁也不知道一里路有多远,你问我,我反正一说,信也是它,不信也是它,走走就到了。”

林副官道:“在平地,男人大步走,一步大概七十公分,一里地走七百十四步,而这上坡路,步子有大有小,不好计算。我看要走一千步才是五百米。”

高团长笑道:“我说林副官,你当兵真屈了才。这样吧你打个报告,我批你退伍,你去大学可以当教授。”

林副官道:“长官,你别笑我。等到了上海南京,我真打报告退伍,你可别拦我。”

“不拦你,决不拦你。”高团长道。

说话间,他们登上了山顶。小芦子一路上成春妮子帮手,不时拉春妮子一巴。上了山顶,这是一座小山丘,上坡的一面满是杉树和马尾松,而坡的南面则是一处峭壁,全是岩石,偶有瀼木在山腰间。山下一水潭,水潭对面是原始森林,小溪从林中流出,好一处幽静之处。

高团长摘下帽子,兴趣地问:“胥大哥,就在这打猎?”

“长官,叫老胥,我可当不了你大哥。”胥贵才笑道,“就在这,我们下到山腰等他们把猎物赶进来,一打一个准。”

高团长道:“这等于打死靶子。”胥贵才道:“也不是死靶子,猎物会乱窜,也会狗急跳墙。”

春妮子擦着汗说:“这里风景蛮好。”

林副官道:“我们可不是逛风景。”

这时,远处传来猎犬的狂叫声,猎人呜呜的喊叫声。胥贵才赶急叫大家下到山腰间,山腰间有怪石茅草,其间的灌木成了他们的隐蔽地。时间还早,大家边找地方坐下休息。当远处传来的忽哨或牛角号声乃至猎犬的狂吠声,也使胥贵才的三条猎犬格外兴奋,猎犬在原地不停地打转,时时看着山下,时时回头看着主人,它们在等待着主人的号令。其中一条黑花狗头圆腿长,臀尖腰壮,毛色发亮,尤其那对眼睛乌亮发亮。胥贵才说这条狗奔跑速度最快,凡见麂子出现,这黑花纠缠麂子最有一套。另两条狗一条棕毛母狗,一条灰毛公狗,是黑花左右助手,这条母狗最善于扑咬野兔。春妮子说这条黑花狗真漂亮,她想去摸黑花狗。这狗立即作出不让生人亲近的反应,龇牙咧嘴,把春妮子吓得倒退几步。

胥贵才平声静气地听着远处传来的声音,很专业地判断这次围猎的成效,至少有几头鹿子在围猎场中,大的动物他早告诉猎人不能开枪,让官军的人打。偶尔传来土铳隆响声,是猎人在打野兔或山鸡。围猎的声音越来越近。这挡儿,在南边开宽的树林边缘上,出现猎人和士兵的身影,猎犬不停地狂叫。在山顶方向,接连传出步枪的射击声,惊飞的鸟在空中掠过,还看见山鸡往远处山头飞去。而这个方向鸦雀无声,渐渐地有几只野兔从草丛中窜出,又隐入在草丛中。胥贵才三条猎犬一下紧张起来,嘴里发出呜呜的兴奋的响声。

所有的声音越来越集中,不管是疲倦的面容,还是兴奋的脸庞都兴奋起来。有人高声喊:“看见麂子,有麂子,是一群,五头……六头。”这是最兴奋的时刻。高团长从士兵手上接过一只步枪,这样的围猎场面,不亚于一场小规模围歼战,只是你可以打他,他不能打你。

“来了,来了。”小芦子叫道,“是野兔。”

春妮子也拍着手,她的脸蛋满是红晕。胥贵才急拽着猎犬缰绳,兴奋的猎犬几乎要把人拖走。又是几只野兔奔了出来,一条黃毛色狐狸出现,紧随狐狸后面的是紧张的从森林中奔出的几头棕毛花斑白点的麂子,它们不要命的往这边跑。

“来了,来了。”春妮子指点着,其他人屏住声,她也止住声。

高团长笑道:“叫哇,它们听不到。”

“不叫了。”春妮子脸红道。

一头大个子雄麂出现,三头母麂和二头小麂紧随其后,它们一露头让众人都兴奋起来。高团长笑道:“放近一点。”

这群麂子显然是一个家族,两头小麂是今年出生的,它们惊恐不安,一露头直奔水潭而来,想找一绝境逃生之路。跑在前面的雄麂,体形硕大,它的蹄声惊起躲在草丛中的野兔和狐狸。麂子冲到水潭边下水,这边胥贵才立马松开猎犬,三只猎犬冲出,沿山坡往下扑去。麂子见状立马上岸。高团长枪响了,林副官跟其他士兵也开枪了,不管是公麂和母麂以及小麂全部倒下,野兔四散而逃引来猎犬狂追。兴奋的猎人和军人都啧啧称奇。

春妮子先是兴奋后是惊愕,最后暗然失色,女性的怜悯感油然而生,打猎的兴奋一下荡然无存,六条生命仅仅一瞬间就消失了,她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无论怎么样的结局都是令人兴奋高兴的,大家快活的议论着下山来。

“我的妈呀,一个都没跑掉。”有士兵说。

林副官道:“这是一场彻底的歼灭战,团长枪法好准。”

高团长对胥贵才说:“胥大哥,全凭你算计得好。”

胥贵才笑道:“不不,是长官福星高照,带来了财路。”

从山坡下来,跨过小溪。胥贵才三条猎犬兴奋而回,它们嘴里各有所获。黑花最棒咬着那条狐狸。胥贵才很兴奋,掏出刀割了三条兔腿奖给三条猎犬。渐渐地各路人马都聚集,大家高兴不已,除了六头麂子,还有十几只野兔和两只山鸡,众人砍来木棍抬着猎物出山。此时已是下午,因打猎高兴把午饭忘了。路上胥贵才对高团长说:“长官,今天可得中饭晚饭一起吃了。”

“老哥,听你的。”

“我们山里人起得晚,活又少,闲下来时间多,一般每天吃两顿,也算省了一顿粮食。”

“老哥,你一年除了种地外,打猎有多少收入?”

胥贵才苦着脸道:“哪有什么收入,这些年一门心事躲日本鬼子,没心情打猎,打猎只是为自己吃,兵荒马乱也没地方卖,谁都顾不了眼前,更别说吃肉。老百姓有口红薯丝饭吃足矣。三顿改吃两顿,省一顿也是没办法的事。长官,还是当兵的好,吃皇粮,许多人对粮子兵好羡慕。”

“当兵好个屁,有时还不如老百姓。”高团长道。

林副官一边变话题道:“我知道许多地方吃两顿,不为别的,太穷。”

高团长点点头,“是啊,自民国建国三十五年,国不国,家不家。战乱灾荒不断,老百姓每天都生活在恐怖当中。我们当兵的也是朝不保夕,脑袋常常掐在裤腰上。抗战八年死了多少兄弟。”这话为免说得沉重了。“好了,总算有个盼头了。林副官你真的可以教书了。我到时回江苏老家去,过个清静日子。”

林副官笑道:“团长,你别多想,我看又要打仗了。”

“打什么仗,跟谁打?”

“共产党呀!”

“不是签了双十协定和平建国吗?”

“团长,我看难,听说许多部队都往北去了。”

“那是去接受日本人占领地区。像东北那么远,国军还没去一兵一卒。”

春妮子没这些当兵人的想法,她脑子里全是草地上死去麂子血淋淋的场景,尤其那两头嗷嗷待哺的小麂一起死去的惨状。她心疼不已,一路上没缓过神来。

胥贵才见她一路无话,问道:“高太太,你累了吧?”

沉闷中的春妮子找到话引子。“胥大哥,平时打猎是不是也是这样,大小麂子全杀?”

胥贵才笑道:“不不,我们只杀成年麂,如果母麂刚生小麂我们不会动它的。”

春妮子点头道:“今天大惨了,一家人全杀了。”

胥贵才沉吟一下道:“原来你是为这不高兴,这不是让长官高兴吗?有时候这样做也是没办法的。”

春妮子点头说:“我懂。”从猎人口中得到了一丝希冀,算解了心中那块结。

跟马队汇合后很快回到胥家坳,庄子里女人和孩子都涌了出来。所有的猎物全堆在胥贵才门前场子上,几个壮汉将那头雄麂和野兔剥皮,一些后生抬来一口大锅,老倌子搬来干柴,在垒好的土灶上点火开始煮肉。女人也忙碌起来,各家把凳子桌子碗筷全搬到场子上,抬来几坛番薯酒,蒸熟的四罾大米饭也抬了出来。在美宴面前,人的意识是合群和软弱的。

军需官过来对团长说:“按猎户村打猎习惯,这顿饭全村人全在外面吃,以示庆贺冬季打猎季的到来。各家都准备了自备菜,开席时全都端上桌。”

高团长笑道:“这种场面蛮有意思。”

胥贵才请高团长及手下进屋坐,女主人带一班妇女端上典茶。一向以来人们见兵色变的心情,今天似乎都放松了戒备心理。几个媳妇围着春妮子看,春妮子尽管有点累,这当儿也跟她们聊上几句。胥贵才换了装束,穿套长衫出来。高团长林副官一见笑了,说这身装束一穿,不像是猎户们的头人。春妮子过来说这才是人的本色。她宣布从现在开始,她讨厌动物的血腥味。

胥贵才是真正的高兴,至少让人觉得他这山里的大老粗,也有叫得响看得上的军中朋友。场地上还在煮肉,胥贵才带高团长看看这些年,打猎积压的动物毛皮,内墙上,屋梁上,阁楼上各式大小不一毛皮。他说都是冬天的好毛皮,可惜卖不出去,被虫蛀了不如一张废纸。

开始上菜,胥贵才请客人入席。女人们先把各家准备的菜端上桌,都是土生土长的诸如干笋山菇类,当然也少不了烟薰的野味。这两天全赖胥贵才细心安排,今天大菜是麂肉和野兔,酒肉管够管饱,男女老少全上桌,没主次之分。厨下大勺给上席备得菜是红烧兔肉、火爆麂肝、水煮鱼、辣椒腊肉炒笋干、烤狐狸肉串、大块麂肉、炒血鸭、山鸡野菇汤。这些都是猎户家女人的手艺。

春妮子早饿了,面对一桌丰盛酒席,她有点后悔刚才宣布的远离动物的血腥味,不过她没说不吃肉。一番客气之后,男人都狂热的浸在酒肉之间,唯有她随意小口慢吃。甜甜的米酒是女人的自爱,而烈酒也不是男人的专利。

胥贵才老婆就喝白酒,她过来硬要跟春妮子碰酒碗。说你必须喝点白酒,哪怕一小口也行,不然对不起山里人。又说妹子,你是难得的上我们庄户人家来的,今天长官也在,大家打猎成功,大家高兴。自打日本鬼子以来,我们山里人再也没有这么聚过餐,上次聚餐还是七八年前的事,这一次加上有远道的客人,你必须喝酒,为我们女人助兴干杯,高团长你说是不是?

好历害的一张嘴,难怪胥贵才说他婆娘厉害。

盛情之下,春妮子不得不喝口番薯酒,一口下去酒劲直冲脑门。喝酒起头了,春妮子不得不跟在坐的几个人都呡上一小口,轮到胥贵才跟她碰杯时,她望着被酒浸红的猎头眼睛,说了一句别人都想不到的话,“胥大哥,但愿你对山上的动物手下留情。”

胥贵才先一愣,随即笑道:“行,手下留情。我们只打成人麂,带仔的麂子决不打。”

春妮子道:“一言为定,我信你。”一口把碗中酒喝完,一轮下来少说也喝了七八两酒。

高团长为结交这一山野之人也高兴。他道:“如果有一天我解甲归田,再来找胥大哥打猎,你会收留我吗,我也过过山里人的日子。”

“长官,莫开玩笑,我可受应不起。”胥贵才道。

“不欢迎?”

“哪里?欢迎都来不及。”

这顿酒只喝到黄昏,临了,高团长又留下一百发子弹,带上两头麂子上路。

不过,谁也没注意春妮子半路会从马上跌下。她醉酒,在马上没坐稳,头朝地摔得人事不省。高团长急令手下抬着病人匆匆去团部医务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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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被亲生父亲给卖了,卖给姐姐的前男友。只可惜,她不会认人摆布,早早起来逃跑,却不幸被花盆砸中。还有没有比她更倒霉的?自此,她一个现世的小厨娘。穿越到一个未知朝代七岁半的奶娃娃,家族被人陷害,本该充军的她,被指腹为婚的夫君护着。硬是逃了厄运。可是,奶娃娃毕竟从小身子弱,没等嫁入夫家就一命呜呼了片段一某一天,嚣张跋扈的大小姐指着奶娃娃的鼻子,大骂“你就是个逆臣之女,在我面前嚣张?告诉你,赶快滚出王府,本小姐饶你不死”奶娃娃哼着曲儿,玩着手里的猫猫,口气非常平淡“管家,把侧妃轰出去”管家胆战心惊了,虽然这个是王妃,可是那个毕竟是将军之女,而且,眼前使唤他的还是个奶娃娃“王妃说的话,你没听见吗?还是你聋了?”某个男人一身素袄,站在她的身边,厉声警告片段二“皇后娘娘,请问,现在是不是该给我爹爹清白了?”某个不良的奶娃娃一脸认真的问道“本宫听不懂你说的是什么,给本宫出去”“王爷,王爷,她凶你娘子”一脸泪痕,某个奶娃娃冲进一边那个坚实的怀抱“谁敢凶你,本王给你出气,别哭了,嗯?”他抬起她的小脸,心疼的抹掉脸上的泪珠“皇后,以后见王妃如见本王,要是你再敢对她怎么样,如同对本王”阴势的眸子,冷烈的神情,让在场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片段三“王爷,王爷,不好了”门口的通报大呼小叫“讲”他慵懒的声音从卧榻传来“王妃她,她”通报欲言又止“说”他的声音冷冽三分“王妃她,打了太子妃。”“王妃受伤了没?”“禀告王爷,王妃没受伤”“传本王口谕,太子妃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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