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过完年第一天上班。下课后杜纹灯走到办公室,两个鼻孔首先充满当归的气味,有人在炖补品。或许最先应该是耳朵塞满分吃食物的嬉笑喝叫声。这时的眼睛倒不太劳累,他基本什么都不看,也不用看。
杜纹灯刚坐下,来了电话。
电话里说了半天,杜纹灯才听出是容悦。
他早忘了,没想到这时候她打电话过来。他捉摸不定她想干什么。她却只说很想他,并叫他尽快去上海一趟,有很重要的事。
杜纹灯不知她到底什么意思,甚至想到她是不是怀孕了。他翻来覆去把和她在一起的几次的细节都想了个遍,根本没有任何避孕措施。他心里一愣,说不定还真是这事。又想她肯定也不会只和自己睡过,即使肚子大了,也可能是别人助人为乐的结果。其后又想,看样子,她也不是随便和别人上床的人,还是可能是自己造的孽。再一想,哪怕真是这样,自己也是一无所有,她肚子里的小孩他也没法养活,大不了依仗大肚子敲诈点钱。可他现在知道钱是哪位,钱却不肯理自己。他心中一阵苦笑,在我这里哪能挤到什么油水?精水到是一大堆,只怕你不会要了。
却又听她说很重要的事,实在想不起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还是答应她,有时间过去看看。
连着一个星期,容悦天天来电话催他。她越催得紧,他心里越重。他一直盘算,真是如前所料,自己该如何应对。不过,他还是抱了一丝侥幸。她这么紧张,又没跑来找自己,应该不会是肚子问题。只要肚子不出问题,天大的事都好办。
他想了想,正好下周年级组要出去活动,反正自己又不想参加那些狗屁活动,便答应星期四下午坐高铁过去。她听说后异常狂喜,说绝不能反悔,否则他就死定了。杜纹灯有点后悔,不知道除了要他付抚养费,还有什么能让她高兴到这种地步的。
杜纹灯拖着一颗类似于在悬崖上颠簸的破车一般的心脏,一路熬到了上海。
整个人像被塞在管道里由水流推挤着不得不往前,下了车,钻过地道。快到出站口,他突然醒悟,即使是去死吧,不过几刀了事,何必一副丧家狗模样,何况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他又改装成一洒脱自若的样子,差不多是色即是空了。
出了检票口,容悦飞迎上来。杜纹灯也不知道她从哪边窜出来的。就在她抱住他的一瞬,他的心像流星划过后的天空,一切都消停了。她的下面还是跟他离开时一样。对于她的紧抱住不放手,他也报之以平静而有力的双手圈腰相拥。待她的头在他肩头伏了一会,他双手捧住她的脸,用他独有的似有似无的笑容赞美说:
“越来越漂亮了。”
容悦雪藏了多时的笑容阳光般绽放着,却嘴一撇,头偏向一边:
“还是例行公事。”
杜纹灯问什么事,这么急把自己召过来。容悦说先不说,引他上车。杜纹灯坐到副驾驶,笑着说:
“混得不错了。”
容悦边发动边回应:
“跟我无关。”
容悦把他送到宾馆。房间早已开好,直接进去。杜纹灯正想着这女人就是旧情难忘,又怀疑着自己是否真有这吸引力,只听她说:
“今晚你好好休息,我不能陪你。明天一早来接你。”
11
第二天早上,杜纹灯被敲门声吵醒。来接他的是另外一位漂亮姑娘。她说容悦叫她来接他,要他快点洗漱。杜纹灯剃过胡子,洗过头,那姑娘见他手忙脚乱,亲自过来给他吹头发,又指导他穿好衣服,然后带他到楼下餐厅。
吃完,杜纹灯犹豫一下,说还是上去刷下牙。姑娘看他一眼,说早说有这毛病,就先下来吃早餐,不用来回折腾。
终于坐到车上,杜纹灯任由她把自己拖到哪里。
转了半个小时,在一个小广场前停下。广场上拉了一条很大的横幅,聚集了很多人,还有电视记者。杜纹灯素来厌恶推销抢购,把头迅速而平静地转向一边,懒得看。
姑娘领着他从广场一头进了门,到了一间既像会议室又像休息室的小厅。容悦站起来,淡淡笑着迎上两步,站在他面前说:
“主角到了。”
杜纹灯扫扫旁边的人,像马戏团里被戏弄的猴子,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容悦递给他一本书:
“先看一眼。”
像是酒醉还没醒,杜纹灯接过书,看一眼封面:《闲来无事》,下面有署名。这正是自己的那本书稿。
杜纹灯事后说,那时的感觉,就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第一个女人在自己面前脱光的那种状态,虽然期待想象了很久当她真的一丝不挂之后,自己却不知干什么好。
他拿着书,看着容悦,好一阵没啥知觉。
“外面就是这本书的签售仪式,你是不是得准备等会也说点什么?”
他们在簇拥下走出大门。外面的照相机摄像机早已箭在弦上,马上万箭齐发。杜纹灯占到台中央,正要开口,又有人过来在身后小声指导他,站的位置,站的角度,细小到连笑到什么程度,都一一交待清楚了。
杜纹灯像池塘中的鱼虾,没见过世面也经过风浪,不着痕迹摆弄了一会,再看看两边,实际是问这样好不好。见没人再示意什么,他把笑容调整到尽量可亲可爱:
“谢谢各位光临——”
一开口,巨大的掌声欢呼声泰山压顶而来,所有人都拥上来,只管拿着书叫他签名。
他整个人都被淹没。他在极短时间内构思的精彩演说,也只好折叠起来,马上装回去。他已经没有开口的机会。他偷空望了一眼面前,正有人吆喝后面的人快点往前面蜂拥。
杜纹灯始料未及,除了一本一本签名,再干不了别的。他想问问容悦,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只在另一面不停指挥别人该如何做。即使她停留片刻,他又得以一副诚挚的微笑面孔匆忙应付热情的求签者。
并没有持续很久,大约一个小时,签名活动就结束了。最主要的是,场面镜头已拍够了。
杜纹灯推倒后边容悦又忙忙的指挥人把现场清理干净。人群阑珊,一个戴着墨迹,头面滑溜白胖的人,慢慢踱过来,昂首挺胸腆腹,步履稳健,肥大的身躯就像气球在水面晃动。
容悦过去和他说了几句,他只嘴唇稍微动了动。
容悦和他走了。载他来的姑娘又叫他上车。杜纹灯也来不及想什么,都这时候了,只能听任摆布。
杜纹灯在车里也懒得想象了,反正不至于会有太大的凶险吧。也不想问,闭眼装睡。
杜纹灯跟着她下了车,进了电梯。走进一个宽广豪华的办公室,那位墨镜胖子坐在桌子后边。
没人介绍,胖子站起来向杜纹灯伸出手,脸上带着墨镜一般的笑容。杜纹灯犹豫一下,和他握了一下手,马上把手拿回来,脸上沾着薄雾遮罩太阳般的笑容,闲静的目光笼住他全身。
对方边往下坐,边吟:
十载有余喜相会,初心未改肉一堆。
故人相见不相识,惊问胖子你是谁。
12
杜纹灯一愣,继而一惊,脱口而出:
“贺其光。”
贺其光取下墨镜,大笑,走过来和杜纹灯拥抱。杜纹灯也笑起来:
“恕在下不敬,该叫贺总。”
贺其光和他在沙发上并排坐下,笑得更厉害:
“你还是那么扯淡。”
容悦给杜纹灯端上茶。贺其光和他简单聊了几句,问他:
“可以呆多久?”
“今天下午就得走。”
“这么急?”
“还得赶回去,明天上课。”
“补课?又挣钱。”
杜纹灯笑笑:
“就指望着它发财了。”
“我现在是真佩服你,你居然能坚持这么多年。”贺其光认真说,“这次,时间的确仓促了点。我也紧得很,马上得走。不过,我会去找你的。”
容悦催促他:
“差不多了。你先走吧,我会处理的。”
他们送走贺其光,回宾馆的路上杜纹灯问:
“你怎么认识他?”
容悦说:
“我也要生活啊,人家请我,我能不来?”
杜纹灯笑笑:
“这就是缘分。”
“你跟他什么关系?”
杜纹灯想了想,说:
“他没和你说吗?”
“他有一天看到我在办公室看你的书稿,瞧架势有点不高兴,一看名字,他把书拿过去,说他先看看。过了几天,他问我怎么认识你的。我说偶尔认识的,并说你正为出版的事发愁。他便说他帮你出版。具体的事都是我做的,但他说,一定要等到正式出版了才告诉你。”
杜纹灯沉默着,容悦又问:
“你们究竟怎么回事?”
“十多年前,刚参加工作,我们的单位离得不远。他比我高两届,我有一同学和他是同事,他们那里效益不好,经常到我那儿蹭饭吃。都年少轻狂嘛,喝酒时总免不了指天划地,讨论天下大事。我们也就总是争吵,谁也说服不了谁。最激烈的一次,差点反目成仇。过了两天,他又过来说,我觉得你说的还是有道理。”
“后来呢?”
杜纹灯想了一想:
“后来也没怎么着。他工作丢了,离开了。不久,我也走了。”
“再没见过面?”
杜纹灯一笑:
“今天不是见着了嘛。”
“他二话没说,就那么帮你,不会这么简单吧?你们之间肯定有故事。”
“真没什么。你说吧,这本书怎么样?”
容悦马上肯定:“的确不错。但要正常出版,应该说,没多大可能性。颠覆的东西太多,太——过分了一点。”
“这才是它的价值。你们贺总还是有眼光的。”
“他应该也不会仅凭——”
“那你说说,那么多人,那时你又是怎么死盯住我不放?”
容悦倒很爽快:
“我跟踪了你很长时间。你从出版社出来我就跟着。我那时的确是身无分文。想乞讨,没经验。仅仅用身体去换钱,不愿意。我想人海茫茫,说不定总能遇着一个冤大头。没想到还真让我遇上了——”
杜纹灯一笑:
“遇上的也是一个穷鬼,”
“我更奇怪的是,见了面,你们居然谁也没提书的事。他还好理解,你呢,连谢一声都没有。”
“忘了,你替我转达一声吧。”
13
杜纹灯下课回到办公室,满室的嘈杂连清晨刚被惊醒的鸭圈也不能比。他坐下看了一会书,却见白鹭站在前门,平静地看着他。他忙跟着她到了楼上办公室。
刚进门,白鹭便怒目圆睁怒容满面。杜纹灯问:“什么事?”
白鹭不作声,坐下只顾批改作业。他从左边转到右边,再从右边转到左边,任他怎么问,白鹭就是不理他。杜纹灯无法,只好从背后抱住她:
“什么事生这么大气?”
白鹭要甩开他的手:“滚。”
“无缘无故,又把你得罪了?”
“我敢让你得罪?”
“那是为什么?”
“滚。”
“我知道了。你叫我来的目的,就是叫我滚。”
杜纹灯作势往外走,白鹭又低声吼道:“谁叫你来了?”
“那我更得滚了。”
“你敢。”
杜纹灯笑道:“既没叫我来,又不让我滚。我得好好考虑考虑了。”
杜纹灯去她抽屉里找东西。白鹭打住他的手:
“你有点素质好不好?乱翻别人东西。”
杜纹灯笑:“你又不是别人。我想冲杯咖啡,醒醒脑子。”
“我这里没有。要喝自己去买。”
杜纹灯抓到一包,说:“不劳你操心了。”
白鹭去抢,骂道:“谁让你喝啦?你糊涂至死更好。”
正闹,钱晋进来。白鹭只好松手。钱晋笑了:“杜总是不是又在调戏良家妇女?”
杜纹灯笑:“是良家妇女调戏我。”
钱晋:“谁调戏谁都差不多。”
白鹭骂钱晋:“你这么乱说,别说友谊是只小船,舰艇也翻了。他还需要别人惹吗?”
钱晋笑道:“你们俩的事,怎么把我弄进去了?”
杜纹灯笑:“所以说,第三者总是没有好下场的。”
汪嘉璇进来,说:“走吧?”
杜纹灯跟着走到楼下,上了车。白鹭也不理他,他拿出手机装模作样看,看到微信里白鹭早给他发了信息:“下课后来楼上办公室。”他把手机往白鹭面前伸了一下,说:“我没来得及看。”白鹭在他腰上使劲掐了一下,杜纹灯痛得大叫。
正开车的汪嘉璇问:“怎么啦?”
钱晋笑道:“杜总和良家妇女,不知道谁在调戏谁。”
到了都市山庄三楼,谢娴和李精武已经点好菜。
钱晋见李精武说得高兴,笑了:“是不是又在求人介绍对象?”
李精武笑:“人家告诉我如何带崽呢?”
杜纹灯一脸严肃:“是告诉你如何有崽吧?”
他又转头对谢娴说:“别把纯洁少年教坏了。”
别人都笑,谢娴大叫起来:“白鹭姐,你也不管管他?”
白鹭一脸不屑:“我哪管得了?”
钱晋笑了:“白鹭姐现在压力大呢,杜总如今这么红,担心他定力不够呢。”
谢娴也笑了:“白鹭姐别怕,他敢背弃你,我们都来教训他。”
杜纹灯笑道:“如果只是背,会表扬我吧?”
大家都笑起来。李精武说:“现在我才明白,我们都该向杜总学习,随时随地反败为胜。”
白鹭骂道:“跟着他,你们都会学坏的。”
李精武:“我们选择好的学就可以了。”
白鹭:“他身上有好的吗?”
李精武微笑道:“这个,只能我们问你了。”
大家笑得更厉害。白鹭正要骂,杜纹灯对李精武说:“悟性不错,这徒弟我收了。”
谢娴说:“杜总的书正式出版了,什么时候请客呀?”
汪嘉璇道:“这个,估计得问白鹭姐。”
白鹭说:“跟我无关。他那书啊,最好一本卖不出去。否则,不知道要教坏多少人。”
杜纹灯微笑道:“能教坏那么多人,说明这书影响大呀。什么样的书影响大呢?有价值的嘛。”
李精武:“杜总什么时候,真正教教我们呗。让我们也写出有价值的书来。”
杜纹灯笑道:“太容易了。别人不敢想,你想。别人不敢说,你说。别人不敢写,你写。”
钱晋说:“这太抽象了。”
杜纹灯盯着钱晋看,钱晋有点惊恐。谢娴道:“白鹭姐,你必须得管了,你看他的眼睛。”
杜纹灯转头又盯着谢娴。钱晋道:“白鹭姐,他当着你的面就敢这样了。”
杜纹灯问钱晋:“你和她几乎同时结婚,他的肚子大了又小了,你的肚皮还不曾鼓起过。这是为什么?”
白鹭骂道:“龌鹾。”
钱晋说:“很简单,她做好准备了,我还没有。”
汪嘉璇:“条件不成熟。”
李精武:“他们计划得不一样。”
杜纹灯:“不痛不痒的似是而非。”
谢娴:“你说呢?”
杜纹灯:“够不够努力嘛。”
桌上大笑起来。白鹭骂:“我还以为真有什么新奇独到的见解。也不过是故弄玄虚。”
杜纹灯:“你们就说吧,最根本的原因,是不是这个?”
想了半天,也找不出什么破绽。李精武迟疑道:“好像也是这么回事?”
杜纹灯:“是不是觉得很简单?”
李精武:“那也太简单了一点?”
杜纹灯:“问题是,有人想到了没有?”
汪嘉璇:“我倒是想到了。”
杜纹灯:“你说出来了没有?”
白鹭骂他:“你想得龌鹾也就算了,偏偏还要说出来。”
杜纹灯:“即使你们都想到了,可就是没人说出来。我说出来了,不得不承认我非同一般。再简单,总得有人说出来才算。不说出来,想到和没想到,都一样没有屁用。”
白鹭不服气,说:“你不会举个有品位的例子,不会好好说吗?”
杜纹灯:“好好说,他妈的会有人听吗?”
14
杜纹灯刚坐下打开电脑,容悦打来电话,说还有一个小时到昭宁。杜纹灯告诉她自己的位置,说导航可以到大楼下面。他放下手机,喝了口茶,干脆躺倒睡觉。
一觉醒来,容悦的电话也来了。杜纹灯问她要不要上来坐坐。她说不上来了,叫他快点下楼。杜纹灯坐起来,买了单,收拾下楼。
杜纹灯走到车旁,后面车门打开,他坐上去,后排只容悦一人。司机是一个看似年龄和身材一样富态的男人,副驾驶上的年轻男人回头冲他笑一笑,笑容和面庞轮廓刚柔相济相得益彰。容悦向他介绍,司机老朱,另一位是公司文职秘书袁如轮。
杜纹灯问去那里,容悦说到了就知道了。杜纹灯笑道:“在上海由你宰割,到了我的地盘还是得听你的?”
容悦说:“这是你的地盘?你作得了主吗?你喊一声,看有谁会听你的?”
杜纹灯:“我就是身不由己的命,吹个牛还被人拆穿。”
在一片油菜花海中穿过去,杜纹灯望着外面一言不发。容悦看着他发呆,问:“想什么?”
杜纹灯:“想个屁。”
“你好歹也算文人了。说话能不能文雅一点?”
“真是想个屁。”
“越来越丑陋。”
“我在想,面对如此美景。我这屁,到底放还是不放。”
车内一片笑声。
杜纹灯看到车外水田里有人耕田,山上旱地里有人翻土,大为惊奇,很多年没有看到春天播种插秧了。他认真地看着,山上繁花似锦,山下耕播繁忙,各色飞鸟上下昂翔。他忍不住对容悦说:“停车看看吧。”
容悦轻描淡写说:“这就稀奇了?你这种人,充其量也就当个虚有其名的文人,看见点青山绿水桃花飞鸟就春心大动。”
杜纹灯:“我连虚名都没有呢。”
容悦:“那就只能做个空有感慨的人。”
“感慨还需要容易被感动。”
“看不出,混到这个年纪就心如死灰了。”
“好歹人还没有死。”
容悦笑了笑:“还有什么能唤醒你的死心不?”
“难。难于上青天的难。”
“那你准备下车干什么?”
“解手。好久没在草丛里撒尿了。”
“先是放屁,后是撒尿。你麻烦事真多。”
杜纹灯笑:“到了我这年纪你就知道了。”
老朱回头对杜纹灯说:“老弟,你故意的吧?”
杜纹灯回笑道:“逗小姑娘玩呢。”
穿过两个山头,前面一大片宽阔平坦的水田,水田都已平整得明镜一般。中间一口巨大的水塘,得有好几十亩。又跑了一会,在山脚停住。并列几排两层或三层的楼房,还有分散排开的山村别墅。水塘边钓鱼的人很多,田埂上有人来回跑,屋前的坪里有人在打牌打麻将,旁边一些人随处乱跑。上坡上的地里,看油菜花看蔬菜的人,眼光比动物园看熊猫还稀罕。
金色的阳光下,微微拂面的春风也含着金色的气味。
杜纹灯眼睛转了一圈,容悦说:“是先在外面看看呢,还是先去里面休息?”
杜纹灯说去屋里,跟着他们进去了。
到了里面,贺其光正在陪人说话。贺其光见他们进来,笑道:“贵客到了。”
何其光起身过来把杜纹灯扶到那些人跟前,说:“这就是著名的作家学者杜纹灯先生。”
那些人纷纷站起来和杜纹灯一一握手,杜纹灯犹豫了一下,怕把别人的手弄脏一般,握过手,他又很快把手收了回去,怕别人把他的手弄脏一般。握手的同时,贺其光都给他作了介绍,可惜杜纹灯天性就记不住别人的头衔,只好用专注而散漫的微笑哄骗别人。
他们谈的都是生意上的事,杜纹灯插不上话。容悦看见了,对他说:“你刚才不是说累了吗?去休息一下吧?”
何其光劝他去休息,别人也同意,说他们谈的都是俗务。杜纹灯见了。缓慢而迫不及待点点头,出去了。
到了外面,容悦问他“干什么?”
杜纹灯:“你不是叫我睡觉吗?”
容悦把他往楼上带,说:“那就睡觉吧。”
杜纹灯:“你会和我一起吗?”
“你一个人不能睡?”
杜纹灯:“我到处转转。”
杜纹灯正在山坡上走着,容悦打电话叫他。他回到宿舍前的大坪,这时他才注意到坪前的巨大招牌:西涧生态农庄。
容悦向他招手。他跟着容悦上楼,她告诉他:“你有点心理准备,等一下别一不小心昏死过去。”
15
杜纹灯笑笑:“不就是喝酒吗?至于这样吗?喝不喝我都有办法。”
容悦:“说了叫你小心点,你就小心点。别乱猜,你猜不到的。”
到了三楼,也就是顶楼,再直接往里走到尽头,一间最幽静的包厢。杜纹灯进去,里面并没有人。他问容悦:“要我迎接的,就这么个场面?”
容悦端杯茶给他,往外走,说:“你好好平静一下,有你好看的。”
杜纹灯到书报架上取了一本书,坐到一旁的沙发,慢慢看。
他看了不到两页,贺其光站到门口,向门内作了一个让人的手势,还说着:“请。”
杜纹灯放下书,朝门口看一下,整个人都呆住了。
进来的是方静影。
杜纹灯一惊之下,脸上的笑容像老鼠发现了好吃的却又马上接着发现旁边正有一只猫,方静影像汽车高速行驶中突然发现了红灯来了个急刹车。贺其光刚对她说了句“这位就是杜纹灯先生”,后面又进来一个。
江秋水。
江秋水一看见是杜纹灯,跳过来叫道:“是你呀?”
贺其光疑惑问:“你们认识?”
江秋水笑道:“认识,认识。老相识了。”
贺其光:“早说就不用我多事了。”
容悦提醒贺其光,他刚醒过似的请他们入座。杜纹灯就近坐了,贺其光坐到他对面,江秋水在左边挨着杜纹灯,方静影又挨着江秋水。容悦在另一边坐了。
边吃,杜纹灯问江秋水:“过来旅游?”
江秋水:“半旅游半出差。”
“居然在这里碰上你,不容易啊。”
“我们呀,还是直奔你而来。”
“直奔我干什么?我还是被别人莫名其妙拉过来的。”
“你现在是红人了,到哪,都找得着。”
“你要陪我喝二两小酒,连整个夜空都红了。”
“我们是找你来约稿的。”
杜纹灯笑了笑:“找我约稿?我那现成的稿子都没人看。约炮吧,我最喜欢。”
容悦看看他,说:“说话注意点。”
杜纹灯:“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何必假正经。再说,这事,也得两厢情愿,不同意就回头走散呗。”
贺其光看看他,说:“在座的都是美女,说话有点分寸。”
杜纹灯:“我啥时候说话不注意分寸了?这话,当然得跟美女说,一帮臭老爷们在这,说这话有意思吗?”
贺其光:“酒你就别喝了,免得你装疯卖傻。”
贺其光看看方静影。她一直端坐着,面无表情。他问:“他以前不这样吧?”
方静影没有作声,江秋水说:“不这样。”
杜纹灯喝口酒:“这样那样。哪样啊?吃喝嫖赌?打架砍人?没有一样不是我的拿手好戏。”
贺其光似乎有点不高兴,说:“你故意的是吧?来砸我场子?”
杜纹灯说:“要我装腔作势文质彬彬是吧?可以。在下装什么像什么。现在开始装B,看本人是如何斯文的。”
有人进来和贺其光说了几句,贺其光想了想,对容悦说:“你去四栋看看。”
容悦出去。贺其光招呼他们继续用餐。
江秋水对杜纹灯说:“我们真是来向你约稿的。”
杜纹灯:“谢谢。”
“连合同都带来了。”
“谢谢。”
“你看一下吧。”
“谢谢。”
贺其光提醒他:“别光顾着谢谢。对美女态度好点。”
杜纹灯继续:“谢谢。”
贺其光正着急杜纹灯连合同都不看一眼,容悦进来对他说:“贺总,你来一下。”
贺其光出去,一会容悦进来,对杜纹灯说:“贺总叫你出去一下。”
杜纹灯:“还他妈的想使唤我?”
容悦提醒说:“斯文点。”
杜纹灯马上站起来,整整衣服,走到门口,对贺其光说:“贺总贵干?”
贺其光把门带闭一点,说:“他们是我请来向你约稿的。客气点,表现好点。”
杜纹灯愣了一下,马上又说:“谢谢贺总关照。”
贺其光走了,杜纹灯进来坐下,问江秋水:“你说约稿,到底怎么回事?”
江秋水说:“前几天接到老板的指示,向你约稿。应该是你现在很红的缘故。”
杜纹灯:“我现在很红吗?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江秋水:“几乎同时,静影也接到社长通知,任务都是一样的。”
杜纹灯:“那你们怎么不直接来找我?”
江秋水:“我们在出版社找到了联系方式,但只能联系上贺总。也不知道作者就是你。”
“就算知道作者是我,也联系不上。”杜纹灯又对容悦说,“这一切你早就清楚,对不对?”
容悦:“贺总和我说了,我才知道这事。她们来了,我才知道来联系的是谁。但她们俩,我都见过,也知道你们曾经见过面。”
江秋水:“总之,这是好事,不是坏事。”
杜纹灯:“你跟我说过,要我改编成剧本,你再来操作。这话还算不算数?”
“算数呀。”
“我随时可以把剧本给你。”
“改好了?那合同的事呢?”
杜纹灯:“我现在只知道和你合作。别的事一概不管。”
江秋水:“你还有一本书稿,写完了吗?”
“写完了。”
“那本书稿就给静影吧,很快就可以出版。”
杜纹灯笑:“你拟过一份合同吧,当我经纪人。”
江秋水笑了:“再说吧。”
容悦接到贺其光的电话,叫她过去。她正要起身,杜纹灯问:“什么事?客人来了都坐冷板凳。”
容悦:“有人食物中毒。贺总正急得上蹿下跳。”
杜纹灯想了想,说:“我也跟你去看看。”
16
食物中毒的越来越多。
贺其光的脸色比那些躺在床上的中毒的脸难看十倍。方圆二十里之内,都是他的绿色生态农庄,所有的庄稼,别说农药,连化肥都没用过,这些东西根本就不允许进来。饲养的猪牛羊鸡鸭鱼,吃的都是农庄内产的食物,它们的粪料也就是农庄的肥料。顾客的食物全部出自农庄,调味品只有食盐是从外面进来的,酱油醋等都是自己制作,从不用味精等一些有化学嫌疑的东西。总之,一切都是纯天然绿色的。正因为这样,来的人特别多,生意特别好。贺其光坐立不安,如果这次真出了事,砸了招牌,以后就难办了。
杜纹灯和方静影江秋水随容悦四处转了转,没有发现任何的可疑。连被菜汁浸变了色的大蒜都拍开了,里面仍然是纯白的颜色。厨房里也没发现丝毫的异常。杜纹灯犹豫半天还是问:“没有什么过期的或剩余的吧?”
容悦:“那是不可能的。你还怀疑这个?”
“我是打消最后一丝疑虑。”
“你认为是什么原因?”
杜纹灯想了想:“不清楚。”
回到病房,中毒的人还是那样,浑身乏力,肚子胀,胃非常难受,有很多有呕吐的倾向,却怎么也吐不出来。贺其光无计可施,吩咐袁如轮赶快调派车辆,把这些人先送到医院。
杜纹灯叫住他:“我看不必了。”
贺其光:“怎么呢?”
“叫他们别乱动,好好躺着,等感觉好了一点,再下床慢慢走走。”
“但是,看样子,他们越来越不行了。”
“送去医院,路上一折腾,更不行。”
“那怎么办呢?”
“就这样吧。”
“等死?”
“听天由命。”
贺其光看看杜纹灯,深信不疑,又忐忑不安。
袁如轮问:“要不要熬点绿豆汤,先解解毒?”
杜纹灯:“那样死得更快。”
一行人到了办公室,贺其光问杜纹灯:“真不要想什么办法?”
“不想办法就是最好的办法。”
“怎么可能?”
“你想他们不出事,就派人看好他们,让他们安安静静。”
贺其光叹道:“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杜纹灯:“所以,你也不知道该想什么办法。老老实实呆着就行了。”
“但愿没事。这里一出事,粒粒盘中餐的金字招牌就砸了。”
杜纹灯笑:“立得起来就砸得了,砸得了就立得起来。”
“你不是来砸我招牌的吧?”
杜纹灯笑道:“我又没来,是人家请我来的。”
贺其光:“我全国还有这样的农庄十几家,北京上海深圳还有十几家酒楼,命运全悬在这一线了。”
杜纹灯:“要不要赌一把?”
“赌什么?”
“你要么就把招牌砸了,要么就以后生意更好。”
贺其光:“不赌。以前打牌就从来没赢过你。”
“不赌就好,明天一定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