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浩脚下的危崖宛若一座孤岛。
子浩也不明白自已是如何闯进这大山的腹地来的,究竟是受那只白鹇鸟的诱惑,还是那漫山遍野绯红色野桃花的召唤?那鸟儿的翅膀在幽深林子间扑闪了一下,一道微弱的白色孤光,便点亮了他的眸子,他的思维。神差鬼使,子浩便顺这那条长满丝茅草的小径走来了,走进这片蛮荒而神秘的山野。齐膝深的丝茅草流着碧色,逶迤着向两边闪开,宛若少女头上分开的发路。他走着,当他回头望去的时候,那碧绿的丝茅草根根挺直恢复了原样。缄默的大山严严实实地堵住了他的来路,只有远处的一角峰顶还闪烁着灿烂的阳光。浸润着水气的野桃花成群结队从山顶上一路渲染着扑面而来,如同一团团绮丽的绯红色云影……
子浩再也没见着那白鹇鸟的影子。
莽莽苍苍的山岭,郁郁葱葱的树影,那林木透出的新绿溢出一阵阵清新的气息。横曳的枝柯在他的头顶交织成一个绿色的穹顶,阳光如水星星点点从树缝里滴下,绿意朦胧。越往里走,林木愈发幽深,绿意便愈发蓊郁,绿得有些发蓝。开始,子浩以为是幻觉,当他低下头去,发现脚下的丝茅草也呈现一片靛青色,他便觉得有些奇怪了,他甚至怀疑自已是色盲。可他立即否定了自已这种想法,因为他分明看见一丝丝一缕缕蓝色的雾气从那山林中和树影中,轻盈地飘溢出来,形成一片蓝水晶般透明的雾障。霎时间,山野变得幽暗起来,连那成片绚丽的野桃花也逐渐变成了淡紫继而成为蓝灰色,他感受到一种夜的色彩。透过剪影般的树梢他仰首遥望,那轮刚刚露面的太阳顿时失去灼人的光泽,演变成为一个温柔的绿色月亮,那天空也更加深碧如海。无边的蓝意弥漫而来,可子浩并不感到沉重的压仰,却体味到一种超凡脱俗般的愉悦。
作为生物学的博士生,子浩从来就没有精神的归宿感。都市,人流,生存,竞争,没意思透了,他也厌倦透了。子浩时常想起那位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老先生,面对南山荷锄耕作,活得潇洒自在,累了就写几句农事诗或到篱边采几枝菊花,自有一番怡然之乐。或者学那位庄子啸傲山水鼓盆而歌,表面上活得朦朦胧胧,连做梦也不知是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其实看透尘世比谁都清醒,那也是一种人生。子浩博士毕业后去了一所高校生物研究所工作,他觉得他的那些才华出众的同行们为人际关系耗去了很多精力,为升职称为住房以及孩子入各类优质学校大伤脑筋,这让他更加沮丧不已。子浩一直自我感觉良好,结实的肌肉鼓胀着青春的力量和热情。他年轻气盛,欣长英俊,富于幻想,具有诗人的浪漫气质。他觉得自已是自然之子,只有在绿色生物圈中,才有可能找到属于他自己的那一块领地。于是,在与同事来这片大山采集标本之时,他有意与他们走散,踽踽独行,闯进了这片原始的山野。当他看到满山遍野的绯红色的野桃花,他有些惶惑,真的误认为踏入了陶渊明的世外桃源。
然而,这却是山野的尽头,脚下的路中断了。矗立在眼前的便是这座覆盖着苔藓蕨草的危崖,闪着孤寂阴冷的寒光。危崖上,刻有一行“桃源迷境”的篆书,不知出自哪朝哪代文人的手笔。字迹漶漫,已经不甚清晰。他小心翼翼地攀上去,但见地平线突然跌落,危崖下是一条雾气氤氲的暗蓝色深谷。林深如海,蓝色的树冠重重叠叠似一朵朵疑固的浪花。成群的白鹇鸟游鱼般地在透明的蓝雾中游弋,幽深的谷底,传来沉雷般飞瀑的轰鸣。
蓝雾弥漫,子浩觉得脚下的危崖如同一座孤岛,他已经进退无路。
子浩不觉得有些踟躇,探首朝崖下望去,他感到有些头晕目眩。那皓月似的朝阳,泻出一派带有绿意的清辉,使他感受到远古的神秘和岑寂。他于是伏下身去寻觅着出路,蓦地,他看到一株结满星星的树从崖间伸出,不觉忆起教植物课的大学一位老教授,讲过传说中的史前植物影树;“日中视之,则一叶百影。花有光,夜如列星。”子浩想看个清楚,那闪烁的星光晃花了他的眼睛,脚下一滑,阴湿的苔藓差点将他掀下悬崖。
俄顷,子浩听到有女子野性的歌声从崖下幽幽飘来,咿咿呀呀听不懂唱的什么,但却很中听,他有些欣喜又有些惶惑,以为到了聊斋中的鬼域。但那魔性而迷人的歌声,终于使他不顾一切地抓住崖下披拂的古藤,把身子悬空探首朝下看去。于是,他发现被星星树照亮的崖底有一汪深潭,如梦似幻。一个披散着长发的裸身女子,正坐在潭边的岩石上揉搓自已的双脚,一边揉着,一边唱着幽幽的山歌子。她是谁?山鬼还是水妖?子浩心颤神摇之间,碰落了崖边一颗石子,骨碌碌滚下去。那女子野兔般惊起,急忙用长发遮掩住赤裸的身子,怒视着子浩。子浩想逃去,可身子却不再听他使唤,手中的古藤啪啪神秘地断裂,他感到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正把他拖下悬崖。子浩于绝望之中抓住了那株星星树,那碗口粗的树干却柔韧得出奇,居然承受不了他身躯的重量而弯垂下来。他便像钓杆上咬钩的鱼儿在悬崖上挣扎,被弹起来又落下去,闪烁着星光的花瓣,在他身边纷纷坠落,像奇丽的陨石雨,又似夜空中飘散的焰火。
当子浩惊慌地朝崖下一瞥时,他看见那女子已穿好了衣裳正气势汹汹地举起一支弯弓,搭着一根弩箭朝他瞄准。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抓树枝的手突然松软,星星树的枝干便奋力向上一弹,他便如同一粒小小的石子被弹落深渊。
子浩耳畔呼呼生风,身子却被那蓝色云雾托起,轻飘飘地,他听到惊天动地的一身水响,只觉得自已沉入了一片温柔的幽蓝……
子浩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已已经躺在潭边的卵石滩上,那女子一双闪烁着野性光芒的眼睛正注视着他,那眼睛里飘着疑云,闪着火星,也有水一般淡淡的柔情。
子浩不敢正视这双眼睛,他把视线投向刚刚离开的山崖,那座山崖却冉冉上升,一直升到云端里去了。四边除了蓝色的云雾,便是傲立千仞的绝壁,峭拔嶙峋,雄奇之极。他有些恐惧,怅然地坐起来,冲那使他感到压仰的山野狂喊:“这是什么地方?”
一片横冲直撞的回声震荡他的耳膜:什么地方——地方——地方——
那女子瞅着他的模样,一撩湿漉漉的长发,露出一张俏丽的脸来,她怪异地笑了起来:“叫什么地方?你难道连我们的蓝色雾乡都不晓得?你是从哪来的?”
“蓝色雾乡?”
“嗯,你没看见这蓝色的雾气?我们这儿终年雾气不散。”女子洋洋得意地推了他一下:“走吧,你这人贼头贼脑,连本姑娘洗澡也敢偷看,还怕这大山?”
“我不是有意偷看……”子浩急忙辩解。
“哼!你要是有意,只怕没你现在了。”女子扬了扬手中弓箭:“你是从山外来的?”
子浩点点头,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要我上哪去?”
“害怕了?”女子对他笑了笑,那笑容很有魔力:“跟我回村去,什么都莫问。”
子浩犹豫了一下,身不由已地跟她去了。山谷里的小溪,宛若一条曲曲弯弯的蛇影,在那蓝色的丝茅草丛中游动。子浩跟着那女子沿着溪边走着,他发现那浅浅的溪水里沉积着一些牛犄角一般的东西。他弯腰顺手捞了一个,果真是一只肉质的角,只是他从未见过不知是何种动物的角。他想问那女子,溪的上游却传来一阵雷鸣般的飞瀑声,然而他也不敢问,于是心里藏着一个谜跟着那女子走着。他不时看见那边的溪滩上,还出现几具牛羊的头盖骨,惨白得晃眼,他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子浩跟着那女子缓慢地走着,突然发现她走的是那么沉重,背上被汗水濡湿了一大块。有蓝色的水杉林闯进视野,粗壮的根部浸泡在溪水里,却是十分茂盛。子浩的脚突然踢着了什么,一阵钻心的痛疼使他差点跌倒了下去。他低头一看,以为是什么尖硬的石头或是树桩,谁知竟是一只陷在泥土中的鞋子。那是一只怪鞋,鞋帮用细针密线纳成,刷着厚厚的一层桐油,像铁一般坚硬,厚厚的鞋底嵌了许多尖帽的铜钉。子浩好奇地去提那鞋然而却难以松动,好不容易提起却如石块般沉重。那女子回头瞥见子浩在摆弄那只鞋,便微微有些愠意,嗔道:“山外人真是少见多怪,一只破钉鞋有什么看头?要看这水杉林里多着呢!”
子浩便扔掉那只钉鞋,跟着她进了林子。水杉林里原来是一片野草萋萋的坟场,忘忧草的花儿寂寞地在林间开放,那黄花因浸透了蓝雾而变得绿荧荧的,星星点点的象磷火,飘忽着一片凄凉。子浩突然看到每一座坟墓前的树上,都悬挂着的大大小小的钉鞋,林间阴风一起,便一齐砰砰相撞,发出阵阵恐怖的喧响,如同死亡的音乐。
子浩愣住了,目瞪口呆,那女子讪笑道:“看够了吧,山外客!”
“为什么要把钉鞋挂在树上?”子浩问。
“钉鞋是圣物,哪能埋在地下。”女子淡然回答“这都是死者生前穿的鞋子?”
“生前穿不上钉鞋的人,是没有资格埋在这片水杉林里,在阴间还要受苦受罪。”
子浩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女子的脚,她的脚上也套着一双沉重的钉鞋,无怪她走路那般吃力。
“穿这种钉鞋走路,不是活受罪么?”
“不许你胡说八道!”那女子受了侮辱似地白了他一眼:“你想穿还怕没资格呢!”
子浩不解:“穿鞋还需要资格?”
“当然,你以为谁都能穿?”
女子不再搭理他,子浩也陷入了沉思。他低头看了自已脚下挺新潮的登山鞋,不知为什么,自已的步子也变得愈发沉重起来。溪水中的怪角,树上悬挂的钉鞋,四处弥漫的蓝雾,这鬼气森森的蓝色雾乡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子浩本能地打了个寒噤。墓地里,又传来钉鞋们相互撞击的喧响,暗蓝色的雾气又从深谷里涌了过来,给这儿的一切,涂抹上一层魔幻的色彩。
脚下的羊肠道变成了青石板铺就的小路,路边也有了田畴。一大片一大片的芥麦地,粉红的花儿因蓝雾的浸润变成紫茵茵的。间或还可见深绿色的油菜花和春水盈盈的秧田,有女人明丽的影子在其间闪动。子浩还发现那边有一座水碓屋,巨大的木轮被山水冲击缓慢而有节奏地转动,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再往前走几步,便看见山坡上被浓重树影掩映的村落。只是这一切,全部笼罩在一片缥缈而神秘的蓝色雾气之中。
子浩跟着那女子进了村。不知从何处突然跑来一群野孩子,全部赤裸着身子,光着脚丫,冲着他俩大喊大叫,脸上流露出天真烂漫的快活表情。子浩虽然听不懂当地土语,可他真切地感受到他们是在欢迎自已。原来蓝色雾乡也是个有人间烟火的地方,子浩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了下来。他友好地抚着一个孩子的头,可手却触着了一个肉质的犄角,心里不觉一惊。再看看其他孩子,头顶也全部长着一只半寸长的犄角。那女子将手一挥,嘴里叽里咕噜了几句,孩子们随即像被驱赶的野蜂一轰而散,只剩下子浩一个人伫立在那儿愣楞出神。
这深谷中的山村还真不小,方圆有几十户人家。清一色的石屋沿着山势筑成,错落有致,但形状都是一样的。子浩突然发现那些石屋涌出了许多老少男女,奔到路边,带着各种异样的表情,像看一头珍稀动物似地看着自已,还不时指指点点,不知说些什么。子浩于是浑身不自在起来,低着头紧跟在那女子身后走着。这时,一个吊眼梢眼距很宽的然而非常彪悍的小伙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挡住那女子的去路,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子浩。
“死野猫,好狗不拦路呢!”那女子也没看他,冷冷地说了一句。
那个叫野猫的小伙子仿佛挨了一捧,忙闪到路边,讪笑着。
“晴儿,你从哪弄来这么一个山外客,是把带回家吗?”
“带回家又碍你什么事?”
“我是说你家巴掌大的一块地,这山外客夜里困哪里哟!”
人群中响起一阵嘻嘻的窃笑声。那个叫晴儿的女子旋即飞红了脸,朝那猫脸小伙啐了一口:“困在你娘的床上!”
晴儿狠狠跺了一脚,铜鞋钉在石板上砸出了一片火星,那小伙子不敢言语了。晴儿不由分说,拉着子浩就走。走了一截路,子浩忍不住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去见葛爷。”晴儿头也没回。
“葛爷是谁?”
“雾乡的圣人。”
“为什么要见他?”
“这是规矩,不要多问。”
子浩于是缄默了,沿着那高低不平的石板小径,二人来到村子最高处的那座石屋前。石屋用巨大的岩板筑成,上面涂抹许多古怪的图案,好似是村庄的图腾。由于年代久远,岩板已经苍苔斑驳,缝隙间长满凤尾蕨草之类的植物,屋顶攀满蟠结虬曲的古藤,藤上有紫蓝色的花串从屋檐边缘纷披下来。成群的白鹇鸟绕着屋顶旋舞,那些白色的翅膀沾着蓝雾,白得晃眼,把晦暗的石屋衬托得阴气森森,像一座年代久远的古墓。子浩还发现石屋没有窗户,门洞开着,隐约可见火光在幽暗中闪动。
晴儿在门前垂手而立,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葛爷,这位山外客要拜见您老人家。”
没有回音,子浩只听到一阵蜜蜂般的嗡嗡声和木柴燃烧时的爆裂声从屋里传来。俄顷,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响了起来。
“让他进屋来吧!”
子浩于是跟着晴儿进了屋,一股呛人的松油烟味扑面而来。
他看见屋子中央有个火塘,有荧绿的火苗在缥缈地跳动。一个鹤发银鬓的老者坐在火塘边抽着旱烟,那旱烟管大的吓人,竟是一株整竹做成。旁边还有个烂眼框的老妇人佝偻着腰摇着一架纺车,嗡嗡的纺车声单调而悠长,就像她手中扯着的那根烂棉线。
子浩又一次感受到那种远古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