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那老者昏暗的老眼倏然一亮,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片刻,用大烟管道敲敲火塘边的一块石头,示意他坐下。老妇人也停止了纺线,伸出鸡爪般枯瘦的手,去抓那煨在火塘里漆黑的陶壶,给他倒了一大陶碗浓酽的热茶。子浩为了掩饰自已的窘态,接过陶碗就喝,苦烫的茶汁灼着他咽喉,烫得他吡牙咧嘴,幽暗中传来晴儿的窃笑声。
“当心烫着,后生。”
葛爷和蔼地说了一句,子浩抬起脸来,见葛爷正慈爱地看着他。他刚才的一点局促不安和疑惧亦就消失殆尽。
“你的在山外作什么营生?”葛爷问。
“生物研究所。我上大学时学的是生物。”
他看见那张映着火光多皱的老脸茫然地晃动了一下,眼神涂满愚钝。子浩心里便有些好笑,这位葛爷连生物研究都不懂,算什么圣人?想着便有些得意起来。他突然觉得这黑黝黝的石屋霎时变得明亮起来,充满温馨的气息。甚至连老太婆令人厌烦单调的纺车声,刹那间也变得悦耳动听了。
葛爷默默地注视着他,子浩突然发现葛爷的目光老是盯着自已的脚,老脸上无数条皱纹又渐渐聚拢在一起,紧缩成一个僵硬的核桃。
“你怎么不穿钉鞋?”
子浩觉得这话问得奇怪。他正要说话,那一直在旁边沉默无语的晴儿悄悄拉了他一下,又暗中朝他使了个眼神。子浩领会这个暗示,搜肠刮肚地寻词觅句。突然,他发现葛爷背后有个神翕里面供着的竟是一双钉鞋,一柱香清烟袅袅。于是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言不由衷地嗫嚅道:
“钉鞋……挺不好弄……”
他的话音刚落,葛爷脸上那紧缩的皱纹又似松劲的发条疏散开去,依然是一副慈祥的笑脸,可子浩心里却想着早点离开这里,越快越好。这时,葛爷对晴儿耳畔声咕噜了几句什么,晴儿便显得很激动的样子,立即拉着子浩便走,子浩有些莫名其妙。
“先住下来吧,后生,把蓝色雾乡当成你自己的家。”
葛爷慈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子浩也没敢回头看他。子浩只觉得这石屋太幽暗,有一种沉闷的压仰感。等出了石屋,他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晴儿却挺兴奋:“葛爷挺喜欢你,他吩咐我爹即刻给你做钉鞋呢。”
“你爹是鞋匠?”
“没错。”
“我不穿那钉鞋。”
“那你在蓝色雾乡谁也瞧不起你。”
“我又不在这里待一辈子!”
“你还能走脱吗?”
“什么意思?”
晴儿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不置可否地:“走吧,书呆子。葛爷吩咐,你住在我家。”
子浩显得有些困感。晴儿大声地说:“告诉你,我家祖辈也是山外客……”
惘然若梦。子浩想起陶渊明那个遥远的桃源故事,一群山外人遁世这里,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子浩的眼睛盯着晴儿爹那双血色朦胧的醉眼。他的面前,是狼藉的杯盘和打翻的暗色酒液。
“打先父跟葛爷一道进山,就再没有出过山,晴儿已经是第三代了。”
晴儿爹又往嘴里倒了一杯,暗色的酒液顺着他肥厚的下巴流了下来。
“葛爷去过山外?”
“嗯,葛爷是雾乡唯一见过世面的人。”
“晴儿的爷爷为什么跟他到山来呢?”
“说来话长。”那双醉眼有火苗扑闪了一下,“那时光,我爹在山外碰见打赤脚的葛爷,送了他一双钉鞋,两人便交了朋友,葛爷后来就把他带进山里来了。”
老鞋匠又端起一杯酒,只有一半倒进口里,一半顺着下巴流着,濡湿了一片胸襟。他已经醉意朦胧,可那只痉挛的手又去抓酒壶,晴儿娇嗔地一把夺进酒壶。
“爹,你少灌点黄汤好不好?”
“爹今儿高兴呢,阿浩,我说到哪儿啦?”鞋匠抬头看看女儿,仍继续他的话题:“后来我爹娶了个山里女子当老婆,那是我妈。我妈生了我,我长大娶了个山里女子当老婆,那就是晴儿她妈,可怜她临死之前还想让我带她去山外看看呢。”
“那您怎么不带她出去看看呢?”子浩说。
“出不去呀。”老鞋匠长叹一声:“大山对山里人有魔力呢!”
子浩的眼睛便浮起那深潭,星星树,神秘莫测的蓝雾和冉冉升起的峭崖,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晴儿爷爷什么时候进山的?”
老鞋匠扳着指头:“至少有八十年了。”
子浩哑然失笑:“那葛爷有多大年岁?”
“一百多岁了吧。”
“一百多岁?”
子浩听了老鞋匠的话,手中的酒杯差点惊落在地。
“像葛爷这样的人,是不会死的,他的寿数大着呢!”
子浩的头突然眩晕起来,仿佛走入梦幻。他悄悄掐了自已一把,感觉到实实在在的痛疼,方知并非做梦。但那已经消失了的恐惧又重新袭上心头,子浩于是推说醉酒走到门外。
夜色深沉。白鹇鸟仍像不倦的精灵,在蓝色树丛中窜来窜去,飘忽而轻盈,诱惑着他的思绪。远山黛色的剪影,锯齿般咬合着夜色,也噬咬着他那颗不安的心。
子浩伫立了许久,蓦然感到肩头一阵温热。他转过身去,晴儿的一只手搭在自已的肩头,眸子似天边闪烁的寒星。
他轻轻开推她的手,无言地走进屋里,发现老鞋匠已烂醉如泥瘫在地上。
“爹沾酒就醉。可他偏爱喝酒。”
“怕是借酒浇愁吧。”子浩苦笑。
“他有什么愁?”晴儿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脸:“告诉你,在我们雾乡,除了葛爷,就数我爹最受人尊敬。”
“因为他会做钉鞋,是吧?”子浩不无揶揄地:“想必是生意兴隆。”
“钉鞋可不是随便做的,更不能卖,做多少双全听葛爷的吩咐。”晴儿挺认真的说:“这是葛爷从爷爷起便立下的规矩。”
“你爹和你爷爷都是葛爷的提线木偶。”
晴儿眨眨眼,显然不懂他的话。
“爹这几天正在赶做‘洗礼节’的二十双鞋,加上你的一双,真够他累的。爹说他做的鞋保准你满意。”
“我说过,我不穿那钉鞋。”
“这恐怕由不得你,山外客!”
子浩又一次看见那蓝色的雾气在山谷里神秘地翻卷,有几团涌进屋里,火塘里的火苗霎时变得绿幽幽的,晴儿那张俊俏的脸也被映得阴森森的。他有些恐惧,但仍壮着胆子吼道:
“明天我就出山去!”
“大山对你同样有魔力,你出不了的!”
“你骗人!如果出不了,当初你们的葛爷是怎么出山的?”
“这是秘密,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子浩的心一阵痉挛,他痛苦地扭过身子。他听到老鞋匠嘴里咕噜了一句什么,又睡去了,嘴角粘着一片涎水。晴儿忽然变得温柔起来,朝子浩身边凑了凑。
“安心住下吧,阿浩,你会喜欢我们蓝色雾乡的。”
子浩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热哄哄的山野气息,不觉有些迷惑。氤氲的雾气不知何时消散,从门洞里可以看到更加湛蓝的夜空,月亮也是蓝莹莹的,一片神秘的恬静。
一支叶笛,突然在不远处呜咽起来,如泣如诉,袅袅绕绕,子浩看到晴儿的身子随着叶笛声微微颤抖,他不由警觉起来。果然,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叶笛声消失了,一阵粗野的山歌声又打屋后飘来,好似情歌。因为用当地土语唱的,子浩一句也没听懂,只觉得高一声低一声,很像猫头鹰的哀鸣。他看见晴儿脸色煞白,一头冲了出去。
“别嚎丧了。困你的大头觉去吧!”
歌声戛然而止,有唏嘘声传来。
“晴儿,你变心了?”
“莫缠我,我有相好的了!”
“是屋里那一位?”
“这你就管不着了!”
“一定是,我要宰了他!”
恨恨声不绝于耳,子浩在屋里听了愈发心神不安。他从门缝里看去。原来是白天挡路的小伙子,站在清冷的月光下,他的眼里充满杀机。一旁的晴儿突然纵声大笑起来,笑声在夜气中回荡,令人恐怖。
“野猫,你敢动他一指头,我就剁了你的猫爪子,你信不信?还不给我滚,滚!”
子浩看见那小伙子仇恨地朝这边瞥了一眼,转身而去。他按捺住狂跳的心,收回目光。不一会儿,晴儿走了近来,依然是先前的温柔模样,挨着子浩坐下,轻柔地一笑。
“你不用怕,没什么。一只野猫子,让我给撵走了。”
那蓝色的迷雾又被山风搅动起来。晴儿关上门,屋里一片幽暗,幽暗中子浩发现晴儿对他妩媚地一笑,不觉心里有些发怵。晴儿拨了拨火塘里的余烬,又加了几块松油柴。火光又升起来了,屋子里顿时显得温暖亮堂起来。
“我们该困觉了。”她站了起来,眼神有些迷乱地看着子浩,子浩的心一阵阵紧缩。
他开始设想他的脱身之计:——门外有人。小偷!——他听到脚步身然后一跃而起去开门。不行,也许她说是那只野猫莫理睬他。呀,起风了,天要下雨,他好象听到雷声。对了,老鞋匠晒在门前上了桐油的钉鞋还没收回来,这些鞋还没做好,不能淋雨……
晴儿款款地朝他走来,热哄哄的山野气息。子浩感到一阵窒息。
——轰隆隆,隐约像是雷声。
子浩朝后退了几步。晴儿眼睛半开,嘴唇微启,丰满的胸脯一起一伏。
——下雨啦,快去收鞋!
子浩正待一跃而起,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的手臂被一只手有力地攥住,隐隐作痛。
“你慌张什么?”晴儿很奇怪地说:“去困觉吧。你和爹困外间,我困里间。”
风停雨止。子浩暗中舒了一口气,额上成串的汗洙滚落下来,挂在他的眼睫。他感到一切都变得遥远模糊而又不可思议。火塘里的火光透过眼睫的汗水幻化成了一只巨大的光环,宛若雷雨后晴空架起的一弯彩虹。
子浩想起三天后那个可怕的洗礼节,他将要和村里二十个后生一起套上沉重的钉鞋,便不寒而栗。而蓝色雾乡却沉浸在一片喜乐融融之中,男男女女的衣裳都渐渐鲜亮起来,女人戴起祖传的首饰,到处钗影镯光闪烁别有一番风情。鞋匠家成了万众瞩目的所在,人们纷至沓来关心打听自已的儿孙有无穿圣鞋的资格,有欢天喜地感恩戴德去的,有垂头丧气抹着眼泪走的,也有不笑不哭捧着圣物若痴若迷的,子浩不动声色一旁冷眼旁观。
老鞋匠成了蓝色雾乡最忙碌的人。子浩亲眼见他已熬了几个通宵,肥胖的身子也销蚀了不少。现在他只剩下最后一道工序,给鞋底上钉,鞋钉用青铜制成,每根长约寸许像个尖头磨菇,闪着森森寒光。
子浩那一双精心制作的钉鞋早已做好,油汪汪地摆在里屋,老鞋匠特地多刷了一层桐油。
子浩对此无动于衷,他决定逃走。不知是他第六感觉的敏感,还是他性格的多疑。子浩总感觉晴儿那双眸子无时无刻不在盯着自已。他开始对她产生厌恶,尽管他知道晴儿是村上最美的女子,追求她的后生有一堆,但他还是厌恶她!他厌恶她招来每天夜里屋后响起的鬼哭狼嚎的歌声。他厌恶她每晚必定要出去常常天明回来,脸上多一些酡红身上沾几片草叶。晴儿还喜欢带子浩去村里闲逛,他又不得不去。子浩很厌恶晴儿这种荒唐的举动,常常使他陷入难堪的境地,每次出去都有年轻后生对他呲牙咧嘴吐口水甚至挥舞拳头。一天,他在屋后帮老鞋匠晒鞋,那个身材高大的野猫不知从何处窜来,恶狠狠对他屁股踢了一脚。
“你这个不穿钉鞋的山外狗!你懂得山里的规矩么?”
穿着钉鞋的脚如同石头一般沉重,子浩知觉得一阵钻心的疼痛袭便全身。野猫恶毒的咒骂,还有他那张扭曲的脸令子浩感到恐惧。因为这满脸横肉彪悍结实的山里壯汉,是什么事情都会做出来的。
这时,晴儿不知从哪儿突然出现,她冲了过来,咬牙切齿恨恨有声地挥动手掌,噼里叭啦的耳光在野猫的脸上扇起一阵急雨,那个牛高马大的汉子铁青着脸,任她打也不还手,直到最后她打累了。野猫便朝子浩啐了一口扬长而去,晴儿冲着他远去的背影低声骂道:
“没有一个真正的男人!”
子浩脸上陡地燃起一阵野火。晴儿转过身来,意外地冲他妩媚地一笑。子浩禁不住心驰神摇。他强制自已,要彻底摆脱这野性的诱惑。
他想逃走。逃离这鬼气森森的蓝色雾乡。
子浩寻觅着机会,终于一个黄昏里晴儿不知去向。他看见老鞋匠失去女儿的管束,狂饮无度,终于烂醉如泥倒在地上,暗色的酒液从陶壶里流出,如一股泉流,汩汩地闪着幽光。
子浩在这一刹那间心灵似乎受到某种暗示,他没有任何迟疑便走出了门。朦胧的夜色已经降临,弯曲的小径如一条绸带,在蓝色的雾气中飘忽。这令人压仰的无边的蓝色笼罩一切又似乎能消融一切。子浩有些踟躇兀立在门口,他的手伸了出去手立即变成蓝色,再迈出一只脚脚也染上蓝色。蓝色的雾气又一次弥漫过来,他的脸部他的整个前面的身体全部被蓝色烛去,只剩下背部被屋里火塘的微弱的光亮照耀,呈现一线忧郁的略带淡绿的浅黄,犹如一片浓云被镶上了夕阳的金边。子浩整个消失了,只剩下背后那么一点闪亮的轮廓。
子浩鼓足勇气又往前迈了一步,他终于彻底地消融在蓝色的雾气中。他觉得自已飘浮起来,如一尾鱼儿轻盈地游弋于湛蓝的大海。他同时还产生一种腾飞的感觉,他从大木轮咿呀作响的水碓屋前飞过,从流水淙淙的阡陌上飞过,从飘着紫雾的荞麦田里飞过……居然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的行踪。终于,他来到了那条有着溪水长满丝茅草的山谷,他又见着了那片蓝色的水杉林。
水杉林的锥形树冠已与夜色消融在一起,只看见一排排笔直闪着幽光的树干挺立在那里宛若一根根琴弦,林间墓地又传来钉鞋的合奏,间或还有夜鸟凄历的哀鸣。这水杉林仿佛成了一架魔鬼的竖琴,日夜演奏着死神的音乐。子浩胆颤心惊地走了进去,层层叠叠高大的墓碑如鬼影朣朣。他小心翼翼摸索着前进,忘忧草莹光闪烁的花儿或明忽暗地照亮脚下的道路。走出林子时他全身冷汗淋淋,他看见那边的溪滩上,牛羊惨白的骸骨爆出点点暗蓝色的磷火,宛若遥远天边闪烁的星星。
子浩在这一刹那间热血奔涌,一举手一投足又恢复了闯入迷津前的自信。于是他加快了脚步,终于听到远处潭水的吟唱,同时,他为自已感到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