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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澄阳的相亲履历上又增添失败的一笔。他回到学校的住处,在结不结婚的问题上继续患得患失。

住进学校,算是他冲出家庭樊笼的一种反抗。他父亲是机关单位里的小科员,母亲是小学老师,两个人老来得子,对儿子的唯一野心就是想让他无病无灾地活下去,给自己养老送终,因此打小就给他灌输“知足常乐”的思想。不想儿子在“知足常乐”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终于成了一个不思进取的人,不思进取倒也罢了,麻烦的是在婚姻上也消极怠工。夫妻两人常为鸡零狗碎的事吵架,唯独在这件事上战线稳固口径一致,尤其是他父亲,一向标榜自由民主的家风,在儿子三十岁之前还伪装超脱,说男人晚点结婚靠谱,可过了七十岁寿辰,那一点开明终于像后脑勺上最后一绺白发被岁月揪得精光,把“不孝有三”当做口头禅,动辄用父子关系相要挟。有一次他趁老婆不在家跟儿子交心,你要真像外面传的那样喜欢男人,那我也权当没养你这个儿子,可你电脑里哼哼哈哈的都是没穿衣服的女妖精……

第二天,那台装满“女妖精”的电脑就跟着澄阳一起搬进了学校,搬进解放前盖的那栋筒子楼。楼呈“工”字型,框架中有一半的木质结构,是学校最早的教学楼,因为有那么一点岁月的沧桑感,竟然在各届校长操办的基建中幸存了下来,历经多次维修,终于跟不上时代,就当做了单身教师宿舍。以前年轻教师多的时候,这楼热闹过,楼内的小伙姑娘们横挑鼻子竖挑眼确定了对象,就理所当然地嫌弃起这里的阴暗封闭和不隔音,抱怨不能带小伙伴来这里愉快地玩耍。澄阳搬到这边来的时候,情况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善,因为整栋楼就他住了他一个人。

有时候想想还是有点悲凉的。作为学校最年轻的空巢老人,他该由谁来送终?假如他死在楼里面,谁会晓得?夜里面想到这个问题时他就想结婚,想在第二天把自己的余生随便交出去,然而到了白天,这个结婚理由就变得荒谬起来。他还年轻!保不齐没准就会遇见一个令他心动的女人,像梁小诗那样的女人。

澄阳在宿舍里睡了一宿,起床后又去学校门口吃了碗馄饨,回到宿舍,又睡了一个上午和中午。下午临近饭点,一个稀客上门来看他,竟是学校一把手陈校长。

陈校长推门进来第一句话就是,你这个小伙子,怎么搞的嘛!大好时光不出去谈恋爱,躲在这里睡懒觉。

澄阳惶恐得险些要从床上跌下来。上班十余载,什么时候蒙受过这种礼遇?他没来由地害臊,好像自己不谈恋爱是拖了学校创建文明单位的后腿。图书馆最近在搬家,是不是人手不够啊?他本来想从床上爬起来,心念至此又躺回去:“昨天吹了冷风,今天感冒了,好像还有点发烧,没力气。”

“小年轻可不能仗着身体好就硬撑,这样躺着也不像话,不吃点东西可不行。”陈校长头顶处那片不毛之地自带圣洁光辉,眉眼慈善如菩提。

澄阳说:“待会起来下点面条。”

“胡闹。”陈校长好像被“面条”一词扎了心,怜惜地催促,“赶紧起床,我带你去吃饭。”原来他正要赴个饭局,路过工字楼时,想起还有个自己平时疏于关心的小伙子,立刻意识到自己工作上的不足,这才决定进来看看。澄阳的职称不是一直都没解决吗?刚好请客的是镜湖大学文学院的秦教授,他与很多国家级教育期刊交往丛密,如能巴结一下,那发表个论文简直不在话下,当然一切还要看澄阳自己的悟性和造化喽。

澄阳于情于理都不好拒绝,只好爬起来穿衣服。王校长不依不饶,说堂堂“镜湖职业技术学院”的老师一定是仪表堂堂的,命令他刷牙刮脸梳头,澄阳无奈,只好把自己捯饬出了几分人样,跟在校长后面出了门,打了辆车,来到一家名叫“观江南”的饭店。

饭店名字里有“江南”,但设计上走的是地中海风。江南的小桥流水一概不见,大理石桌面正中央摆放高低错落色泽清亮的磨砂裂纹玻璃瓶,瓶底铺满细沙,给人以清新脱俗的感觉。墙纸上画着大朵大朵“梵高”风格的向日葵,挂着抱着盆子的裸女壁画,裸女画得很逼真,却“裸”得不正宗,乳房那里被擅自添了件围胸。包厢本来就大,可以开五桌麻将,但只摆了两张麻将桌,所以显得更大。红漆绿布的麻将桌旁围坐了三男一女,在打牌。四个人陷入鏖战,对推门进来的陈校长和澄阳无暇理会,气得陈校长要抢他们的牌。

“别别别,我好不容易抓了这一手好牌。你要是乱来,我把你喝醉酒那点丑事全告诉你老婆。”唯一的女人这样威胁。

陈校长骂道:“你们在小青年面前这样为老不尊,不怕被人戳脊梁骨骂老不正经吗?马姐,你是镜湖市艺术界的前辈,要在文艺青年面前树立榜样啊。”

“搞艺术当然要潇洒一点,豁达一点,哪个像你?”马姐回过来把澄阳从头看到脚,“小弟弟斯斯文文,素质蛮高,说明你们镜湖技院还是出人的。就是有点拘谨了,看来老陈这个人对年轻人还是关心不够,没给你们充分锻炼的舞台。”

老陈头给澄阳介绍,这位马姐是某县黄梅戏团团长,是镜湖市的文艺“巨头”。马姐一边承认,一边否认,作为艺术工作者,她一贯自觉践行新时代文艺路线,从不以为自己高人一等,现在跟这些不解风情的老男人打牌,就是证明艺术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而“巨头”这个称呼太难听,太俗气了,她死不接受。

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对老陈说:“你们搞理科出身的表述确实有问题,“巨头”是经济寡头的意思,马姐应该称‘名伶’才是。”

老陈头笑着告诉澄阳,这位就是师大文学院院长,大名鼎鼎的秦教授,另两位也是文艺界赫赫有名的人物,大家都是好朋友。马姐夸秦教授说得好,好到令她恨不相逢未嫁时:“既然大家都来了,就落座吧。反正这点牌兴也给老陈败光了,讨嫌。”

“不是还有个人吗?这是她的地盘,不露个脸不礼貌啊。”陈校长顾盼道。

“人家最近忙着相亲,忙着跟小鲜肉们一起厮混,哪有时间搭理你们这些老咸菜棒子。”马姐说完又指使澄阳坐到她旁边,澄阳屁股钉在末席的椅子上,死也不挪窝:“马姐,我一个小辈,就这儿挺好的。”马姐很不高兴,说既然叫她马姐,就是平辈。澄阳说平辈也有长幼之分,而且这个角度更方便跟马姐交流,向她学习先进的艺术理念。老陈头插了一句:“他坐到你边上,待会谁坐到他边上?”马姐喜欢跟他抬杠,这次却没再坚持。

陈校长的话里有话,叫澄阳发现这顿饭没那么简单。好好的一个饭局,原来又是个相亲会。女方面子和架子都大,竟叫诸多“名伶宿儒”一起等着。是怎样的角色才担得起这个阵容的烘云托月?相亲变得跟等候伟人接见一样,实在是到人胃口。澄阳吃不下去了,也后悔来。

老陈头劝他喝点酒,他直说自己上班多少年了,一滴酒都没喝过。秦教授在一旁观察,此时不禁点头说,现在的年轻人声色犬马,不喝酒的少。又问他职称的事,澄阳说自己太懒,还只是个讲师。秦教授又继续点头,说不错,现在年轻人都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能不醉心于职称的很少,停顿了一秒钟,又觉得自己的称赞缺乏原则,就将矛头指向职称评审制度,说它僵化、片面、莫名其妙,错失了一大批有真才实学的优秀青年。陈校长也帮腔点赞,说他每每想到澄阳这种人才不能物尽其用大展拳脚,就觉得自己愧对校长职位,愧对莘莘学子。

马大姐对这些话题不感兴趣,撇嘴说:“小弟弟交女朋友了没?”

澄阳卡着嗓子说:“没。”

马大姐爽利一笑:“男人就该这样,宁缺毋滥,以事业为重。就像《何以笙箫默》里说的那的那样,不能将就。”

虽然引用了典故,但其余四个男人显然不爱看电视剧,也不看网络言情小说,因此反应迟钝。马大姐秀口吐出一枚金句,无人响应,立刻愤世嫉俗地哼了一声,那三个男的如梦初醒,立刻捧场。陈校长拍着胸脯打包票说,每次听到学校里对青年男教师打光棍的非议,他都要严肃批评,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另外两人一个说:“我现在就是后悔当初结婚早了,没有好好选一选。”另一个眼角竟有老泪闪烁:“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秦教授回想起往事,生出感慨:“温柔乡,英雄冢。当年我北上求学,不也是到将近四十多岁才成家,否则哪来今天的成就。”

马大姐这下满意了,又把矛头对准澄阳:“可是小弟弟,我也要提醒你啊,做人不能好高骛远,全天下的好女人那么多,关键是看谁跟你最有缘分。”瞅了秦教授一眼,秦教授默然看了看手腕上的金表,面露焦急之色。澄阳想,缘分这个东西就像绳子一样,套到谁头上谁倒霉。他一边点头,一边盘算着离开的托词。

身后的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澄阳正在亲吻一块椒盐猪手,难以转头,听到一个声音说:“哎呀,饿死我了。”接着就是一阵香风掠过,那是潮湿而清新的洗发水气味,和夏天混杂着狐臭的香水味大不相同。一个女孩出现在秦教授的旁边,没来得及吹干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来的一小片鼻翼和尖尖的下巴,像一只刚刚学会进食汲汲而饮的小鹿,叫人觉得那冷炙也香甜起来。

澄阳忽然就不想走了。

秦教授说:“你怎么搞到现在?”女孩一口汤喝得急,赶忙用餐巾纸擦擦嘴角说,刚刚下课,又朝其余的人打了招呼,看样子很是熟稔。最后朝向澄阳,隔着桌子挥了挥手说:“你好啊,大叔。”

澄阳立刻感觉到了马姐的苦楚。岁月就是一滩泥沼,柔软地让人浑然不知深陷,偏偏有人不知趣地想要把他叫醒,提醒他时光已过膝,过腰,不久将灭顶。其实他也知道“大叔”是一种时兴的叫法,可这样一种称谓,无形中将他跟秦教授王校长之流划入一类,叫他瞬间觉得自己半截入了土。也许,再不结婚,就真的老了。

秦教授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瞎叫什么,他跟你一样,还没结婚呢。这是我女儿,卉卉,花卉的卉。这是澄阳。人家可是名牌大学毕业生。”

“程大叔好。”卉卉笑嘻嘻地看着他。

“不对不对。”澄阳大声抗议,“我姓卞,卞之琳的卞。”

澄阳不再说话,把那个笑点埋在小小的悬疑中由卉卉自己去体会,他想退而求其次地证明,他是她眼里的大叔,但心态年轻,并不刻板,敢于自嘲。

只是卉卉天真得过了分:“卞之琳是谁?”

秦教授教授说:“是个诗人,写过一首《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卉卉说:“这诗我好像听过。”

澄阳赶紧把扯远的话题拉拢回来,“我姓卞,名澄阳。你连起来读看看。”

迟到的笑容终于绽放在了卉卉脸上:“卞澄阳,变成羊,大叔,你可真会开玩笑。”

澄阳立刻愁眉苦脸:“唉,总比变成狼要好吧。”

陈校长幽默感闪现地不早不晚:“那也没什么不好的,可以是新郎的郎。卞老师,老实交代,你想要变成谁的如意郎君呀?”

席间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马姐嘎嘎笑,秦教授他们哈哈笑,澄阳呵呵笑,卉卉是捂着嘴笑。气氛融洽得像是个母慈父善子孝的幸福大家庭,溢满了天伦之乐。澄阳在一个良夜里稳稳坐着,挑拣着桌子上的冷菜,好有能量编排出更新奇有趣的段子来证明自己的年轻,可是马姐早就迅速填满了肚子,现在又完成了任务,吵着要继续打牌,其余人一同响应,落了单的陈校长宁愿观战也不要当两个年轻人的电灯泡。这伙人的用意昭然若揭,澄阳却不怪他们一起挖坑,因为坑里的是卉卉,因此是甜蜜的陷阱,如果是马大姐,那便是罪恶的深渊了。

两个人一同走出饭店,在路上闲逛。澄阳说:“秦卉卉,你多大?”卉卉说:“我不姓秦,我姓陶,今年二十五。”澄阳正想追问,见她把头撇过去,又想起秦教授说他快四十岁才结婚,如今只是半百有余,怎么又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儿。这问题不该深入探讨,就问她是不是在读研究生,在学什么专业,怎么这么晚还上课。

卉卉又捂着嘴笑。她哪里是什么研究生,她所说的上课,是健身房里的瑜伽课,也包括钢管舞民族舞和动感单车什么的。这就解释了她为什么走路带风,走快一点就是夏天的热风,慢一点就是春天的暖风。

“我刚才的吃相是不是很难看?真该死,我以为没有生人在场。”

“是挺难看的,简直是毫无形象,好在现在还有个补救办法。”

“哦,什么办法?”

“就是让咱俩从生人变成熟人。”

两个人默契一笑,又默契地敛了笑容,各自带羞不语,好像都怕熟得太快而过犹不及,一不小心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心闺蜜,纠正起来就很麻烦。澄阳邀请她去吃东西,卉卉说吃饱了,但是可以陪澄阳去吃。澄阳无比很感动,仿佛她是为他做了很大牺牲。女孩越年轻越善良,越老越刁钻。在他相亲过的近千名刁钻的女人背景烘托下,卉卉堪称圣洁。

剩下的时间,在“何阿姨”大排档,卉卉果真看着他吃完了一碗清汤手擀面,听他说了他跟这家大排档之间的渊源。多少年前,这里的馄饨还是两毛钱一碗,现在都是五块钱啦,小刀面还是那么爽滑软糯,汤水还是那么好喝。这家大排档当年还卖零散的香烟,他和同桌朱奔放吃完面条总是另加五毛钱买两根“红梅”,躲在小树林抽完了再去班上上晚自习。避讳年龄却喜欢卖弄沧桑,是男人的通病。只不过卉卉很吃这一套。她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

“想不到这个小摊竟有这么悠久的历史了,比我比还大呢。”她说。

澄阳的情怀汩汩上涨,指着抄着锅铲翻炒的年轻大厨说:“当年我上高中,他还穿着开裆裤,想不到子承母业。”大厨或许是不好意思,装作没听见,坐在案几旁的老板娘何阿姨也没为这样一个继承家族产业的儿子感到自豪,背对着上帝,并不过来叙旧。澄阳的情怀像短路的无人机一样失去控制,砸在地上,折了翼,冒出一缕青烟,只好暗自怪这母子二人市侩,无非是因为两人下了一碗面却占据了一张桌子,就这样给脸色。

送卉卉回家,才知道她跟健身房里几个同事合租了房子。看着她在过道的楼梯拐角蹦蹦跳跳地上去,跑向一群年轻人聚居的所在,他有一种被抛弃的孤单。经过一番挣扎,他打了电话给她,问她:“你的房间窗子靠着街道吗?”卉卉说是,他又说:“站到窗子那里去,让我再看你一眼吧。”于是一扇窗的灯亮了,一个身影嵌在四方光明的中央,是卉卉,又像极了另外一个人。

澄阳知道为何看她如此亲切了,不过是因为年轻,和当年梁小诗离开他时差不多年轻。

澄阳再度想起了往事,想起17岁的梁小诗。遇见梁小诗之前,他一直深陷鸿蒙混沌之中,遇见梁小诗,他竟然生出很多理想,但是诸多理想都以娶梁小诗这个理想为前提,比方说要成为一个作家,假如不能娶梁小诗,那当个作家跟当个纺织厂工人也就没啥区别。

那时候澄阳醉心于天文星象,读过几本地摊玄学,其中就有法国预言家洛查丹玛斯的传记,书中写道,此人预测了飞机大炮的诞生和世界大战的爆发,准确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九,剩下的百分之一就是还没到来的世界末日。他把末日定在1999年的7月,但是经过澄阳结合其他文献研究发现,这个日期是有误差的。精确的时间是1999年最后一夜的零点,千年虫将导致世界范围内的计算机智能系统紊乱,到时候核弹头满天飞,所有人,不管有没有考上大学,都得死。

上高二的澄阳得出结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就算自己考上了清华,也不会比考不上大学的死得好看一点。

在某个文思泉涌的晚上,他通宵完成了一封写给梁小诗的信,用一万多字阐述了人类文明飞速的发展将必然导致的列车效应——这是他自己发明的名词——列车跑得过快,最终将脱离轨道而奔向灭亡。在世界末日中,相对安全的地方只有非洲,因为那里比较穷,也没核弹头,被轰炸的几率比较低。美洲虽然是块独立的大陆,却最危险,但是那里有核弹头最多的美国,至于要去高地而不是某个海岛,那是因为核爆会引起地壳运动,引发海啸……他们将会在乞力马扎罗山看雪,去马赛马拉看日出日落……他希望梁小诗能当面答应他,地点定在学校新建不久的小凉亭“English corner”。

那晚,他等了两个多小时,梁小诗没来。他巨大的失落,需要一个更疯狂的计划来拯救,疯狂到想起来就惊颤不已,悸动不止。他要新旧千年交替的晚上,去向梁小诗表白,说爱她。

他跟踪过她,知道她的家在城北一栋五层小楼上。梁小诗在一篇题为《我的家庭》的作文中提到过这栋小楼,说它其实并不只是白色,而是夹杂了一点粉红,有心的人才能看出来。澄阳看了好几次,果真看出了一点水粉样的妩媚。

1999年12月31日晚,粉红小楼二层那扇窗被帘子遮得很严实。天有点冷,周围一片漆黑。站在楼下的澄阳隐约觉得自己弄错了,明天就是元旦,全世界都在庆祝,他爸妈正在家里看晚会,新闻里的各国领导人都在发表新千年致辞,众口一词说人类的明天会更美好,跟美国大片里末日来临之一点都不一样。现在只有两种可能性了,要么他是个傻逼,要么全世界都是傻逼,到底哪个更大一点?

为了向梁小诗表白,他练习了好几个月。他问自己,难道要因为地球不会爆炸就放弃?如果他是这样的懦夫,那还怎么有脸去给梁小诗幸福?

“梁小诗……”他喊了一声。腰身弯成了一张弓,像随时要把自己发射出去。风声猎猎,灯光不为所动。

他豁了出去:“梁小诗……我爱你。”

好几个小时没说话,他的嗓子哑得厉害,这句话像一块粗砺的石头脱口而去,去势滞重艰涩,沉沉升到半空,回落却是疾速无比,重重地砸中他的脑袋,吓得他几乎想要逃跑。

窗帘被拉开一道缝隙。澄阳却往后退了几步,像是动物见到火,出于兽性本能掩藏行踪。他藏在了一棵树的后面,看到窗子上映出一个纤细的人影,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把窗帘全部拉开。

他又一次喊道:“梁小诗,我爱你。”

楼的背面突然传来一阵气急败坏的喝骂:“小狗日的,老子宰了你。”澄阳的魂魄几乎要从天灵盖那里先走一步,结果被他的皮囊拖累住,灵与肉互相拖累,险些摔个狗吃屎。楼拐角随即出现了一个提着菜刀的男人,瘦得只剩下一把筋骨,摇摇欲坠地喘着气,只凭一腔杀气撑住不倒:“给老子出来……咳咳……出来,你个小流氓。”

澄阳跑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羞耻。那个男人追不上他的,真要动了手,他完全可以空手夺白刃。他只是没想到梁小诗的父亲竟会这样衰老,她在作文中写过她是怎样埋掉一只死麻雀的,写那只麻雀软软的尸体偎在她的掌心,写她是怎么留下了眼泪。天啊,她那么善良,他却那么自私,要她抛弃亲人跟自己去非洲。

他一下子就原谅了梁小诗。

逃跑之前他还有余暇看一眼那扇窗,窗子里站着一个人,确信无疑的就是她。这幅画面后来在一切无聊乏味的时候拿出来润色过。他跟她,就像他跟此时的卉卉一般,站在高低不同的两端。周围是飞光流影,一切都影影绰绰,唯有他和她,像悲情MTV里的主演,坐爱情的两端,看青春的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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