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催眠治疗师,英文称之为Hypnotherapist。简单来说就是用催眠术来治愈病人精神和心理创伤的人。
可是大家认为我不仅仅那么简单。
有很多人认为催眠师是有法术的,带着神秘色彩,这显然是被一些小说和电影误导了。
甚至我在这座城市里的不少熟人也言之凿凿地对外宣称我是一名巫师,能占卜解梦,擅与神界通灵。
我家族里一个平素极度迷信的四奶奶,更是笃信我是一个阴阳师,能行走阴阳两界,通晓驱邪捉鬼,收惊喊魂。
只有我自己知道,他们对我存在多大的误解,我其实就是一个普通人,只不过我在国外取得了催眠师资格证书。我在这座城市的精神病院从事心理治疗的职业,我用催眠技术帮助人们解决精神和心理上的各种困扰。
尽管,我因此掌握了众多病人内心潜意识深处、大脑原始区、废弃记忆碎片区藏匿的诸多隐私和秘密;尽管,我的病人囊括了农夫工商、达官贵人、凡夫走卒、文人骚客、绿林僧道、穷恶勇善等三教九流各阶层各种身份人物。人食五谷,亦生百病,催眠只为治疗,我严谨把握职业操守,绝不外泄隐私。
不可否认,我因此在这座城市获得了良好的声誉,我与我的病人之间的信任也胜过最亲近的朋友,我相信,如果没有这种信任,我的催眠治疗是无法完成的。
那天阳光正好,医院病人甚寥。隔壁诊室一个同事,就是那个嫁了四个男人的女护士,又推开我诊室的门,一对小眯缝眼,夸张的假睫毛呼扇呼扇的,冲我娇笑,阴阳师,我的魂都掉了,你能催眠我,帮我把魂喊回来么?
对冲我职业开玩笑的人,我无一例外一脸嫌弃。
但对她是个例外。
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女护士。男人们对有故事的女人的态度,就像一个酒鬼在一个正式场合的戒酒表态,表面上的挞伐一律义正辞严掷地有声,内心里的向往总是百爪挠心趋之若鹜。
此刻我就正和女护士热烈地聊到她嘴角上方的一颗红痣。
我说她这颗红痣长在这里是典型的风流痣,这颗痣能招来无数的桃花,爱对帅哥放电,所以招惹狂蜂浪蝶可是拿手好戏啊。她用发嗲夸张的语调跟我说,人家都说我这是财痣。她说她嫁给第四任老公的第二天,这座城市的房价就开始飚涨,她那做地产的老公赚了个盆满钵满。
正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了后面要成为本书主人公的王跛子。
本来我那天是打算从女护士嘴角上方那颗痣往下聊,一直聊到她脚踝的。王跛子的到来让我只好怏怏作罢。
王跛子进来就问我,你是不是刘医生,大家传说的那个到你这里睡一觉就能手到病除的刘医生?
我看他像是正从一个建筑工地过来,穿着一身工装,头发像一蓬杂乱的蒿草。我问他,你认识我?
他说,我猜你就是。他用手指了指门边的牌子,为自己准确找到我而有点得意。又说,我同村的一个工友,名叫王笊篱,就是你治好的。真是神了,打我认识他起,他就一直是个结巴佬,在你这里被你用法术迷翻了,睡了几次觉竟然就把结巴治好了!我们工地的人都说你不得了,说你会邪术。
他说的那个人我有印象,倒不是因为我用催眠的方法治疗好了他的结巴,是因为他叫了个“王笊篱”那样的奇怪名字,我记得“笊篱”两字我当时在他磕磕巴巴的叙述中大约花了十多分钟才写正确。
我纠正王跛子说,我这是催眠,是科学,不是邪术。他说,管你是邪术还是什么,我来找你就是看看你能不能治好我的病。
我问他,你自己感觉有什么病?
他目光并不与我对视,自顾自说,我周围的人都觉着我有病,但我自己却觉着周围每一个人都有病,我都被他们搞糊涂了,我搞不清是自己有病还是别人有病,退一万步说,即使是我有病,我也搞不清自己得了啥病。
我提醒他说,我是催眠治疗师,我可以把他的病根彻底搞清楚的。他接口说,是的,我知道,刚才看你和那个女护士聊得那么投入那么亲热,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医生。
我说,你别扯我的事,你能配合我做催眠治疗吗?王跛子说当然能。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王跛子在前后大约半年多的时间里,到我诊室接受催眠治疗三十多次。
随着诊疗病程的推进,我越来越感觉兴奋。每一次催眠王跛子这个患者,我自己也仿佛被催眠。我仿若一个背着行囊的找矿人,循着王跛子的瞳仁,举着一支火把,进入他的内心,进入一个恍如万花筒的时光隧道,用一把钎锤一锤一锤敲下隧道岩壁上一块块炫目的矿石。
王跛子所看到的一切,他所思考的一切,他所困惑的一切,都让我冥想良久,我仿佛陷入一个深沉的黑洞,犹如步入一次完全陌生的循黑寻光之旅,耳旁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空洞环绕地回响。
这之后的半年多时间,我又陆续走访了王跛子家族和社会的密切接触者,试图更深切地了解他的行为状态与他的精神心理病患之间的联系。
我确信,王跛子是有病的。但对造成他患病的根源一直无法断论。
在每次把王跛子催眠后,听他那些源自脑海和内心深处有如梦呓的口述,我都感觉心里怅惘纠结,总觉头脑深处滞重难受。
这种感觉一直折磨着我。
我想我要为王跛子这个典型病患做些什么。
王跛子在接受我半年多的催眠治疗中,详细跟我叙述了他的种种不堪过往,这促使我终于打定主意,要把王跛子的催眠治疗过程,特别是王跛子的精神心理口述轨迹,不管是他自己经历的,还是与他有关联的人经历的,但凡只要对他精神心理造成伤害和影响的人和事,每事一记,每人一记,分为童年精神创伤、卑耻记忆回溯、家族既往病史、患者职业史、临床异常症状、潜伏期症状、妄想症病象、密切接触者筛查、病患恶化诱因、出院小结共十卷,用文字记录下来。当中记述的时间有不少前后矛盾或模糊混乱,实乃王跛子的叙述和记忆经常出现蒙沌和断篇,所以我在辑录分类时也就无法做到脉络清晰。
不可否认,现实告诉我们,有时真实总是漏洞百出,虚构反而天衣无缝。唯有身处卑微之人,最有机缘看破世态人心的真相。我想,王跛子就是这样一个人。
在记录的过程中,我一直在思考,是王跛子病了吗?更多的时候,我会觉得我们每个人的身边,都有一个王跛子。
为免除王跛子对我身心的折磨,我曾经想方设法要把王跛子从我脑海里剔除出去,但我一直没有做到。直到我把王跛子的催眠口述手记整理成书交给出版社后,我的内心才似乎略有放松和稍感慰藉。
我相信,这是一件有意义的工作,这不仅仅是一部病史,不仅仅是家族史,它也是社会史、精神史、思想史,更是一个时代精神个体样本的批判史。
因为王跛子半年来的赘述叨扰,和写作此书的劳动,耗光了我所有的业余时间,我终究没有时间和精力去与那位嫁了四任老公的女护士发生什么故事。很遗憾这一点是确真的。
无论是对于王跛子的隐私,还是对于我与女护士的暧昧,我请你做到守口如瓶。
“秘密若从口里出来,就已出了大门了,以后会遍行于全世界”,所以,谁都知道,这个世界上无人能守口如瓶,出于避免你我沾惹纠缠之考虑,请将此部小说阅后即焚。
切切依诺践行,做人要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