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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岭公社的破石大队,坐落在大历山上的深山大坞里,四个自然村四个生产队,四个生产队人口加起来不到三百。每个自然村有一所教学点,其中三个教学点学生数加在一起才十一人。红岭辅导区新班子正常运作后,是年的暑假后期对该大队的教学点,进行了合理的撤并,只保留了四村中间地带新建的一所小学。并点之前,公社和辅导区领导一再担心,破石大队的学校并点工作,是否会成为红岭公社最难拿下的顽固堡垒。世上有许多事,有时总是打破人们的常规思维,担心的不出岔子,不担心的偏偏出岔子。破石大队学校并点的事,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例证,它的风平浪静,没出现任何的疙疙瘩瘩,是我们先前根本未能预料到的。
破石大队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并不代表老百姓的孤陋寡闻,见识短浅,心里不想事。正因为他们受外界的干扰少,只要一想起事来就更加的专一,通透。破石人早觉得一所学堂,两三个学生,一个老师,学校不像学校,私塾不像私塾,撤并只是迟早的问题,要不也会很快的自然消失。破石四个教学点四位老师都可以说是当地人,其中三个是山坞里生山坞里长成的年青教师。不是说当地胡椒不辣,也不是说他们缺水平,他们都是恢复高考后的高中生,教个小学不成问题。今年的放暑假时,三位年青的民办教师听说学校要并点,教师要精简,他们连八月二十九日辅导区组织的民办(代)教师重新竞聘上岗的考试都没参加,只找了刚上任的余校长口头道个别,就结伴外出务工去了。眼下,四个点合并成一个点,留着程四祖一位老公办教师,独自坚守在大山里的这块教育阵地。
我在红岭任教的两年里,几次都想去破石看看,终因种种原因一直未能如愿。然而从同事的口中,间接了解到破石不少的村风民情。“祖国江山一片红”的年代,不知哪位革命乐观主义者突发奇想,以“广乐”二字,取代了传统上的“破石”村名。村名更换后,始终未给原来的“破石”带来实质性的变化。交通的不便,超强的体力劳动,平日想吃块肉,照旧靠着双腿跑上大半天山路出去买,何谈“广而乐之”?村名改过了几十年,人们口头上还是习惯喊了几百年的“破石”。
曾听陶荣徵老师说过,破石是全县极其偏僻的山头大队之一。该大队四个自然村是一条线排列着,依从上到下的顺序即是大历山、老屋里、江家和吴家四个村。去年新建的大队部和小学都不在四个村里,建在了老屋里和江家中间无人居住的一块平地上。学校和大队部为何不建在某个人口众多的自然村子里?山外人疑惑不解,破石人却有其自己的理由:村民开会,孩子上学,或多或少都要走一段路,不存在谁沾光,谁吃亏。以一种距离上的相对均衡,求得了一份心理上的平衡,成了山里人的一种特殊心态。还好,这一特殊心态,没有用到阻扰学校并点上来。当我第一次听人说起破石新建校舍的地点,曾为破石人精明的过头,产生过一种困惑。
破石整个大队从来不种一棵水稻。“农业学大寨”年代,也许“农业学大寨”以前,依山赋形的开辟了一些梯田,还有几块面积超过半亩地的,皆因山高水冷,种的也都是旱地农作物。村民除了国家全年供应的口粮外,便是靠山吃山。高山云雾茶,漫山满岭的油茶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松杉木和毛竹,都是破石村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生于斯长于斯劳作于斯的村民,只要有一副好腰板,使得动一支能挑两三百斤的硬扁担,日子照样会过得滋润甜美。
破石的村民有个与山外人不同的嗜好,热天热暑上山干活,男人女人都不带茶水,座座山坳,条条山弯,随处都能找到润喉解渴的山泉水。他们出门干活时,背上背的是一只酡红色的竹茶筒,茶筒里装的是从山外供销社打来的散装白酒,干活口渴了,困乏了,就咕咚咕咚喝上两口。外地人对这一嗜好同样的有点不可思议,他们却说这样子解渴,提神,助力。有书说女人喝白酒,是用开水浇花。这里的姑娘和小伙子一个样,哪个哪天不喝上几口,倒是一个个肤色白嫩,红润如霞。这里的女人到得山外,好比维吾尔族姑娘杂在汉人堆里,老远就能一眼辨出。破石的少女生长在偏僻的高山头,从来不愁嫁。
公社所在地的红岭,有许多未讨老婆的小伙子,见了破石的姑娘就心里发痒,谁都想娶一个回家做媳妇。但摆在他们面前却有个无情的现实,也是一般体弱力薄的小伙子无力跨越的坎:未过门的新女婿,连过了门的老女婿,每年都有给老丈人家挑米,挑茶籽,砍柴的义务。砍柴就在家门口,好说。挑米,挑茶籽,要过十八道的溪涧搭石,十八道不折不扣的“之”字山路,一上一下三十里的肩挑手提,那真是检验未过门女婿最要命的门槛。不是金刚钻,就别想揽那个瓷器活啰。
红岭辅导区的新班子成员,在例行的教育教学工作检查中,老习惯,中心小学的检查总是放在最后一站,村小(教学点)检查工作只剩下破石小学了。班子中有人建议,每天的下乡检查,一直是在大疲劳战,不如还是先将中心小学检查完毕,留着破石小学扫尾。破石小学早去一天,迟去一天是一回事,程四祖老师在那里,去也好,不去也好,一切他都会按部就班,规规矩矩的做好。余校长也同意先把中心小学检查完毕,再歇两天脚,蓄足精神,到时好有劲头去攀爬破石那条高高的山岭。
2
中心小学检查结束过了两天,辅导区班子成员统共“四条枪”,一律换上了轻便运动鞋,骑着自行车倾巢出动。干开喜副校长和总务主任陶荣徵以前去过破石多回,了解那里实际民情。在他俩的提示下,我们提前到红岭菜市买了两斤新鲜猪肉,一条草鱼,两块白豆腐带着走。
陶老总说:“公社领导每次上破石办事,或检查工作,也都在下面带菜上去叫人烧,不然临时临刻的会给东家带来愁菜的尴尬。”
干副校长是个勤快人,他主动承诺:“中午我来烧,让程四祖老师贴上两个素菜就是了。”
“哈哈,中午可要尝到大厨的手艺了。”余校长兴奋地说。
“干副校长的厨艺,我和陶老总欣赏过多次了。”我说着回过头朝陶荣徵老师笑笑。
“这次和到他家里的风味可完全是二码事。”陶老总说。
“今天我们至少要走三个小时的山路,途中最好要少撒尿,不然肚子会瘪得前心贴后背,中午闻到狗屎都有味。”干副校长调侃地说。
“一想着吃,我的肚子里就嘀哩咕噜的发牢骚了。”余校长故意的用手按着肚子说。
谈笑间,脚下的自行车踩得咕噜噜飞转,二十分钟就到了牯牛墩。牯牛墩是条大峡谷,一道道搭石断然是骑不得自行车的,我们不得不把自行车锁好,摆放在牯牛墩林场一排茅草房的背后,开始启动爹妈给我们的“11”号车。
沿着峡谷中那条或宽或窄的溪流溯行,一路青山碧水,赐予我们的是清静,沁凉和舒畅。山势时而敞开,时而收拢,路的两边尽是林荫蔽日,时而传来和悦的鸟鸣。途经前几道搭石,我们担心它会摇摆,怕弄不好会掉下水去。其实它却坚固如磐,假如不坚固,它怎么承受得了来来往往及挑着担子从上面安然踏过的人们。我们的担心,确实成了多余的庸人自扰。
突然面前出现了一处山崖,有人告知,刚才过的是最后,也是第十八道搭石了。往前绕过这处山崖,则开始攀登名叫“十八肩”的山道了。攀山道与缘溪而行,毕竟不是一回事,没了过搭石的孟浪雅趣,也没了先前的轻松愉快。峡谷中有着一路为我们遮阳打伞的阔叶林,周身晒不着日头。到了山道上,多是些小叶和针叶林木,阳光总是把斑驳的影子投到我们的身上。尤其攀在近乎四十五度的直道上,两条腿酸胀沉重得难抬起来,汗水自愿一粒粒的渗出肌肤,滴在山道上。途中也有不少石头半成品(不是石板)砌成的石阶,有几处一抬腿几乎膝盖快抵住了下巴,喉咙眼里跟着拉起了风箱,呼嗞呼嗞的响。
走在山道上,谁都很少说话了,即使三言两语,也是两三个字一吐气。好多年了,我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感受了,于是更加佩服起刚追上我们,又一阵风似的掠过我们身边,很快就甩下我们一拉里路的几位男人。从年龄看,他们应该是步入中年的人了;从他们挑着的担子看,应该都是破石村的,要不就是破石村里的姑爷。他们肯定是打早去红岭粮站,买好了米就匆匆的赶回来了。足有百十斤的担子,在他们肩头左一下右一下的轮换着,每个人口中不停的打着口哨,看上去一副怡然快活的神情。
我们也终于爬到了岭头。我将脱下的衬衣搭在肩上,两手叉腰,站在一块凸起不高的石岩上,顿时有了一种“立马空东南”的心境。头顶湛蓝的天空显得特别的深邃,身前身后都是层叠的峰峦,宛如蔚蓝大海上凝固的巨浪;山岫里时而飘出棉絮大的白云,状似草原上丢失的绵羊。原来挑担赶在我们前头的几位男人,早已坐在了岭头亭子里歇憩。
他们中好像有人认识我们,便热情地跟我们打着招呼:“嗬,老师们辛苦了。”
我们当然不能把人家当作陌生人看待,也异口同声的客气地回答着:“你们挑着担,才是真正的辛苦。”
他们中又有人说:“我们山里人习惯了。”
几句寒暄过后,只见他们立即将毛巾往扁担头一挂,躬下身子挑起两袋米,小跑着朝岭下家的方向奔去。干开喜副校长说,不知他们是老屋里,江家,还是吴家的,反正不是大历山,大历山朝上走,在左侧的那山顶上。我不自觉的往左侧的山顶望去,想着大历山就是那白云深处的人家。继而,我又回首低头目送着刚下山的几位男人渐行渐远的身影,隐约看到了一簇又一簇的砖墙瓦房。干副校长向下指着山腰间一处匍匐着的两幢房子,说那就是破石小学和大队部。陶老总说,虽然可以清晰的听到下面公鸡打鸣,母鸡下蛋的叫声,但是看见屋,走的哭。到达我们的目的地,半个小时还得抓紧。为了争取早点赶到破石小学,我们没有在岭头耽误太多的时间。
下岭的路上,干开喜副校长跟我们讲起了程四祖老师的故事。
3
程四祖老师,红岭辅导区教师队伍里的一位长者,生于一九三三年,祖籍广阳县人。他一九四九年初中毕业,毕业后便在皖南新四军里当了半年的通讯员。皖南解放后,他被留在广阳县某区搞团干工作。年青时的他,长得眉清目秀,中等偏下的个头,作为男人是矮小了点,却也使他显得更加的活泼玲珑。解放之初的初中毕业生,别说在区里,就是在县机关都算得上是个小知识分子,加上程四祖会拉,会唱,会写又会画,是年青女子心目中的小才子一个。
正当他青葱年华,想干一番事业时,有两位花季女子同时向他伸出了橄榄枝。一位是崔区长的女儿,胖乎乎的体型,个子和年龄与程四祖都很般配,在区里搞后勤,属正式工作,是五十年代绝大多数男人审美观上的理想女人。另一位是区文化站的华女士,广阳本地人,初中文化,姣巧秀气,和程四祖有着多方面的共同爱好,自然也就有了更多的共同语言。当时在程四祖的人脉圈中,持现实眼光的人都劝他,要娶就娶崔女士,区长是明摆着的一座靠山,崔女士那圆滚滚的屁股,生就旺夫兴子的福相。也有人私下建议他,应该娶华女士,鸳要配鸯,凤要配凰,竹鸡配画眉唱不到一个调上去。
程四祖爱的天平也倾斜于华女士。但他明里怕得罪了崔区长,所以一天心里华女士崔女士,崔女士华女士的掂量来掂量去,拿不定主张。崔女士与华女士这两位年轻姑娘,表面上都装着风平浪静,内心却波涛滚滚,行为上表现出你盯梢我,我盯梢你的。只要她们发现有一方和程团干走在一处,另一位就找借口横插过去。
崔女士说:“小程,我爸找你有点事。”
华女士说:“程团干,今天帮我去教支歌。”
程四祖每次碰上她们这些低级糊弄人的把戏,眉头一皱,不头疼也只好装出头痛,抑或用一种哀求的语气推脱说:“现在我人不舒服,哪儿都不想去,只想单独安静休养一会。”
不管程四祖找何借口,怎样采取“拖”字诀,这两个爱火中烧的女子,就是抬着杆子耐心往下等。
一拖一等,月复一月,明眼人都说不是拖下去的事,越拖越坏事。好心人也劝说程四祖,赶快拿定主张,日久会被认为你脚踏两只船,到头不出大纰漏,也会扦担挑柴两头脱空。
程四祖的骑虎难下犹豫不决,果真在他人生中悄悄埋下了悲剧的种子。在他心中决意选择华女士还没有公开之际,铺天盖地的“反右”斗争蔓延了全国,随着“反右”的扩大化,程四祖身为团干,被人检举“爱情观不纯,脚踏两只船,典型的生活作风不正。”一夜之间,被扣上了右派的帽子。没过多久,他被调出了广阳县,充军到了茶襄县安湖岭革命老区最偏僻最艰苦的破石大队的老屋里生产队,改行当了一名小学教师。程四祖身陷这步田地,百口莫辩,欲哭无泪。唯一能够自我安慰的是自己还年青,对未来仍满怀着希望,因为不像有的右派,戴上帽子,关进牛棚,连饭碗根也被端掉了。
俗话说:落毛的凤凰不如鸡。程四祖这个当年人们眼中的小才子,到了高山老林的破石大队老屋里生产队,住进了一间茅草覆顶的破土墙房。白天教着十几名小学生,夜里孤单一人坐在如豆的油灯下备课,看书,练毛笔字。他的身份虽然是一位老师,但他头上戴着一顶右派帽子的紧箍咒,村人多以一种鄙视的目光打量着他,大队、生产队干部三不三行使权力来念念紧箍咒,有事无事的警告他,必须老老实实的接受改造,不然,就连老师的饭碗也让他端不稳。
山窝里的太阳落山早。孩子们放学欢呼雀跃着回了家,留下“程老右”(村民都这般称呼他)拿张小木凳,坐在土墙根下青想白想:崔女士可能跟着当区长的老爸离开了广阳,去向应该是江北老家的怀宁,她的去留不再与他有何相干。华女士是广阳本县人,是否还在五信区文化站,近年也不知她的心情是好是坏。程四祖深为感动的是,在他离开广阳半年后,华女士曾不顾一切,冒着风险,一路寻到了破石村。
那天夜里,亮如萤火的一盏油灯下,形影相吊的两个人,一个反复强调自己是右派分子,不想因此而毁了一个年轻漂亮、有文化有工作的女子的前途。一个死心塌地的诉说你是被误解、受冤枉的,总有一天世道会还给你清白,我将永远等着这一天。
这对有情人,迫于当时的形势和处境,不想给村里人留下说三道四的话柄,赶在天明之前,抹着婆娑的泪眼忍痛离别。程四祖将华女士送上破石岭头,实在不忍离去,又在下岭的路上默默无语地陪了一程又一程。
天亮之后的深山老林是鸟的天堂,鸟们兴高采烈飞来飞去的呼朋引伴,亮起清脆婉啭的歌喉。其情其景,仿佛是有意撩拨这对有情人,使得他俩不忍细看,不忍卒听。到了不得不分手的一刻,双双又都陷入了四顾茫然之中,彼此无奈地发出一声声的长叹,叹息从今以后的路不知如何往下走。
又是一个春天,青草出头了,树叶发芽了,山川河流经过一冬的休憩蓄势,换了一身峥嵘爽亮的春装。情绪一直低落的程四祖,没有从任何方面感觉到一丝一毫春天到来的迹象。每个月来破石村送一趟报纸的绿衣使者,某日带来了一封华女士的信笺,从华女士的来信中,除了満纸思念感伤外,程四祖也没嗅出山外有丝毫的春天气息。
程四祖这个有良知有理智的男人,他知晓女人的青春是耽误不起的。他决意将华女士前后两年多来写给他的信,一股脑打包邮了过去,并附言说:“鄙人在百般无奈的境况下,已和当地一村姑订了亲。望‘良禽择木而栖’。勿念。”
就是这封短短三十字的书信,这种纯情善意的欺骗,果然彻底终结了与华女士的联系,也成了程四祖内心不可宽恕的一个遗恨。
到了文革大批斗运动中,村里那些缺少文化怀有嫉妒心理的人,都在借机打压一下有文化的程四祖。就连程四祖的内弟,曾经的学生,当上了大队长的管智仁,也想帮自己大姐(程四祖的妻子)树立家庭实权派的地位,表现出了立场分明的大公无私的精神。他给姐夫程四祖用锅灰抹过黑脸,亲手让姐夫坐过“喷气式飞机”,也想煞煞姐夫身上那种文化人的臭架子。
习惯了逆来顺受的程四祖,并没把这当回事。有人用锅灰给他抹黑脸时,他乖乖的伸长颈脖,自个调侃说自己又当了一回黑脸包公。坐“喷气式飞机”时,他却凭借自己身子轻的优势,伸展两手,做出雄鹰展翅的姿势,嘴里唱着“造反有理”的歌,故意的取悦造反派的红卫兵,甚至红小兵。
待到山花烂漫时,程四祖得到了平反昭雪,他终于真的笑了,迟到的笑脸上,自然掺杂着凄惶与苦涩。当年整他斗他的人,不是从他的笑里,而是从他没有留下伤痛病根的身体上,终于幡然醒悟,程四祖到底是有文化的人,关键时刻大智若愚,当年耍的那些小滑头,轻易地把他们一次次的给糊弄过关了。
4
我们赶到破石小学,时间已是上午第三节课。这次例行的检查,没有提前打招呼,也不是搞什么突然袭击。我们一眼看到贴在办公室墙上的课表,课表上安排的是音乐课,程四祖老师正在教孩子们唱歌。我们没有贸然地走进教室听课,这时候已不好意思再去打扰老师和学生了。只是不声不响的在办公室坐上了片刻,每人随手翻了一下老师的备课本和学生的作业本,我便在检查登记表上填上了相关的内容。
传进办公室的歌声使我感到甚为惊喜,一位五十过头的老教师,依然还有这么一副好嗓子。而且教唱时,高音是高音,低音是低音,韵味律动很有点专业的味道。我听着听着,脑子里突发灵感,冒出了“深山里的老凤声”这样一个题目来,围绕这个题目,腹内慢慢开始了一首自由体诗的构思。
程老师沉浸在自己的教唱中,并不知道我们的到来。干开喜副校长说:“课还是刚上,不能坐在这里干等着下课,那中饭就会拖迟的。我干脆去把菜洗好切好。”说着他就走进了隔壁的厨房。陶老总也跟在后面,在灶膛里找到了火柴和松光,立马生起炉子来。
干副校长对跟进厨房的我和余校长说:“小庞,厨房里有我和老陶够了,你和余校长第一次来,可以出去转转。”是的,上次学校并点,只是把大队干部和程老师,学生家长代表,叫到公社会议室达成协议的。这次我和余校长很想到上下两个村子里看看,怕时间来不及,不妨还是对学校内外的环境仔细的察看一番。
破石小学给我第一个的印象是,目前还没有通电,不仅仅是学校,整个大队都没有通电,这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显然有些格格不入了。办公室里有的是码得整整齐齐的教科书,报夹上有几本杂志,几份报纸,我看了夹在最外面的一份《中国少年报》和一份《小学生学习报》,日期都是一个星期前的,说明这里的邮递员还是一周来一次。引人注目的是那台小小“红灯”收音机,四块木质小黑板。每块小黑板经过了重新油漆,上面的内容看得出也都是今天板书的笔迹。对于小黑板我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打小学启蒙到如今,我不会忘记是它为咱农村学校,特别是复式班教学,发挥了特殊的作用,可以说它是山村学校时效最佳的教具。
学校厨房倒不小,砌有一大一小两口锅,小锅是炒菜用的,大锅专门用来给学生烧开水和中午蒸饭,揭开锅盖一摸,学生的饭盒还都滚热烫手。靠墙码的两大码干柴,还有四五袋闭炭,占据了厨房三分之一的位置,这些算是山村学校的一笔财富了。
校舍是去年新建的,比起对面的大队部要新得多。去年大队选址建校舍时,为从长计议,设计了两间教室,两个房间,一间教师办公室。原规划打算在这里办高小班,四五年级各开一个班。规划归规划,规划不着的是变化,是村里的年轻人大多都进城务工去了,孩子也被带走了。今年上半年,有三个教学点加起来不到十个学生,实在是不成个学校的样子。若不是暑假开学前撤并了三个教学点,村里人又都同意把并后的学校搬到这里来,看来这空了一年的校舍,还得继续的空下去。如今,四个教学点的学生合在一处也就十四人,程四祖老师一人坚守这块阵地,教着一二三年级三级复式班。多余的那间教室改成了室内活动室,多余的房间空着也是空着,大队干部于是慷慨动员程老师全家搬来住下,既方便了学生中午吃饭,寒暑假又省去了一笔护校费,算是一举两得。
学校与大队部中间,隔着大半个篮球场大的学生室外活动场地,靠大队部那头,安装了一个木制的篮球架;靠校舍这边,挖了个沙坑;靠山的一面,砌了一张水泥乒乓球桌。连接校舍与大队部外沿的是一堵两米高的围墙,水泥砖砌成的,墙根下生长着一袭绿茵茵的杂草。学生厕所在离校舍四十米开外的一个山坳里。学校饮用的水,是一种天然的自来水。自来水说是天然的,因为这水是从不远的山沟里,沿着十几根竹笕直截引流到厨房的一口大瓦缸里。瓦缸灌满了,则将竹笕上方的一个豁口打开,源源不竭的泉水便流至地上的一条水沟中。读过朱子诗文的人,见到这番场景自然会想起“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那两句诗来。
学校外围的山边地角,被程老师家属充分利用,种上了各种各样的时令蔬菜,此时还有辣椒,茄子,丝瓜,羊角,葫芦等。秋南瓜都还在茂密的藤蔓上拳拳地长着,看来这里的季节起码要比山外慢一至两个节气。
嗬,这就是我亲眼所见的破石小学了。
5
下课铃声响过,程四祖老师走出教室,一看见我们,很是歉意的笑露着两排洁白的牙齿,双手抱拳说:“失敬,失敬!没给你们倒茶喝。”
余校长上去紧握着程四祖老师的手说:“我们喝过了。你教学生唱歌嗓子干了,先自己倒杯茶水润润喉。”
“小庞主任,校务日记,工作计划,备课笔记,学生作业,课外活动记载一直都放在办公室桌子上的,你们检查便是。”
我说:“我和余校长已经翻过,一个人带三个年级,要完成这么多的任务不容易的。我们看过后,你的每项工作都做得细致齐全,我们来学习了。”
“哪里哪里,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又没电视,不做这些事也没其他事做。再说拿了国家工资,做不好也不够意思。你们忙,我去烧菜。”
“你老歇一下,干副校长和陶老总在厨房里烧水备菜了。”我说。
程老师听了过意不去地说:“怎么能麻烦他两人哩。我不知道你们今天来,家里也没备什么菜,腌腊肉和土鸡蛋有的是,我去拿。”
干开喜从厨房里接岔道:“腊肉不用拿,鸡蛋只要两枚打汤用,菜地里蔬菜弄两样来就行。”接着他又喊我和余校长,说,“我上厕所时,发现路边荒地里那片马齿苋怪嫩的,你两人找家伙去掐点来,那是一盘上好的好菜。”
程老师去了菜园,我和余校长找了一把小锄头去挖马齿苋。
干开喜副校长不愧是位烧菜高手,七弄八弄,六七盘色香味美的菜肴摆上了餐桌。程老师从碗橱地下端出一竹筒来,用小花盏先给每人倒了半盏烧酒,开始劝说着:“翻山越岭够疲劳的,廉价寡酒喝点提提神,回去腿力也好点。”
未饮之前,我把我盏里的酒倒了一半给陶老总,我知道他酒量大是不会计较的。大家喝的正开心时,我问程老师,平日也喝点吗?他说,有时老伴干体力活回来辛苦了,陪她喝半盏。他有五个孩子,三个儿子,两个在外工作,一个正在服兵役。大女儿嫁到了山脚下的石埭县,小女还在省城读大学。
余校长说:“你老已经无所求了,安心地干到退休那天了。”
倏地,程四祖老师脸部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犹豫一下直接说出了憋在心里已久的一个愿望:“我想是想到时能够离休。”我们都被他的一句话说蒙了。想离休?周边还没听说过有教师是离休的。程四祖老师看到我们满脸的茫然,又说,他是四九年十月以前参加革命工作的,当时拿的是薪金制,完全符合离休政策。今年的正月,他去过一趟广阳县,许多当年的老同事都愿意为他做人证。遗憾的是兴建佛子岭水库,广阳老城已埋在了湖底下,搬迁后的新县城,许多的原始资料都遗失掉了。没了原始档案,广阳县那边不肯出示证明,茶襄县这边怎么说也不敢认可,看来此事到我退休那天也是没法改变的了。
干开喜副校长劝说道:“人要想开点,钱是身外物,只要身体好,多活几年就赚回来了。”
“我不是为了钱,要的是对我那份工作的承认。就说我在这里当了几十年的教师,究竟图个啥呢?无非是让更多的孩子能够走出大山,我就知足了,当然自己的孩子也不例外。”程四祖老师说了这通话后,轻轻发出一丝叹息,眼角里噙着难以觉察的泪痕,似乎还有什么隐情压抑在胸。
干副校长用一种试探的口吻,想揭开那丝叹息里面的真正内幕:“你去广阳,打没打听到以前的那位华女士呢?”
程四祖老师苦笑着摇摇头:“苦命的华,嫁了一个比她大十岁的南下干部。文革中,她男人被红卫兵打成了残疾,自己后来也得了精神分裂症,多年前就不在人世了。”
杯停下,菜微凉,我们酒足饭饱,该收拾碗筷了,一阵的短暂沉默后,紧接着是一片的唏嘘感叹。干副校长尴尬地陪着笑脸说:“对不起嗬!程老师,我问了一句不该问的话,触痛了你的伤疤。”
“没什么,没什么!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有机会,我可以细细地跟各位聊聊这件事,那样也许心里才可以彻底的把她淡忘。”程四祖老师一脸苦笑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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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的路上,我们重又续上了酒桌上的话题。每人拿着自己和程四祖老师比,觉得自己都是幸运的,也是幸福的。尤其是我和余校长,可以说正在青葱岁月,就遇上了好时代。
说着说着,我们对坚持深山教学几十年的程四祖老师,不仅增加了一层敬仰和钦佩,而且更怀有一份深切的同情。同情的并非他的过去,过去的已经过去。我们同情的倒是他的日后,日后他应该得到的,因了人为的因素,眼睁睁看着它而得不到,这才真正让人添堵,让人备受煎熬。余校长说,我们只能是同情罢了,没有办法帮上忙的。假如没有广阳县城的搬迁,也许程四祖老师到时是可以顺利享受离休待遇的,可是历史与现实都不能假设,这一切只好归于天命。
别开这个沉重的话题后,我们再次扯到了程四祖老师的工作方面。今日听到程老师的歌声,不单是歌声问题,问题是我们从中看到了一位老教师的敬业精神。还是干开喜副校长说得明白,现在许多乡村小学教师为了贪图省事,把教学重点都放在了语文、数学两门考试的科目上,体育课放羊,音乐课背书,美术课做作业。课表上也安有音体美,行的是另一套。那样的课表只是做做样子,拿来应付检查的。一人一校,像程四祖老师这样严格按课程设计上课的,并不多见。
我说,还可以拿出事实来证明,程四祖老师是真正重视学生全面发展的。学生有图画本,描红本和大字簿,而且都是按时批改的。我还侧面打听过两位学生,得知他们至少两周就要学会一支新歌,而且还会识简单的乐谱。我们不能单纯的理解为这是程老师嗓子好,本身喜欢音乐,这不是理由。理由是,程四祖老师从不将自己放在天高皇帝远的境地,而是保持着中国知识分子一份“慎独”的优良传统。
返回的路途,在我们不停的话语中似乎缩短了许多,不知不觉的就到了“十八肩”山脚下。我一时心血来潮,信口说出了自己的一个想法:“中秋节前,我想在本辅导区中组织有特长的教师,办一份《红岭教工》的校刊。打算请我们的程老出山担任顾问,协助我们陶老总一块担任美术编辑。”
“庞主任这个设想好哇!我全力支持,不过这个主编你就不要推辞了。”余校长首先表了态。
“数学方面的文章,有你两位校长来把关。”我不假思索地建议说。
“如需要养生、烹饪方面的内容,我可以给你们凑凑数。”干副校长诙谐地说。
陶老总也开了尊口:“程老年纪已大,家又住在深山里,来去不方便。我看就别惊动他了,我可以为你们提供后勤保障工作。”
“不,我看了他教室后面的墙报,编的很有特色。单是那‘前言’和‘结束语’非一般人能写得出。还有老师在里面的插图,你们都见识了吧,水平怎么样?”
“我以前都没想到,程老还是个很有艺术细胞的人才。”陶老总说。
“行,依你的。此事要办就得抓紧,创刊号尽快在中秋节前后和全体教师见面。”余校长强调说。
我说:“过两天不是要召开全体教师会议,通报总结这次检查的情况吗?我就在会议上把这项任务顺便布置下去,程四祖老师由我负责跟他联系。但我有一个请求,第一期的创刊号上,最好我们四人都要带头写一篇。我可以保证中秋节前出刊,争取在第一期上向大家献出我正在腹中酝酿的《深山里的老凤声》诗一首。”
“那么,我也不怕献丑了,创刊词我负责写,编后语还是交给老庞你。”余校长说。
“第一期就不麻烦程四祖老师了。刻写,插图我来承担。”陶老总说。
“技术活全被你们包下了,我就负责油印吧。我上半年在市里参加小学数学教学研讨会的一篇讲稿,有点长,回去后我尽力加工压缩,庞主编看得中意,能采用,就采用。”干副校长说。
“好哇,那是高质量高层次的东西呀!长不要紧,可以分期连载。”我说。
《红岭教工》这份小校刊,就在这次破石小学返回红岭的路上,以非正式班子会议的形式,拍板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