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这双呆板的眼神让坚强的母亲无话可说。她转身,她自己去找药水。父亲常常输液的消毒胶布就放在门旁的拐角处,随意的取出,撕开,粘在伤口处,母亲亦敏步去了堂屋,找来扫把、簸箕,开始清理碎玻璃渣。
狂风呼呼而来,绕过窗前,像野兽般嘲笑着贫穷的一家。但,邪恶的狂风终究无法再冲开破旧的窗户了。
父亲吃力地躺下干瘪的身体,弱声说道:“小文,我还想吃点饭,我饿了。”
可怜、可悲!生活就是足够折磨着世间的人。令鲜活的生命一夜垂老,于病榻之上奄奄一息。
父亲近乎哀求的目光突兀的又是一闪,有些晶晶闪亮。‘会不会是回光返照?’冯文知道,父亲是真的饿了。可是他再也无法下咽米饭,因为,扩散的胃癌细胞已经把喉部给生生地堵上了,所以,父亲想吃饭的时候,根本就咽不下去,吃了多少也就吐出多少。
为了保住最后的生命,家里准备了流食。稀稀的米粥、或是粉末冲食。每天,饥饿难忍的父亲总是隔会便叫饿。
母亲清扫好了碎玻璃渣,便对儿子说:“小文,坐下来陪你爸说会话,别让他寂寞了,我去冲米糊来给你爸吃。”
须臾,母亲便端来了米糊,递给儿子,她转身,她还要去厨房做饭给儿子吃呢!
温和适宜的米糊送到父亲嘴边,干瘪开裂的嘴唇似乎永远缺少水分,就算喝了再多的水也无济于事。
父亲终于吃到差不多的时候,冯文才开口道:“爸,我这两天跑快递感觉比在外打工轻松多了。”
闪着一双特别明亮的双眼,父亲艰难地笑了。“哦!”
笑得很吃力,但却很真实。而且,是发自内心充满喜悦的笑容。父亲颤颤地抖着嘴角,说出了几个字:“小文,爸害了你!”
不再说话,父亲便重新躺下身子,闭上了最明亮的双眼。
此话千真万确,戳痛了冯文内心最深处。眼泪止不住就夺眶而出。然而,他是男人,真正的男子汉。伤心流泪不该在病危的父亲面前表露,徒添悲伤情绪而感染到父亲。
冯文起身,说是送碗去洗,其实,一个男人,在他最最脆弱的时候,也会止不住哭泣的。
他躲到了自己的小屋里,‘决堤’的泪水任由滚落,紧咬的牙板‘咯咯’作响。他恨,亦无法怨恨及谁?可又极度充满怨恨。这股怨气就只好全部发泄到了老天那去。
母亲并不知道儿子正悲伤地躲在他的屋子里。勤劳的双手结满了老茧,还在洗菜做饭,她要给儿子做吃的。
未几,心总是难离在病榻上丈夫那的她再次进屋,可儿子却不在这里。
“小文。”母亲的呼唤声并不清脆,不过足够冯文听见。
“嗳!我在房里,马上来。”拭去眼角的泪水,坚强的男人该以最好的状态呈现在母亲的面前的。
他不能伤害父亲的心灵,更不能把悲伤传递给苦命的母亲。
母亲太伟大了,太坚强了。不离不弃,为了丈夫和儿子,从黑发几乎一夜之间就熬到了白发。
悲伤的气氛在空气里萦绕,随后慢慢消散。深深吸了口气,再吐出。冯文步出了自己的房间。
一盘素炒茄子,还有一大汤碗西红柿鸡蛋汤。仅仅一菜一汤就是习以为常的每顿菜食。
母亲夹了些茄子到儿子的碗里。“小文,吃过饭去睡一会午觉,下午上班去吧!别请假了,家里我能照看好!”
“妈!我只请一天的假,不要紧的。”没有笑容,即使面对最亲爱的母亲,他一直以来的忧郁眼神都是那么的忧郁。
“你才上两天的班,就请了一天的假,这样怎么行。要是老板误认你做事不扎实,把你辞退就迟了。明天起没事就别请假了,知道吗!”母亲很担忧。
“嗯!”冯文使劲地点了一下头。
母子二人继续吃饭,可凄苦的氛围始终无法消散,冷雨狂风亦不得安宁。
米饭很香,素吵茄子也很可口。低头不再语的冯文吃着母亲做的清淡饭菜总有种吃不够的感觉,比起在外打工期间偶尔去饭店吃的所谓珍馐美馔都好味。一碗米饭吃完,又来一碗。
冯文用汤勺给母亲舀起鸡蛋汤,这才淡若无影地浅浅一笑。“妈,吃鸡蛋。”
“我自己来!”母亲很执着,端着碗不再让儿子把西红柿蛋汤里的鸡蛋都往她碗里舀。
放下了汤勺,冯文接着吃饭。可消瘦的脸庞却掩映在母亲棕黑的瞳光里。
她明白,儿子长期生活在艰苦的环境中,使得营养总是赶不上别人家的孩子。尤其自己的丈夫得病之后,儿子打工挣来的钱也都垫进了医药费里。且现在儿子已经工作,总该找个女朋友成家的,为了他不久于人世的父亲,仅有的钱可能都要花光了,女朋友之事只能耽搁。想着,母亲不免悲从心起,鼻子一酸,又开始流出混浊的泪花。
母亲流泪,这是儿子最不愿意再见到的。“妈!别哭啊!有什么事不都说要坚持的吗?”
“嗯!妈知道,就是太苦了你啊!”
“没事,总有一天我们会过上好日子的,会发大财的!”似乎冯文已经树立起阔大的理想,钱就那么的好挣。
用满是老茧的右手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凄惨的微笑很不真实。“儿子,妈知道,你有想法妈乐意听。可是你知道吗!人这一生有时候就像是翻过大山,刚翻过了一座大山,你以为可以走平整的路,其实你又要翻过另一座大山。这样的人生才是真实的人生。小文,以后咱们家只要能平平淡淡、平平安安过上日子,你老老实实做人妈就放心了,就满足了。”
妈妈的话很朴实,然却富含最基本的道理。冯文怎能不明白呢?“嗯!”他再度使劲地点了下头,是对母亲人生阅历看法的认可。
贫穷不再可怕,关键在于正确的人生理念。母亲无形中等于给儿子以启迪。她心中的儿子或许将来不是什么大老板,不是商贾巨富,只要老老实实,即使平平淡淡也能知足。
或许重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对于人生的理解才会更加的透彻。
说起冯文的母亲,她是位普通再不能再普通的农村妇女。因为贫穷,初中没毕业就回家务农,文化知识也不高。可母亲一直以来都注重与人为善的生活态度。不仅和邻里、他人都能友好相处,更加不会无端制造矛盾。待难免生出的意外矛盾之时,她都以谦让和冷静化解矛盾于无形中。自然,深得别人的和平回馈。尤其在冯文心中,他的母亲从不与人争强好胜,是位善良朴实无华的好母亲。
母亲娘家的父母及两个哥哥都健在,且也是普通人家,没有谁家是暴发户的。那么,冯文父亲这花钱无度的重疾,娘家人能给予的也自然是很少的。
然,母亲并未心生怨言,她知道两个哥哥都六十出头岁的人了,一个还在外地打工,一个则留乡继续务农,都在挨穷,还有什么能耐提供过多的金钱帮助妹妹呢?何况他们也有自己的家庭需要各项开支。老父、老母轮流在两个哥哥家过活,自己无力支援就更不用说了。
坚强、倔强、勇敢,这些词汇用来形容冯文的母亲毫无误差。这两年为了医治自己丈夫的绝症,可谓散尽了钱财。家徒四壁的只好卖了农村里的两层小楼,租房在城乡结合部,便捷于随时去医院,也便捷与就近在玩具厂找份工作,挣些小钱。
生活可是一山过了,再遇一山。坎坷、艰难都不过是人生必经之路。所谓一帆风顺,看来只能是美丽的愿景。至于那些成功的人生,其背后的心酸他人也未必能知晓。
无论如何,母亲这两年衰老了太多。苦难的磨砺让母亲变得更加坦然。她深深地爱着自己的丈夫,也深深地疼爱着自己的儿子。她最大的心愿就是丈夫的病能够突然间好转起来,所以她才明知不可能也时常去医院和听从周边人们的建议寻求心灵最后的希望,时不时还得去寻求‘奇药灵丹’。对于儿子,她更多的是自责,也更多的是希望儿子能找到一位好姑娘,成家立业,她这个做母亲对儿子最大的心愿想必才能达成。可如今这般家境,她除了坚持忍受贫穷和连累儿子或许真的别无他法。
布满皱纹的脸上毫无血色,一脸的苍凉无助。母亲曾经快乐的笑容也从此逝去。对于母亲,最爱吃的红烧鱼,已经很久都没做过、吃过了。
冯文轻轻地离开了餐桌,去父亲病榻旁看了一眼,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一股霉味就扑入鼻息。这座老旧的房子住在里面真的让人难受。可如此的贫穷,他还能有什么脾气和不满的呢?
恁由风吹雨打,心暗暗平静,这里就会静逸。注视天花板,蛛丝网结,他也懒得去处理。而这一片小天地里,他这样的孤单男人越发的可以纵横思想疆域,去规划将来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