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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湛蓝

生不无可恋

王宇昆

“不讨厌你怎么会把鼻屎丢进你的茶杯里……”

在我要说这句话的时候,牙套坐在我的对面写着实验报告,她绿色的大框眼镜不断从塌塌的鼻梁上滑下来。不过在她第三遍扶起镜框后,刚刚这句略带恶意的话我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她问的问题是“X他到底讨不讨厌我啊?”

我心里发出“呵”的一声冷笑,看着她露出微芒的牙套,心想着,被分手后还能问出这样问题的,也就只有牙套这种奇葩女子了。可就算内心对她这种情商的人充满了鄙夷,脸上还是必须得露出一副同情万分的表情。

因为,我是牙套唯一的闺蜜,男闺蜜。

牙套是位情商低到尘埃里的女博士,咳咳,看到这里,你不要以为我是在涂黑女博士这个群体。之所以说牙套情商低,当然必须要讲讲她那两段谁听了都会隐隐同情后发出一声心塞之“呵”的恋情。

我和牙套所在的学校本、硕、博同在一个巨大的校区,教学区错综交杂,所以长相有点着急的牙套经常会被同校的那些师弟师妹们认成老师。当然,抛开长相,凭借牙套在学术领域不可一世的高度,她也的确可以当那些无知小孩们的老师了。鹤立于女博士群落中的牙套,那副绿框眼镜和浓重的黑眼圈把她衬得格外显目,像群落中的土著长老,手里抓着的那本厚厚的《现代分子生物学原理与技术》就是她统领部族的权杖。

但和《非诚勿扰》那些跑去相亲的女博士不同,牙套没那么渴望恋情,但却万分惧怕寂寞。排遣寂寞的方式固然很多,交朋友就是条罗马大道,但研究生时期,连续被两个闺蜜抢走男友的她从晋升女博士之后,就再也不奢求这种风险极高的友谊了。所以她又头脑简单地把驱赶寂寞的方式统一归结到了一个方向,那就是爱情。

于是就有了牙套和第三个男友X的故事。

X是我的室友,牙套和他在一间实验室里认识。牙套和X分别由两个不同的博导带着,却研究着同一个领域的问题,所以差不多算是竞争关系,因为学校实验室比较紧张,所以两个团队经常挤一间实验室。每次X一大早打算去抢占实验室的时候,都会发现牙套已经正襟危坐地在显微镜前面观察玻片了。

无巧不成书,如果生活毫不狗血,剧本也没法随随便便玛丽苏啊。

这天牙套拿着她的权杖拎着一袋子小笼包推开实验室门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一个买早餐的工夫,位置就被人占了。她丢下权杖和小笼包,上前欲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又发现对方正在观察的是自己昨天刚刚做好的实验样本。

这下子可好了,牙套心里瞬时沸腾起一种内衣被人偷窥到的火焰,她朝着X的脑门上来一个脑瓜崩,男生当时那个反应差点把实验室角落里饲养的小白鼠给吓得免疫变异。

室友X也不是什么省油的阿拉丁神灯,两个人当机立断来了场博士群落里的大战。这算是结下了梁子,牙套知道了X的大名,X也记住了牙套的狰狞。为此,牙套再次向学校申请实验室,但无奈的是,上面没批下来。

所以,就在故事的发展本应该是牙套与X持续争夺实验室白热化,最后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老天爷却突然开了个玩笑,牙套和X在一起了。

作为X的室友,我对他的审美之了解,如同于对面走来三个女生,我能判断出哪个罩杯的女生能让他心神荡漾。没错,我这是在鄙视他,X就是喜欢飞机场和大脑门,就像有的人喜欢方便面泡板蓝根,X和牙套在一起的新闻一点也不会影响到我早餐的食欲。

只是,牙套却仿佛变了一个人。

她变得多愁善感起来,担心自己的衣着、发型不好看,甚至担心起自己的表情、接话时的表达是否符合X的胃口。像是久旱遇上甘霖,饱含爱意的玉米棒子一夜之间涨破了外衣。牙套终于感觉自己不是一个被寂寞拥裹的女博士了,而是变成了一位爱情事业双丰收的社会精英人士。

这期间,牙套和X热恋,他们像歌里唱的那样,你占位来我实验,你打饭来我实验,你像个小仆人似任劳任怨我做饭……牙套只需要不停地做实验然后享受X带来男友牌至尊服务。那段时间,牙套真的掉进了蜜糖水里,她觉得从早恋、初恋到绝恋,X简直就是男友堆里生出的人精。

温柔体贴、懂事顾人到让人掉眼泪啊。

久违的恋爱的感觉的确很快驱赶走了蒙在心头上的那层寂寞,尽管两个人一起埋头实验室的时间多过了一起看电影、烛光晚餐、轧马路加在一起的所有时间,但她仍然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像体验了过山车飞到轨道顶峰的那种快感一样。

当然X也是有变化的,对于他来讲,唯一的变化就是他的实验报告换了一套风格,比以往更加精致,更加完备。X的导师欣喜于他的这种变化,甚至还给他多拉来了几个私活,让X乐得合不拢嘴。

看到这里,或许你会觉得他们爱到一起的缘由未免也太莫名其妙了吧,没错我也这样觉得,可当一个半月后,X向牙套提出分手,我才觉得这一切早就有迹可循。

X月初在某顶端科学学术杂志上发表了一篇论文,引起了年级组的剧烈轰动,平常碌碌无为的他突然成了博士生群落中的冉冉新星。而论文出刊的当天,X向牙套提出了分手,分手的理由是他在牙套那里找不到成就感。

这个理由就像是吃完韭菜饺子后,粘在牙套上的那片油绿油绿的韭菜,让人作呕。

“找不到成就感?!他的成就感都用来偷窥我的实验数据了!”

分手后,牙套好像终于明白X当初追求自己的目的了,我安慰着醍醐灌顶的她,听她骂骂咧咧的话卷携着牙套上反射来的光投放到空气里,如同台风着陆后立刻软成了热带气旋。女博士牙套生气起来都让人觉得同情,当然也仅仅只有同情了。

其实我夹在室友X和牙套之间是很难做的,这边我跟着牙套一起咒骂了X的丧尽天良,那边又要听着X讲和牙套谈恋爱是多糟心多受虐的过程。

为了脆弱的感情,人也不得不把自己活成一个卑鄙的小人啊,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吗?先小人,后君子,真是对我的极大褒贬。

后来,牙套把X抄袭这件事情闹大了,X则打死了也不承认自己是抄袭,而是两人共同完成实验,自己只不过是把自己负责的那部分数据整理了出来,甚至拿出了各式各样的资料证明,天衣无缝地让人觉得他像是被诬陷了一样。更让人无语的是,大家知道牙套和X曾是情侣后,都只是把这件事情当成了情侣闹掰后的一场闹剧。

牙套吃了个哑巴亏,哭得昏天黑地。

“我当初男友被闺蜜抢走都没哭成这傻样……”

牙套一边在绵延不断的哭声中吸着鼻涕,一边在停顿的空当中加入类似的话。还真是可怜啊,可这种可怜也就只有我明白吧,后来我对牙套说要不要我出来作证,她拒绝了我,心无执念地丧着脸对我说了句:“无所谓了。”

这边的“无所谓”是牙套辛辛苦苦做了一个半月的实验全部“到手的鸭子飞了去”,而X那边的“无所谓”却是享受众人羡慕的明媚目光和导师的极力表扬,一家科研外企还抛出了橄榄枝,高薪聘用了他。

爱情就是这样啊,你以为自己活得甜蜜快乐,只不过是别人给你设了个套,等这甜头过去了,就只剩下辛酸的回味、油腻的憎恶和自悯自怜了。

可对于牙套来说,这段感情也不能算是一无所获,起码她有片刻的至尊VIP幸福和曾与寂寞告别的踏实感。

其实,牙套和X发生这段故事的时候,我还并没有成为她的男闺蜜,因为他们热恋期我去蹭了顿饭,于是就被牙套设定为X身边的人肉监视器了,女博士这点还是蛮机智的。后来他们分手,我便成了牙套的伤心话收纳器,和她慢慢地就变成了现在这个关系。

黑云压城城欲摧,寂寞来时无人陪。

牙套说:“女博士和男闺蜜将来都会孤独到老吧。”看着她那副生无可恋的表情,我成了后来那段寂寞重来时间里唯一可以给予她一点安全感的人了。

要毕业的那年,牙套终于快要摘掉牙套,她那副晶绿色的非主流眼镜也已经无法满足她又上升的近视度数了。也是这个季节变换的时节,她又遇到了第四个自己主演的故事。

那段时间,牙套陆陆续续拿到了几家公司的offer,女博士好就好在,对于养活自己,终于有了点话语权。她忙着甄选公司的时候,甚至开始有些留恋这段为数不多的校园时光了,而就在她幼稚地把学校那颗银杏树落下的叶子拼成一个心形的那个下午,肩膀突然被一只手掌轻轻拍了两下。

牙套转过身,大约三十七八的男人站在了那颗心的外围,笑着问她办公主楼怎么走。男人的长相是张震和小田切让的结合体,让只看过《卧虎藏龙》和《光明的未来》的牙套一瞬间慌了神。

这是她第一回见到阚叔。

有时候,喜欢真的是一瞬间的事情,我们不能严肃地说是一见钟情,因为这个词语里的“钟情”显然没有那一瞬间迸发的火花唯美动人。我至今记得牙套向我描述见到阚叔时的心情,就像甜筒最先融化的那一滴,在就要融化的那一瞬间,她的嘴巴慌张地靠了上去,生怕这短暂的愉悦消失。

阚叔是新来的日语老师,教本科生的,和博士生的生活八竿子打不着。那次偶遇之后,牙套天天心心念念,我怂恿她,马上就要社会青年了,不如再不羁一把。于是,在我们的精心讨论下,牙套弄来了阚叔的课表,开始装成本科生去蹭他的日语课。

女博士牙套又要开始扮嫩了,她和X谈恋爱的时候就说自己每天都尝试着把自己打扮成小太妹,可发现自身条件再怎么改造,充其量也只是小太妹身旁提着菜篮子买菜的已婚主妇。牙套对着镜子一阵涂抹之后,皮肤是明显比以往改善了不少,面颊的桃红也让她多了几分底气,只是那眼睛里,还是嵌着女博士洞穿多少是是非非的深邃。

“你要肤浅点,对,上瞟,时不时来个飘移白眼,想想那些小女生天天脑袋里想些什么,你就想什么。”

“她们想什么?”

牙套这个敏捷的问题还着实问倒了我,我左思右想索性换了个方式。

“哎呀,好了好了,你就想着那帮小女生也都像你一样花痴那个大叔,现在眼神找没找到感觉?”

“找到了!我要把那些小姑娘的眼珠子都抠出来!”

和女博士真心不在一个频道,我看着镜子里的她,发自肺腑地笑了笑,转而继续看她的论文。

第一堂蹭课,阚叔穿了一件NB连帽衫,帅翻整个阶梯教室,坐在角落里的牙套像做贼似的假装找到拍PPT的角度,实则是在偷拍阚叔。

咔嚓咔嚓,真像个十八岁少女似的。

下课的时候,她故意留到最后,切合阚叔的节奏,和他一起走出教室,阚叔果然认出了她。

“你不就是那个那天在草坪上拼心的女生吗?”

阚叔脸上浮出和那天一模一样的笑容,牙套心里咚咚敲起鼓来。

“啊!老师,你还记得我啊。”

这句话刚出口,牙套就后悔了,她后来回想,本应该以一种自己忘记了、对方却记着的姿态回应。

“你是日语系的学生?”

“额……这个,对,我是转系生,这学期刚来的。”

牙套说这句话的时候,毫无底气的表情出卖了她的心理,她利索地抢过阚叔接话的空当,翻开从旧书店淘来的日语教材,装模作样地问了几个问题。

“这本教材,已经是十年前的版本了,新版这里早就删掉了……”

牙套的手指指着一个自己一点也不认识的字符,尴尬地对着阚叔笑了笑,这下好了,完全露馅了。不过幸运的是,阚叔最后给牙套留了自己的QQ号和办公室位置,叫她有不懂的地方可以来询问。

算是有一点点起色吧,牙套开始像个辛勤的小学生每天最早到教室里坐着,位子从最后的角落逐渐过渡到第一排正中央,360度无死角地看清了阚叔每个角度的帅气。她对我讲,好像找到初恋的感觉了,虽然只是暗恋,但寂寞的感觉却一点也找不到了。

我泼她冷水,说她是深闺老妇中毒了。

阚叔QQ关联了微信,牙套偷偷发送了申请,没想到阚叔竟然通过了,起初小心翼翼检查断句语气的留言,阚叔竟然也都是秒回。那句网络名言,不是说秒回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事情吗?现在牙套真是要被阚叔暖到心都融化了。

牙套通过朋友圈知道,阚叔曾经在日本留学三年,知道他最喜欢京都的樱花和北海道的薰衣草,知道他喜欢吃三文鱼却讨厌芥末,还知道他有个谈了两年的日本女朋友。

女朋友那条是牙套从他微信那天不小心发出来的图片的右下角水印上,得知了他的微博地址,然后一个通宵浏览完一千多条微博,在倒数第九条得知的。

“哎,又是注定结局的开场,什么时候演到尾声啊。”我心里暗暗为牙套这段恋情打了封印字条。

知道牙套可能心态会有变化,但她在我面前却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沮丧或是失落,她依旧早早去蹭课,时不时去阚叔办公室,借着问题的机会多瞟他几眼,生日或是节日时,礼物、祝福从不落下。

说到头,牙套好像并不在乎这段感情的结局,比她和X谈恋爱时要成熟,要镇定,像自娱自乐却充实感人的女配角。女博士毕竟经历得要更多,所以她们会在每一场故事后,迅速成长,因为这才是女博士该有的品格。

这场静默的感情最终在冬天即将来临的时候结束,阚叔调研结束,要离开了。告别的那天,牙套最早赶去了阚叔的办公室,趁着他还没来收拾东西,把那本她用了一个学期,从旧书店淘来的日语教材塞进了他的档案夹里。

牙套竟然也忘记了最后见阚叔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了,她没有送别,没有伤感,像个没事人似的度过了这一天,度过了后来阚叔离开后的每一天。

我有时候在想,是不是X对牙套的感情伤害让牙套不敢再对爱情有所奢望,所以她不再期待结局,不再忙于留恋。

后来我问她,是否有向阚叔表达过自己的感情,或者说,阚叔是否有察觉到她的感情,牙套给我的回答却依旧是那副生无可恋的表情,然后笑了笑,摇了摇头。

“如果我们事先认识了将要偶遇的陌生人,那转角和路口发生的故事又有什么意义呢?不一定非要彼此知晓,才能爱。”

女博士牙套的沉稳大气像十八个排气口的跑车,嗖的一下从我的心脏旁边奔驰过去,我看着她,突然有些难受。

其实故事的背面,有太多我们知道却不愿意讲出来的事情。

就比如,其实当初一心想要出国交流的X急需要一篇出色的学术论文来装裱自己的简历,于是我给他出了靠近牙套、利用牙套的坏主意,这也是后来我会心甘情愿陪着牙套的原因,算是一种补过吧。

还有,那天在阚叔离开后,牙套在实验室里偷偷哭了一整个下午。

至于那本陈旧的日语书,我偷偷翻过,牙套在阚叔重点讲解的知识点旁边都画了一张阚叔的头像。

这些乱七八糟、零零碎碎的秘密,我们最终谁都没有讲出来。

“X他到底讨不讨厌我嘛,你说啊?”

“讨厌!讨厌!不讨厌你怎么会把鼻屎丢进你的茶杯里……”

毕业那天的散伙饭,卸下穿了一天博士服的我们坐在KTV包厢里,已经摘掉牙套的牙套晃着我的胳膊追问。最终,我还是不耐烦地把这句略带恶意的话说了出来。她“噗”的一声把喝了半口的啤酒呕了出来,晶绿色的眼镜飞离鼻梁。牙套埋怨着,然后用手掌“啪”的一声重重拍在我的肩膀上。

那一刻,我们都默契地笑了。

趋光

郑琪

“正在行军,报告长官,此刻先锋军队正在突围,敌方部队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近,请求我方快速到达备战专区,请求注意!”

“任务接到,一号部队已经准备就绪,已经连线二号部队准备援助。同志们在自己所在的岗位上,务必防护好每一寸土地不要被攻占,时刻警惕每一个缝隙,不得有任何差池,要坚信,我们是必胜的!”

“报告长官!那边炊事班正冒着枪林弹雨护送军粮,十万火急,眼看着不能再拖了,请求一号部队将他们护送进来,不然我们就要弹尽粮绝战死沙场了。”

“一号部队请支援,协助炊事班快速进入,紧急打开掩体……”

“报告长官,敌人进入了!有敌人的先锋部队混入!”

“赶紧关闭城门!”

“啊……敌人要……攻破了……”

王恭梓犹如主将般颓然摔下讲台桌,无数疯狂的水蚁从教室的大门涌入,密集的翅膀扑扇着,伴随着周围女生的尖叫和男生愤怒的拍打。后排响起关门的撞击声,亦阻止不住翅膀碎片继续飞散。

教室里一片狼藉,因为地上布满七横八竖的昆虫尸体,那些脱去翅膀的残兵还在快速移动,慌乱得让人以为每一张书桌,每一页书,都似乎暗藏杀机。

以上全部的对话都是由我个人自行脑补,但王恭梓的一举一动都是货真价实。

每当王恭梓站在讲台附近,拿着崭新的试题册卷成筒状发表言论,讲解无人能理解的压轴题时,我就会默不作声地联想他是一个吊儿郎当的将军。

案发前一秒,王恭梓碰巧写完了整题竞赛题,他庞大的身躯一撤开,导致明亮的灯光如同导火线般诱发了水蚁大军的疯狂进击,后一秒王恭梓向下一跃的时间,又完美对应了食堂归来的同学,冲破了守卫班级门窗的战士们的谨慎防卫,随之而来的是疯狂的昆虫敌军。

王恭梓显然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拥有如此大的魄力,他撞开尖叫的人群,藏头缩颈打开储藏室的门,又是“嘭”的一声消失在混乱中,将自己浸入一片深邃的黑暗里。

而我还算淡定地坐在原位,手里捏着一只拼命挣扎的水蚁。

我这样幻想王恭梓并不过分,他本来就充满了镜头感,想要饰演戏剧角色。一年前我头脑尚稚嫩,刚和王恭梓同班,谦卑得连骨头都不剩。班里轮着自我介绍,尖子生纷纷抖落八方武器。当时的王恭梓小有成就,算得上第一梯队,一上来就是“了解我你就看报纸吧。”吓得紧接在他后面上台的我方寸大乱,只好在全班面前诉诉苦,大致表述初中母校糟得一塌糊涂,接下来和朋友们一起混得出类拔萃的希望不大,我的生杀大权请大家积极把握,有空常来看看,垂怜一下我。

这么做其实仅仅妄图引起同情,至少怜悯一下我这个残兵败将。可这番孤苦伶仃的发言,惹得王恭梓就像看多了咯血的黛玉一般心肌梗死。王恭梓膘肥体壮的肝胆之下,有一颗见不得凄惨的少男心,他难以压抑。

“等等!”王恭梓打断了说得快要声泪俱下的我。

“姜同学,我觉得这不存在帮助不帮助的问题吧!既然有本事有缘相见,怕也不是什么小人物做得到的吧。”王恭梓站起身来,教室左侧的光线淡了一半。我的戏演得情景到位,就差一个集体失忆,豁然尴尬地对峙在了三尺讲台上。王恭梓的一席话,一定让全世界都觉得我太会装腔作势。那之后我记忆里多了一个阴影,虽然记不起王恭梓的名字,却永远记住了那天忽明忽暗的教室,新油漆墙体的味道,以及那张桀骜的脸。

尴尬似乎深入骨髓,我也深刻明白王恭梓这个人是世间难寻。

可惜我始终没有在正规渠道上证明自己在优秀生当中的意义,反而毫无意义端着相机拍出还算过得去的照片发在空间里。王恭梓也没必要把人生搞得颇费周折。假如王恭梓认认真真把握时间多刷点习题过完剩余的上千天时间,等待他的估计就不是鱼目混珠我这类人了。比如什么心血来潮玩个自招相关的比赛,想利用不择手段上大学的方式降足量的分数。我这么做情有可原,王恭梓就并非如此了。

高二开始于尚处于尾声的夏天,分班后的日子仿佛就应该纯粹在一些大数据堆积中度过,排名分数甚至作业量深不见底没有出口,我以垫底的微弱趋势和王恭梓同处一室。

这是南国闷热潮湿的夏季,水蚁肆虐,终归老天亏欠大地一场哭泣,怨怼的大地便报复般派遣地狱使者,疯狂般对无辜群众进行了惨无虫道的侵袭。尽管这样的灾祸年年发生,却让我等灾民依旧无从淡定。

王恭梓在我眼里可谓是本次惊心动魄事件当仁不让的负责人,但他策略甚是英明,秉持着持久战理论,至少在熬死水蚁上功效显著,等他带着一身陈年扫帚霉味回到我们身边的时候,蜂拥般的动物已经死了大半,为数不多的还在原地垂死叹息。

王恭梓无意识地抱着自己的胳膊,储藏室里的毒蚊子千年不见血液,也顾不上什么皮糙肉厚胃口不佳,一下口全身吻遍。

“姜知,这就是为你私人定制的。”他抛了一张奇怪的黑白单子给我,完全没给我橄榄枝的喜悦。

我头皮一紧,那张纸上写着某微电影比赛,成功了好处若干,最棒的是我就能轻松进入那座本没希望的理想大学。一个人是没法完成这样的团队内容的,我心如明镜。于是我扭头拍拍他的笔袋。

“同志,想有一个超乎寻常的高二吗?有胆参加吗?”

王恭梓嫌弃至极地用书挡住视线,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哟,大不了一起玩耍。”接着,他忍不住抓了抓手臂,顺手弹掉胳膊肘上某只残留的水蚁。我欠身躲避开水蚁飞射的路径,却感受到了自己上扬的嘴角,毕竟豹子胆难寻。

尽管我一直认为王恭梓除了指挥和卓越远见外,不会对小人物上什么心。他大概都只是想展示自己全面牵线的能力,毕竟兼顾事业、学业的男生至少看起来很厉害,钦佩他的姑娘也会一揪一大把。年内王恭梓终于意识到自己狂妄过度,伤害了确实本领不强的我的时候,他的弥补开始启动。他先是主动请缨破了教室后柜子的锁,因为我头脑混乱把钥匙锁了进去;再后来,又把化学实验课上洒出来却依然熊熊燃烧的酒精灯芯,亲自丢进了水池里。

我确实粗枝大叶,主见也不多,好歹需要有这样一个伟大的人帮助解脱。竞赛课上,王恭梓一张拯救命运的小纸条,就像看透人心一般击破所有困难,怪异的几条辅助线相互交杂,就像蛛网一般繁杂,分割出的立体几何,分分钟破译难以理解的内容,王恭梓首次援助,让数学老师这才收起把我直接驱逐出境的想法。

就像我所说的,为了这个奇怪的比赛,颇费周折是必然的,一边是有望冲击状元却逆生长的王恭梓,一边是不好好受教导误入“歧途”的姜知。我跟王恭梓的合作同盟启动。

王恭梓仗着自己还算讨喜,先跑去和班主任以及诸位任课老师嘶吼了一阵,这是他第一次和老师闹个没完。回来之后王恭梓表情就变得很奇怪,因为他此番此起彼伏的动口,诱发了强烈的疼痛。王恭梓回来尚肯动嘴的时候,就不断呐喊着自己下巴掉了,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王将军没了威风凛凛,像一只拔了牙的老虎。至此王恭梓染上了俗称挂钩疼的后遗症,颞颌关节炎伴随着他每次怒急攻心出现,作为他经常出言不逊的惩罚。

但反对声还是引得我们的行动转移到了地下。王恭梓疼痛缠身,依然专断地领导全局,他要确定的东西有很多,上至设计下至剪辑。我曾经看过王恭梓在学业场上披荆斩棘,从未看过他亦如此态度运作似乎对他毫无意义的比赛。他固有统筹的染色体,这份基因在此刻被激发。

王恭梓始终身残志坚,倔强得就像灭不掉的小强,遗世而独立。

前期一无所获的深渊延续了好长时间,直到王恭梓的一次突发奇想突破了僵局。在晚自习的灯光下王恭梓昏睡过去,醒来时神采奕奕,他描述起奇妙的梦境,似乎很有寓意,明亮阳光下,奔跑的暗灰色人群渴望太阳的味道,三步见光死,却又不得不置身其间。

我拍案大赞,尽管我依稀觉得这是什么相似的东西诱发出的。

凌乱之后,就到开机的那一天,我把单反端在手里,有一束阳光透过镜头的缝隙钻进我的眼睛里,阳光反而刺眼之至,企图穿过凸透镜烤焦我的双眸。偶尔手持又带着沉重的稳定器,王恭梓就一边动嘴一边帮我扶着。他特别擅长发号施令,就像他擦黑板时我闯祸推他,害他摔碎了班级的时钟,即使无心之举,他也要站在那堆碎片旁边骂骂咧咧,忍受惨剧接受现实。

我想,我们一起说的话已经比原本命运安排的所有话都要多,我这种健忘的人,几乎记不清对王恭梓挑衅的愤怒,却记得王恭梓曾经的频频示好。在某次进考场时,突然发现自己手表停止运行,我吓得魂飞魄散,恰巧和王恭梓一个考场,二话不说就抢了他的手表,王恭梓那次倒是很大度,尽管看不到时间让他摔倒在过于悠闲的答题速度上,但他依旧远远和我拉开了分数距离。

但我们显然没有意识到,在学业亦步亦趋的重压和无数个艳阳中,相互兼顾困难重重。我更难平衡,相机似乎越来越重,脑子似乎越来越钝。我小有回升的成绩在这样复杂的环境里做着跳伞运动,而王恭梓却如同奥斯卡影帝一般基本无恙。慌乱、纠结、无奈都开始撞击我的内心,我没法确定自己还要继续做什么,又要怎么继续下去。我自己都开始困惑一切的必要性,路有多长,念有多深。

我的单反从此藏在王恭梓的书包里,上面覆盖着被他扯开的试卷题册。我和王恭梓相互扶持,才让苦不堪言的时光更迅速消亡。我们颠来倒去将学校旁边的快餐吃了个遍,狼吞虎咽之后就拍夜场的镜头。

一盏灯光亮起时,郊外所有的水蚁又迅速升起。我倒退了两步,迅速熄灭开关。

我们一行闭了灯在黑暗里等着,蝉鸣尽退的冬天和微弱的风声相伴。四周嬉笑吵闹起来,我却觉得并不开心。王恭梓转头问我:“姜知,你有没有想过,水蚁为什么会这么疯狂?”

“这有什么关系?别聊什么物理生物属性,我只想早点弄完。”那天晚上我浑身都是负能量,几乎扛不住数学老师的接连讽刺。我对于一切毫无兴趣,被凶了的王恭梓只是惊讶地挑起眉头,他之前其实会硬碰硬地和违背他的人干架。他推了推身边的一棵树,那棵树纹丝不动。

“或许,我们都没有想清楚什么是光。”他说。

就像跑过八百米中间的六百米那个坎,咬牙挺住才有继续的希望。没有王恭梓,以我明年做、下次弄的心态做事,我估计连成片都完不成。我分明没有想过王恭梓身处在加倍的压力之中。

理科开始疯狂地欺压我,我被这一切困住了。一氧化二氮都无法引发我声嘶力竭的笑声,毕竟心已经不那么坚定了。我开始各种不配合的举动,消失在片场执行一半的地方,或者用各种理由推脱。

这些新腾出来的时间却依然让我于心不忍,也没有对实际生活有合适的功效。我又开始噩梦连连,不然就是彻夜难眠。我重新返回拍摄组的时候,王恭梓却一言不发了起来,他没有责怪我,只是说:“好。”

我的情绪就这样不受控制地起起伏伏,思维也跟着起起伏伏,最后的打击是对我的惩罚,片子拍得不尽如人意,摄像其实难逃罪责。从一开始为了我力排众议的王恭梓,依旧没有责怪我们,他没有像想象中的将军那样勃然大怒,我又崩溃在电脑之前。

“王恭梓,我要输了,本就不该尝试这种东西。”我绝望地低语起来。

这时的王恭梓紧紧攥着钢笔,他的眼睛冷静又可怕,他一般都会反驳,但这次没有。我们一行静静等待着结果降临,电脑前我慌乱又瑟瑟发抖,心几乎静止,而手心渐渐潮湿。成败在此一举。

空气和呼吸都不再流动的时候,我突然想起王恭梓的问题。

“水蚁为什么会这么疯狂?”

这句话在那几秒钟疯狂地重复纠葛,而当我对上他的目光的时候,有一个亮光在牵引我们,那时候曾经有一群疯狂拍打的翅膀和一股径直向上的冲力,尽头疯狂的光点,灼灼而耀眼。

此刻王恭梓是对的, 昆虫或多或少,都有趋光的属性,因此才会直冲着依稀火光逆流而上。在它们共同起步的时候,炽热和灼烧在绽放面前尽数都微不足道。它们坚信所有的卑微,都将在此刻伟大。也因此,它们能够一起步步紧逼。谁又不曾飞蛾扑火?

怀着柔弱的希望,坚定得哪怕为此执迷不悟,身先士卒。

它们能,我们也能。

城南桃花开,薄酒备多时

滕卢涛

乐清的桃花酒坊开在晨沐路上,离从前工作的工作室不远。招牌上铺满了粉红色的桃花,门口挂着个灯笼,几阶台阶之上摆着棵桃花树。对于粉红色的东西我的印象通常不差,谈不上喜欢,就像我觉得草莓味口感讨喜一样,单纯取决于个人审美。这里特别解释一句,是从前有位朋友听说我喜欢这个口味之后,给我强加上的“少女心”,叫人没有机会辩驳。

暗是这家店最大的一个特征。我第一次去是刚在县城另一端唱完歌,刚想回学校一心只读圣贤书。同行的朋友突然接到电话说另外几个朋友正在桃花酒坊吃饭,问我们去不,于是乎也没多犹豫,打上一辆的士三人就上了车。

说来也怪,那天刚一上车,便天降大雨,坐在前座的我看着雨刷不断地摆动,想着桃花酒坊是一个怎样的地方。“门口亮着灯笼的那家便是了。”朋友给的位置颇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的古意。没想到还真是一盏椭圆的灯笼在顶上等着我们。放了伞进门,里面的昏暗一时让眼睛不大适应,过了几秒,才看清了一层拉着帷幔、点着蜡烛的各个小间。几点光芒在室内显得格外的踏实。十六岁之后我好像对黑暗越发具有好感,就像儿时喜欢躲在衣柜里那样,黑暗温厚的大手把人裹得丝丝入扣。

一阵招呼入座,六人竟占了里头最大的一个隔间。一群朋友围坐在蜡烛之前本身就是件很浪漫的事情。各式的花酒自然是不能少的,连最不胜酒力的也点了度数最轻的桃花酒,还有杏花、桂花、梅花,总之酒的种类丰富得在菜单上就仿佛袭来阵阵花香酒香,叫人不喝就精神松弛下来,说着不着边际的胡话。还有不少的凉菜,如今只记得有味鸭胗,脆而富有弹性,叫不吃内脏的我也趁着兴致夹了几筷子。切成小块的羊排被肉桂叶覆着,外层烤得酥脆,肉质细嫩,淡淡的草味,一口咬下就能渗出汁来。

酒被一樽樽小巧的酒具盛着送了上来,因为冰过,上面附着层冰凉的水珠。味道偏甜,口感清冽。花香分不大清,好像从前我也没留心过桃花是什么味道的,杏花更是长什么样都不甚确定,唯有桂花香味浓郁,我一口便尝出了。几种花酒被小杯子分在杯子里尝了个遍。咂咂嘴回想着味道,好像是有吧。这才发现其余人都吃了起来,我也便加入了进去,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喝醉了吗?”我问最不胜酒力的那位,她摇摇头,但眼里分明透着几分迷茫。

我接着便笑了,她看我一笑忍不住争辩起来:“我没醉!”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她仿佛也想起了影视作品里的醉汉都是这样讲的。于是乎要和我干了酒壶里剩下的那些花酒以证明自己的酒量。我自将瓶子提了起来,酒壶相碰,管它桃花还是桂花,就往着嘴里送。朋友站着喝下,酒壶高提,除了缺身红衣,其余都与笑傲江湖里那东方不败喝酒的情态无异,叫人发笑。

那天我们又去了回KTV,接着折返市里吃了顿烧烤,至于究竟有没有喝醉,谁在乎呢?有的人醉不需要酒,有的只是单纯想找个说话的契机,喝酒也好,唱歌也好,在一起就好。

后来还去过几回这店,现在记忆越发差了,究竟哪次是和谁去的,都记不大分明。唯独最后一次不会忘的,大约故事的开头和结尾都能让人印象深刻吧。那天小C考完试,念叨着叫我带她去吃顿饭,我已经在工作室里上了段时间班了,也算半个有收入的人,只是晚上还有课,便自然想起了工作室不远的桃花酒坊。

依旧是层层的帷幔,依旧是昏暗的烛光。只不过人少了,坐到了二楼更小的隔间里。说起来打着老乡的名头,已经被小C坑了不少次数了。那时离她在顺路回家的路上絮絮叨叨讲了许多从前的故事差不多一年。

“真幸福呀,都毕业了。”她总是念叨着这句话,这么念着,没想到如今又将近一年。

“别急呀,高三很快的,一眨眼就毕业了。”我的劝告照例被她当作了搪塞以及毕业狗的秀优越,反正也说不动她,就接着听她唠叨好了。小C呀,我没跟你说假话吧,你看现在,离高考正好就一个月了,你也要开始好好打量这所陪伴了你三年的学校,它带给你的光荣与挫败,都会被打包在一个叫作青春的大盒子里头,叫你今后遍行大江南北,仍觉着自己是这个小地方的人,是这所学校出来的。这就叫根吧。

当然那时我们都没想那么远。小C同往常一样什么事都讲个没停,同往常一样觉着我是个“渣男”,这种印象就像草莓味与少女心之间的联系一样主观而缺乏依据。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早就懒得争辩什么,瘫在亚麻表面的沙发上头,桃花酒的丝丝甜味和带来的微微醉意叫我眯起了眼。什么分数呀,检查呀,老师的批评呀,听起来都像是刚发生的事情,却好像过去了很多。

“先歇会儿,喝一杯吧。”我把酒壶递向了她,她的脸隐没在昏暗的室内,就着烛光好像是有几分潮红。

她也举起酒杯:“喝死你。”

听着她埋怨的语言,就好像自己真的很老了一样。

结束前小C说:“什么时候来食堂呀?我请你吃饭。”

我摆摆手:“吃了三年都快吃怕了,等什么时候我快记不清它的味道了再来。”

大概就是现在吧,我已经无法通过照片回想起高中食堂的味道,只可惜,小C都要毕业了。

老实说,桃花酒坊的酒味道有那么几分像RIO,只是在那么个环境下,和那么些人喝酒,喝出来的味道是不同的。等那桃花纷纷扬扬洒下的时候,缺了酒,未免太寂寞,来几杯吧,朋友。

隔窗长耳朵

郑琪

高考发榜后,我最后悔的就是和状元做了邻居。

无论超常,还是正常,我的成绩顿时一文不值。状元的“NO.1”永远都无法逾越。在叛逃香港的状元面前,我妈吹嘘的好学校,什么国内一流教育部直属都成了中国制造。我至少还在学渣堆里做过学霸,有个道理还是印象深刻的:任何的好,都要有一个极差帮忙衬托,美女也需要一个姿色略欠的中华好闺蜜。

状元这种生物生长于熬夜的沃土,他们的名字记不长久,但状元的称号永远光鲜亮丽。他们勤奋地潜伏在所有高级中学的试验班里。他们熬坏了眼睛,熬坏了身体,熬得一身是血,奋战在举步维艰的春秋大剧。他们也许看起来并不努力,上课聊天看小说,但他绝对有你不为人知的时候,挑灯夜战,夜以继日。

我们家隔壁这只状元倒是有点逆反的。视力在中学生里也是一等一,什么酒瓶底,那玩意儿会架在我这种低头族的脸上,对状元则是另一码事。状元长期与教科书缠绵,刻骨销魂,因而长得消瘦,不懂的还以为她长期锻炼,才会这般苗条。

她奶奶曾经说过:“我们家娃娃除了学习,没有其他爱好。”

然后我就想起状元奸诈的回眸。

在被她压制的岁月里,无论怎样的投入付出都被对比得无力。我妈永远都竖着自己的耳朵,伏在相邻的墙面上,听什么时候她读了英语,什么时候她去班上自习。对她极度怨恨的时候,我默默地将她在手机里的备注改成了“某家无名野狗。”然而这等诅咒却令她声名显赫,甚至超过了有所长的我。

成为一个状元是需勇气的。女状元多半成了女汉子。我看不起状元的理想,看不起她妈妈无耻又瑟的笑容,也看不起状元起早贪黑的生活,没错,姐就是毫不掩饰对状元的恨意,我觉得这些年她欠我的确实够多了,如今我骂两句她也没有什么大损失。

说到状元,我最讨厌她的妈妈。她妈妈是一个非常势利刻薄的女人,烫了一头狮子卷,而且热衷于贪小便宜。我从看到她第一眼,就觉得我和状元再也无法成为朋友。原谅我,但我真的看不惯那个浓妆艳抹,每天只知道和我妈比成绩的臭婆娘,何况是我无意间发现了她的秘密。

隔了面墙我就和状元格外亲热那是外人的想法,等我意外成了状元的陪衬,我决定撕破脸皮,来活个坦荡荡。

假期某天班主任打电话说:“你不是状元的邻居吗,来学校接受一下采访。”

这种话真是让人窝火,就算我知道嫉妒占了很大比例,也无济于事。当年我为学校出血出力的时候,学校的慰劳都没这等动静,状元的地位果然是几百年不可磨灭的高。我按捺住对班主任大吼的冲动,事实上我已经构思好了对学校的庄严回复:“我算她哪门子亲戚?她好我好那是不可能的,你是要逼我站到天台上吹吹风吗?拿我做了广告转而我不红了就扔了吗?你当姐是千颂伊这般好心啊,姐已经不是逆来顺受的人了!跟状元住久了能不有一颗漆黑漆黑的心吗?”

在我的构思里,每一句话都可以念得抑扬顿挫。不过等我冷静了一会儿,意识到学校这种刻薄的经纪公司,哪里会理会一个过气艺人的歇斯底里,顿时就蔫了。

亲爱的,你想错了,我还是没有接受协助状元构建美好形象的采访。

我觉得是时候拒绝这个世界了。

我高傲地告诉班主任,毕业的我已经不再是状元的邻居了。我说话气难平,是啊,我不喜欢替学校说好话,为了学校的荣誉还是让我闭嘴为妙。我毕竟知道的太多了。我耐心地举了北大学生当年在邓小平国庆阅兵,组织了方阵,大喊“小平你好”,没有人知道这么喊对不对,北大校长差点吓得抽搐。别小看我,我毕竟也是个文人,尽管我的水准还是个中学生,但没准我也会让校长汗如雨下。

我成功把班主任弄得无语。高三结束后我首次学会了拒绝,那么,对于状元来说,又学会了什么呢?

我和状元一直都被迫有所联系,除了在地理位置上,就是在学校生活上。然而事实上我们也只是打招呼的表面关系,我们从来没有刻意深入。

状元在学校里活跃着,目的是浪费学校资源。状元参与某约,是凭借几个稀缺的校荐名单。而我则是永远绕过这层,成为一个自荐的小卒,扛起小米加步枪就决定和原子弹硬碰硬了。状元的三观决定她不打无准备之仗,但我更喜欢催化人品——裸考。状元报了足够多的补习班,学足够多的怪异拓展知识,状元既做作业,又研究自招,这种事也就状元受得住,要我,早就暴尸街头了。

三月份状元参加自主招生,和我们一同进入考场。状元一个人的身影隐没在考试大军里。状元不是没有朋友,也不是特立独行。状元只是习惯了一个人流落街头,背朝他人,面朝自己,在独自中寻求冷静。我回头的时候看到了她,毕竟我们还得打至少三个月的照面,所以我们还是假惺惺地打了招呼,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等我和狐朋狗友爬出考场,状元已经不知踪影了。等我回家,状元早就到家了。状元的家里传出对答案的声音。她非常亢奋地和她妈妈说那些奇妙的题目,忧愁又错了几题。我妈扭头看了我一眼,我非常自觉地走上去告诉她这次果断是浪费了两百大洋。然后我很用力地把书包摔在状元的墙面上,我希望状元闭上她的嘴,看看我的脸色自己待着去。

状元却没有。首先归咎于墙面实在太厚,她确实看不到我,我有一双好耳朵,但状元毕竟不可透视。再次,状元从来没有把我放在心上,状元一向旁若无人。

我暗暗诅咒状元,她人生一路平坦,我无法亲自挖坑埋陷阱,就咒她万事不顺。

我肯定不是一个好邻居。远亲不如近邻,前提是有一个平和的生活环境。我的人生也乐忠于窥探状元的生活,在状元还只是普通的尖子生,斗争而激烈的高三刚刚开始,我的狗仔人生就浮出水面。

我想这和我热衷于偷拍的习性有很大关联。状元家里的每一丝动静,都逃不过我的耳朵。

状元其实是非常爱笑的,或者说,她的人生有足够多的乐子,有足够好的成绩。状元一旦考好,她们家过了零点也不会停止大声地说笑。我的生活习性一向懒惰。状元深夜不睡,我妈第二天早上就要开大会批斗我。其实我妈也没多认真,她不过是睡了一半被膀胱自然催醒,看到状元家的灯火。

我在状元的隔墙敦促下,活得确实是猪狗不如,恶性循环了整整一个高三,到高考结束那天还难以入眠。

说到这儿我想起状元的哭声来。状元首次在自己最爱的科目跌了个跤,更关键的是那次正轮上我爆发,在年级里终于长了脸,甚至超过了状元。那天晚上状元的妈妈恰巧不在。状元压抑着哭声,低沉又啁哳,我首次感到一种人生不顺的悲凉,或许她确实很苦,但接下来苦的又是我这类人。

状元哭泣的主要内容,大致是自己发烧没人管,考不好很难过。在我看来,她实际是因为我终于把她比下去一次而万分忧伤。她确实看了太多悲秋伤春的诗文,爱装柔弱姑娘。我活这么长,有些事还是看得清的,状元只不过是伤心过度,就以为自己生病了,实在小题大做。我的心都因为状元的存在装上了盔甲,状元的心什么时候能因为我刺痛一下,这是我一向的渴望。或许这是自相残杀,坑害同学,但请听完我的故事。

状元抽抽噎噎的过程中,我妈及时横了我一眼,明显我就属于永远不知羞耻,不理会任何可怕的跌落。哼,我这张厚脸皮也是拜她所赐啊……

我觉得做人做事还是很讲求因果报应的。五月份揭榜,状元还真没考上自主招生。和她一样的自然还有我,也算我恶人有恶报。

我坐在这儿回想,状元的成功还在于她能够自力更生。

状元的她妈妈不管她的时候,她就自己住在出租屋。状元蜕变住宿生,或者还更惨一点。状元自己洗衣自己做饭。她把衣服晒到楼里的天台,一晾就十天半个月。我妈上去的时候看到了,仔细看,就发现白色的校服发霉了,霉点密密麻麻地爬满后背,是做状元的代价。我常看到她穿着爬满黑点的衣服在学校里穿梭,有时候还会有点难过。那些努力的日子像是一曲唱了一半突然破音的京剧,起了太高的调子,终究还是要收尾在难以企及的高度。

其实在那之前我对状元的耐心已经终结了。

那天我经过她们家门口,由于简陋的出租屋没有邮箱,她们家的邮件就塞在门把里。那天风确实太大,挂掉了那封信,我又鬼使神差突然好心,居然就去捡了。

我拾起信封,瞄到信封上的印刷体“低保…”,下面写的是状元妈的名字。那一刻我连踢门的心都有了。我很清楚状元的家庭出身,更明白他们家开着补习学校,领着政府的保障金,瞒天过海,却瞒不过邻居的我。

状元算不上富二代,名下也是有足够多套房,坐落在大城市小城区。状元从自己的地区来到城市学习,可见状元足够优异。把状元妈独立出来不谈,状元的一切倒还过得去。状元的家庭,一旦朝背景细细看下去,会看到更多的霉菌,秘密爬上光鲜和亮丽。

我回头看到状元妈妈的怒容,我想她还是有些愕然的。她冲过来一把夺过我手里的信封,僵硬地下了逐客令。

我灰溜溜地离开。

那天我颤抖着扭头回到家里,巨大的悲哀袭来。巨大的石块砸向海底升起波澜,层层递进的涟漪变为冲击。其实没必要如此。我想我拥有无穷无尽的正义感。毕竟状元妈是作为家长代表在学校发言,难道要家长学习成为这样的妈妈?我从未为成绩感伤,但我却做不到高高挂起。我难以理解状元一向显得正气十足,终究是无法大义灭亲。我们永远都是不一样,也许我会有比她更差的成绩,但我或许拥有更独立的人格。

我不再为她难过,我要念好自己难念的经。

闹了这一出,我对状元再也没有好眼色。和状元妈见面也觉得格外尴尬。状元起初还有些困惑我变化万千的表情,后来在沉重的学业里顾不了那么多了。毕竟我在她的生物钟里,连一秒钟,都不值得多花。我们就这样终结一段连开始都不见得有的友谊,走在坑坑洼洼的人生道路上,寻到了各自梦寐以求的岔路口。

高考结束后,我催促我妈离开。我妈明显还在留恋出租屋,她早忘了之前的所有事,被整整一年的习惯束缚着。

我妈和我僵持着。我在出租屋和她大吵了一架,毫不避及对状元的讽刺辱骂。那天状元刚好在家,状元的家里顿时没了人声。我想状元终于有了个机会明白我的态度,或许有,或许没有。无论她开心难过,都不再与我相关。

出租屋里埋葬了高三的一切,沉淀着秘密和罪恶。

尽管发榜后状元自己积善成德,家庭终究不能影响人,状元终究成了状元。我们在再小的城市,也机缘已尽。陪读的一年收官,状元离开大陆,漂洋过海,而我继续扎根小城,默默无闻地生活下去。

我很担忧,不明就里的状元二十年后,会不会想起隔窗的长耳朵。也许她根本没意识到有人在默默关注着墙后的世界。不过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尽管从来没有正面冲突,我也曾经轰轰烈烈恨过她。

冬天的刺猬

滕卢涛

一到冬天,乡村便安静了许多,好不容易从学校放假回家,面对的却还是灰蒙蒙的天地,难免有些失落。到家看到客厅里四岁的弟弟仍欢腾地摆弄着玩具,小崽子永远那么精力充沛,也没个人陪他玩。“宝宝,哥哥带你去外面玩。”我把手伸向他,他看到我招呼,也没听我说什么就往我这儿扑,肉嘟嘟一团,叫我忍不住把他抱了起来,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奶味,心情也好了起来。

走在靠山的小道上,不时突出的石块叫我要留心脚下的路。这是块三面环山的田野,到了这个时节作物已经不多见了,因而地被大块大块地空着,从靠山一侧落下的树叶覆盖了路,踩着沙沙作响。看到了田野,弟弟闹着要下来,于是我便把他放到了地上,看着他在我前面小跑了起来。“跑慢点儿。”我对着他喊道,小时候我就在这里掉下过沟,幸好底下是泥地,但他自然是不会听了,我只好加快脚步跟紧了这小菩萨。

“哥哥,这是什么?”听到他尖细的声音喊我,我连忙上前去。只见铺着乱糟糟的树叶的路中间,一个褐色的球状物出现在眼前。弟弟想用手去摸,我连忙拉住他,将他揽进怀里蹲下观察了起来。一开始我以为这是野栗子,毕竟山间有不少的栗子树,掉落的果实就有着这么层满是刺的外壳。仔细一看才发现,这竟然是只刺猬。说起来也有好几年没见到刺猬了,这种怕人的主儿通常不好找。打量着这刺猬,此时正蜷成一团儿,露出背上一根根尖利的刺来,有的已经受损了,从前在书上看过,刺猬的刺是不会脱落的,一生就带着这么一层盔甲抵御世间的险恶。

弟弟想要伸手去摸这刺猬,不大的他怕只在动画片里见过刺猬,没想到离家那么近的地方也有。我又呵止了他:“宝宝,这刺会扎到你的手的。”可他这回却没听我的,非闹着要摸摸看,我拗不过这倔脾气。也是,没自己去碰过,怎么知道疼不疼呢?于是我答应了他,他也蹲了下来,凑到这刺猬前,一只小手先是轻轻地试探了一下,大概是不疼且刺猬没什么反应,便用双手打算去捧它。我本想阻止最后还是忍住了,说来小时候埋怨妈妈总是阻止我做各种各样的事情,现在看看自己也像极了当年的妈妈,不敢叫弟弟受一点危险。

“不疼。”弟弟捧起了这小刺猬,抬头对着我咧嘴笑了。它仍旧没什么反应,我把它翻了过来,正面对着我们。这才看到了刺猬的真面目。它四条小腿蜷缩在胸前,长嘴巴下垂在胸前,然后卷起来,不得不说保护得十分妥当。见它躲着,我仍不死心,从地上捡了一根松针,舒缓地动了动它的脚。

不一会儿,它终于活动了起来,露出了脸。但望着两双瞪大的眼睛,它似乎没有我想象中的慌乱,仍是慢悠悠的,不知躲闪。“哥哥,原来刺猬也和你一样有胡须。”弟弟发现刺猬也长着仓鼠一般的长胡须,不禁惊讶地同我讲道。我摸摸自己下巴上刚剃过的胡子,为他的比喻感到好笑。这刺猬两颗圆溜溜的黑色小眼睛也观察着我们,它大约还不清楚现在是怎么回事。看了一会儿,觉着这小东西真是有灵性,仿佛在对着我们笑。

这时弟弟提议把刺猬带回家。我对他说:“刺猬的家就在这儿呀。咱们让它回家,以后多来看它就好了。”弟弟还是有些不甘心,但我小时候养动物的经验告诉我野生动物是养不活的,何况刺猬是保护动物。见他仍有犹豫,我接着鼓励道:“宝宝把刺猬放到地上,哥哥带你买好吃的去。”他还是没放手,过了好一会儿才把刺猬放下。一落地,刺猬又蜷缩成了一团,和刚才那样,但估摸着我们没反应,它又松开了手脚,抖抖身上的刺,以不快的速度朝着山里的方向跑去了,我们站着,目送它的消失。

“哥哥,刚才我摸了刺猬的脚,凉凉的。”回去的路上,弟弟只牵着我的手而未让我抱他,同我分享着与刺猬短暂相处的体验。

“像这样吗?”我用冰凉的手去摸他红扑扑的脸蛋,他连忙躲开。冬天依旧是灰蒙蒙的,只是像刺猬奔赴山林那般轻盈,走在回家的路上,北风也变得温柔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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