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华传奇》2012年第08期
栏目：传奇时代
一大早，睡得正香的刘雯妍接到周全的电话。周全依然是一副风风火火的口吻：“能出台不？有条热线，乔丽华去不了。”
电视台记者出去采访，台内都称出台。一般一组两人：一为采访记者，持话筒面对面提问；一为摄像记者，扛摄像机远近高低拍摄。乔丽华是周全的搭档，一个像刀刃样锋利、火炉般温暖的女记者，最近因为怀孕，不能到处乱跑，只好找刘雯妍。刘雯妍曾是周全的实习生，现在成了同事。有要紧采访，周全喜欢找她。
“你借好设备等我，我马上来！”刘雯妍毫不迟疑。
“速度！速度！”周全催道。
刘雯妍是那种让人一见心动、过目难忘的女人，她内外兼修，喜欢穿纯色衣服，以紫或橘黄为甚，发式随衣着变化。她大学读的是电视主持播音专业，工作后干了一年的记者，然后竞聘当上了主持。她深信好主持人是从优秀记者或编导中诞生的。所以当了主持人后，有多余时间，她还是喜欢跟记者出去采访，以达到对人对事有理性而清晰的看法。
周全是带她的第二位实习老师，对她影响巨大。头次见面，刘雯妍还没介绍完自己，周全便挥手叫她快走，说去现场。一个炼油厂爆炸了，红彤彤的火光遮了半边天，爆炸声砰砰乱响。刘雯妍着急忙慌地朝里面冲，想了解死伤情况，周全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厉声说：“找死啊？乱冲什么，跟我来！”刘雯妍觉得这人怎么跟个豹子似的，吃人啊！周全扛摄像机迅速爬上附近一幢高楼，先拍全景，然后采访楼上居民看到起火的情景。当时周全独自采访完了，刘雯妍还在气喘吁吁地爬楼梯。高跟鞋，六楼不好爬。这时火势渐弱，周全掉头下楼，朝火场旁边扑，采访被救援人员，而且跟着救护车跑，边跑边问话。刘雯妍跑得喘不过气来，只得捂着胸口慢慢走。这时现场嘈杂，周全需要有人拿着话筒采访，找不到刘雯妍，一看她还在后面，脖子上青筋跟蛇一般鼓胀起来：“快快快！以为逛公园啊，把高跟鞋脱了，光脚跑！”当时同行记者不少，听到骂声，纷纷打量她。刘雯妍不发一言，脱了鞋光脚板冲过去，把话筒支在一名刚从火灾中脱险的一脸黑污的逃生者面前，眼里还带着泪水。
刘雯妍就这样认识了周全，像风一般奔跑的记者。
上午九点半，刘雯妍跟随周全来到采访现场，是一新修小区的售楼大厅里，上面大书“广厦天下”四个字。刘雯妍觉得有些好笑，她昨晚作陪，刚跟这里的刘总一起喝酒吃饭，今天却跑来采访！按周全的风格，肯定是批评性报道，而且分量不轻，看样子刘总和他那个胖乎乎的儿子要烦心几天了。
售楼大厅装修得富丽堂皇，几个精致的楼盘占据了好大一片位置。里面人头攒动，乍一看还以为楼盘销售特别火爆，可细一看，个个面带不平之色，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火药味。刘雯妍知道，房地产商做过火了，这多半是条重磅新闻。
“交房日期一拖再拖，拖了三次，一年多了，现在却急着交房，不入住也视为入住，你看这是他们发的入住通知书。我们当然想住进新房啦，但开发商给不了《新建住宅交付使用证》等质量保证证件，不安全却强制入住，天下哪有这个道理？”一中年汉子摇着手里的入住通知书说。
“你看，这是商品房买卖合同，这是我们给的首付票据。这些开发商也太无赖了！你说说，没质量保证证件的房子谁敢住啊？”一对年轻夫妇愤怒的语气快喷到刘雯妍的脸上了。
“合同中规定去年6月30号交房，然后推迟到10月30号，最后又推迟到12月30号，再推到今天是7月2号，不推了，又强行交房！没新房质量保证的手续，我可不敢接这个房子。如果我住进去了，出现质量问题，谁来负责呢？”一个年约六十岁左右的老干部模样的大爷，满面红光，冲售楼员大喊。
“新房电梯也不通，装修材料怎么拉上去？天然气也不通，装修队做饭，没天然气怎么做？门口道路也不畅通，还是土路，原来是怎么保证的啊？”一个汉子挥舞双拳，恨不得把眼前的楼盘模型砸烂。
采访了一大堆新房业主，拍够了证据，足以用证据链说话后，两人赶到里间办公室，打算采访正和业主代表谈判的公司负责人。刘雯妍挤进人群，周全的摄像机一直跟拍她。刘雯妍本来想好问几个问题，见面就问，不给对方回旋的机会，结果看到坐在正中的和业主代表谈判的负责人时，还是犹豫了片刻。对方就是昨晚一起喝酒吃饭的胖乎乎的年轻副总刘海涛。他这时正责怪业主们没事找事，说先住进来，手续过几天给办下来。
昨晚一起吃喝，今天上门监督，这情感上跨度过大，有些拐不过弯来。同时，刘雯妍在想，这个片子要不要继续做下去呢？广厦天下是台里“质量月晚会”的最大赞助商，在昨天的晚宴上，一口气就答应了出三百万。刘雯妍想，即使采访了，领导多半也不会让播的。因为昨晚吃喝时副台长、频道总监等领导保证，不会负面报道这些房地产公司的……但一切箭在弦上，刘雯妍知道后面跟的是周全，而且摄像机正在拍摄，于是她不容刘海涛一脸笑意的起来寒暄，大声问：“请问刘副总，这张交房通知书是不是贵公司发给业主的？”
“啊——刘记者。哦，两位记者。两位记者，先不忙拍，先听我们解释。”
“你现在解释就可。请问这张通知上的公章是贵公司的吗？”周全的摄像机对准刘海涛，迅速接口发问。
“这个，这，是我们公司的。”
“也就说这张让业主入住新房的通知是你们发的？”
“对，我们希望业主早日入住。”刘海涛收敛了笑脸。
“既然决定将新房交给业主使用，按国家和本省有关住房规定，应该有《新建住宅交付使用证》《质量保证书》等证件一起交给业主吧？”
“这个手续我们马上要办下来了。”
“没有这些证件之前，业主是不应该入住新房的。为何贵公司要强制业主入住？”
“我们没有强制让业主入住。”刘海涛神色有些慌张，蒜头鼻抽搐了一下。
刘雯妍抖了抖手中的交房通知书：“您看我手上拿的这份贵公司发的交房通知书，上面这第十二条该如何理解——如果你在约定时间内没有办入住手续，既视为已经入住，出现的后果由业主自负？”
“这，这个，措辞不当。措辞有问题，我们不会这样做的。”
“万一接下来房屋有质量问题，到底是业主承担还是贵公司承担呢？”
“不会有质量问题的，我保证。”
“你的保证具有法律效力吗？”周全接着问。
“这，这……”刘海涛语无伦次，愤怒地望一眼刘雯妍，似乎要用目光把她烧成灰，然后别过头，缄口不言了，留一个肉嘟嘟的后脑勺给他俩。
做记者这么多年，这种场景见得太多了，扫地出门甚至大打出手的事也时有发生。周全冷冷地看了一眼，摄像机对准旁边的业主们：“你们现在有什么要求呢？”刘雯妍把话筒支过去，好几个业主抢着回答：“退款，补偿损失，尽快办齐证件后交房……”各有打算。周全点头示意刘雯妍，走吧。刘雯妍知道这里采访拍摄基本完成了，跟着周全来到售楼大厅背后的小区，保安拦着不让进，后面跟来的刘海涛高喊：“放行，放行，让他们拍个够！”
被强制入住的是11、12、13号楼的业主，周全拍完楼房外面、里面设施后，让刘雯妍现场出镜。刘雯妍在采访过程中，早就理顺其中关系了，张口就来：“我现在是在京西大街的226号，后面是广厦天下房地产公司新建的住宅小区，本该去年6月30日前交房，房产公司却一直延期到现在。昨天上午，房产公司突然书面要求近百户业主办理入住手续，否则后果自理。这样的霸王条款让这些业主们非常担忧，没证件的房子被强制接收了，出现质量问题谁来承担责任呢？”
周全笑着竖起了大拇指，表示赞赏。刘雯妍轻轻一笑，宛如一泉清泓荡漾：“片子如果能播，我们在演播室里进行一些法律方面的讨论，开发商这时候该承担怎样的责任。”
“什么叫如果能播？”
刘雯妍一努嘴，示意周全右后方正冷眼旁观的副总刘海涛：“昨晚我们几个领导和这帮开发商们一起吃饭喝酒呢。”
“我不管，这种新闻不让播，他领导得给我一个什么样的理由？”
“昨晚还一起吃饭，今天就打上门来，有点说不过去吧？”胖墩墩的刘海涛这时冷冷地插话，“刘主持还亲自上门，真给面子呀！”
旁边西服笔挺的瘦高个，也是广厦天下的，一张马脸，是销售部经理，边给周全点烟，边讲解原委：“公司的一些手续正在做。你们也知道，有些部门办事效率不高，我们先让业主签字把房子收了，过上十天半月，我们把办下来的《新建住宅交付使用证》等全部交到业主手里。这你们放心，我们会办妥的。辛苦二位了。二位稍作休息，我们派车送你们回去……”说着用眼神示意手下人。手下人很聪明，立即掏出两个信封，鼓鼓囊囊的。瘦高个边朝周全的口袋里塞信封，边笑着说，“二位辛苦一趟，我们补上这点心意，我们跟电视台是合作单位，希望二位能多多支持我们公司的工作。”
周全推开瘦高个的手，手下微微使力，表示坚决之心：“既然是合作单位，就没必要客气了。心意我们领了，但这个我们拿不得，我们有纪律。”
“这，两位在这里用餐，下午我跟你们去见你们领导，我做具体解释，好不好？我们还要跟你们电视台合作，增加广告呢。”瘦高个很来事地讨好着。
没办理新房入住手续的业主，被保安堵在门口，不让进小区，一派聒噪，说无良开发商在里面收买记者呢，有些大喊记者不要当资本家的走狗。周全看到此景，示意刘雯妍离开。刘雯妍冲刘海涛说了声，“我们走了啊，刘副总。”刘海涛一脸愤怒，肥胖的双颊堆成了山头，双眼直瞪前方。
刚出小区，太阳明晃晃的，又有一帮工人围上来，十多个，面部焦黑，无头苍蝇般在寻求帮助，说是建这个小区的水泥工，他们的包工头不见了，工资没拿到，能不能让电视台的给报一报，让他们拿到工资。周全看看这些衣衫褴褛的工人们，知道这种新闻不好报，现在老板欠薪太多了，工人动不动找记者帮忙要钱，可记者又不是职能部门，不能天天干这种事，于是冲刘海涛喊了一嗓子：“刘总，不欢迎我们来监督，你得把工人们的工资给发了啊！”
刘海涛头也没回：“你一个小记者，管得多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