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大家》2008年第04期
栏目:良工运斤
我向你声明,我所记下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它来自于德国、法国的解密档案,君特·格拉斯、让·热内、托马斯·曼、卡尔·格式塔夫·荣格等人的著作,以及当时的有关报纸和某些学者的文字。我希望能和你之间建立某种关于“真实”的契约。建立起对真实的起码信任。当然,出于我的游戏天性或者其他,这篇文字里多多少少会带有点儿臆想、虚构的成分。我向你保证它会很少很少,会掌握在一个可控的范围之内。
在你阅读过我的声明之后,告密者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可以出场了。他没戴面纱,也不掌握中国式的易容术,但他的复杂足以和他的告密者身份相称,甚至更为模糊和多意——在法国,他叫雅库布·贝雷克。在波兰,他用过门德尔和辛格这样的名字——我想有些名字他自己也已经忘记了,那只是一些符号,用来掩藏自己面目的符号而已。这个人,这个具有犹太血统的告密者,他不断更换的名字曾经让纳粹警察感到头痛。毫无节制的变幻让一向以严谨著称的德国警察如坐针毡,仿佛一个人窜入到镜子里的丛林。生出了太多的幻象,哪一个才是“真实”变得更加可疑。对小说的阅读往往也是如此。不过我声明,现在记下的是关于一个告密者的真实故事,它不在小说的范畴中。我希望能和你建立起关于“真实”的契约,获得对它的信任。
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公元1912年8月出生于但泽。他的父亲是一个玩具商,出售木质的小帆船、拉提琴的猴子、红白漆的铁皮鼓、木偶卡斯佩勒等等。他母亲是一名波兰人,在德国的解密档案里有一段这样的记载,说她肥胖得像一只小象,可以一边数钱一边打鼾,特别爱吃甜食——那时,他们家住在长巷门附近,五路有轨电车就停在他们家店铺门口,当西吉斯蒙德·马库斯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经常坐在商铺的阴影里,静静等待第五路电车的靠近,不停咬自己右手的食指——他的一篇回忆中是这样写的,他说自己的等待“充满了期望,恐惧和兴奋”。他猜测电车上下来的人会给他的生活造成某种变化,他一边欢欣又一边害怕。同样在这篇回忆文字中,西吉斯蒙德·马库斯说自己是“一个矛盾的人,一个诗人”。
1939年初春,确切的时间是1939年3月7日下午,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在诸多可能的身份之间挑挑拣拣,最终将一顶“告密者”的帽子戴在了自己的头上。他在这顶帽子的下面隐身,让它遮住自己的大半张脸,走进了警察局。我承认写到这里我那颗习惯游戏、杜撰和东拉西扯的心在作怪,我想为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步伐定一个调子,是犹豫?紧张?轻快?躲闪……后来,遵循真实,尽可能遵循真实的想法占据了上风,在我所见的任何资料里都没有他如何走进警察局的相关内容。我希望能控制住自己,毕竟它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而我和你之间还有那个真实契约。
他告发的是几个犹太人。他得到确切消息,在3月9日的集会上他们将对格来泽尔[1]下手,将他从活着的生命中永远抹去。资料中没提多库斯是如何得到消息的,他是不是密谋的犹太人之一——历史往往会拒绝某种假设性,它的里面充满了各种谜团,就如同涡流里面层出的泡沫:这也是我签订“真实”契约的理由之一。
针对于格来泽尔的谋杀并没有真的发生,他被取消了机会,连根拔起了。3月9日,格来泽尔准时出现在圣心教堂外的广场上,微风吹起他的头发,他不得不一遍遍用手将它们按住——在他的对面,越过黑压压的人群和大小锦旗,有几具尸体,被挂在树上,在风中摇摆,一坠一坠。“告密者从来不会有好下场。”格来泽尔说,他的一只手指向尸体,另一只手则护住被风吹起的头发。
据《但泽邮报》记载,当日,激动的民众呼喊着口号,将去年“砸玻璃之夜[2]”砸过的犹太商店又重新砸了一次。在殴打两个犹太男人的时候一度出现混乱,我不知道当时西吉斯蒙德·马库斯是否在场,他是否凑近去看一看那些尸体的脸——反正,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很快便消失了。像一滴露水流进大海之后,他出现在法国、波兰、意大利,用的是另外的名字:雅库布、贝雷克、门德尔、辛格。
他加入了一个秘密组织,在这个组织里,他负责刺探有关纳粹的情报,帮助犹太人逃离集中营。很长一段时间,德国的秘密警察都没能将雅库布、贝雷克、门德尔和那个告密者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