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那种带有严重虚无的观点,所谓历史的真实是不太可能真实存在的,它由诸多相连的、不相连的碎片组成,而这些碎片又因为叙述者的判断而部分丧失掉所谓真实性,尽管叙述者在努力保持客观态度。(见《虚构集》)
相对于连贯,我更相信碎片。
这个故事将以碎片的方式被记述。
碎片: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在他还是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时候,在但泽生活的时候,和那些被砸毁的玩具一起经历早晨、黄昏、黑暗的时候,他得到了一身冲锋队的制服。因为强烈的犹太印记,西吉斯蒙德·马库斯从未在众人的面前穿过这身制服,一次也没有。马库斯在他的文字中对此只字未提,提到制服的是纳粹德国的秘密档案,它出现于失踪人口调查的卷宗中。“《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本,冲锋队制服一套,半旧。”在那页卷宗中,不知是谁用铅笔写了“该死的犹太猪猡”。由于用力,时间并没有将铅笔写下的字迹完全洗尽,它还是有面目的。
碎片:西吉斯蒙德·马库斯曾经养过一只狗,它有油亮顺滑的毛,很长一段时间里充当着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影子。它叫迈恩。西吉斯蒙德·马库斯曾写过一篇《向迈恩忏悔》的散文,他用一种抒情化的语调写下了他和它的关系,同时透露他多次毫无道理殴打过它,这只迈恩,将它打得遍体鳞伤,然后又和它紧紧抱在一起,失声痛哭。这篇文章你可以在《世界散文精选·德国卷卷三》中找到。它在上世纪70年代末便有了中译本,同时这篇文章还在德国一家叫《心理显微》的杂志中找到,一名叫做约尼·毕翔普的心理学家以《混杂于施虐、受虐中的爱》为题,对这篇文字的写作动机进行了详细的分析。他提到在他身上集中体现了存在的阴影意识,施虐感的双重性,集体无意识,犹太民族意识,精神病症的指向征兆等等。我不是很认同约尼·毕翔普的解读,但出于客观需要我还是向你提及。我将《向迈恩忏悔》看成是一篇优美而伤感的散文,虽然它其中有辩解和矫饰。
碎片:当西吉斯蒙德·马库斯还是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时候,他爱上了一个叫古丝特的女孩,她高傲得就像真正的公主,她是阿尔贝特·福斯特尔(1902—1948)的女儿。阿尔贝特·福斯特尔自1930年起担任纳粹但泽区长,因此,古丝特公主的样子便可以理解,她对马库斯的傲慢、轻视与敌意也就不难理解了。也许就是她的傲慢、轻视与敌意对西吉斯蒙德·马库斯构成了征服,她使马库斯陷入到癫狂的单相思中。有人将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告密与这场无疾而终的恋爱链接在一起,认为马库斯的告密是为了博得公主欢心——问题是没有任何资料和证据表明马库斯在告密之后即去向古丝特邀功,他在告密之后很快便蒸发了,此后与古丝特再无联系。
虽然我承认他肯定是带着伤疤上路的。
先于理解之前作判断多少会得出错误的结论,至少是简单化了。米兰·昆德拉说:“简单化的白蚁常常在吞噬生命,甚至最伟大的爱情也好像一副稀薄回忆的骨架子那样完结。而现代社会的特性十分丑恶地强化了这个诅咒:将人的生命简化为他的社会功能;把一个民族的历史简化为一些小型的事件,而这些事件又被简化为一种带倾向性的解释;社会生活被简化为政治斗争,再简化为只是两个全球性的强权国家的对抗,人被拽进了一个真正的简单化漩涡。”(《被贬值的塞瓦提斯的遗产》)对被简单化吞噬的斗争,也是我这篇文字想要达到的目的之一,我希望它能做到。
碎片:关于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父亲,关于背景,关于暧昧。在记载中,马库斯的父亲曾与一名女工有染,被发觉后,他飞快地辞掉了那个女工,似乎那样便能保持他道德上的洁净。这一事件最终导致了那名女工的死亡,说是直接导致却是不确切的;那名女工死在了遭受辞退返回家乡的路上,一辆疾驰的车压断了她的脖子。
同样的在记载中,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父亲有和男孩子们冬泳的习惯,他们赤身裸体,相互嬉闹和擦拭,这在格来特考一带曾经被人议论纷纷。写在记载中的这段话语确实暧昧,不过西吉斯蒙德·马库斯自己写下的文字中,从未出现过类似的记载。他几乎从来都没提到自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