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半左右,任明必戴着手铐,被两名警察押着上了警车。
警车的后部是一个货柜式的空间,里面被分成两个小隔间,没有窗,像一个移动的牢房。
车开出了警察局,经过一条横马路后抵达了法院后院的停车场,总共用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
他不懂,为什么不足百米的距离要动用警车。也许是为了显示司法的威严吧。
他被押送的警察移交给法警,又被带到法院候审的临时监房。这次和在警察局被拘禁的情形有所不同,这个监房相对较大也较为明亮的房间内,有灯光、长椅和一张台子,但没有马桶。
同时还有若干其他候审的犯人也被关在这个房间。他是唯一的黄种人。
任明必坐到沿墙摆放的长椅上。他身旁是个阿拉伯人。对面是两个身材高大壮硕的黑人,身穿宽松的运动装。他们两个好像认识,一直在低声聊着什么,一点也不为自己将要被审判感到担心。对面墙角站着一个瘦弱的黑人,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地面,不时搓一搓自己的手指头。
他的到来,短暂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这使得他不由自主地感到一丝紧张。任明必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他们便不像开始时那样关注他了。他忍不住与旁边那个阿拉伯人搭讪,这时的他特别需要与他人的交流。
“你好,下一个开庭的是谁?你吗?”
“我?不,不会英语,英语不讲的。”
那个阿拉伯人紧张地摇头解释,任明必失望地看着他,强作笑颜表示没有关系。这时,对面的一个高个子黑人与他搭话。
“你是因为什么来这里的?”
他犹豫了一下,“是,普通企图伤害罪。”
“别告诉我,你一定是打女人了吧?”
黑人说了这样的话,和身旁的人大笑。
任明必马上辩解,“我打的不是女人。”
另一个黑人凑到他跟前,面带嘲讽和瞧不起的表情,“看你的样子,不像能揍扁男人,或是捅上他几刀的嘛,兄弟?”
“都老老实实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你们这帮混蛋!”
牢门口传来一声炸雷。一个法警正趴在小窗口,对着里面的人怒吼。他打开了铁门,手里拿着张名单。
“德马库斯·敦比拉特,这他妈的是什么狗名字。哪一个,出来!”
“德马库斯·敦比亚特,不是敦比拉特,警官。”
搭话的黑人站了起来,缓慢地朝门口走去。法警半个身子故意挡住出口。
黑人轻声地对法警说:“请您让一下,警官大人。”
“‘拉特’还是‘亚特’关我屁事!你们这帮渣滓,”他侧过身来,闪身让那个黑人过去,“对于我来说都是狗屎,滚!”
任明必急忙起身走向法警。法警已经锁上了铁门。透过铁门上的小窗,他问法警:“请问警官,什么时候轮到我?”
法警看着他,啪的一下合上了小窗。
他垂头丧气地回到了长椅上。旁边的阿拉伯人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手。
墙角站着的那个人开口了,“普通企图伤害罪,第一次吗?”
“第一次。”
“第一次吃官司吗?”
那个人将双手在胸前交叉。
“嗯。”
他轻蔑地笑,“别愁眉苦脸的,你这点事算什么。哼,晚上就可以回家睡觉了。”
“真的吗?我不用坐牢吗?”
任明必听到“回家”两个字,兴奋不已。
他说:“难道你经历过吗?”
“我?经历的事比你多多了。你这个不算什么,赔点钱就可以了事了。这么轻的罪名初犯不会坐牢,坐牢国家是要花钱的,你不值得国家为你花钱。那都是纳税人的钱。”
他说话虽然口气嚣张,但任明必却在其中听出了几许信心。这也是第一个直接给他答案的人。
“你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怎么可能是第一次。哼,我都不知道我来过多少次了。”那人撇了撇嘴,“我第一次来比你的罪重多了,还不是被保释回家了?只不过要被戴上脚环,限制活动范围。你那么一点小事担心什么?”
任明必觉得好奇,“你说的第一次,你到底做了什么?”
他想得到更多的心理慰藉。
“我的第一次?你不想知道的,比起你的,严重十倍。我捅了一个人十刀,信吗?”
墙上的挂钟显示三点五十分。他知道,法院马上要结束庭审。如果今天无法开庭受审,那么他将被送回警察局,回那个他今生今世再不想见到的小黑屋里度过第二个晚上。
候审间此时只剩下他和那个阿拉伯人。其他人已经接受了审判,各自去向不明。任明必在房里来回踱步。他紧张不安的表现招来了那个阿拉伯人的不满。
阿拉伯人说:“停,不要走,停下来!”
虽然他只说了几个单词,但任明必明白了他的意思,回到长椅上。他双手紧握,颠着腿,死盯着挂钟。
又五分钟过去了,已经是三点五十五分。
他开始绝望,突然铁门被打开。
“明必任和哈米尔卡萨米,出来!”法警喊到他们两个的名字,“明必任,9号庭;卡萨米,12号庭。”
他被法警引到候审间,法警要他等候他的辩护律师。
来的人是一位身着绿色职业套装的女性黑人。她说她是卡布西耶律师,属于麦肯锡的律师事务所。是麦肯锡委托她临时过来,为任明必辩护。
她说麦肯锡律师在另一场庭审中耽搁了,无法赶过来参加这里的庭审。这让任明必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
卡布西耶语气强硬,“任先生,您不要激动。请您相信我,我已经对您的案子做了粗略的研究。我有几个关键问题需要问您,请您务必配合!”
“问吧。”
“除了在黑司街的住所,您可以给我提供另一个地址吗?朋友的或者亲戚的?”
“可以。我在哈罗有一个公寓,租来的。”
任明必把地址报给了卡布西耶,她记录在自己的笔记本上。
他不懂,“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如果您的案子今天无法宣判,那么我会尽可能将您保释,那样你就不必留在拘留所里。因为您的女朋友是证人之一,在案子宣判前,您不可以与她有任何接触。所以你需要给我一个地址,是保释的需要。”
他点头表示明白。
卡布西耶又说:“因为您的案子可能会涉及罚款,您有足够的现金吗,比如说五百英镑?”
“我身上没有那么多的现金,但是我可以想办法,这个数目应该不成问题。”
她说:“是这样,任先生,依我的经验,若您可以当场交清罚金,您也许今晚就可以回家了。”
任明必心里一颤,因为又一次听到了回家两个字。可是五百镑对他不是个小数目。
“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关键的。麦肯锡说您准备认罪,对吗?”
“他建议我认罪。”
“我们只能提供建议,但不能为您做决定。请您在这里明确告诉我,在庭上您准备认罪吗?这将是法官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您记住,您的罪名是普通企图伤害罪。”
“这个罪名我可以认。别的不行。”
“好的,那么我们这里讨论的只是对您处罚的问题了。我认为,如果不出意外,您将被处以罚款。”
任明必追问:“我会坐牢吗?会吗?”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这要看法官的立场。如果坐牢,时间也不会太长。”
任明必愈发激动,“不会太长会是多久?最长会是多久?多久?”
“我不知道,也许几天,也许几个礼拜。”
卡布西耶显露出不肯定的态度,她无奈地看着玻璃对面的任明必,他急得好像自己将要被判死刑一样。
法警这时候打开了门,“时间到了!”
卡布西耶最后对任明必说了句“庭上见”。
先前那个阿拉伯人从挂着12号牌的法庭出来了,他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阿拉伯语,面目狰狞。法警叫他闭嘴,他哭号起来。法警带着他从任明必身边出去了。
另外两个法警互相聊天,“今天12号庭这个女法官真是痛快!她经手的三个案子,全部判了入狱。干得漂亮!这些人渣,都该关起来!”
“你说的是。女人比男人下手狠。10号庭的男法官就不一样,三个罚款,只有一个入狱。男的怎么比女的还心软?”
“这种强奸犯在牢里有他好受的,牢里的那帮家伙不会对他的屁眼留情。”
那个法警在自己身后的小黑板写上“入狱”(Prison)。
看到这一幕,他之前建立起来的信心瞬间崩塌了。9号庭就在前面了。
押他上庭的法警说:“遇上这样的法官,祈祷都没用,等着坐牢吧。”
他无从判断那个法警是说强奸犯还是说他,那话像石头一样压在他心上。他暗暗祈祷,但愿9号庭法官是男的。
法警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完全没来由地说了一句,“祈祷有个屁用?该你坐牢你怎么也躲不过。”
4
法庭上,法官和两个陪审员高高在上。
他的座位在一个单独隔开的玻璃房里,刚刚押送他的法警站在他身旁。卡布西耶坐在任明必的左前方,见他进来她回首向他点头致意。原告位置上坐着一名头发灰白的中年男人,显然不是哈维本人。
法官是一个中年妇女,这首先给了他霉运当头的预兆。她戴着无框花镜,除了有些疲惫,脸上没有别的表情。她只短促看了他一眼,此后就再也没有正眼看过他。
公诉人对案件做简单陈述,申明起诉明必任的罪名是普通企图伤害罪。
法官问任明必:“被告,对控方律师的指证,你承认自己有罪吗?”
“我承认有罪。”
法官让控方律师发言。
律师将整个犯罪过程和证人证词一一罗列。女法官听到一半便露出厌烦,梅依依的证词让她恼怒。任明必从她的脸上甚至看出了嫌恶。他知道自己大事不妙了。律师又向法官出示了那些照片证据。
法官对被告充满了蔑视。她关心的不是被告袭击哈维的那些细节,而是对依依梅手腕上的伤痕反复追究。她对被告的解释不屑一顾,说她对暴徒的辩解没有相信的理由。
辩方律师强调被告打人是事实,被告的认罪只针对被控的罪名。原告方的许多指控都与事实有很大出入,请法官明断。
任明必的情绪在法庭上又失控了,声泪俱下,哭声带着绝望。他像面对邓恩警探一样语无伦次,反复强调这里不对或者那里不对。他的表现让女法官愈加厌恶。
卡布西耶律师看出了形势对被告很不利,又一次开口说自己的委托人情绪有些激动,说事情的原委只是由于嫉妒心的缘故,才一时冲动打人。
女法官打断了卡布西耶的陈述。
“案件的脉络很清楚,被告有严重的暴力倾向,这才导致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威胁恐吓依依梅。他对哈维李的袭击,从根本上追究是针对依依梅的。哈维李只是代依依梅受过。虽然被告自己否认他伤害依依梅,但是证据表明,他的确伤害了,而且伤得很重。依依梅才是这桩罪案的受害者。除了手上的伤痕,我认为心里的伤痕更重。”
卡布西耶说:“即使通过原告律师的描述,我们也可以很清楚地知道,被告没有主观伤害依依梅的意图。他只是牵了她的手要带她走,由于情绪激动,下手重了些而已。”
法官说:“在我看来,这个人就是一个暴徒。对女性威胁恐吓甚至动手的行为,是绝不可以宽恕的。他的行为绝不只是男人间的殴斗,不可以纵容,更不可以饶恕。”
卡布西耶的辩护没有得到法官一丝一毫的认同。她向法官提出保释,法官甚至当成玩笑话反过来嘲讽她:
“保释?你不是开玩笑吧?如果我放这个人回家,谁能够保证他会变回一个有理智的正常男人?他在法庭上的失控,连同他昨天早些时候的犯罪,已经证明了他是个会给人群和社会带来危险的人。我不会放他出去,当然不会批准你的保释申请。我的话你听清楚了吗?”
卡布西耶说:“法官大人,可是……”
法官说:“没有什么可是。”
“法官大人,鉴于我的当事人没有任何前科,请您允许我的……”
没等卡布西耶说完,法官又一次打断她,“如果你是这种人的女朋友,还会为他争取保释的资格吗?不要再说了,今天就到这里,作为本案的法官,我将与我的同事进行商议,决定是否将此案移交到更高级别的法庭。十天后将再次开庭,继续审理!”
任明必止住了抽泣。他眼前一片漆黑,双腿不住地打颤。他被法警带出了被告席。
他向庭上的卡布西耶投去无助的目光,卡布西耶一脸无奈,嘴里似乎在说“抱歉”。
法警将押任明必回牢房。
“我怎么说的,祈祷屁用没有。该你坐牢你怎么也躲不过。”
一个法警说:“他最好能赶上最后一班去斯克拉比斯(Scrubs)的牢车,否则我们还要专门送他一个人。”
另一个法警说:“赶得上,他们还没走呢,今天宣判的都要坐牢,没判的也去坐牢,斯克拉比斯这下子热闹了。”
“那里不是一直都很热闹吗?”
法警所提到的斯克拉比斯是监狱。它的全称沃姆伍德斯克拉比斯监狱,位于西伦敦的哈默史密斯,距离哈维的杂志社不远。
再次开庭前,任明必将在这里度过十天的时间。当运送任明必的牢车抵达监狱,天色已经彻底暗去。他四下望望。这座监狱都是些城堡式的建筑,如果不去留意窗外的铁栅栏和高墙上的电网,第一次置身其中的人很难想象这里就是欧洲最大的监狱。整个监狱在昏暗的路灯映照下,显得有几分阴森。
给任明必好奇的时间十分有限。
负责押送犯人的警察与狱警交接了这批犯人的资料后,开着牢车驶出了监狱。
经历了这样大起大落的二十四小时,他几乎完全被击垮,不论身体还是心理。他们几个的前面排了长长的一条队,长到根本无法看见前方的情形。
任明必目送着牢车远去,心里逐渐清晰了。这里才是真正的监狱,先前的只是警察局的拘留牢房而已。坐牢成了铁打的现实,起码在未来的十天里。而十天后,他也许还会回到这里。他的命运掌握在那个女法官手里。刑期的长短他无从想象。
“嘿,新来的,你们等着被玩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