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点头,起身向外走。“我爸爸呢?”潮生在后面喊,他并没回头。一个年轻护士走进来,潮生又问了一遍。“我不知道。”护士说,“我今天夜班,来的时候你已经在这里了。”她说着,给潮生捋起袖子,另一只手拿起针管。
“奎斯特院长呢?”
“他不在这家医院了。”针头扎进了她肘窝下。
潮生顾不上痛,又问:“刚才那个人是谁?”
“那是史密斯院长,以前院长的同学。”护士抽好一管血,扶她躺下,带上门走了。
潮生又坐了起来,她决定不要待在这个地方。她慢慢挪下床,找到了鞋子。
潮生不认识圣慈医院了,在她的记忆里走廊从来没这么宽过,也没这么黑过。她靠着墙走,到处是黑黑的岔道,远处地面的青砖闪过一线灯影,倏忽又灭了,她跟着灯影走,看到柔柔的白光,是走廊尽头一个房门上的毛玻璃透出来的。门开了,投过来巨大的黑影,是刚才那个洋人,蓝眼睛像火焰。潮生屏住了气。好在他没过来,一跛一跛转进了左边的走廊。
潮生看看前方,又回头看看黑暗的来路,最终被那光亮吸引了,一步步走近那个透着光的房间。门开了,放出一束光,她走了进去。
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为什么咖啡馆也卖酒?”潮生不高兴。白启慧打着伞,拢着她肩膀的手摸摸她的头,以示安慰。今天凄风冷雨,她俩原本打算在咖啡馆度过一个温暖的下午,忽然涌进来一群散发酸臭味的醉鬼,一进来就要买酒,店主还真卖给他们。“我们到街角的面包店买面包和果酱,回家煮咖啡,好不好?”白启慧问。
“好!”潮生又高兴起来。不论刮风下雨,白启慧总是穿着她那件蓝竹布罩袍,披一条鲜红的披肩。潮生穿的是绿白格子连衣裙,扎马尾,好一个干净俊俏的小少女。
她们住在巴黎的一条小街上,租了四层的一个阁楼。白启慧是巴黎大学的学生,课后兼职做家教,赚来的钱交给潮生,她购买食物,收拾家,煮些简单的菜式。
进了楼门,白启慧收伞,潮生低头掸裙摆上的水,就在这时左边房门开了,她抬头,正好与开门的男人对视,他有一双蓝眼睛,瞳仁却是黑的。“史密斯先生。”她低声说。他叼着烟斗,点点头。潮生快步从他身边走过,她很讨厌这个邻居,讨厌他的马脸,他叼烟斗的样子,看她的眼神让人隐隐畏惧。史密斯正和白启慧说话。
“今天很冷,是吧。”废话。
“可不是么,我对巴黎唯一不满的就是天气,太折磨人了。”
“世事没有完美。”
“我们买了洋葱和牛肉,晚上做罗宋汤,史密斯先生,你要来吗?”潮生皱起眉头,还好他礼貌地拒绝了,说晚上有约。她不喜欢白启慧对史密斯这么好,可她说他可怜,一个落魄医生(不落魄就不会在这儿租房子了),腿又不方便,能照顾就照顾吧。
她俩裹着毛毯坐在椅子上。不是没有柴,烟囱堵了不能生火,下雨天没人来修。潮生捧着温热的杯子,小口啜吸咖啡。一片枯叶飞过来粘在玻璃窗上,缓缓滑落,被雨水卷起,在风里打了个旋飘下去。潮生打了个寒战,在她眼里这片枯叶变成了一个女人,从天空轻飘飘坠向大地。
“冷?”白启慧问。潮生摇头。十一岁本来就是脑袋里潜伏小怪兽的年纪,可是她害怕的东西和别人都不一样。比如,她特别怕墙上那座方形挂钟,钟敲七下,她不怕,敲八下,她不怕,可是每到晚上九点,钟声响起,她就怕得浑身发抖,要扑进白启慧怀里寻求安慰。要不是房东有言在先,不准挪动任何东西,她早把钟拆了。
潮生说:“我昨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说来听听。”
“我梦见我站在一个漆黑的走廊上,好像是一家医院。”她摸摸脑袋,“梦里我是个光头。”
“光头?”白启慧笑了出来,“往下说。”
她肯定这是一家医院,因为她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走廊又黑又宽,她摸着墙向前走,看到走廊尽头房门玻璃上透出的亮光。门开了,一个男人走了出来,居然是史密斯先生,讨厌的人在梦里也能看见啊。她想。史密斯拐进了左边的走廊。潮生在黑暗里静静站了一会,决定掉头离开。
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很快就看到了楼梯,沿着螺旋梯下去,门外是一个小花园,花园里有一个水池,池子里竖着一个胖乎乎的小天使石像,她站住看了它一会,不敢停留,快步穿过了圣慈医院招牌下的大门。
夜气冷冽,白雾浮动,潮生抱住了肩膀。前方脚步杂乱,横街上走来一队士兵,都穿着黄色军服,背着枪,大声呼叫,沿街敲门。潮生没见过这种衣服,却本能地感到危险,闪身跑进旁边的巷子。这座城市和巴黎完全不同,她却无比熟悉,在街巷里左右穿梭,最后跑进一条窄巷,青石板路面在月光下如水波流动,两边亮着黯黄的灯笼,潮生在一幢青砖挑檐小楼前面站住,心里一阵没来由的激动。门没锁,一推就开,里面黑黢黢的,灰尘扑面而来,呛得她直打喷嚏,也不知多久没住人了。她熟门熟路,径直走到供佛龛的板壁墙后上楼,推开阁楼门,月光穿过残破的窗纸,在这个小房间投下一格格影子。潮生走到窗前,轻轻抚摸窗前的写字桌。她留意到桌子很干净,没有灰。背后一阵轻微响动,她头皮发紧,回过头,眼前站着一个男孩,同她差不多大,衣着破旧,一脸凶悍。“你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