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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冤 家

怎么说呢,我姥爷这个人,在旧院,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物。我姥爷比我姥姥小。关于这件事,我姥姥总是不太愿意提起,有一些讳莫如深,我猜想,也有一些惭愧的意思在里面。其实,有什么可惭愧的呢。那个时候,在乡下,多的是这样的例子。女大三,抱金砖。乡下人,都信这个。其实,单从容貌上说,我姥姥长得娇小,我姥爷呢,高大健壮。两个人站在一起,倒是我姥爷胡子拉碴的一张脸,显得老相了。当然,从心性上,在我姥姥面前,我姥爷更像是一个小孩子。我说过,我姥爷是家里的独子,祖上呢,也曾经繁盛过,到了我姥爷的父亲这一代,已经衰落了。我姥爷的母亲,我已经记不起她的模样了。只是听我姥姥讲,是一个很厉害的婆婆。对我姥爷,管教极严,把家道中兴的心愿,都寄托在这棵独苗身上。然而,世间的事,往往就是这样奇怪。我姥爷的性情,怎么说呢,却是有那么一种破落公子的散淡和放任,也有那么一些看破红尘的意思。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源于他曾经繁华的家世旧梦。当然了,这只是我的胡乱猜想罢了。在旧院,我姥爷是一个很奇特的角色。我姥姥,包括六个女儿,一门的女将,旧院,简直就是一个女儿国。我姥爷呢,因为性别的优势,取一种超然物外的态度。他看着一帮女儿们叽叽喳喳吵作一团,我姥姥,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同女儿们生气,他只是微微一笑,一脸的淡然。我姥爷全部的心思,都在他的那杆猎枪上。那可真是一杆好枪。据说,这杆枪,颇有些来历,我也曾经苦苦追问过,姥爷却总是神秘地一笑,想知道?我说想。姥爷却忽然缄了口,沉默了,他的脸上,有一种辽远的神色。这个时候,如果再问,我姥爷就会照例在我的头上轻轻敲一个栗枣,叱道,小屁孩,刨根问底。

家里的事,我姥爷基本上是放手的。有我姥姥和几个女儿,似乎也用不着他操心。即便是地里的庄稼,我姥爷也不是特别的热心。你相信吗?一个庄稼汉,庄户人家的儿子,一家之主,一个乡下的大男人,竟然对庄稼的事一知半解。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姥爷这一辈子,能够在乡村里活得优游自在,说到底,都是一个奇迹。如果是识文断字的读书人,仗着满腹经纶,不事稼穑,也就罢了,可是,我的姥爷,他竟然是目不识丁的粗人。乡下人,尤其是,乡下男人,有谁不知道耕耙犁种的事,有几个不懂得二十四节气,不擅长使牲口赶车?可是,我姥爷偏不懂。关于乡村农耕,关于一个乡下人日常生存的这一套活计,他全不懂。他不是愚笨。他是无心于此。我很记得,姥爷在地里锄草,锄一回,歇一回,锄着锄着,竟然被一只黄鼬引跑了。我姥爷的说法是,那只黄鼬鬼鬼祟祟,说不定,就是前天夜里偷走芦花鸡的罪魁。还有,黄鼬的毛色极好,他正缺一顶御寒的帽子。对此,我姥姥简直气得咬碎了银牙。怎么就嫁了这样的男人!她恨恨地把锄头砍进地里,只觉得委屈得不行。她想起了每年春耕秋种,人家的男人吆喝着牲口,在田野里如鱼得水,自在又神气。可是,自己的男人,却从来不敢指望。我的姥姥,刚刚嫁过来,不满一年,便几乎学会了地里的全套活计。她耕耙,播收,像男人一样,驱策着高大的牲口,引来四野里一片叫好。后来,我的记忆常常回到芳村的田野上,那时候,我年轻的姥姥,俊俏,爽利,能干,她站在耙犁上,一手挥着鞭子,口里清脆地吆喝着。春天的阳光洒下来,有几点溅进她的眼睛里,她的眼睛湿漉漉,亮晶晶,她的鼻尖上也是亮晶晶的。她出汗了。三月的风,还有些寒意,把她的脸蛋子吹得透红。芳村的人,似乎从一开始,就看惯了这样的场景。田野里的男人们,我猜想,一定有怜香惜玉的汉子,然而,他们竟然也不敢贸然地上前来,帮我姥姥掣一掣牲口那暴烈的缰绳。他们只是远远地看着,看着,暗中为她捏着一把汗。这些大男人,他们是被这个小女子脸上的神情给震慑了。有时候,他们也会暗地里骂一骂我的姥爷。算什么男人!这么好的女人,他竟然忍心!然而,终究是沉默了,至多,不过是叹一口气。人家是夫妻。是苦是咸,旁人,谁能够尝得分明?

这个时候,我姥爷往往是在河套的林子里消磨。我们这地方,没有山,一马平川的大平原。这条河,据说早年间河水丰沛,只是,到我懂事的时候,已经基本干枯了。只留下一片大河套。这个河套,在我的童年时代,是一个神秘而诱人的所在。我至今记得,河套里,临近河堤的地方,种满了庄稼。多是花生和红薯。这种沙土地,最适合种红薯。红薯有白皮,有紫皮。白皮的,往往是红瓤。紫皮的呢,则一定是白瓤的。这两种红薯,红瓤的甜,软。白瓤的沙,面。是那个年代乡下离不开的食物。直到现在,我对红薯的感情,纠缠不清,暧昧难名,我想,这该是童年时代留下的暗疾吧。还有花生。河套里的花生,饱满结实,跟岸上田里的比起来,简直悬殊得厉害。再往里面走,是一望无际的沙滩。阳光下,银色的沙滩闪闪发亮,让人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我至今记得,姥爷第一次带我去河套的情景。我在前面撒欢地奔跑,姥爷在后面慢悠悠地走,肩上,扛着他的猎枪。我赤裸的小脚踩在柔软的沙滩上,沙子的细流从我的脚趾缝里不断冒出来,温暖而熨帖。野花一片一片,散紫翻红,绚烂得无法无天。我像一只惊喜的小兽,一头扎进这个神奇的世界,再也不愿出来。后来,我常常想起那个河套。想起当时的阳光,微风,还有植物和泥土微凉的气息,姥爷在后面喊,小春子——慢着点——当然,还有那片树林子。那片林子,繁茂,深秀。各色树木都有。杨树,柳树,刺槐,臭椿,枣树,还有许多,我叫不上名字。林子里,有各种各样的野蘑菇,我姥爷对此,颇有心得。哪一种能吃,美味;哪一种危险,有毒;哪一种看起来诱人,却最是碰触不得。还有野物。林子里,不时飞过一只悠闲的锦鸡,五彩的羽翅,漂亮极了。或者,走来一只肥大的野兔,神态安闲,甚至,有几分雍容的意思了。这个时候,我姥爷总是不理会我心急火燎的暗示,他把猎枪靠在一棵树上,慢悠悠地吸一口旱烟。他的眼睛望着林子深处交叉的小径,一瞬不瞬。我立在他身旁,忽然感到,河套里的姥爷,河套林子里的姥爷,忽然不是旧院里的那个姥爷了。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落下来,夹杂着喧嚣的鸟鸣,落在姥爷的肩头,落在姥爷的脸上,落在姥爷的眼睛里。姥爷长长地舒一口气,他的神色里,有一种很陌生的东西。姥爷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在旧院,姥爷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按照姥姥的吩咐,偶尔,他也去地里拔一筐草,拉一车柴,或者,去挑一担水——那时候,村子中央,有一口井。我姥爷挑着扁担,扁担两端,两只空水筲荡来荡去。人们见了,就说,大井,你还用挑水吃?我姥爷也不反驳,笑一笑,走过去了。我姥姥在家里苦等。一大家子的衣裳,得在上工前洗出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我姥姥只得叫年幼的母亲和四姨去挑。两个孩子用一根木棍抬着半筲水,终于跌跌撞撞走回来的时候,我姥姥忽然就流泪了。她看着自己隆起的肚子,恨道,就是把那口井背回家,也该有个影子了——更多的时候,我姥爷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不问世事。小时候,我性子顽皮。因为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自然得到大人们额外的偏爱。姥爷最喜欢逗我。常常是,逗着逗着,我们就打起了嘴仗。姥爷喊我丑八怪,喊我多多。你知道,我是一个臭美的小姑娘,最怕人家说自己丑。至于多多,我是家里的第三个女儿,可不就是多多么?姥爷在我面前,伸着脖子,一句一个丑八怪,一句一个多多。笑着,声音故意压得很低,然而,在我看来,那声音里却充满了挑衅和嘲弄。我拼命还击着,急得浑身是汗,有些声嘶力竭了。喊着喊着,眼看着赢不过,就哇的一声,哭了。我姥姥闻声赶过来,一把揽过我,一面回头横了我姥爷一眼,恨道,哪里像做姥爷的样子。我姥爷难为情地挠一挠后脑勺,自嘲地笑了。我躲在姥姥的怀里,从她胳膊的缝隙里偷偷观察我姥爷的窘态,心里暗自得意,却回头看到我姥爷冲着我做鬼脸,我忍不住格格笑起来。现在想来,或许,姥爷不是一个喜欢孩子的人。在旧院,那么多的孩子,还有后来的孙男弟女,他竟然都是淡然的。我是说,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如此。可是,我知道,他是真的喜欢我。多年以后,回到老家,回到旧院,姥姥还会偶尔提起此事。你小时候,跟你姥爷,可没少打嘴仗。姥姥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柔软。她是想起了那个狠心人吗?

在我姥姥面前,我姥爷简直就是一个孩子。常常使一使性子,怄一怄气。有时候,为了一点小事,我姥爷就把脸拉下来,不肯吃饭。我姥姥多半先是不理,后来,到底还是拗不过,就把饭碗端过去,百般譬解,慢慢地把他劝开。姥爷的口味极轻,平日里,都是迁就他,菜做得清淡,饶是这么着,他还总是吃着吃着,就放下筷子,抱怨菜咸。有一回,我姥姥做菜忘了放盐,饭桌上,朝大家使个眼色,故意问姥爷咸淡。姥爷尝了一口,皱眉怨道,太咸了——莫不是打死了卖盐的?大家都掌不住大笑起来。我姥爷以为自己说话风趣,越发得了意,俯身对姥姥说,怎么样——你这手重的毛病,得改一改了。大家简直笑翻了天。后来,这件事成了一个典故,在旧院广为流传。只要谁皱着眉头说一句,太咸了。众人便都会意地笑起来。这个时候,姥爷往往是不好意思地把手捏住脖子后面那一块,捏一下,再捏一下,自己也难为情地笑。很尴尬了。

姥爷胆子小。这是姥姥常常抱怨的。姥爷牙疼,会大喊大叫,惊动一条街。有时候,对姥爷这一条,姥姥简直是痛恨得很。一个大男人,没有一点担待忍耐。自己喊得痛快,倒教旁人跟着受煎熬。然而,一旦好了,姥爷也绝不掩饰,立刻就安静了,甚至,谈笑风生起来。姥爷终是死于喉癌。后来,姥姥说起这些的时候,总是神色黯然。想,也是平日里他太作怪了,这痛那痒,喊得轻易。这一回,他喊了这么些日子,竟然大意了。也是忖度他这种脾性,从来不知道忍耐。谁知道,这一回,竟然是真的了。等到姥爷不再喊痛,精疲力尽的时候,才慌忙送了医院。然而,已经是晚期了。姥爷病重的时候,我在外地上学。等我闻知噩耗,赶回旧院的时候,我看到的,是满院子乌鸦鸦的人群,带着白的孝帽子,白色的灵幡在寒风中飘来飘去,我的母亲,我的几个姨们,满身重孝,在灵棚外跪迎前来吊唁的乡人。我一下子跪倒在姥爷的灵前,失声恸哭。我不知道,病中的姥爷,是不是还能够喊出他的疼痛,是不是还会想起我,他这个顽劣的外孙女,从小跟他打过无数次嘴仗,仗着他的疼爱,欺负他,骑在他的脖子上,把他当马骑。我的姥爷,他终是等不及了。等不及这个被他唤作丑八怪的外孙女,这个多多,长大成人,在他膝下尽孝了。灵前的一对白烛,摇摇曳曳。院子里,传来唢呐的呜咽。鞭炮响起来了,是那种乡下丧事常用的二踢脚,一声近,一声远,带着凄切的回声。我长跪不起。

在姥爷的丧事上,姥姥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镇定。她一身黑布衣衫,坐在那里,在满眼缟素的人群里,显得格外沉静有力。她按照芳村的习俗,指挥着一切,从容,笃定,有条不紊。这个时候,我舅,包括我的母亲,还有我的几个姨们,都仰着脸,望着我姥姥的脸色行事。这样大的排场,他们还不曾经历过。只是有一条,我姥姥坚持让我舅披麻戴孝,充当孝子的角色,这也是当初入赘的承诺。我舅哪里肯依。双方陷入了僵局。五姨的哭声从东屋里隐隐传来。我舅蹲在院子里,默默地吸烟。苍白的太阳照过来,在地上投下黯淡的影子。二踢脚的爆裂声,清脆,悲戚,在寒冷的天宇中慢慢旋转,旋转,终是远去了。我姥姥盘腿坐在炕上,紧闭着双眼。管事的人一趟一趟地过来,催促道,时辰不早了——都是看好了的——唢呐的呜咽潮水一般涌进来,鞭炮声,哭声,震得窗纸簌簌响。我姥姥长叹一声,慢慢睁开双眼,说,起灵——

最终,我舅的大儿子,充当了孝子的角色,为姥爷披麻戴孝,举幡摔盆。我姥姥眼看着白茫茫的丧队走出旧院,走出芳村,她一头跪倒在空荡荡的灵棚,大放悲声。

后来,我常常想,不知道,我的姥姥和姥爷,他们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的姥姥,一生吃苦,为了姥爷的不争。在村子里,她尝尽了无助的滋味,带着六个女儿,受够了旁人的轻侮。她恨他。姥爷,这个狠心人。懦弱,懒散,无能,扶不起的软阿斗。而且,他还竟这样自私。在招赘了上门女婿,翟家有了香火之后,在她慢慢衰老,疲惫,忽然感到再也撑不住,正欲歇下来的时候,姥爷,这个狠心人,竟然自顾拂袖而去了。独把她抛在这荒冷的人世上,继续熬煎。她一生为他吃苦,他怎么可以这样待她?姥姥躺在黑影里,旁边的老猫打着呼噜,一声长,一声短。想必是已经睡熟了。她是这样一个极要脸面的人,满指望,把丧事办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让芳村的人们都看一看,旧院的事,从来都不比旁人错半步。因为是头一宗大事,也是立规矩的意思。然而,谁想得到呢?在这场对峙中,她是输家。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样的结局。她早该想到的。她这一生,费尽了心机,吃尽了苦头,到头来,全是枉然。院子里,寒风掠过树梢,簌簌的响。我姥姥感到腮边一片冰凉,伸手摸索一下,竟然都湿透了。恍惚中,她仿佛看见姥爷远远走来,扛着他那杆猎枪。她不由得恨道,到死都改不了的毛病。仔细一看,竟然是姥爷年轻时候的样子,白净的皮肤,一口的好牙齿,一双眼睛笑起来,不知道有多坏。年轻时候的姥爷,穿一件白色竹布汗衫,显得格外干净清爽。姥姥正要开口,却见姥爷一下子把手掩在脸颊上,连声喊痛。姥姥一时着急,上去把他的一只手拿下来,要看他的牙齿。却呆住了。年轻时代的姥爷不见了,眼前,是姥爷临终时的样子,被病痛折磨得越发苍老,一直喊痛,喊得嗓子都哑了。我姥姥拍着姥爷的背,哭道,你喊,使劲喊,喊出来,就不疼了。忽然就醒了。原来是一场梦。姥姥把手里的枕头松开,呆呆地望着黑暗中的屋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做了刚才的梦。这个狠心人。走了,也让人不得安宁。姥姥有些难为情地笑了。

从姥爷离世,到如今,也有十几年了。这么多年以来,每年清明,寒食,七月十五上元节,十月一送寒衣,忌日,生日,都是姥姥督着,张罗着,我的姨们去坟上烧纸,祭拜。我们这地方,除去过年,上坟的事,都是女人。女人们提着香火,纸钱,锡箔元宝,走在村旁野间。一路上,说着家常。不知谁说起了什么,就笑起来。笑声清脆,在野风里轻轻荡漾。也有时候,说不清为了什么,小声争执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有些面红耳赤了。到了坟前,却立刻噤了声。她们七手八脚地拔一拔坟头的野草,培一培松散的泥土,把周围的庄稼清一清——我们这地方,坟地多在人家的田里。她们郑重地做着这一切,神情肃穆。她们把刚才的玩笑和口角,大约都一并忘记了。

算起来,这么多年,我几乎不曾为姥爷上坟烧纸。只有一回,清明节,我回乡祭扫,在母亲的坟前拜完,我的小姨劝我回去。姥爷的坟地在村外,河套里。我懂得小姨她们的意思。一则是路远,她们担心我细细的高跟鞋。二则是,她们不想让我过度悲伤——当然,还有一层,这么多年了,在外游学多年的我,姥爷的外孙女,在姥爷的坟前,是不是还会有应有的悲伤?

四月的阳光无遮拦地照下来,已有些灼人了。麦田青翠,随着微风汹涌起伏。火光潋滟,照着我的泪眼。纷飞的纸灰仿佛一只只黑色的大鸟,在我们的头顶盘旋不去。我的几个姨们,她们跪倒在姥爷的坟前,默默地用木棍翻动着燃烧的纸钱。此时,她们已经没有了哭声。十几年了。在这十几年中,世事沧桑,她们经历了太多。当年,在旧院,描绣鞋垫的时候,可能她们再想不到,有一天,她们会在光阴中,在尘世的风霜中,慢慢堕落,堕落,一直到生活的最底部。她们是被碾磨得近乎麻木了。而今,她们从各自纷繁的生活中挣脱出来,偷得半日清闲,来给姥爷上坟,面对这个小小的土堆,她们也不知道,怎么会是这种情形。就在几年前,姥爷刚刚离世不久,她们,尤其是我的小姨,扑倒在姥爷的坟前,号啕大哭,那情形,简直就是一个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而今,我的姨们,她们揉一揉酸涩的眼睛,被我孩子般的呜咽弄得眼泪汪汪。她们哭了。

四月的大河套,已经是满眼缤纷了。我的姥爷,长眠在他生平最爱的河套,在那片林子近旁,也该感到宽慰了吧。他会看到他的儿孙吗?他的不孝的外孙女,小春子,从遥远的京城赶来,一路风尘,这仅有的一次,或许,也只是安慰一下她不安的良心。纸灰漫漫。我惊讶地感到,我的泪水汹涌而出。我的姨们慌忙架起我。她们是担心弄脏了我优雅的长裙。

我的姥姥,这么多年,从来不曾为我的姥爷上坟。她只是张罗着,不肯错过任何一个节气。那时候,乡下还没有现成的纸钱卖。那些纸钱,是姥姥一张一张印出来的。我记得,有一种木质的模版,上面涂上蓝色的墨水,把裁好的白纸罩上去,来回用力按几下,一张纸钱就印好了。还有锡箔,元宝,我姥姥捏得又快又好。后来,我常想,我姥姥不去看望姥爷,大约也有她自己的矜持,乡村女人特有的矜持,还有羞涩。两个人,怨恨了一辈子,在儿孙面前,她到底不愿意对那个狠心人太儿女情长了。然而,她知道,姥爷身旁的那个位置,终究是留给她的。百年之后,终是长相厮守。她又何必计较这一时一地呢?

光阴慢慢流淌过去了。而今的旧院,又是一片喧哗。然而,这喧哗已经不属于姥姥,更不属于姥爷了。孩子们都长大了。五姨和我舅,也是做爷爷奶奶的人了。当年的那个哇哇哭叫的新生儿,旧院里迎接来的第一个男婴,而今,也是有家有业的人了。他站在旧院的枣树下,两只胳膊抱在胸前,看着他的儿子骑在一只板凳上,嘴里嘟嘟叫着,玩开火车。他微微皱着眉头,脸上,是成年男人特有的威严,还有些淡然。他的妻子走过来,问了一句什么,他看了一眼她蓬乱的头发,皱了皱眉。他有些不耐烦了。

我姥姥在炕上坐着,院子里的喧闹,她是听不太分明了。也不光是耳背。她坐在昏暗的屋子里,昏昏欲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几年,精神是越来越不济了。孩子们是偶尔来。他们住在村北的新房里了。她也很想出去,逗一逗小孩子,看看他们,同他们说一说话。然而,却有些力不从心了。勉力撑着要起来的时候,却被小孩子的锐叫声吓了一跳,终于又坐下了,不留神倒把炕沿上的一个簸箕弄翻了,簸箕里面,是黄灿灿的金元宝。姥姥掐指算了算,要不了几天,就该送寒衣了。寒衣倒是有现成的。这金元宝,可得一个一个亲手捏。真是老了。眼睛花不说,手也抖得厉害。捏一个,歪歪扭扭的,倒出了一身的汗。哪像当年。姥姥叹口气,很黯淡地笑了。

外面喧闹起来。是小孩子顽皮,做父亲的在训斥他。姥姥坐在炕上,张了张口,想要劝阻,到底还是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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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梅煮马

    某年,话剧表演。她演祝英台,他演马文才!他愣是让马文才逆袭!她指责他胡闹!祝英台该和梁山伯化蝶归去,才算完美!而他说:只有没用的男人,才会让心爱的女人陪着自己死!于是,那年,他们的表演成了全校最大的笑话,她气了他一夏,任他怎样哄骗都不搭理他!……多年后,他学成归国,继承家族企业;而她,混迹商场,成为都市白领一枚。某夜,公司宴会,她是公司职员,他是神秘宾客。他们佯装互不相识。他英俊潇洒,谈笑自若;她插科打诨,应付自如。他说:梅小姐,我们可是在哪儿见过?看着眼熟。她暗想:可不是吗?二十多年前便见过了。彼时,她不是他的青梅,他不是她的竹马,他们只是宾客之谊。后来,大雪漫天,他们被困荒野。他背着她寻找出路。她问:我们是不是要死了?他说:哪能啊,我还没将心爱的女人娶回家,死不了!她问:谁啊?我见过没?他说:见过。她说:那行,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我帮你娶她。他说:不用,你答应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