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西走廊的背后,群山连绵起来。锦朝铁路线流过辽西走廊,经义县拐弯,剖入深山腹地,一路纵穿热河,通向关内。一列敞蓬货车迎着乍起的北风抖抖索索地来了,车上满载着刚刚未发一枪一弹便主动放弃了北大营的东北军官兵,从沈阳方向逶迤而来。他们是奉了屈从于“绝对不抵抗政策”命令的少帅张学良之命进关参加军阀混战的。火车头像一个重病缠身的逃荒老人,携儿带女吭哧吭哧地在铁轨上不堪重负地爬着。车上的兵们没精打采,一路上开小差的眼见是越来越多了。剩下的扭着头,随着列车的远去望着早已望不到影子了的沈阳城。苍山叠翠,秋风乍起,车厢里不知什么时候旋起了苍凉的歌声——
谋如雨、勇如云,
火淬钢刀血凝魂,
漫山遍野的黑土地,
三千万父老与乡亲。
举旗、前进——
舍生为成仁,
我们是忠义东北军!
弹如雨,枪如林,
铁铸诚信百练身,
血肉相联的亲子弟,
万里城郭与山村,
上马、冲阵——
殊死拚敌人,
我们是忠义东北军!
火车突然尖叫着停下了。士兵们一惊,怎么了?到哪了这是?
火车刚刚转出一个山口。机车冒出了个头,长长的铁龙还扭着身子拖在山谷里。前边开阔处一片大荒甸子,杂草丛生。不远处一座大庙,从里边跑出四十多个短衣打扮的山里人,打断了士兵们的歌声。
军列的最后一节是守车。守车里的齐旅长是整车将士里最大的官。下属向他一报告,他一听说有胡子截道?憋在心里好几天的火腾地一下,毒辣辣地窜了上来。“妈的!日本兽兵占我沈阳,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当官的干瞅着不让我们打,还命我们忍、命我们让、命我们退!你小小的几个毛胡子也想来趁火打劫,来得好啊,弟兄们,给我机枪准备——”
“弟兄们,别开枪——我们不是截道的,我们没有武器——”四十多个人里挺身出来一条大汉,冲着架起的机枪一躬到地,直起腰来摊开双手,又喊道,“让我们上一下车中不中?我们有话要和长官说。”
齐旅长愣一下,已经大张开机头的德国造二十响镜面匣枪垂下了,他向机枪手摆了摆手,向车下喊道:“这位兄弟,既然不是劫道的,那就请抬抬贵手,咱们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吧。兄弟我军务在身不能耽搁,恕不奉陪了。”
“长官,兄弟我真没有恶意,够意思的话,让弟兄们上个车中不?一来确实有话容秉,二来老总们一路辛苦了,弟兄们特来犒军。”
齐旅长这才发现,那四十多个山民虽没有武器,却并没有空着手,他们抱着大大小小的坛子,里边盛着满满的酒和大酱;挑着筐子,里边岗尖岗尖地装着白花花的馒头、黄澄澄的饼子、煮熟的鸡蛋和成捆的大葱等;抬着大锅,里边快要冒出来了的猪肉炖粉条还飘着热气,在秋风萧瑟的荒野中将诱人的香气一丝丝地漾出老远。士兵们看得眼睛都直了,肚子里一齐响起了冲锋号,喉结不能自抑地咕噜噜上下滚动。
“东西虽少,是个心意,请老总们笑纳。”
“好吧。”齐旅长把手枪插进皮套,眼角向机枪手做了个警醒的眼神,然后做了个请的手势,“弟兄们请上车吧。”
火车又徐徐启动了。齐旅长请为首的大汉到守车一谈。大汉说不必了,就在最中间架着机枪的那节说吧,和老总们说话也方便些。
士兵们啥也不顾了,争先恐后地扑向了那些坛子筐子和大锅。很多人连鸡蛋和葱的皮也来得及剥掉,眨眼间一个鸡蛋嘁里咔喳下了肚,一根长长的大葱也只在舌头尖上打了个旋,三卷两卷没了踪影。把大汉看得呵呵笑起来,连说:“老总们吃吧吃吧,一会车到前边的屯子还有人等着,东西管够,今天一定要让老总们吃个饱。”齐旅长歉意地笑了笑:“让您老见笑了,不瞒您说,情况特殊,出来得太匆忙,弟兄们已经三四天没怎么吃东西了。”
大汉拱一拱手:“长官,老总们,我先自报一下家门吧,兄弟叫兰天林——”
什么?大天白日的仿佛从天边滚下来一个山雷,不偏不倚平静地炸开在列车中。齐旅长手一颤,一碗酒啪地掉在车厢板上。端酒时手心朝上,下意识地手心朝下扣在枪柄上。就近的几个兵顾不得整个的鸡蛋卡在嗓子眼里噎得直翻白眼,纷纷伸手去摸枪。
兰天林见状不禁摇头叹气,再一次把空空的双手举过头顶,“老总们,你们这是干什么,我可真是手无寸铁呀。”
齐旅长甫一镇定,立即脸红了。放下手呵斥部下道:“干什么,干什么,一惊一乍的,□碜不□碜,都把枪给我放下!”
枪是放下了,可是士兵们谁也不敢再喝一口酒,再嚼一口肉,虎视眈眈地盯着兰天林和他手下的弟兄们。
齐旅长不自然地笑了笑:“‘平东’大名,谁个不晓,今儿真是幸会。不知兰大当家的有何见教?莫不是让我们下车与你们一道做山大王吧?”
“回长官的话,兄弟现在已经不叫‘平东’了,改号叫‘老北风’了。”
“那又怎样?”
“岂敢怎样,兰某只想斗胆问一声,老总们这是要开到哪里去呀?”
“对不起,这是军事机密,恕无可奉告。”
“是呀是呀,机密机密。兄弟我没资格打听。但兄弟要是没猜错的话,小日本儿刚刚占了沈阳城,老总们这一定是去打日本的吧?”
齐旅长猛地像是又被没吃到嘴里的馒头鸡蛋狠狠噎了一口,本来一口酒没喝,脸红得却像已经大醉了:“呃,这个,是呀,打日本,打日本。”
“那兄弟就实在有些不明白了。据兰某所知,出了义县东有沈阳西有锦州,鬼子的关东军主力都在山外,到现在为止这方圆百里荒山野岭连个鬼子的影还没有,你们抓鱼怎么抓到树上来了?再者,鬼子这两天刚刚抛出了个什么东三省自治协议,那老总们就应该鼓对鼓锣对锣把他小日本打出东三省去呀,怎么打来打去打错了路线打到热河来了?兄弟一介草民,不懂军事,没习练过战略战术,特来请长官赐教。”
“这——”齐旅长嘴上卡了壳,心里的毒火又攻上来了,心说,你问我我问谁去?上边管这叫“曲线救国”,就把我们给“曲线”到这边来了。老子一个小小旅长,除了受夹板气还他妈的能干什么!
“上峰命令本部昼夜入关,另有谴用。”齐旅长心里虚,嘴上硬。
兰天林冷笑一声:“是让你们进关去打阎锡山冯玉祥吧?长官,那姓阎的和姓冯的是什么样的人咱不知道,咱也没见识过。可他们毕竟也是中国人哪!日本鬼子占了咱的沈阳,他们在砸明火杀百姓糟蹋咱的姐妹,你们却眼睁睁地边看边撤,跑到关里去找自家兄弟拼命,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兰天林越喊声越高,咆哮起来。
人人敛口,鸦雀无声。
齐旅长在回忆,回忆那个由突如其来的枪声爆炸声鬼子嗥叫与狂笑声构织而成的月黑风高的奇耻大辱之夜;兰天林也在回忆,就在他打麻将那天目莲又一次咳血之后,他当天下午就带着几个亲信微服化装又到锦州找洋大夫给女儿看病,却看到了这样的情景——沈阳城事变消息传来,锦州城门当天易帜,国民政府锦州市市长唐景龙拱手将政权让给了日本人。
咣当咣当——车轮撞击钢轨,声音单调地在山谷的空旷中回荡。
“兄弟是军人,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良久,齐旅长在与兰天林眼睛与眼睛的逼视中低下头去,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
“兄弟明白。长官也是吃这碗饭的。可是,老总们可以走,兄弟我绝不会在埋着自己祖坟的家乡咽下这口恶气。老总们不是不知道,眼下这小日本有多么的嚣张,可我们的中国人又有多少就像你们的上峰一样,让外人骑在脖梗上拉屎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日本人接管锦州城那天,只派了一个小队,那么大一个锦州城,三十多万民众,让鬼子的一个小队就给管得服服帖帖,一个小队,才十二个人哪,十二个人就是放牛放羊放猪也不放了三十多万头啊——”兰天林声泪俱下。
齐旅长百感交集仰天长叹,一把抓住了兰天林的手:“大当家的,这么说你要——”
“对!”兰天林大手一挥,斩钉截铁,“兄弟不是牲口,兄弟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他抬手用袖头揩干眼泪,又向外用力一挥,“长官请看——”身边的一个手下立即从怀里掏出一块叠着的红绸子,几个人上前将绸子抖开,东北军们眼前一亮:一面狼牙大旗在火车上张扬起来,在山风中扑拉拉地抖。白地上斗大的红字:老北风。
“长官,兄弟出山抗日,不缺不怕死的弟兄,缺枪缺炮缺弹药,光靠鸟枪套筒大刀片是打不赢鬼子的。长官要是信得过兄弟的话,就成全了兄弟吧。”兰天林回头向手下弟兄们喝令一声:“跪下!”扑通一声,自己率先跪倒在齐旅长面前。
“哎呀,大当家的这可使不得——”齐旅长连忙伸手相搀,无奈兰天林的双膝生生铸在了车厢板上,就是拽不起来。齐旅长无地自容,想起自己和满营官兵仓皇出逃,将北大营内大小枪械一万多支、弹药无数弃之不顾,转眼间成了日军不费吹灰的战利品。够日军装备多少部队?够他们日后屠杀多少中国人?自己身为戎马倥偬多年的军人,却不能保全自己的第二生命——武器。而眼下却让一个自古以来与官兵不共戴天的绿林胡匪为了民族大义向一个辱军之将跪地相求……齐旅长眼含热泪,不知不觉间也已将双膝屈了下去。
列车呼啸,伤心一跪,相对无言。
齐旅长解下手枪,双手呈给兰天林:“兰大当家的,这枪跟了我多年了,风里雨里,枪林弹雨里,齐某枪在人在。实不相瞒,齐某自幼跟随张大帅吃粮当兵,也算身经百战了。关东大地纵横千里,和绿林豪杰们做了半辈子对头。恕齐某不恭,这枝枪就是当年张大帅因齐某剿匪有功的赏赐之物。这是把好枪啊,从今以后我再也用不着它了,送给你。”
兰天林双手接枪,举过头顶:“长官赠枪之恩,没齿不忘。请长官放心,苍天在上,兰天林绝不会辜负这枝枪的。倘若日后打赢了鬼子,你我有相见之时,兰某定将此枪完璧归赵;倘若在战斗中遭遇不测,那么这枝枪里的最后一颗子弹定然留给自己,兰某与枪一同玉碎!”
兰天林与齐旅长洒泪而别。他和弟兄们站在野地里,目送火车绝尘而去。他和弟兄们的脚前,排放着轻重机枪三挺、长短枪械一百多枝、不同型号的子弹手榴弹等十余箱。
火车远了,看不见了。火车头曳出的最后一缕黑烟消融在群山的莽莽之中……
兰天林突然双手一分一合,掣出齐旅长刚赠的枪和自己的驳壳枪,朝天扣动了扳机,啪、啪——
山鸣谷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