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洞悉“二宫构争”案的全豹,我们有必要将时光倒退到20年前的孙吴黄武四年。
对东吴的新任太子太傅张温而言,黄武四年是一个滑稽、荒诞而又无奈的年份。
这一年,张温举族被废。
而就在前一年,黄武三年的夏天,出使蜀国之前,吴王孙权还亲切地拉着张温的手动情地说:“卿不宜远出,恐诸葛孔明不知吾所以与曹氏通意,故屈卿行。若山越都除,便欲大构于蜀。行人之义,受命不受辞也。”
昨日的恩遇与见重犹然在耳,转眼之间,张温却全族遭到了流放。人生的风云莫测,命运的朝秦暮楚,其速度之快,使张温连感慨都来不及。
史书记载,张温遭此厄运是受到了暨艳的牵连。暨艳,吴郡人,出身寒族,曾任东吴的选曹郎,后升任选曹尚书。选曹,通俗地讲,相当于国家人事部。选曹郎就是人事部干事,选曹尚书就是国家人事部部长。选曹掌管着东吴的人事考评、升迁。
暨艳在担任东吴人事部长的时候,搞过一次人事改革。正是这次人事改革最后挫倒了暨艳,同时也牵连到了张温。这次人事改革的具体情形散见于《三国志·吴书》各处,综合起来,可以总结如下:
一、考核对象:“郎署混浊淆杂,多非其人”、“疾贪汗在位,欲沙汰之”。
二、考核指导思想:清议。重个人品行胜于重个人能力。
三、考核范围:“弹射百僚”。
四、奖惩方式:考核不合格者降级。特别差的,送往军营接受再教育。
五、考核结果:能够守住原官位的“十未能一”。
无疑,暨艳这次人事改革的主观愿望是好的,是为了改变东吴郎署机构中浑浊淆杂、贪污渎职成风的朽败状况。但是,如此大规模的动作必然招来同样强度的反弹力量。东吴的诸多重臣,如陆逊、朱据等均明确反对这次改革。强大的反对力量迫使暨艳的改革流产。暨艳及其手下干事徐彪等人在强大的政治压力下被迫自杀。随后孙权下诏,宣布暨艳的反动。
但孙权的这份诏书却醉翁之意不在酒,对暨艳的罪恶只是轻轻一笔带过,根本不谈及任何具体的罪行。随后,诏书笔锋一转,落到了张温的身上。采取举例说明的方式,诏书用了大量的篇幅和笔墨历数了张温的反动行径,并将张温定性为“凶丑”,是暨艳改革的幕后主使(诏书原文见《三国志·吴书·张温传》)。很明显,在这份诏书里,暨艳只是引子,张温才是孙权所瞄准的最后的靶心。
暨艳是在张温担任人事部长的时候进入人事部做干事的,诏书据此认定是张温将暨艳引进了人事部的。而这成了张温是暨艳的后台的唯一“铁证”。孙权在诏书里面说:暨艳和张温二人“结连生死”、“更相表里,共为腹背”,但是,为张温上疏理冤的将军骆统却在其奏疏里面说得明白,暨艳出任选曹郎是“先见用于朱治,次见举于众人,中见任于明朝”,然后才“亦见交于温也”。朱治历孙坚、孙策、孙权三代,可谓孙氏的忠实家臣,长期担任吴郡太守。吴郡士人出仕的举荐均出于朱治之手。暨艳自然也不例外。骆统说暨艳出仕和张温没有直接关系应当十分可信——骆统还不至于胆敢在孙权面前颠倒是非。相反,为了顾全孙权的面子,骆统似乎还有些言犹未尽:暨艳出任选曹尚书,实际上出自孙权的旨意。但这一点骆统不敢明说,他只能旁敲侧击:“国家不嫌于艳为最重之义,是以温亦不嫌与艳为最轻之交也。”抽象的“国家”,具体而言,就是孙权。
说孙权是暨艳的后台,是暨艳人事改革的幕后指使,理由是很充足的:
一、如前所述,最初举荐暨艳的不是张温,而是孙氏的三代家臣朱治。
二、暨艳之前的人事部长是张温,但暨艳进入人事部之后,很快就取代了张温。张温明升暗降,从实权实职的人事部长改任虚权虚职的太子太傅。这种中央级别的人事调动必须获得孙权的许可。很明显,孙权对张温在人事部长任上的工作成绩并不满意,出于张温此人“素有重名”的考虑,孙权没有简单地将他直接罢职,而是明升暗降,将其调离人事部,而以暨艳继任。
三、这一次人事改革的规模相当大,波及范围也相当广。暨艳“弹射百僚”,郎署里能够守住自己的官位不被处分的,不到十分之一。这么大的动作,光凭暨艳的个人能力,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后台支撑,是做不到的。张温除了因文采粲然而享有相当高的名声和担任着一个太子太傅的虚职之外,没有多少能量能够支持暨艳的这次改革。再说,要贬斥那么多的官员,张温说了也不算,必须报批到孙权那里。数来数去,东吴内部,只有孙权一人符合做暨艳后台的条件。
迫于反对力量带来的强大的政治、舆论压力,暨艳不等孙权被迫抛弃自己,就提前选择了自杀。疑问也随之而来:既然暨艳改革和张温完全没有关系,张温及其家族又为何会遭此飞来横祸?
最常规的解释是:这个时候的孙权,迫切地需要一只替罪羔羊。张温之前做过暨艳的上级,所以他首当其冲。而在中国几千年阴暗的政治生活中,常规的解释往往充当着遮羞布的角色。
为了维护孙权的形象,史书并未详细记载张温被废后的境遇。仅仅如此叙述:“(被废)后六年,温病卒。二弟祗、白,亦有才名,与温俱废。”而西晋人张骘的《文士传》却记载了张温家族被废后的悲惨情胗:“温姊妹三人皆有节行,为温事,已嫁者皆见剥夺。其中妹先道顾承,官以许嫁丁氏,成婚有日,遂饮药而死。”张家已经出嫁了的女子也不能幸免于难——夫妻被强行拆散、人身自由被剥夺、沦为官奴,可见孙权迫害张家的程度之深。如果仅仅是为了找一只替罪羊,孙权似乎没有必要如此深重地迫害张氏全族。从张家如此悲惨的遭遇中,我们隐约地觉出,孙权心中似乎憋着一股怨愤之气。张温的命运的密码不可能仅仅止于是一只替罪羊。
要理解张温命运的前因后果,需要先了解暨艳人事改革背后的政治目的。
暨艳人事改革的重点是郎署的“混浊淆杂”。郎署这个机构,简单地说,是东吴领导干部的主要养成机构。郎署中的官员称做“郎”。进入了郎署就意味着进入了东吴的官员的排队系统,在郎署里面熬日子,有朝一日自然可以进入东吴的正规统治秩序之中。说白了,郎署是东吴士人出仕最为便利的途径。东吴的许多重臣如骠骑将军朱据等都是从郎署出仕的。
东吴的统治秩序是由三足鼎立而成的:流寓士人、江东世族和公族子弟。而郎署成员中的主体是以吴四姓为代表的江东世家大族的子弟——流亡士族往往门户单薄,公族子弟则不必经郎署,可以直接做官。所谓吴四姓,是指由东汉中期开始发展,到孙吴时代达到顶峰的吴郡的四大世家大族:顾、陆、朱、张。这四族基本上垄断了吴郡的上层统治秩序。后人因其各自家族的门风特点,对他们如此评价:顾厚陆忠、朱武张文。意思是顾家门风厚道,陆家门风忠诚,朱家多出武将,张家以文采著称。吴四姓的宗族势力在孙吴时期走出了吴郡的局限,上升到庙堂,达到了一个顶峰。
很明显,在暨艳人事改革中利益受到损害最大的,正是以吴四姓为代表的江东世族——控制江东世族势力的发展,正是孙权授意暨艳改革的政治目的所在。也正因为如此,暨艳遭到了来自四姓的强大反抗。陆逊及其弟陆瑁明确表示反对此次改革,并分别写信劝诫暨艳;朱家的代表人物朱据也反对改革。这样强大的政治压力,不但暨艳承受不了,孙权本人也无法承受。黄武四年,孙权还需要倚重江东世族对自己的支持以维持、巩固自己在江东的统治。为了集团的安定团结,孙权悄悄地放弃了对暨艳的支持,而暨艳也很识时务,相当自觉,悄悄地选择了自杀。
暨艳案是孙权实施自己的政治计划所遇到的第一次极大的挫败。这样的失败,对于年方32岁,正当盛年,雄心勃勃的孙权而言,似乎有些难以承受。愤怒之余,他需要一种发泄,需要为自己的心理找到一种平衡。
张温很不幸,被孙权选中,充当了这个发泄的角色。
张温获得这个角色,也并非偶然,而是和他家族的地位分不开的。张温的家族正是吴四姓中以文采著称的张家,而张温本人则是张氏全族的领头羊、掌门人。
孙权起用暨艳,其目的在于抑制江东世族势力的日益壮大,但是,其着眼点在于“抑制”而不是“打击”。此时的孙权对江东世族们的依赖仍然很重。他暗地里支持暨艳的人事改革实际上是为了在重用江东世族和抑制他们的势力过分膨胀这两难的处境之间寻找一种平衡。所以,在启用暨艳担任人事部部长的同时,对张温名义上的尊崇(太子太傅)和恩遇也达到了顶峰。但是,这种平衡的努力最终却被江东世族们的反弹力打破了,所以在暨艳被迫自杀之后,孙权愤怒了。孙权的愤怒像一颗炸弹毫无征兆地掉在了张温的头上。可以说,张温被废的实质是为暨艳殉葬,为孙权对江东世族的用与防的平衡的努力失败后的殉葬。是孙权对江东世族们的一次恶毒的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