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琳回到厂是太阳正毒的时候。从活水批发市场赶到里县刚好两个小时,这是全市最大的综合批发市场,几年下来,她已经在这块领地的供应商里面小有名气。尽管如此,她一点没有牛皮烘烘的架势,就拿吃饭来说吧,依然沿袭她干净简练的作风——通常是在活水批发市场就地解决午餐。小面、炒饭,如果那一天有了新的订单,她就会给自己点个一荤一素一汤的炒菜。吃不完也没关系,这附近总是有不知所谓的流浪猫隔三岔五地出没,就算是自己积善行德,如此想来也不觉得浪费。多少年了她都是一个人跑这条线路,厂里不是没有人,可陆琳就是不喜欢在运货的时候找个下手。她能开车,也能下货,铺点也是她亲力亲为,更主要的是,她觉得这是她一手一脚培育起来的资源,怎舍得便宜他人?她也不指望白勇,他能把厂里看好就不错了,他那副软小骨架哪适合这么折腾,他是她羽翼下的蛋,爱惜着呢。今天嘛,普普通通,吃了碗牛肉刀削面就上路了。太阳不错,万丈光芒。街上有招摇女子过市,风情万种,陆琳把车停在路边,三言两语就跟人热乎起来,再打听这衣衫在哪里买的。不过,这太阳晒得陆琳有些头晕,恍然眼冒金星——她已经习惯了披星戴月的清凉,一下到阳光万丈中游走似乎中气不足。但商机总是乍现就凋零,陆琳怎会将它轻易错过。到了此衣衫售卖处,砍了价,捎了一件回去,也算有心得,心无旁骛地驾车回去了。反正太阳正好,她要赶回去美美地睡个觉,想到这里不禁打了几个呵欠,时速表开始上爬。
车泊到厂门的时候正是下午黄金时刻2点正。院落里没什么人,阳光安静地敞放自己,树叶绿得发油,厂房轰隆隆作响,一片繁忙。
一开门,就看见白勇在客厅看电视。茶几上是一壶准备好的冰镇红茶,这是白勇为人夫的功夫,两人恋爱的时候陆琳就喜欢他这一点,体贴,这是一个人的本质,沧海桑田都不会改变的。陆琳没看错人,婚后白勇还这么待她。陆琳自己是个急人儿,知道有时对自己男人言语重了,心里也有些内疚,不过白勇从来不与她争执,久而久之她也就习惯了。她安心地享受着白勇提供的优质服务,不过该上班的时间白勇还待在家里,陆琳不喜欢。
“有事?”陆琳一边解放燥热的双脚一边问。
“热。”白勇递过红茶,寻思着怎么跟陆琳开口。
“热就不去了?”陆琳突然又没好声气起来。她是一厂之主,巴不得厂里的每个人都动起来,连自己的男人也不例外。白勇的体贴是好,但有时这体贴就是让人别扭。陆琳意识到那不是体贴,那是懒——骨子里的慵懒。
“样品?”白勇没接陆琳的话,却摩挲着陆琳皮包里露出一角的衣衫,说:“那我拿过去给老李。”
“给他说先别急着做。”陆琳以为白勇马上要走。
白勇于是又坐下,他的眼睛在房间里荡来荡去,装作漫不经心道:“嫂子来过了。”
“她又想干什么?”陆琳下意识地扫了下房间,有些厌恶。
白勇扑哧了一声,他觉得这姑嫂间竟然处得像猫和老鼠,要想办成什么事,还真离不开他。“她想把孩子弄过来读书。在外面说的。”
“她说弄就弄?”陆琳有几分恽怒。
“怕你,才让我捎话。”白勇看陆琳今天的脾气不怎么好,也不想继续多说。其实她的脾气一直都这样,自从她长期在外面跟车运送货物后,脾气就跟炸药桶似,看谁谁都不顺眼,总少不了挖苦刻薄一番,这么多年的夫妻,白勇也知道,陆琳心里也没那么想,就是逞一时嘴能,也多亏她嘴能,白勇和同一县城里的老板们打交道还没吃过亏。这一点上,白勇得仰仗自己的妻子。
陆琳往卧室走。
“人家在等回话。”白勇扯了喉咙,怏怏地立在原地。
“你想帮就帮!她又没有问我。”陆琳忍不住想逗他。她这个男人总是不该认真的这么认真。
“她可是你嫂子。”白勇气鼓鼓攮一句,他想这事怎么也要有个回复,免得田二兰一天到晚来纠缠,她那腿,看着实在是有些烦。
“你也知道是我嫂子。”陆琳加重了“嫂子”二字的语气,想继续逗他。“她怎么不直接来找我?”
“我怎么知道,你们女人家的事。”这怎么又杠上了?白勇的脸一阵不好看,心里有气,妈的,跟自己老婆说话还这么三掂五量的。他恨不得拿桶水朝床上这女人泼去。
“小孩才6岁,着什么急。”陆琳缓了口气。
“念学前班嘛。”白勇压抑着说。
“她说的?挺会想啊。”
白勇受不了厂长老婆不搭边的盘问,忽地站起身来,“你以为我愿意传话?我还懒得!到厂里去了。”他赌气似的说完最后一句,一甩手果真就出去了。
“哎——”陆琳这声还没喊利落就被关门声震下去了。
平时都是她说最后一句话,今天,他还长威风了!她又坐起身来,有些哭笑不得地望着紧闭的房门发呆。这个男人怎么越来越不经逗了,三句玩笑话就气跑了?最近这是怎么了?越来越说不到一块了?照说他们的物质生活很小康了,但每天就是说不上几句话,刚说上几句逗乐的话,就好像烙着了,痛着了,好好的气氛才开个头就熄火了。陆琳有些烦闷,他们之间好久都没有那种温存的缠绵了,她特别渴望,她希望自己发出一个信号,白勇就能奋不顾身来救火。但是,不行了,白勇总像个开小差的士兵,你唤他他不理,你不唤他的时候,他又想起来了。陆琳对这事就特别冒火,白勇却作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好像是她成心冷落他。床笫冷落倒罢了,现在精神上也冷落起来,自从嫂子来了以后,白勇就换了个人儿,三天两头说着关于嫂子的事。想着恼着,陆琳的胸口就蹦跶起来,她不喜欢这个嫂嫂,放在厂里已经是自揭家丑了,这么个张牙舞爪的人儿,偏偏白勇还帮她说好话,日说夜说,明说暗说。残倒没什么,可这女人心眼怎么没跟着一块儿残,白勇可是个老实人,他是个得让人撵着走的人,所以嫂子那心眼,陆琳想想就不快了。人呀,得有自知之明才讨好。说来也怪,自己男人就像犯邪了一样,总有跟她说不完的话,她呢倒配合得很,放在陆琳这里芝麻大的屁话,嫂子就能笑得前俯后仰。有时,陆琳也想莫不是这女人在通过白勇讨好自己吧,于是,要真怄又怄不起来了。
她有些恍惚。
当初,陆琳是十二个不情愿把这女人弄到厂里来的,也亏了大哥那张苦脸。
这个嫂子与其说是大哥挑来的不如说是等来的。等了这么多年消磨了自尊心,男人就有些无条件地迁就女人。陆琳看不顺,理由很简单,瘸腿的找个花脸的,半斤八两,谁也别嫌谁。大哥先天不好:小时候遭遇了一场大火,脸、胳膊和左边身子给烧花了。好在那时父母还年轻,就有了她这个小6岁的备份妹妹出生。大哥慢慢成人,可这个模样走到哪儿哪儿也吓人,上学都成问题,工作更是没着落。家里就让他在门口支个摊儿包饺子包抄手,街坊邻居都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多少有同情心,愿意照顾他的生意。大哥话不多,但态度上还算恭谦,渐渐地就卖些香烟零食之类,也算是经济自立了。父母都在粮站工作,也有同事来光顾,觉得这是个好孩子,热情的也给他介绍对象,只是介绍来介绍去很快就没有了下文,以大哥的条件似乎只能找个差不多的。最开始大哥还想奔一奔,不信邪呢,最后明白好人品确实不算什么,姑娘们的选择多了。不觉时间一年年过去,那些粮站的阿姨再来介绍谁谁,大哥就说,让她来吃吧,我给打八折,这些阿姨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大哥的小摊也不容易,没执照,全靠熟人照顾,大哥说迟早都要去办理的,不过等客人再多一些,这样就不给家里添麻烦了。陆琳念中学的时候经常把同学叫到家里来照顾生意,她同情大哥她得帮大哥。可没想到自己离家闯荡才一年,大哥就娶田二兰。
大哥有自己的主意。
父母开始退休了,不能再让他们养了,大哥才办理了执照想赶紧娶了媳妇一起练摊。陆琳理解。其实,找个缺胳膊少腿的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什么样的人就该有个什么样的心。这么多年陆琳早就对嫂子有一个预想,善良的贤淑的,而且她认为这也是大哥的预想,但是嫂子其人出现在面前时,陆琳就有些错位。怎么说,从小到大她都习惯这个家里有她一个心眼,再多一个,轻点说,这是鸠占鹊巢,重了说那不成了自相残杀?特别是看到嫂子频繁移动那不以为耻的患过小儿麻痹症的腿,她就心里梗得慌,仿佛她拖着走的不是腿,而是一根结实的心眼。从此就要立在家中央了。可是大哥相中了,当然对方也没什么意见,这婚姻的结晶是齐全的,健康的,也没落下什么后遗症。大哥在小镇上练摊,有嫂子搭手,也算滋润。
对于瓜熟蒂落的事情,陆琳就不好再干预了。
她得操心自己的事。
陆琳的心和人都在外面漂,自己给自己做主。可家里人言辞凿凿,总觉不该找白勇这样的,闺女亏大了,白勇一副短小扭捏的样,要啥没啥,总之是个未来没啥想头的人。这能干女儿就不能找个能干女婿?陆琳想到自己当初不看好嫂子的光景,忽然就理解别人的心思。因为理解,所以坚定——陆琳需要的男人就是这样,老实体贴,这样的男人才顾家。她在外面打工的时候也看了不少男人的嘴脸,男人有钱就变坏,这是准则,她不要有钱男人,她要一个知足常乐的男人,对她掏心掏肺的男人。这样她就把目标圈定在了白勇身上。白勇的本质是好的,虽然外在条件是差了点,这样的男人才会把陆琳当成宝。
陆琳和白勇搭手的服装厂就这么风风火火地扯起了场子。从制棉衣棉裤到各色花裙,送到活水批发市场里,也有像模像样的款式。如果贴个什么牌子,也能到新世纪、百盛里开个专柜,她在这些商场兜转时,怀疑真有如此的事——那些样式那些产地太吻合了,她在心里盘算着更大的规模,不过得悠着点,供应商的她已经马不停蹄了,她最希望的是能接到某个贴牌商标的订单。
会有这一天的。
不过那一天她没想到嫂子会毛遂自荐。
她首先想到的是嫂子那张牙舞爪的样子在厂房间穿行,女工们眼神乱射,其次想到嫂子会做什么?
与其招外人不如找自家人。大哥极力推荐。这不是他一贯的性格。陆琳心里堵塞。
父母则不表态。有名堂。陆琳想。
就想跟小姑淘点本事,不图别的。嫂子的真诚总不似一家人。
陆琳私底下拉大哥问究竟,大哥倒说,谁让你办得这么火,我是舍不得这个店铺,不然也跟了你去。大哥的笑话讲得勉强。
那你舍得嫂子?陆琳试探着掏大哥的心,他们才是亲兄妹,亲兄妹还不讲真心话。陆琳说,她走了你怎么办?你一个人忙得过来?这两地分居的生活你就受得了。好多家庭危机就是这么来的。
你就给嫂子一个机会,学学,也不耽误你生意。
大哥的花脸因为年岁的关系多了层暗色。他从没求过她,而且也不想继续讨论下去,他要大妹拿个准话。陆琳就不能拒绝了。
嫂子终于跟小姑子去了厂里,但陆琳没有让嫂子去工厂做活路,她想你能做通我们一家的工作,你行,但不代表你就可以在我这里捞什么油水。平心而论,她宁愿每个月给大哥一家多少补贴,也不愿意把田二兰弄到这里来学个什么手艺。她清楚地知道大家要到一锅里盛饭吃,就利益相关,要么就是亲戚关系坏了,要么就是厂坏了,总落不下个好。再说田二兰她会什么呀,她这里是不收学徒的,白勇除外。左右权衡,陆琳把厨房总管的职位交给她,一来清闲,二来她的形象放在工厂里确实不是榜样。于人于己都说得过去。陆琳觉得自己已经很照顾她了。
我不能住女工宿舍!
一个月后,嫂子理直气壮地提出要求。
为什么?陆琳不解地问。
为什么!你有没有把你哥放在眼里,你有没有把嫂子我放在眼里!这句心里话田二兰还不敢脱口而出,她有点怵。“我失眠,一晚上一晚上睡不着觉。”她说,还带着赌气,连空气中都布满了隔夜的晦气。
陆琳笑笑,那你要住哪里才能不失眠?
住哪里不都是你一句话吗?她呛她。
你想住单间是吗?!单间是奖励给特殊员工的!什么是特殊员工,就是对工厂有特殊贡献的员工!陆琳早有准备地说。她要让她嫂子明白,在这个地方,她是厂长,她是最有威信的人。她不能够倚病卖病。
行,那我就住到你家来。怎么说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田二兰觉得这个大妹子怎么一点人情世故都不理,算什么亲戚。
陆琳脸色有些阴沉了,还蹬鼻子上脸了。好,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那我就说给你听,女工宿舍也是花钱租的,有空余。我们这个房屋也是租的。在这里办厂,图的可不是舒适。
陆琳说的是实话。他们名下的房子在县中心,近郊区还有一套,不过那是投资用的。田二兰无论想住哪一套房子都是不合适的。她一个当嫂子的人还跟她玩赖皮?两个字——“失格”。
大妹,别的你可以不管,我的失眠你可不能不管,这失眠的人神思恍惚,还真说不定会干出什么“失格”的事情。我早就没脸面了,田二兰掂量着她那条不利索的腿,不软不硬地说,怕丢你的脸。
我要真怕丢脸,就不会接你来了。陆琳毫不松口。给单间的事情不是没有商量,可这女人要这么抬杠她还真不想给了,管他什么亲王老子,我是一厂之主,你还把我吃干吃尽了!
大妹变了,大妹真是变了。田二兰碰壁后就天天往白勇的办公室跑。“你说大妹怎么就变成这么一个无情的人?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怎么女人一有钱就变得六亲不认了?大妹夫,你说我的要求哪里又过分了,于情于理,我就不该住个单间?你说是不是,我不是就想有一点隐私吗?别人表面不说,心里怎么想的。我还是你们的嫂子。”
“社会还有残疾人福利呢,这一家人说话怎么就这么叫劲?心寒啊,大妹夫,我昨天又失眠了。你们有钱人吃好享受好,饱汉不知饿汉饥。你从来都没失眠过吧,体会不到那滋味吧,真比短命还难受,叫我现在死我还痛快了。”
“我昨天又失眠了。要知道一家人还这么斗气,我还不如回去了。”
白勇笑眯眯的,很诚恳的样子。说他耐心听吧,又不多一句话,说他没听吧,可他还愿意陪着你一段一段的。田二兰捉摸不透白勇的想法,只能跑得更勤,拉家常摆闲杂。本来姑嫂间的事情,白勇就觉得自己不该多管,可也不知道是不是白天听多了,晚上他就不自觉地在枕头边吹吹风:人家一个残疾人,住集体宿舍不合适。怎么说也是一家人,不能像工人那样打发。再说,传回你娘家也不好。
本来也是小事,陆琳这样认为,可丈夫这一说她心肠又硬了:她一说你就心软了,你还怎么当家?反正是不能住到自己家里来。你这么同情她,就给她单独租房。她就是来度假也没这么白白领工资的。
白勇不能反驳了,还倔强着说:我要是你就会这么做。再说芝麻大点事何必较真。
你要是我,再说这些话。陆琳挡了回去。
她量他没这点能耐。有时在院落里看见自己的老公和大哥的老婆说得喜笑颜开、眉飞色舞,陆琳也不会往别处想。就她那点本事?她其实和大嫂也无大过,为这点小事两人积怨,为哪般?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她只是猜测在那个小镇嫂子会不会跟别的男人这样?她倒是很少看见。
半夜起来,陆琳又想起田二兰,心里说闷也不闷就是不舒爽。
一踩油门,吱溜就上路了,上路的时候是不允许多想的,尤其是凌晨三点的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