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滇池》2016年第03期
栏目:小说家
天气稍微好些,我就在车子铺门口干活。门外搭着凉棚,苫在顶上的芦苇被雨腐蚀了一部分,又被风吹去了一部分,比去年稀疏多了,透过来斑斑驳驳的太阳光,像洗褪色的老棉衣透着亲切的陈旧感,我就喜欢这样的干活环境。新住在隔壁的残腿男人,比我大不了几岁,至多三十出头,他总是默默蹲在凉棚一角,不言不语一动不动地看我修自行车。他带来的那个外形酷似他的残疾孩子,傻愣愣地蹲在他们家门口瞅着公路上的车辆行人,一大晌也不见动一次,明摆着是个傻子。
如果太阳大些,他会拉来一张软垫,坐下后提起裤管,揭秘似的把那两条麻杆腿露出来。他不看我,张望着街上不多的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说话,似乎在有意满足我多次偷瞟他双腿的眼睛。这双腿是我见过的最丑陋的人腿了,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腿能长在人身上。我当然不会瞪着眼睛观察他奇形怪状的腿,只是在忙碌中装作不经意扫上半眼。他的右腿是面条那样软的,随便怎样摆弄都可以,甚至能从膝盖处反着弯上来。最奇怪的是他的左腿,除过细的出奇外,还弯曲成了固定的S形,这双腿简直颠覆了我对人腿的所有想象和好感。每扫一眼,都会泛起一阵恶心。他倒无所谓,自在地吹风晒太阳,看过往的路人间或瞥我一眼。
如果没生意,也没兴趣翻看金庸的《碧血钗》,还不舍得花费流量刷朋友圈时,我就点上一支一块二一包的烂烟,和他断断续续的闲聊。他永远没有表情,眼仁透着糊车胎用的“蓝鸟”牌胶水那种暗淡的红色,眼光却有着兔子般的机警和胆怯。他很少接我的话,只是含混地用噢或哼应付我。他比我更关注街上的行人,只要我从街道上回来,他总会问,“人多么?”我就说不逢集时就连邮电十字比咱这街西头也多不了几个人,逢集就不一样了,从邮电十字挤过去都得瘦一圈。听我这么说,他眼睛周边的皱纹变化着,眼光亮了许多,不过,整个面部仍像驴脸那样固定着同一表情。这一点最讨厌,时常有和蜡人说话的错觉。
这个夏天风多雨多,我给凉棚上压了两根树枝,所剩不多的芦苇才没再被风刮走,雨却是挡不住,凉棚下和街道一样被淋着。这时候,残腿男人就蹲坐在自家门口,那个少年和他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和表情,长时间盯着雨或雨中的公路。如果雨是午后下来的,我还得穿上肥大的雨鞋,披上皱皱巴巴的透明塑料雨披,拿上三节电池的大手电筒,去西街水涝巷的水塔房拉闸蓄水。这个外层水泥脱落了的像残腿男人一样呆滞沉默的水塔,却为西街四个村组的507户人家提供着生活用水。
蓄满水后,我就敞开铺子锈烂了两个窟窿的铁门,等着左邻右舍过往行人来买酱醋盐糖,烟酒袜子这类便宜货。单修自行车挣不了几个钱,这些杂货倒比手艺活挣得多。“你真会过日子!”残腿男人说这话时,眼睛照常瞟着公路,“这年月,守在小地方下苦挣钱的小伙子,真的没有几个了。”
他肯说话,我也就愿意陪几句,反正来我铺子的人不多,一天也说不上几句完整话,和他闲聊,倒能打发掉不少烤在火上一样滚烫的时间。我告诉他,我不是天性勤快的那种人,主要是有个想法。他盯着我就像兔子盯着鲜菜叶子。“我想尽快攒一笔钱,”他还盯着我,我解释说,“除了娶老婆,最大的愿望是去省城学习修汽车,然后用修汽车的收入承包10亩大红袍花椒园。”他虽然没往下问,我却愿意说下去,我说西街四个村组的年轻人走得差不多了,虽说土地还没有完全荒芜,可这几年明显集中到了农业开发类的屁公司手里,他们占住土地是为了骗取国家的补助和低息农贷,我却是真心想承包花椒园。大红袍花椒是榆木镇的特产,光四川来的贩子就买光了整个镇上的花椒,多好的生意。
他盯着公路并不看我,哦一声,从上衣里摸出一个扁酒瓶喝一口又揣起来。过去半天了,又“哦——”一声,“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不在乎他的态度,因为我本就没指望他有什么反应,说出来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忘记这个念想,埋在心里长久不说会像这合铁门一样生锈的。
对这木偶般的邻居,我实在没有多大兴趣,他来我的凉棚下,身边也只是多了一个喘气的,与房东那条从白色脏成黑色的比熊犬没多大区别。偶一次,我去房东家要她拿去半个月没还的鹰嘴钳子,房东说残腿男人借了去。我站在他家门口时,才发现他的这间房比我那两间差远了,又潮又难闻,房顶还透进来三五缕灰蒙蒙的光线,“也不叫房东拾掇一下。”我说,“潮成啥了,没看见地上跑这么多湿湿虫。”
男人知道我的来意后,说他修理滑轮车用了钳子,接着找起来,他在狗窝一样的床边推倒了他的同伴。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同伴比他小一号,他们都有一条S腿,如果叫他大S,这个人就是小S。小S瞪着铜铃大的眼睛在发呆,对身边发生的所有事情浑然不觉,看来傻实在了。
“修好滑轮车,就该上街了。”大S爬在床上乱翻,S腿抽在半空,陕南人挂在房檐下随风摆动的腊肠一样。我突然觉得恶心,赶紧转身出门去,就看见门口有三五条红褐色的蜈蚣,蠕动着百只脚在大摇大摆地散步,几十只灰色蚊子结队从门扇后狂妄地飞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