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首都马德里的晴空下,高秉涵呼吸着淡蓝色的自由空气,这是他自1949年赴台后第一次离境。
1973年,他由审判者的角色转变为执业律师,在没有任何社会基础、人际关系的情形下,逐步达到了“不仅混上了饭吃,而且还吃得很饱、很好”的地步,而且一步步成为岛内知名律师。
1979年9月,台湾地区选派律师代表参加第九届世界法学会议,他的名字进入了代表团名单。
按常理说,已在台湾扎根立足、成家立业的高秉涵只需安于现状,就能享受“亚洲四小龙”之一带来的优越生活条件。他与那些普通的国军老兵不同,出身书香世家,深受儒家风范濡染,又有高等学府的文凭,从事着光鲜的律师职业。而那些老兵们大多没文化,没一技之长,一旦转业后,要么靠当局救济为生,要么靠卖苦力养家,不少人挣扎在贫困线上。但他与老兵们都有一颗一般无二的思乡心。尤其是,随着自己娶妻生子,含辛茹苦抚育儿女,他渐渐尝到做爹娘的百般滋味,更透彻地明了了“儿行千里母担忧,儿是娘的挂心钩”,“年少不识老,年高才知老”,这些俗语的深层含义。
在他的保险柜里,一张绵纸制成的菏泽县立简易乡村师范学校初中部新生录取证明书,一张小学“流星排球队”的合影,一张“南华第二小学二级一班”的合影,一张离开菏泽前他与母亲的合照,是高秉涵秘不示人的四件珍宝。每到思乡之情难以遏抑时,他就偷偷取出来,一遍遍端祥着,摩挲着……
某一天,当高秉涵再次拿出这几件宝贝时,他骇然发现某些场景正在脑海中变得模糊,一时间,他惊慌失措,焦躁不安,“一定想法留住故乡的模样啊!一定不能被可恨的‘时间小偷’偷走我的故乡啊!”
高秉涵开始拼命地记日记,努力回忆关于菏泽关于家乡关于亲人的点点滴滴,努力把想起来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片段记入日记:
“我家住小高庄的路南,院子里有棵石榴树。对门是金鼎叔家,他们家的黑狗很凶……”连田间的野草,也不愿遗漏,“白马尿、节节草、牛舌头草、蒺藜草、灯笼草……”
还有那些寻常见到的庄稼,“大豆到秋天就爆炸,麦子五月里黄黄地翻着浪头,高粱雨后扑倒在泥里。奶奶说倒地的高粱不可扶起来;棉花一黄一白两种颜色,快下霜的时候开花……”
家里的小狗曾在他离开菏泽时尾随不去,是母亲呵斥了几番后,才哀哀离开,他也要把它铭刻进记忆里,“这只小犬全身为黑色,而且黑得发亮,只有鼻梁上生有一条白毛,我家为它取名叫‘花脸’,我陪着它长大。它形体高壮,如同小乳牛,但狗性温和,从不主动攻击……”
他还把母亲经常唱的儿歌记进日记里,“寒风习习,冷雨凄凄,鸟雀无声,人烟寂静。织成棉布,斟酌剪寒衣。母亲心里,母亲心里,想起娇儿,没有归期……”
在文字里,高秉涵重新回到了那熟悉的乡间、热闹的市井、阒寂的宋隅首,依偎进母亲的怀里,听着窗外的寒风,听着她鼻音浓重的哼唱……每次记录完毕,他都在浑然不觉中泪流满面,泪水洇了字迹,一同被收藏进日记里。
那些年,他写下的日记足足有半米高,“因为将来,我总要告诉我的儿女们,老家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高秉涵记日记的事,在老乡中不胫而走,每当有人想家的时候,就找他借来日记看看,以疏解思乡之情。这些日记在同乡们之间传来传去,被翻得卷了边,掉了页。
1991年,台北一场突如其来的豪雨使得陆地行船,洪水灌进高家放日记的地下室,多年心血毁于一旦。高秉涵痛心不已,但记忆仍在,他又拿起笔开始撰写回忆录。
每年大年初一,高秉涵都要一个人爬到高山上,面朝着大陆的方向,面朝着回不去的故乡号啕大哭,大声喊娘,将对老家的思念、对母亲的牵挂寄给天风,让它捎到对岸去……
他不知道,几乎与此同时,数千里外的吉林省辽源市,他的二弟高秉涛家中,每年吃团圆饭时,宋书玉都要特意摆上一副碗筷,然后颤颤巍巍给那只碗里夹上一块肉,搛上一口菜,口中再念叨一些无法听清的词语,继而默然无语……
每晚睡觉前,宋书玉都要摸摸枕头下那件高秉涵穿过的棉袄,嗅嗅儿子留下的气息,这样才能安心睡下,一千次一万次地重复与儿子相逢对泣的梦境……
1979年元旦,全国人大常委会发表《告台湾同胞书》,呼吁两岸解除敌对状态。自此,金门岛上空炸响了三十年的炮弹消失了。
这个讯息飞速在老兵们中间传播,给那一颗颗绝望的心落下一场小雨,润润的酥酥的痒痒的。
高秉涵凭着律师的职业敏感,判断出两岸关系有趋缓之势,于是,他鼓足勇气提笔给母亲写了一封家书,因为顾虑自己跟随国军赴台的现实,会对家人产生不良影响,信中没敢多写自己的情况。收信地址是山东菏泽市西北35里地处高庄,收信人为宋书玉。那时大陆已与美国建立外交关系,高秉涵就托侨居美国的高中同学袁玉杰,从美国代为发出了这封家书。
信中每个字都有着灼人的温度和绵绵的伤痛,包裹着苦涩的泪水:
亲爱的娘:
儿提起笔,真不知从何处说起,热泪挡住了我的视线,久久无法下笔……
首先请娘和奶奶、姥娘(外婆)接受我在远方的一拜,并叩祝三位老人家和二姐、二弟秉涛,平安健康。
儿于1948年8月6日和娘泣别后,如今已逾三十一年了,但希望家里的老幼亲人都还健在,如果你们方便的话,就请尽快写信给住在美国纽约市的袁玉杰同学,他会及时转给我的。
儿现在已经成家立业了,并且已有了三个子女,生活很美满,请不要惦念。
在这段漫长且似无止境的流浪岁月里,我之所以要艰苦奋斗地活下去,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再见到我娘一面,绝不会像四姨宝真、大姐秉洁、三姐秉浩一样,在抗日战争爆发时,她们三位一出去就生死不明了。
娘:我会活着回来,我也深信我一定会见到我健在的亲娘,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娘:我渴望着你的回信!
叩祝
平安、健康
不孝儿秉涵(春生)叩上
1979年8月20日
这封浓缩着中国三十年历史与现实的家书,由台湾至欧洲、转美国寄出、到中国大陆,再经菏泽、北京、广州、辽源,历时三个多月,终于辗转抵达高秉涵二弟高秉涛的手中。但遗憾的是,早在一年前,宋书玉老人就抱着无尽的遗憾和牵挂,一遍遍叫着“春生,春生……”撒手人寰。
1980年5月12日,高秉涵收到了大姐高秉洁从广州寄来的第一封家书。关于那天的记忆,一直像个虚幻而真实的梦,收储在高秉涵的脑海里。
信上说母亲宋书玉已经辞世,令他悲痛不已;又说小姨宋宝真、大姐和三姐依然健在,则令他惊诧莫名。高秉涵心里的疑团接踵而至:母亲去世是在情理之中,因为她老人家已是八九十岁的高龄,而小姨、大姐、三姐,不是说抗日战争爆发后离家外出,一直杳无音信吗?怎么突然又冒了出来呢?
当晚,高秉涵拿着这封信,去请教自己的前辈张文光先生。高秉涵一直恭称他“张县长”。
“张县长”思索良久,作出如下分析:“秉涵啊,可能有这么两种情况。一,如果你大姐已经不在人间了,那么冒充你大姐给你写信的人,一定对你们的家庭情况比较了解,一定抱有什么目的,比如说对你有所索求;二,如果你大姐还活着,那么,她一定是干大事业的,而且眼下可能是个有地位有身份的人,可能比你活得还好。”
高秉涵连连点头,甚是佩服“张县长”阅世阅人之深。
果不其然,很快又接到三姐和二弟的来信,确如“张县长”所言,大姐和三姐当年奔赴延安,参加革命,成了共产党的高级干部。
多年的思乡之情,随着一封封雁书的抵达,渐渐得以稀释,内心得到暂时的宁静。
与此同时,现实的情势,并未因大陆释放善意而发生逆转,当局依然严厉禁止两岸官方和民间的交流。高秉涵企盼的回乡探亲遥遥无期,只能把无尽的怀乡情,塞进小小的信封,辗转寄往梦中的故土。
1984年,高秉涵冒险赶赴香港,见到了阔别四十八年的大姐高秉洁。
姐弟离别时,高秉涵年仅3岁,高秉洁却已是风华正茂,若不是有中间人的介绍,一奶同胞的姐弟,也只能是对面相逢不相识。
姐弟相拥而泣,高秉涵抓住大姐瘦弱的双手,心跳加速,血流加速,呼吸加速,胸中积攒了三十多年的话,竟说不出半个字来,只有眼泪恣肆;高秉洁则时而紧抓弟弟的双手,时而抚摸他的身子,极力证实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就是三十多年生死不明的弟弟。
此情此景,令不少酒店服务人员也跟着垂泪哽咽。
第二年,高秉涵在香港又见到了大姐、三姐和二弟。这是高家人因战乱分开后的第一次大团圆,姐弟四人在酒店大厅相见后抱头痛哭。
进入客房后,四人依然无法平静相对。大姐高秉洁擦着扑簌簌的泪水宣布了“禁哭令”:“我们姐弟这次来香港会面不易,时间有限,不能让哭泣占用太多的时间;再者,这样下去,秉涵弟弟的身体也支撑不了,都要控制一下吧。”尽管如此,啼哭声依然连绵不绝。
八天后,姐弟分手,高秉涵到九龙火车站,目送大姐三姐和二弟登上驶往广州的火车。当列车缓缓启动,高秉涵内心再次感到了那种被强行分割的痛楚,泪水夺眶而出,追着列车跑了几步,使劲挥舞着手臂,“我恨不得追上列车,与亲人们一起驶向久别的故乡……”
进入80年代末,随着来台国军老兵身体日渐衰弱,每每同乡相聚,高秉涵都感到愈来愈浓的诀别气息。
按说高秉涵是菏泽同乡中年纪最小者,一直都是他跑前跑后照应老哥们儿。后来情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断有老哥主动找到他,跟他寒暄,握住他的手久久不撒开,最后以沉痛的语调说:“秉涵啊,你看俺们这些老家伙白搭了,俺们等不到活着回去那天了,那就把这把老骨头留下,有机会带回家吧。高秉涵你最年轻,这个任务就交给你啦!”
高秉涵终生无法忘记这些老兵的眼神,他攥住老哥们儿的手,喉咙哽塞,答应着:“好好好,老哥您放心,您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