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了说,那是个夏天,学校里放假了,没什么人。一吃完午饭,我就跑到双杠那儿去,这是我假期里每天的必修课。夏天,我穿着裙子,按理说,不该上双杠。但我忍不住。我喜欢在高处,让裙子里灌满了风;或者倒过来,让裙子像喇叭花一样盛开。还是那个难看的上法,我对着教室,利落地上了去。教室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坐在双杠上,听着热滚滚的蝉声,心情好极了,接着又玩起了老把戏,把卷心菜一样的身体展开去。可要命的事情发生了,叶子还没完全打开,我便被吓懵了。那时,我还不知道,我一生中最致命的事件发生了。一双穿着解放鞋的脚凿凿实实立在跟前,脚上是穿裤子的腿,腿上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吓得丢了力气,展开的卷心菜叶子回不去了。不是父亲,不是母亲,不是同学。这是两只陌生的脚。我看你天天在这儿玩。脚和腿说话了。我不敢吭声。是个和气的哥哥,年龄不大也不小。我不说话。脚和腿也不说话。脚和腿开始移动。远了一些。我可以看见他的腰部。他很瘦,稍息样站着,斜伸出去的腿不停地抖动。那种抖动让我觉得痒,像只手在腰上挠,我的腰反而有了力气,我唰地坐了起来。动作比任何一次都要快,都要漂亮。我听到那两条腿开始在蝉声里走动,他走到我对面,垂着胳膊松松垮垮地站着,像散了架子。再长大以后,我知道了这就是流氓,我才知道流氓都这个样子。那时候,我还小,我什么都不懂。除了小动物一样的直觉,我什么也没有。那年我十岁,梳着两条稀疏的辫子,偶尔有时候,鼻涕会溜到嘴边,我就用手背把鼻涕擦了去。当时,我感到两股清水从鼻子里流了出来,为了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更小的孩子,我就任由鼻涕往下流。把手藏在身后。同时,我下意识地把手挪到前面,把裙子在两腿之间放好。然后,又把手藏到背后。哥哥直勾勾地盯着我,我记得他的眼睛是绿色的。在玩啊。他和气地说。我没说话。我不敢下去,我当作自己躲在一棵树上,一下去,老狼就会把我抓住。我就那样穿着裙子坐在双杠上一动不动。在玩儿啊。他又说。语气慢了些。嘴角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不怀好意这个词是我后来学会的。其实当时,我可能什么也没感觉到。我只盯着他绿色的眼睛。想人的眼睛为什么是绿色的。在玩什么呢。他说着,走近了我一步。眼睛更绿了。他说,把你的裙子掀起来给我看看。
这是我遇到的第一个男人。他直率地说,把你的裙子掀起来给我看看。现在想来,他多么直率啊。如果现在遇到这么个男人,如果他还合我的意,我就会把裙子掀起来。但是当时,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他指指自己的撒尿的地方,这儿,他说。我知道男的都有个小鸡鸡,而我没有。你要不要看?他问。语气一次比一次更柔和,像块把镜子擦得光光的抹布。虽然我还小,可我知道,他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就像老师问,有没有不买校服的,不买校服的同学举起手来。保管没有一个人举手。这也让我想起妈妈,冬天的早上她问,要不要再穿件衣服,不等我回答,就会又给我套上一件。不把我变成一只又肥又肿的鸭子妈妈决不甘心。我还不能预料绿眼睛男人要把我变成什么。那天的天很亮,我记得。每次的回忆都像一张张曝光过度的照片,把我的眼睛刺瞎。而我的听觉好得无与伦比,并且一直持续到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从那时起到现在,在我的耳朵里,蝉声一浪高过一浪,从来就没停过。
如果有人在小说里提到蝉声,你就说他要抒情,这不对。我决不会在这里抒情,根本就没什么情可以抒。这是我的毛病。我出生时,情都让上几辈人抒完了。在娘胎里,我就吃了哑药,喊不出什么豪言壮语。我先天不足。只好自认倒霉。后来我明白了个道理——是人就会倒霉。不同的是,有人把霉点当成兴奋剂,有人把倒透了的霉嚼碎咽下去变成一堆屎。我的朋友金海曙根据真人真事写了个小说,叫《一个倒霉鬼》,那个倒霉鬼刚戴了顶绿帽子,出门就把手机丢了。朋友送他个手机,没想到是水货,配不到电池。在街上,他买了个偷来的手机,侃了半天价,以为占了便宜,结果又被骗,那是个模型。他的车(居然还有车,倒霉鬼有车,注定着他的霉比较昂贵)也被拖走了。于是他反复念叨着几句歌词:我爱你,我需要你,奈利。我爱你,真的,我需要你。无论我做什么,心里想的总是你。即便你和我最亲密的女友一起干,我也依然为你而疯狂,深深爱着你。唱歌的当然是个女人。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安慰人的了。我也可以用它来安慰自己,只要想着是个男人唱给我听的,把歌词里的女友改成男友就行了。
记得有谁说过,每个男人都会戴上绿帽子。绿帽子在每个男人头上闪闪发光。摘是摘不下来的。只要他给别人也来上一顶,绿光就弱了许多。只要你睁大眼睛,你绝对会看到这个世界上最壮观的场面,绿帽子你来我往,漫天飞舞。从来没人说过女人戴绿帽子,我想,这是因为女人生来注定的命运。对我们来说,绿帽子就和头发一样,是天生的,牢牢地长在头皮上,和头密不可分了。